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韡薇
這是一個關于回家的故事。經(jīng)過58年,寄托著4條鮮活生命的烈屬證,終于到達烈士的家鄉(xiāng),送到他們家人的手里。58年來,家人不知道他們的死活,有的家人甚至并不知道他們當了兵。他們是被一個陌生農(nóng)民送回來的……
把烈屬證送回去,不就等于送烈士回家
說起來,今年37歲的李紅旗尋找烈士家人、送烈士“回家”的行程,始于11年前的一次“巧遇”。
那時,家住河北定興縣固城鎮(zhèn)國興村的李紅旗剛結(jié)婚,帶著新婚妻子去保定玩,在舊貨市場上發(fā)現(xiàn)了5張“革命烈士家屬證明書”。這些證書看上去年代久遠,但保存完整,上面用毛筆字清楚地寫著烈士的姓名、家鄉(xiāng)地址和犧牲的時間地點。收藏古玩是李紅旗的業(yè)余愛好,他決定把這些要價500元一張的烈屬證買回家收藏。
李紅旗一邊和攤主討價還價,一邊繼續(xù)翻檢。一本油印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記錄,和另一份由高級官員簽署的唁電引起了他的注意。
李紅旗確認了這些物件的真實性,他掏出2500元,把5張抗美援朝烈屬證和作戰(zhàn)記錄買了下來。他盤算著,過陣子再把這些東西賣出去,賺點錢貼補家用?;氐郊遥罴t旗把烈屬證給老父親看。老父親緩緩地說:“這是烈士的東西,咱應該還給人家?!?/p>
李紅旗空閑時,翻看買回來的那本記錄,知道那場戰(zhàn)爭打得異常艱苦。他沒怎么讀過歷史書,不知道這些烈士所在的部隊,是朝鮮戰(zhàn)場上打得最艱苦的一支部隊,也不知道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曾在祝捷電報中破例為這支部隊使用了“萬歲”這一至高無上的贊美詞。
李紅旗越來越覺得,不能拿這些烈屬證去賺錢。
找了10年,終于有一個烈士“回家”了
“開始想得忒簡單,不就是把東西給人家郵回去嗎?距離最近的一個,地址就在我們河北,多近啊,肯定最好找?!崩罴t旗翻出陳玉山的烈屬證,上面的地址是河北磄河縣二區(qū)鐵佛堂村。他信心十足,但沒想到,這一找,就是10年。
李紅旗最先想到求助的地方,是河北省地名辦。他打電話過去,對方說沒有磄河縣。他又打電話到河北省檔案館,查詢結(jié)果也是沒有這個縣。李紅旗一下子覺得,這事不好辦了。
李紅旗經(jīng)常去古玩市場尋找那些舊地圖,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地圖。偶爾發(fā)現(xiàn)一張,就蹲在那里細細地看,可都沒有找到磄河縣。他外出打工,也在打聽磄河縣。他甚至拜托那些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跑運輸?shù)?,幫他一起尋找。可是幾年時間過去了,尋找烈士家鄉(xiāng)的事毫無進展。
2007年7月,一個做小買賣的人來到李紅旗家的村莊,李紅旗隨口問了句:“聽說過鐵佛堂村嗎?”這些年來,打聽磄河縣鐵佛堂村幾乎是李紅旗與陌生人談話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但每次都沒結(jié)果。這一次的結(jié)果卻讓李紅旗高興得“蹦了起來”。對方說,在香河有個鐵佛堂村,他總上那邊做小買賣。
電信局的114臺沒有登記鐵佛堂村村委會的電話,只有鐵佛堂村小學的電話。李紅旗打電話到小學,想讓對方幫助尋找陳玉山烈士的家人,對方很不耐煩地掛掉了電話。他再打去,對方不再接聽。李紅旗和弟弟一合計,電話號碼都是按地區(qū)劃分的,同村的號碼,前幾位總是一樣的,差別在最后兩三個數(shù)字。如果挨個打,還怕找不到鐵佛堂村其他人?
