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在人類歷史上,最好的職業(yè),莫過于當皇帝。然而,話說回來,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最不好的職業(yè),大概也是當皇帝,而且是當末代皇帝。“皇帝”加上“末代”二字,基本上就是“秋后的螞蚱”了。
“皇帝”一詞,為秦朝的嬴政所創(chuàng)。他自稱“始皇帝”,在《史記·秦始皇本紀》里,記載著他這樣的規(guī)定:“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結果,這番很宏偉的大話,成了天大的笑話,就在他死后,二世當了三年皇帝,就下臺了。胡亥與中國最后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從登極到被革命遜位的年頭相似。
北京這座城市,曾經(jīng)是中國封建社會中三個重要王朝——元、明、清的首都,因此,也相繼出現(xiàn)過三朝末代皇帝,挨個兒數(shù)為元朝的元順帝,明朝的崇禎帝,清朝的宣統(tǒng)帝。事后來看,在紫禁城太和殿上,被他父親醇親王抱上龍椅的三歲的溥儀,運氣是比較好的。在這三位末代皇帝中,溥儀算是有個好下場,最后能夠得一個壽終正寢的善果。因為他碰上了中國共產(chǎn)黨,被改造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這是世界歷史上的一個特例。
而元順帝在逃亡途中,痢疾不治,送命于漠北;崇禎帝倉皇出宮,薄衣單衫,吊死于煤山,都不得好死。這位朱由檢則尤其悲慘,當人們找到他的尸體時,一只腳穿著鞋,一只腳光著,可見這位末代皇帝死得多么狼狽、多么艱難了。所以,從長遠的歷史角度考察,皇帝,加上“末代”這個前綴,通常都沒有好下場。任何一個具有正常思維的人,對于這份職業(yè),哪怕工資再高,待遇再好,想到最后的結果,肯定會敬謝不敏的。
皇帝之所以末代,是他所處的那個封建社會所決定的,是他所處的那個靠天吃飯的農業(yè)經(jīng)濟基礎所決定的,是他所處的那個汪洋大海般的小農經(jīng)濟思想所決定的。這三個決定因素,便注定了任何一個封建王朝,難逃由興而衰,由起而落,由勝而敗,由強而弱的過程。然而,所有的末代皇帝在位時,都不知道自己在扮演著王朝最后的謝幕者,注定了的休想討好的倒霉角色。尤其不可能知道不久的將來,他要和這個末代王朝一塊兒完蛋,一塊兒送終。弄好了,退位下野;弄不好,人頭落地。興許還更有可能,既非遜位,也非殺頭,而是逼得他上吊、抹脖子,一死以謝國人。若是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完蛋,我估計打死他,他也不會干的。誰愿意吃飽了撐的,自討苦吃,有今天沒明天,做那種沒有幾天蹦跶的皇帝呢?
但是,任何事物,有其始,必有其終。每個封建王朝,不論其如何文治武功,如何開疆辟土,如何國富民強,如何盛世文章,都有走到頭的那一天。那一天,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就是末代皇帝。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是硬道理,君子如此,王朝亦如此。元朝一百六十三年,明朝二百七十七年,清朝二百七十六年。大概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封建王朝,都難逃這二百年至三百年的興衰周期。葡萄牙如此,西班牙如此,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也如此,這是誰也拗不過的“盛極而衰,否極泰來”的歷史辯證法。氣數(shù)盡了,國脈斷了,江山垮了,天下亂了,王朝的末日也就來臨了。于是,末代皇帝就會在歷史的這一刻出現(xiàn)。
改朝換代,江山易幟,一部《二十四史》數(shù)千萬言,就是闡述這種新陳代謝的必然。從古至今,除了那位赤著腳板去見列祖列宗的朱由檢,留給后人一些尊敬和惋惜,作為例外,其余所有逆勢而為的末代皇帝,永遠定位在這個被嘲笑的角色上,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中國封建社會一共幾百位帝王,就像北京前門外月盛齋那鍋永遠在咕嘟著的老湯一樣,由于換湯不換藥的緣故,你就別指望能夠熬出來什么新鮮別致的味道。于是,在中國歷史上,像走馬燈似的,走過來一輪又一輪的末代皇帝。不過,在北京建都的這三朝,他們最后一位統(tǒng)治者,恰恰分別代表著中國末代皇帝的三種典型:
一種,為元順帝類型的,如秦二世胡亥,如蜀后主劉禪,如陳后主陳叔寶,如宋徽宗趙佶,他們可稱做“催死鬼”一派。本來這個王朝已經(jīng)陷于積重難返、無可救藥之際,這些末代帝王不但不守成持穩(wěn),盡量拖延著不馬上完蛋,而是生怕它死得不快,倒行逆施,加重危機,使得這座王朝大廈,傾覆程度越發(fā)危重,除加速度地走向滅亡,焉有他哉。
一種,為宣統(tǒng)帝溥儀類型的,如西漢孺子嬰,如南齊和帝蕭寶融,如唐哀帝李柷,如宋末帝趙昺,他們可稱做“短命鬼”一派。這些童稚之輩,雖然坐上了大位,但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不是被挾制于母后,就是受制于宦官,如提線木偶,如玩具傀儡。他們根本是不由自主地被放置在這條即將沉沒的船上,既不能自救,也無力自拔,最后只能聽天由命地隨著王朝的滅亡而殉葬。
再有一種,則是明崇禎帝類型的,他們可稱做“苦命鬼”一派。要說這個朱由檢,還真不是一個亡國之君,宵衣旰食,恭儉辛勞,在位十七年,是位非常勤政的皇帝。按清朝開國皇帝順治所言:“明崇禎帝尚為孜孜求治之主,只以任用非人,卒至禍亂,身殉社稷?!笔遣荒芘c“失德亡國者同類并觀”的。然而,大明王朝自嘉靖、萬歷諸朝敗德亂政之后,衰亡頹倒,是勢不可挽的過程。崇禎帝有勵精圖治之心,無回天救世之力,最后被李自成包圍得無路可走,無處可去,只好逃到景山上,找了一株歪脖子樹上吊。在想振作、想恢復這一點上,被金人擄走的北宋欽宗趙桓,多少與崇禎帝有點相近。然而,大樹已經(jīng)連根拔掉,倒了下來,一只手想扶住不讓它倒,那是無濟于事的。大勢已去,時不我與,只能隨之一起覆滅。
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在中國全部的末代皇帝中,只有經(jīng)共產(chǎn)黨改造、成為新中國公民的溥儀,算得上是最幸運的一位。這位末代皇帝的標本,在20世紀下半葉,最終離開了這個世界。謝天謝地,對中國人來說,他所標志著的那一鍋老湯的封建制度,也就徹底地走進了歷史。
(李 莉摘自新華出版社《正說中國歷代末帝》一書,葉家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