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尼克松 白 玫
作為共產黨人,他們恨他;作為中國人,他們尊重他,甚至贊賞他。蔣介石則是顧了面子,丟了中國……
——尼克松
過去半個世紀的中國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三個人的歷史:毛澤東、周恩來和蔣介石。當毛澤東在擊潰蔣介石的軍隊之后鞏固他在大陸上的統治的時候,照中國共產黨人的描繪,毛蔣之間的沖突實際上是神與魔之間的戰(zhàn)爭。毛自視為當代的秦始皇——兩千多年前首次統一中國的統治者。他培植了賦予他以神的地位的個人崇拜。周恩來則大體上隱于一側,以一個使機器保持運轉的忠實官員自任。蔣在臺灣實行獨裁統治,但并沒有像毛那樣過分自我頌揚。他維護著自己的尊嚴,創(chuàng)造著經濟奇跡,向他的人民灌輸重返大陸的希望。
這三個人中,我認識蔣的時間最早。我把蔣氏夫婦都看成朋友,另外兩人則不屬于這一類的朋友。我與蔣氏夫婦之間的關系既是個人關系,也是共同信念和原則的產物。但是,在爭奪中國大陸的戰(zhàn)爭中得勝的是毛和周,而這兩人中,是周更有遠見卓識。很清楚,周也是我所認識的才華最出眾的人物之一。他對現實力量具有非凡的領悟力;這三位均已去世,但是在現代中國影響日益上升的是周的遺產。
毛在1972年對我說,“我們大家的老朋友蔣介石委員長不贊成這個?!彼贿呎f,一邊揮了一下手,這個手勢也許指我們的會晤,也許指整個中國。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們與他交朋友的歷史要比你們與他交朋友的歷史長得多?!痹谖?953年首次會見蔣的時候,這位委員長在談到中國時也這樣揮了一下手,明確表示他指的不僅是他的堡壘福摩薩,而且也指中國大陸。
我發(fā)現他們兩人講起他們的國家都帶些帝王派頭。從他們的手勢和講話看來,他們似乎都把國家的命運同自己的命運聯在一起。兩個像這樣的領導人物在歷史上相遇時,不會妥協,只會相撞,一個勝,一個敗。
說來也許奇怪,他們兩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兩人都是東方人。毛只出國過兩次,一次在1949年,一次在1957年,都是去莫斯科會見蘇聯領導人。蔣到亞洲以外的地方去也只有兩次,一次是1923年去莫斯科執(zhí)行任務,一次是1943年去開羅舉行四巨頭會議。兩人都經常長時間地深居簡出。毛乘暇寫詩作詞;蔣則漫步深山,吟誦古詩。兩人都是革命者。毛反抗他父親的專制和反抗整個社會制度;蔣反對滿清王朝的對內腐敗、對外懦弱。順便說一句,蔣比毛早7年剪掉了發(fā)辮——這是象征造反的行為。
他們的外表和內心深處都有許多不同之處。毛有一種輕松的無所顧忌的幽默感;蔣在我與他的幾次會見中從未講過任何幽默話。毛的書法瀟灑,字寫得龍飛鳳舞毫無拘束;蔣的書法拘謹,字寫得方方正正一絲不茍。
從內心深處來說,他們崇敬中國的方式也不同。他們都愛這個國家,但是毛要抹掉過去,蔣要把過去作為基礎繼續(xù)建筑。毛在勝利后簡化了漢字,這不僅是為了便利掃盲運動,而且也為了摧毀每一個復雜的漢字所包含的歷史內容;蔣在敗北后在他逃亡的船艦上騰出地方裝走了近40萬件中國古代藝術品,雖然許多忠于他的助手和士兵留在了大陸。
在我與他的首次會晤中,毛談到蔣在最近一次講話中還把共產黨領導稱為“匪”。我問他,他把蔣稱作什么?毛笑了。周回答說:“一般地說,我們叫他們‘蔣介石集團。在報紙上我們有時候叫他匪;反過來他也叫我們匪。反正我們對罵?!敝芘c蔣的關系就像乘滑行車一樣(滑行車,游樂場上的一種忽上忽下角度極陡速度極快的高轉電動車)。20年代初,周在中國的軍校里當過蔣的下屬。據說,蔣曾說周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共產黨人”。沒過幾年,蔣懸賞8萬美金要周的命。不過,總的來說,我意外地發(fā)現,周和其他幾個問起蔣的情況的官員對蔣有一種奇怪地矛盾態(tài)度。作為共產黨人,他們恨他;作為中國人,他們尊重他,甚至贊賞他。蔣在與我的所有談話中從未對他們表示過這樣的尊重。
我首次會見蔣介石這位20世紀中國的第三位偉大領導人是在1953年。我在當副總統和當普通公民的時候都同他保持了聯系,建立了我很珍視的個人友誼。正因為如此,與北京之間的和解對我個人說來是個很痛苦的過程。