那個下午,他和弟弟一起,占著公用電話,輪流打。在100元電話卡上的錢快要用盡的時候,終于打通一個電話,是鐵佛堂村的一家工廠。對方聽李紅旗說完緣由后,找來一個村干部聽電話。李紅旗告訴村干部,烈屬證上留的家屬名字叫陳玉清。
4天后,李紅旗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我就是你要找的陳玉清?!痹陔娫捓铮愑袂逭f他是烈士陳玉山同父異母的弟弟,比陳玉山小15歲?,F(xiàn)在父母都不在世了,他也已經(jīng)70多歲。
李紅旗認定,這個陳玉清就是他找了10年的人?!拔野蚜覍僮C給你送過去。”李紅旗對陳玉清說。“不要,我不要你給我烈屬證?!标愑袂宓幕卮鸪龊趵罴t旗的意料。
老人的愿望很簡單,請組織上派人去找李紅旗,從他手上拿回烈屬證,再由組織送給家人。在陳玉清看來,這樣才是“規(guī)矩”的做法。
幾個月過去了,事情毫無進展。李紅旗決定,還是親自去陳家送還烈屬證。
一見面,陳玉清就哭了。他告訴李紅旗,哥哥當年是和父親賭氣離開家的,此后便沒了音信。1978年父親臨死前還在念叨:“你有個哥……叫山兒……這個逆子,我要死了,他都不回來看我……”接到李紅旗的電話后,陳玉清特意去給父親上墳,告訴父親:“我哥不是逆子,他是抗美援朝的烈士,是國家的英雄?!绷覍僮C上寫著:陳玉山,1950年12月31日在突破“三八線”的戰(zhàn)斗中犧牲,34歲。
李紅旗忍不住哭了,他一邊替陳玉清擦眼淚,一邊安慰陳玉清。
讓李紅旗安心的是,終于有一個烈士“回家”了。
他終于認祖歸宗了,我沒法謝你啊
李紅旗用10年時間找到烈屬證的主人,當?shù)孛襟w最先報道了這件事。很多人都議論這件事,這讓李紅旗看到了媒體的力量,他想借助媒體尋找其他幾位烈士的家人。
李紅旗最先找到天津《城市快報》和《北京青年報》,把天津籍烈士李金樹和北京籍烈士呂奎才的信息刊登出去。
很快,在北京,一位讀者說有一位名叫鄧淑清的老人,說報紙上登的烈士呂奎才好像是她的小叔子。烈屬證上呂奎才的家屬名叫呂邦俊,正是鄧淑清的公公。年近八旬的鄧淑清并沒有見過小叔子,她是50年代嫁進呂家的,小叔子的名字也不叫呂奎才,而是叫“呂金財”。因為烈士的名字沒有對上,李紅旗在電話里建議鄧淑清去找老鄰居打聽打聽。過了一陣子,鄧家裝修老宅,居然在墻壁的縫隙里找出一包老物件,其中就有兩張軍屬證。這兩張軍屬證邊角磨損得很厲害,一看就是歷史久遠。第一張軍屬證系烈士生前所在部隊于1950年8月12日簽發(fā),名字為“呂金財”;第二張軍屬證為上級單位于1950年8月29日簽發(fā),名字為“呂敬財”。
李紅旗推測,烈屬證上的“呂奎才”,“奎”字疑為“金”之筆誤,“才”則與“財”讀音相同。所幸烈屬證上其他信息與兩張軍屬證上的記載都吻合。
李紅旗把烈屬證送到鄧淑清手里時,這位從未見過小叔子的老婦人傷心地哭著對李紅旗說:“他終于認祖歸宗了,我沒法謝你?。 ?/p>
兩兄弟居然起了一樣的名字
為了尋找李金樹的家人,李紅旗又來到天津《城市快報》,尋求當?shù)孛襟w的幫助。
幾天后,讀到報道的一個讀者提供了一個信息:潘樓村有個叫李金樹的老人仍然健在,他的父親叫李同玉。李紅旗隨同記者前往潘樓村,見到了李金樹老人。李金樹說,他是有個哥哥外出當兵,幾十年沒有消息。李家所在的潘樓村原屬張窩鄉(xiāng)管轄,看來烈屬證上的“滿樓區(qū)張窩管村”可能是“張窩鄉(xiāng)管轄的潘樓村”的筆誤,而“潘”也筆誤成了“滿”。
李金樹本人因為健康原因,說話已經(jīng)不太利落。家里兄弟幾個,小名叫大柱、二柱、三柱、四柱。他本人是二柱,后來上夜校,老師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李金樹”。他估計,哥哥大柱可能也是在部隊改了名,但他沒想到,兩兄弟居然起了一樣的名字“金樹”。
