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凰

（1）

裴炯在超市買單，剛提起袋子，身后有人輕輕叫他。原來他掏錢時掉下一張百元大鈔，身后的女孩示意他自己去撿。

裴炯在感激的同時，心生一絲微微不快，她也太懶了。因此，他多看女孩兩眼，她的唇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回到小區(qū)，房東正在裝車。裴炯看他們夫婦手忙腳亂，想幫忙。房東趕緊告訴他，他們?nèi)ケ本W(xué)習(xí)由表妹搬來照看房子。這兩層小樓，裴炯可以繼續(xù)住。

車裝好，房東沖走過來的一個女孩說：“佩佩，他就是我的房客?！毕嘁曋?，裴炯不由感慨，世界太小了。房東的表妹就是剛才在超市遇到的那個女孩。

裴炯從廣州調(diào)到這座小城做分公司督察，他不想住公司租的酒店，就自己找房子。房東是自己買的小樓，不愿出租，架不住看上眼的裴炯死纏濫打。

他愛上門口的棗樹，青青翠翠，滿目舒坦。

獲悉他是大地方來的，又談吐不凡，房東答應(yīng)他住。相處一段時間，夫婦倆漸漸喜歡上這個陽光大男孩，時常邀請他下樓吃飯。

可好景不長，房東不但遠(yuǎn)行還安排一個連錢都懶得撿的表妹給裴炯做伴，他不由咧咧嘴巴。

（2）

裴炯住二樓。他從公司回來，看見佩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吃水果。

想起房東的手藝，他有點(diǎn)饞。

“喂，晚上吃什么？”他主動搭訕。

佩佩晃晃手里的果盤，沒說話。

裴炯靠著樓梯喘口氣，這丫頭真是懶，晚飯就吃幾片水果。他說肥不是這樣減的，再說她也不肥。

人家并不理睬他，端著果盤進(jìn)廚房。

裴炯想，一定要讓她接受自己，至少可以搭伙吃飯。公司剛好運(yùn)來一批贈品，是長臂小猴，嬉皮笑臉的。裴炯一口氣抱了十個回去，興沖沖叫喊佩佩。

她不在。

裴炯把猴子吊在門口的棗樹上，燙秋千似的，一個套著一個。看猴子在晚霞里蕩來蕩去，他跑到超市買好菜，然后回來想進(jìn)廚房，卻發(fā)現(xiàn)上了鎖。

這讓裴炯很不快，佩佩也太小氣了，表哥表嫂還請吃飯呢，如今她連鍋灶都封了。把菜丟到地上，裴炯上館子吃去。

找了小飯館，要了一瓶小燒，竟喝得醉眼迷離，直到飯館打烊才搖晃著回去，一路跌跌撞撞。

院子里亮著燈，棗樹葉子閃爍黝黑的綠，靜候裴炯。他忍不住喊：“佩佩?！蔽堇锏臒襞镜囊宦曄缌恕?/p>

裴炯真生氣了，他跑到窗口使勁敲：“什么態(tài)度，我好歹也算房客，憑什么不理我？佩佩，你太懶了，連朋友都懶得交，沒趣。”

裴炯有些醉，忽高忽低的聲音一粒粒投擲在空寂的夜里，落地?zé)o蹤跡。

（3）

分公司經(jīng)理小眉，請裴炯喝咖啡。

娟秀的女子，皮膚極好。裴炯沒拒絕，他突然有些寂寞。

在廣州，裴炯是故意冷落愛情。那樣的環(huán)境，節(jié)奏太快，變動太大，裴炯怕辜負(fù)愛情。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傷筋動骨都不好。

