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江南
傍晚的時候,我在廚房忙碌。電話響了,是馬東。馬東說,今晚有事,不能回家吃飯。我問他什么事,他回答說:“公司有個單子明天交貨,需要加班。”
放下電話,我回到廚房。我在廚房待了一會兒,又走出來,找到了何小莉的電話。何小莉和馬東在同一個部門、共用一間辦公室。一個月前,馬東帶一幫同事來家吃飯,也不知抱著哪種想法,我特意跟何小莉多說了幾句話,還要了她的電話。
撥通電話,我跟何小莉家長里短地聊了幾句。她的電話那邊,隱約有孩子說話的聲音,有來自電視機(jī)里的音樂。我問她:“你在哪兒啊?周圍好像挺吵?!焙涡±蛘f:“是啊,這幾天公司沒事,我很早下班,在家?guī)Ш⒆涌磩赢嬈??!?/p>
第二次放下電話,我無心回廚房繼續(xù)鍋里的蒸煎煮炒了。毫無疑問,馬東騙了我,公司沒事何小莉很早下班,沒理由他有單子明天交貨。在電話旁邊,我坐了很長時間。廚房里傳來一陣煳味,我干脆將煤氣關(guān)了。這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馬東,他是不是去了田慧那里……
馬東和田慧是大學(xué)同學(xué)。兩個人在大學(xué)時代,除了純粹的友誼關(guān)系,再沒有發(fā)生任何故事。畢業(yè)后田慧去了上海,馬東來了深圳,兩個人也基本斷了聯(lián)系。倒是兩年多前,田慧將上海的工作辭掉,來到深圳,這才從幾個老同學(xué)的電話聯(lián)系里,輾轉(zhuǎn)和馬東有了聯(lián)系。
他們的這種聯(lián)系,最初我沒放在心上,我也有我的異性老同學(xué)。直到一段時間過后,有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打開門撞到這樣一幕:田慧和馬東坐在大廳沙發(fā)上,他們的距離挨得很近,兩人的臉色明顯有些異常。大廳的電視開著,沙發(fā)前的茶幾,上面的擺設(shè)沒有移動跡象。一切正常,可是我總覺得,屋子里的空氣,呼吸吞吐之間,總有著那么幾絲不易察覺的難堪。
自這以后,田慧來我們家的次數(shù),變得明顯少了。就是我有意無意跟馬東提起田慧,馬東也打著哈哈,將話題挪到別的方向。
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田慧來我們家次數(shù)少了,馬東的加班次數(shù)、加班時間,卻開始慢慢呈現(xiàn)越來越多、越來越長的趨向。
半個月后,我從公司下班,叫了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jī)問我:“你去哪里?”我想也不想就說:“八卦嶺的清真路?!?/p>
八卦嶺的清真路,那是馬東上班的地方。還沒下班,馬東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又要加班。放下電話,我想了想還是沒給何小莉打電話。可是我和她半個月前通的那個電話,這時候在我耳邊手榴彈一樣地不停炸開了:“這幾天公司沒事”、“經(jīng)濟(jì)危機(jī)嘛,哪家做出口的公司都會或多或少受到影響”……那天晚上,馬東回來很晚。我裝作毫不經(jīng)意地問他:“怎么最近的加班時間變得越來越長?”馬東也顯得若無其事地答我:“是啊,最近加班時間越來越長,把我累得夠戧?!闭f到這里,馬東還擺了擺頭,伸出手裝模作樣地按了按腦后的頸椎部位。
清真路很快到了,我沒下車。我在車上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了馬東。剛從公司出來的馬東看起來十分匆忙,他背著個包,頻繁揚手,一輛出租車停在他的身旁。我聽見自己用冷靜的聲音對出租車司機(jī)說:“麻煩你跟在那輛出租車后頭,千萬不要跟丟!”
傍晚的路面狀況,不是十分理想。我和馬東乘坐的兩輛出租車,不時在車海中停停走走。我的心也跟著出租車的停停走走,開始不時地患得患失。要是馬東現(xiàn)在去的,真是田慧住的地方,我應(yīng)該怎么辦?要是馬東去的,就像他所說的,不過是一個跟他的工作有關(guān)的地方,我又該怎么辦?
