冉 冉
辭行(組詩選5)
在秋天
我重新認識了大地
和那些秀骨清相的人
我對那些從容辭行的事物
充滿了敬意
——亞丁《漫游》
在他們的房前屋后
在他們的房前屋后
是果樹瓜藤
門前的小河邊
赤腳的男孩弓著身子挖姜
炊煙還沒有升起來
狗對著葡萄的影子吠叫
夏天的熱還在瓜皮上
陽光移動
在一個老者的臉部
我看到了大片的斑點
那些斑點只是芝麻
任憑時光向前
永遠不會長大
老者的注意力在井邊
一朵云在水里
留下了雪白的倒影
這朵云就要成為烏云
這朵云就要離開井水
我的眼睛在明暗之間搜索
我的眼睛穿過歲月的深井
直抵他們心中的苦難
在最隱秘的角落我們不用語言
只用眼神就可以交談
時光流逝
我多出的焦慮
他們臉上的皺紋
就像樹伸出的果藤伸出的瓜
那是大地的觸須啊那是歲月的觸須
在陌生人中間
我聽不懂他們的方言
叫不出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他們也茫然地看著我
但沒有人問我姓甚名誰
他們當中沒有我的親戚
沒有一個哪怕是間接的朋友
他們的容貌他們的表情
比一個新地方更讓我陌生
我像所有失措的人那樣
低下頭來
我突然面對的不是他們
而是同樣陌生的自己
有多少日子了
我一起床就出行
我走來走去
要躲避的似乎就是我自己
我不斷用新的面孔來替代與它的相遇
不斷的用新的見聞來替代
與它的單獨相處
我低下頭來看見的只有鼻尖
聲音卻在耳畔響起
那些人開始陸續(xù)說話
他們更緊地圍著我
像水銀剝落的一面面長鏡
我渴望熟悉他們
我會用我有過錯的身體
熱愛他們也善待自己
我要用我漸漸明亮的憂傷傳遞我
平靜的憂傷
傳遞憂傷是為了將憂傷遺忘
我們在燈下剝葵花
我們在燈下剝葵花
一邊剝一邊說笑
那些閑話說與不說是不一樣的
就像葵花打開和緊閉顏色完全不同
我喜歡看他們說話時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喜歡看他們?nèi)〕隹ㄈ蕰r喜滋滋的樣子
他們用最新鮮的炒葵花款待我
而他們自己的煩惱無奈卻象狗一樣
被攆到了門外廣大的黑暗中
他們無休止地剝著(一個小孩為我
四處收集了大把噴香的仁)仿佛他們
不是為了陪我而是為了打發(fā)那些調(diào)皮的
急于親近他們的手和嘴的葵花仁
杏黃的燈光中我記住了那些
粗糙然而健康的臉龐記住了
那些笨拙然而有力的手指
他們的頭發(fā)胡須都閃著細微的光芒
那些光芒也許來自葵花也許來自喝醉的酒
或者是痛苦復(fù)又變得愉快的念頭
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他一年四季都在耕作
收獲的作物不只是為了吃
也不是為了貯存而是為了帶著上路
他從未出過門但他一直在走
他看到的景象不是為了說出
他不計時日地勞作
仿佛一停下來就會僵硬
他少言不是因為無話可說
而是沒遇到相應(yīng)的耳朵
他內(nèi)心的話象黑沉沉的油
但不是為了等候燈芯也不是
為了等候火柴
在白天有時能夠看見他有時不能
看不見時不是因為他離開而是
因為近得被忽視就像夜晚
他躺著幾乎不動
你無法知道他去了哪里
又從什么地方回來
他喜歡抽煙并輕輕地咳嗽
傍晚他坐在門外皺著眉頭抽
他輕輕地一咳半空的黑暗
全部落在他的肩頭
夜里的吵鬧哭叫游走的怨氣
被他吸進煙斗
抽煙的時候他是一個柔軟人
他總是穿著厚而整潔的衣服
即使是夏天也是長衣長褲
夜晚他要費好大的勁
才能從衣褲里面拔出他的骨架
那些骨頭因為負重和磨損都變了形
但每一根都灼熱而且干凈
他年輕的時候許多人都老了
他年老的時候許多人死去又有
許多人誕生不知道誰有幸
看到他臨終的模樣死的模樣
那是他一生都在準備的
那樣的體面和榮耀
只有他自己才說得清
他一直活著
我打聽了許多地方許多入
他們都說好象有這么一個人
但說不清楚他的名字
也有人說某孕婦懷著的
興許就是他的孩子
驚慌失措的張羅
一開始他就弄錯了
他把一杯杯的茶水放在桌上
卷曲的茶葉伸展著變換著顏色
茶水不是用來看的
他忘了請我們喝
接下來他將一小堆錐形的
紅辣椒幾條紅鯉魚一只
鳴叫的錦雞做成了菜
我們只埋頭扒飯不愿動菜
他勸勸這個勸勸那個
臉都急紅了
飯后他帶我們?nèi)タ此墓麍@
果園里有天然的噴泉
兩道水柱像蝸牛的角伸伸縮縮
他不知道該炫耀水好呢
還是滿園的果子
這兩樣都是鮮美的
可看亦可嘗
他卻忘了請我們吃
有許多狐貍還有獾
他猶豫著沒有往下說
他說的動物其實連他自己
都很少看見
如果運氣足夠好
果園周邊
偶爾能見到錦雞
他為說出的誘餌懊悔
他拿不準我們是否會將
看的和吃的東西混為一談
分不清看的和吃的
是他曾經(jīng)有過的悲哀
也是我們長久以來的困惑
細數(shù)那被吃掉的有形和無形之物
我的心越來越虛
我愿意接受他膽怯的
懷疑試探和緊張的提防
也愿意更加謹慎地吃
更加小心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