但在這座小城，工作輕閑，環(huán)境舒緩，掩埋的某種情感猶如雨后春筍慌慌張張?zhí)筋^，偶爾刺得心一疼一疼。

咖啡味道不錯，倆人說了許多話，感覺頗好。臨走，小眉主動替裴炯扣大衣扣子，猝不及防，裴炯微微不舒服。

在門口下車，裴炯抬眼看見棗樹下的佩佩，正張望他和小眉。他進(jìn)去拉椅子坐下，自顧自逗嬉皮笑臉的猴子。佩佩轉(zhuǎn)身離開，片刻，端出碗炸醬面。

裴炯弄不懂，這碗面是誰的晚餐？

“吃吧，留給你的?！迸迮灏淹霐R石桌上，坐一旁。裴炯驚異：“你不減肥了？”她不說話，只是呆呆盯著晚霞里的猴子。

“不巧，我們吃過了?！迸峋纪蝗桓淖冎饕猓芙^這碗噴香的炸醬面。

佩佩回神，失落地笑笑。然后扒拉樹上的小猴，輕聲問：“和我一起吃好嗎？”猴子蕩到裴炯頭頂，又回到佩佩眼前。

一碗面，佩佩吃了很久。

西邊的晚霞照進(jìn)院子，滿地余暉。門外，聽見來來往往的車聲腳步聲，擱在平時，不會聽得清晰。是院子太寂靜，連小猴們都紋絲不動。

裴炯用眼角的余光瞥過去，佩佩用筷子一根根挑起面條，讓面條鍍上金光，然后才慢慢放進(jìn)嘴巴。

他忽然不忍，伸手要佩佩剩的半碗面吃。佩佩不給，他急著轉(zhuǎn)換氣氛，出手去搶。當(dāng)啷，佩佩摔了碗。

一地碎片，一地狼藉。

裴炯憤怒，這小女人太過分了。

（4）

接下來的日子，兩個人誰也不理誰。

晚上裴炯去客廳看電視，佩佩就鉆進(jìn)臥室，連洗手間都不上。裴炯惱了，十分的惱。他賴在沙發(fā)里，看到半夜。后來肚子有點(diǎn)餓，想去廚房鼓搗點(diǎn)吃的，一看，又鎖著門。

他站在佩佩臥室門口打電話叫外賣，炸雞腿、鴨脖子、啤酒……仿佛半年沒吃過東西?？膳迮寰褪菦]動靜，他疑心她跳窗跑了。

裴炯不放心，趕緊轉(zhuǎn)到外面看看，窗戶緊緊關(guān)著。他敲敲佩佩的窗玻璃，里面?zhèn)鞒觥觥觥觥龅穆曇?，她好像在翻身?！柏i?！迸峋紣汉莺莸亓R，去給送外賣的開門。

茶幾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裴炯卻忽然有些吃不下去。他蹭到佩佩門口，說自己煮開水喝，要廚房鑰匙。

良久，也沒有回音。

裴炯噼里啪啦打開啤酒罐，咕咚咕咚，一罐接一罐。電視里的女主角在哭，她說：“我不要再愛誰了，太苦了?！?/p>

裴炯差點(diǎn)沒給嗆死，他啪地關(guān)掉電視，接著喝?？珊戎戎?，裴炯就傷感起來。好像許多年沒認(rèn)真思考過戀愛的事，他一直渴望事業(yè)有成，存折有了更多的錢，卻忽略了找一個可以在午夜陪他說話的女孩。

眼下，他真的不在乎工作和金錢，就想和佩佩說話，哪怕，坐一會兒也成。

可佩佩，總躲著他。但不知怎么，裴炯就是放不下她，和眉子出去逛街或者吃飯，總會情不自禁聯(lián)想起佩佩。她太過安靜，在屋里院里就像風(fēng)一樣飄來飄去。一不注意，裴炯就會找不見她。

裴炯靠在佩佩的門口，想她素凈淡漠的臉，想她和自己少之又少的言談。他說：“佩佩，我喜歡你?！?/p>

風(fēng)從窗戶灌進(jìn)來，吹得裴炯頭腦發(fā)暈。他支著耳朵等佩佩的反應(yīng)，逐漸，迷糊了。

等裴炯睜開眼，晨曦滿屋。他躺在沙發(fā)上，裹著自己的毛毯，看見地上，一壺暖暖的開水。

（5）

臨近春節(jié)，眉子約裴炯吃飯。他正忙工作，不假思索就推了?？傻汝P(guān)上電腦，卻有些煩惱。眉子對裴炯很滿意，時不時給他制造機(jī)會，等他開口。裴炯卻不愿接受她做女朋友。他喜歡的是佩佩。

隔幾日，裴炯在客廳看電視，佩佩說：“明天我爸媽過來接我。以后的房租，我姑姑會準(zhǔn)時來收，她住不遠(yuǎn)?！迸峋家汇丁?/p>

佩佩要回家過年？他有些急了，問：“你走了我怎么辦？”