這樣的患得患失中,望著馬東的那輛出租車,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陷入了一片沒有邊際的悲哀之中。我和馬東玩的這個游戲,它的名字叫跟蹤。原以為這種游戲,出現(xiàn)的地方只會是電影里、電視劇中,雙方都極端不信任對方的、那種搖搖欲墜的婚姻里。沒想到它竟然會悄無聲息地,此刻就正出現(xiàn)在我和馬東的婚姻里。
馬東去的地方,是一家醫(yī)院。跟在他后面,我走到了一間病房前面。隔著病房門窄小的探視窗,我看到了田慧。田慧本來正無精打采地躺在最里邊的病床上,看見馬東,她的臉上有一絲非常明顯的笑容冒出來……
這天晚上,馬東回來,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我沒開燈,屋里面一片黑暗。離開醫(yī)院之前,我也沒做出任何舉動。面對著漫無邊際的黑暗,我想到了許多東西:和馬東大吵一架離婚;或者在不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離家出走,去另外一個城市,在那里租間房子,一個人默默無聞生活下去……可是頭腦里殘留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能這樣做。因為我還愛著馬東,我和馬東的孩子三歲,孩子被他的爺爺奶奶帶著,我和公公婆婆的關(guān)系也好到不能再好……
馬東的鑰匙插進(jìn)大門,大門推開。他“啪”的一聲,又開了燈。許是被我的樣子嚇壞了,他趕緊問:“你怎么了?”我竭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若無其事:“沒什么,我不過想讓自己安靜一下。”再接下來,他什么也沒有問。他換了鞋,將包放下。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時不時會停下手中的動作,關(guān)心地看我一下。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馬東一直少話。就是難得的幾句對話,也是他主動跟我說話,卻被我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就對付過去了。他屬于那種不太會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想法的人,我跟他結(jié)婚幾年,這一點還是很了解他。他把他對我的關(guān)心寫在臉上,裝在眼中,時不時便探詢地朝我打量幾下。就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時間,也比以前明顯早了。可是我真的沒有心思管他??吹今R東,我就會不由自主想到田慧,想到他和田慧兩個人在一起時,可能做的許多事情……
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和馬東待在家里。閑得心慌,我決定給家里好好地來一次清潔打掃。我想讓自己在不停忙碌的家務(wù)活里,遺忘掉馬東和田慧的事情。
見我打了盆水,兩只手都戴上了橡膠手套,馬東趕緊過來幫忙。見我還是不聲不響并不理他,他也識趣地另外打了盆水,一個人選擇了最難打掃的衛(wèi)生間進(jìn)行清潔打掃。
打掃到大廳的時候,我注意到了掛在墻上的一把勺子。那是把裝飾性的、塑膠的、形狀很大的勺子,這還是我和馬東結(jié)婚的時候,我心血來潮地從超市買來,將它掛在了冰箱上方的墻壁。因為掛得太高,再加上我平時的清潔工作做得不夠徹底,或者也因為我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它,習(xí)慣到了無視的地步,那把勺子和勺子周圍的墻壁,我一直沒有進(jìn)行過專門的清潔打掃。也不知出于哪種想法,我突然決定把勺子和勺子周周的墻壁好好清潔一下。
沒想到我真正搬來凳子,取下勺子,我才發(fā)現(xiàn),因為長久地掛在那里,沒有進(jìn)行打掃,那把勺子的形狀,已經(jīng)十分嚴(yán)實地、根本就無法清除地,印在了大廳的涂料墻上。我把勺子取下,原先掛勺子的地方,有一個雪白的勺子印子。任憑我想盡辦法,用各種工具怎么去擦拭,這個印子還是印子,十分醒目地賴在我的面前。最后我沒有辦法,只好將勺子掛上,而且還原封不動保持之前的位置,那個勺印,才在我面前消失了。
掛好勺子,從凳上下來,我無心再繼續(xù)下面的清潔打掃了。因為我想到了我和馬東,馬東和田慧。在我和馬東之間,馬東和田慧的事情,不正像這把勺子?我和馬東都知道我們之間有這把勺子存在,可是我們從來沒想過移動這把勺子,清潔這把勺子,或者干脆將這把勺子拿開,反而還任它掛在那里,讓我們心里始終有一個陰影存在,這個陰影現(xiàn)在越來越大,要是再不清潔這把勺子,拿開這把勺子,這把勺子就會在我們心里,留下來一個也許再也擦不掉的印記了!
想到這里,我直接向衛(wèi)生間那邊走去了。馬東正彎下身子,專心地擦拭著洗水臺下面水管上的污垢。他已經(jīng)開始發(fā)胖,肚子上有個不大不小的肚腩。他擦得有些吃力,額角上有層密密匝匝的汗珠。我對他說:“我想和你談?wù)?,談?wù)勀愫吞锘邸!彼痤^,想了想說:“其實我也想和你談?wù)?,談?wù)勎液吞锘??!?/p>
接下來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馬東在談。還沒等我開口,馬東便說:那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之前,他和田慧的氣氛確實有些異常。不過不是我想象的那種異常。他們倆不知怎么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田慧的感情生活。田慧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這也是她離開上海來深圳的原因。她后來的感情生活,一直都不順暢。說到動情的地方,田慧紅了眼睛。田慧說她也不知怎么回事,為什么她想找一個好男人就那么難。馬東見她這樣,忍不住安慰了她幾句。也就是這時,我從外面回來。馬東當(dāng)時心里的想法,其實他不說我也可以想象。于是打這以后,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更為了減弱這件事可能造成的影響,田慧來我們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在我面前馬東也盡量不提田慧……直到前段時間,田慧病了,病得挺重。得知情況,馬東去醫(yī)院看了一次田慧,并見田慧一人孤孤單單,無人照顧,馬東怕我再次誤會,所以他沒有告訴我下班以后他會常去醫(yī)院看看田慧,反而說他有事需要加班。
說到這里,馬東還說了一句話。他說要是早知道有些事情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就早早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了。馬東的話,不由得讓我笑了。望著墻上的勺子,我知道我和馬東之間的勺子,已經(jīng)被我們的這次交流拿開了。就像馬東說的,有些事情,我們的做法只能是去面對它和解決它,要是我們想逃避它,容忍它,無視它,它就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大。
這天上午,打掃完衛(wèi)生,在我的提議下,我和馬東一起去了田慧那里。望著前來探訪的我們,田慧笑了。她笑得開心,也笑得坦蕩。我知道我之前的某些想法,真的是過于褊狹了。
從田慧的住處出來不久,我接到了一個姐妹的電話。這個姐妹跟我訴苦,她和她丈夫之間,出現(xiàn)了這樣那樣的問題。等她訴完苦,我忍不住拿我剛剛悟到的經(jīng)驗開解她:“你把你對我說的這些,平心靜氣地和你丈夫說說吧。畢竟你跟我的這次說話,它只能暫時緩解你的情緒。只有跟你的丈夫說了,你和他才能將這些問題真正解決了?!?/p>
我們每個人的婚姻中,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存在吧,這些問題其實都是一把掛在墻上的勺子,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是容忍勺子、無視勺子,是拿開勺子。就算這樣那樣的原因存在,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將勺子完全拿開了,可是我們還是可以,時常去掛著勺子的地方,好好地清潔一下,打掃一下……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