村里的幾位老人聚攏過來,他們是大柱小時候的伙伴。據(jù)他們回憶,大柱家里很窮。1949年1月,20歲出頭的大柱頂替鄰村一人入伍,當了國民黨的兵,家里因此得到了大約1000斤棒子面。
我不是為了錢來的
2009年4月,在成都一家媒體承諾贊助差旅費后,李紅旗決定去成都。他隨身只帶了2000元錢,還有那張烈屬證。這位烈士叫周明星,四川省中賢縣五燕區(qū)獅子村人,曾在339團9連服役,1951年2月在楊子山戰(zhàn)斗中犧牲,25歲,家屬叫周明發(fā)。
李紅旗到了成都,住進對方指定的賓館,記者答應第二天帶他去尋找烈士的家人。第二天,記者卻對他說,贊助的事黃了,讓他回河北去。
晚上,李紅旗在賓館看電視,記下了本地電視臺的熱線電話,打電話去介紹自己。
第二天,成都幾家媒體報道了李紅旗入川尋人的消息,但沒有一家能幫他解決路費。
李紅旗擔心,他付了住賓館的費用后,連買返程火車票的錢都不夠。正當他著急的時候,“平安成都”欄目的記者來了?!八麄兇饝o我支付往返路費和住宿費,大概3000元,不過他們要求獨家報道。我答應了。很快又有別的報社記者打電話來,說可以給我5000元、8000元。我沒答應。我真不是為錢來的,只要能找到烈士的家人,比什么都好?!崩罴t旗和“平安成都”記者在四川省地名編撰委員會和檔案局,都沒有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他們又來到成都市公安局查找烈屬周明發(fā)。系統(tǒng)顯示,有3個人叫周明發(fā),但都在重慶。他們轉(zhuǎn)奔重慶,很快排除了前兩個周明發(fā)。
4月20日,李紅旗到了萬州甘寧鎮(zhèn)二屯村,找到第三個周明發(fā)。老人已經(jīng)81歲,耳背。李紅旗只好趴在他耳邊,大聲重復自己找來的原因。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周明發(fā),周明星是我弟弟,新中國成立前出去當兵,一直沒消息?!崩先说难蹨I“嘩嘩”地流了下來。
周明發(fā)在家里擺上香燭祭拜祖先,告訴先人:弟弟回來了,他是英雄。持續(xù)的鞭炮聲,震動了全村老少。
看來這張烈屬證很難送回去了
在尋找烈士家人的過程中,李紅旗學會了上網(wǎng)。偶然地,他檢索到一篇署名郭于華的文章。文章對這些烈屬證流傳到舊貨市場感到心痛:“普通人的命運,難道就在歷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紅旗覺得文章里的話很有道理: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要看它培養(yǎng)了什么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么樣的人致敬,對什么樣的人追懷。
李紅旗把這篇文章打印出來,和僅剩的那張烈屬證收藏在一起。最后一位還沒有回家的烈士叫陳武昌,廣東省陽會縣人,1951年2月在584高地戰(zhàn)斗中犧牲,23歲,家屬陳王氏。
“陳王氏這個名字太模糊了,等于只有姓。烈士犧牲的時候那么年輕,應該沒有娶妻,這估計是他母親的名字。他母親現(xiàn)在應該也過世了,看來這張烈屬證很難送回去了?!崩罴t旗說。
(常 林摘自《百姓生活》2009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