佩佩臉一紅，捏著遙控器不說話。裴炯索性直接說：“我喜歡你?！币娕迮灏l(fā)呆，裴炯忽然探過去吻吻她的額頭。她撲閃眼睛真好看，一下一下，散落一地的光芒。

佩佩驚慌失措，跳到一旁。裴炯有些尷尬：“佩佩，你怕什么？”她不說話，轉(zhuǎn)身去臥室拿出一張檢驗(yàn)單。

原來，佩佩是傳染性肺結(jié)核，一直在吃藥治療。難怪她不工作，整天窩在家里，又鎖著廚房。她是怕裴炯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也怕傳染他?，F(xiàn)在，她終于鼓足勇氣告訴裴炯真相。

“裴炯，我知曉你的心意，可我的病說不準(zhǔn)什么時間完全好，我不能對你隱瞞，你考慮清楚。”說完，佩佩開門出去了，剩下裴炯，傻傻站著。

（6）

裴炯重新返回廣州，他渴望忙碌緊張的環(huán)境，他需要忘記。

有一天半夜睡不著，上樓頂抽煙。

夜空如洗，散落三兩顆星。猛然想起曾經(jīng)的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安靜地凝視自己。心里頓時彌漫開一種濃濃的情緒，有些感傷有點(diǎn)疼。

他知道，是自己怕承擔(dān)。

裴炯承認(rèn)自己世俗，不肯和生病的佩佩共同面對。可回到繁華熱鬧的廣州，他發(fā)現(xiàn)很難再快樂。他忘不了佩佩。裴炯又想，佩佩又能愛自己多深？這不是梁祝時代，也難尋癡心的寶哥哥林妹妹。現(xiàn)實(shí)，人們匆忙營生，匆忙相愛。愛了就愛，不愛就散，各自再繼續(xù)尋找?，F(xiàn)實(shí)里的愛情，是需要計(jì)算成本和得失的，他無法純情。裴炯能做的，就是在寂靜夜晚，想想那座小城，門口的棗樹，上面的小猴子。

隨后，認(rèn)識般配且身體健康的女孩，戀愛，結(jié)婚。

有一天，他和妻子靠在沙發(fā)上看韓劇，妻子脫口問：“要是我得了絕癥，你會怎樣？”問題很突兀，嚇裴炯一跳，然后笑笑，說砸鍋賣鐵也要救治。妻子安心，繼續(xù)沉浸劇情。

裴炯再無法平靜，他跑到書房，尋找房東號碼，打過去。寒暄一陣，問及佩佩。房東說，佩佩本來學(xué)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可在他們家住了一陣，改了畫畫。房東說：“佩佩去廣州開畫展了，你有空去看看?！?/p>

在晨曦里驅(qū)車，裴炯心里不停往外冒著傷感。當(dāng)初自己悄然離開佩佩，連個答案都不曾當(dāng)面給她，那時不覺得是傷害，就在昨夜，幡然醒悟。自己傷害了佩佩，甚至改變了她人生的軌跡。她一定恨自己，無法原諒他。

裴炯做好準(zhǔn)備，讓佩佩責(zé)備或者罵幾句，心里好釋懷。

畫展中心。裴炯進(jìn)去，里面已經(jīng)空了。詢問工作人員，他說佩佩的畫展剛結(jié)束，昨夜撤離。裴炯仿佛被人推進(jìn)水里，猛地灌一腔冰涼。

“噢，她留下一幅畫，說是留給廣州的?！惫ぷ魅藛T指指墻上的一幅畫。

裴炯靠近去看，木框里，是一個小院，陽光亮堂堂地鋪在地上，猶如一層錦緞。屋子有兩層，柔和的玫瑰紅。門口，棗樹茁壯，枝葉淡淡的綠，幾個小布猴在其間蕩秋千，一蕩一蕩，身影交錯。

裴炯感覺心口有點(diǎn)緊，仿佛傷口愈合之際抽線的感覺，那種清晰的疼，好似小螞蟻在咬噬，細(xì)細(xì)的，一路過來。

畫展中心空蕩蕩，地上也是陽光滿地。畫幅下角，清秀兩行字，和佩佩簽收房租的字跡一模一樣。

裴炯明白，妻子是自己的現(xiàn)代進(jìn)行時，佩佩，是過去時。但，裴炯站在這幅沒有名字的畫幅前，終于清楚真愛過就無法磨滅，且，不能傷害。至少，佩佩對裴炯的懷念很溫暖，她在畫幅下角悄悄告訴裴炯的城市：我家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