蔣和他的妻子經常在臺北他們的富麗堂皇的宅邸里歡迎我。他的妻子擔任我們的翻譯,但偶爾也參加談話。要找比在韋爾斯利女子學院受過教育的蔣夫人更出色的翻譯是不可能的。她不僅中國話和英語都講得非常流利,而且對她丈夫的想法理解十分透徹,所以每當這一種語言的表達習慣或字眼在那一種語言中沒有完全相應的表達形式時,她能用稍加改動的辦法準確地翻譯出來。
然而,蔣夫人遠不止于是她丈夫的譯員。社會上往往把領導人的妻子視為無論在歷史上或是作為個人都微不足道的人,因為她們的出名完全是靠丈夫的地位。這種看法不僅忽略了領導人的妻子往往在幕后扮演的角色,而且也低估了她們常常有的品質和個性。我認為蔣夫人本人憑她的智慧、口才和精神力量也足以成為一個重要的領導人。
蔣夫人與毛的第四個妻子江青之間的差異甚至比蔣與毛之間的差異更為鮮明。蔣夫人文雅,衣著漂亮,富有女性風格,卻又很剛強。江青粗魯,毫無幽默感也毫無女性風格,是個無性別的狂熱的女共產黨人的典型?;萏乜恕ゅX伯斯有一次對我說:“你若是遇見一對共產黨夫婦,通常你會發(fā)現妻子比丈夫更激烈?!本徒喽裕@話肯定不錯。我從未遇見過比她更冷酷粗俗的人。當我們一起坐著觀看她為我安排的宣傳性的文藝表演時,她既無毛的熱情,也無周的優(yōu)雅。她緊張得前額和手上都冒著汗。她的第一句話就很能表明她的愛尋釁和好斗的態(tài)度。她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到中國來?”
周的夫人鄧穎超與江青迥然不同。我在1972年和1976年周去世后不久見過她。她頗有我在周身上看到的那種魅力和老練。除了她與周的關系外,她過去和現在都是一個在黨內有她自己的地位的忠誠的共產黨人。但是,與毛的妻子不同,她沒有因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而失去她女性的特點。有一點可以一提:周一生只有一個妻子,而毛有過四個。
蔣夫人一家的可悲的結局是中國內戰(zhàn)造成的分裂的縮影。以印制和批發(fā)《圣經》致富的宋查禮有三個女兒:靄齡、美齡和慶齡。靄齡嫁給中國銀行行長,在中國失陷后逃往美國。美齡嫁給蔣,與他一起同共產黨斗爭,一起流亡到臺灣,直到他去世,現在僑居美國。慶齡與中國革命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孫中山結婚。內戰(zhàn)期間她與共產黨人站在一起,晚年成了受人尊敬的革命象征,1981年去世時北京為她舉行了國葬。
蔣向美齡求婚時,宋家反對,因為蔣不是基督徒。宋家堅持,蔣介石要娶美齡就必須信基督教。蔣不是一個對宗教信仰無可無不可的人。他說,如果他信教并非出于
自愿,就不會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答應在與美齡結婚后認真研讀《圣經》,宋家同意了。三年后蔣皈依基督教,此后他們夫婦常常在早晨一起做一個小時的禱告。蔣不是一個天生信賴別人或富于感情的人,但是他對美齡心悅誠服,關系十分親密。美齡是蔣在國家大事上最親信的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戰(zhàn)后曾幾次作為他的個人使者來美國。她的魅力和風度使她成為國際名人,而且往往能把蔣的比較生硬的形象沖淡一些。
蔣常穿筆挺的黑披風,剃光頭,在私下會見中態(tài)度嚴肅,不茍言笑。他有個習慣:我講完話,他總要急促地說聲“好、好”,使人覺得有點神經質。但是他的眼中露出自信和堅韌的神情,黑色的雙眸偶爾也放出光芒。在我們開始討論之前,他一直環(huán)顧房間,可是會談一開始他便自始至終兩眼盯著我的眼睛。
蔣和毛的個人習慣也大不相同,很有意思。蔣什么都井然有序——服裝、辦公室、家庭。他在每一個方面都能律己和富有條理。他給人的印象用“整潔”、“利落”來形容并不過分。毛恰恰相反。他的書房里散亂地難著書籍和文稿。如果測定一名行政官員是否優(yōu)秀要看他的書桌是否清潔,那毛就不能及格。毛的雜亂無章和散漫與蔣的富有條理和自律都形成兩個極端。用“零亂”和“隨便”來形容毛的外表也不為過分。
蔣是一種最稀有的政治動物——保守的革命者——的典型。美國革命成功地建立了一個有秩序的自由社會,因為美國革命的領袖基本上是保守的。他們?yōu)闋幦∽约涸洆碛械髞肀粍儕Z的自由而斗爭。法蘭西革命失敗了,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領導人尋求實現一種在法蘭西民族歷史上毫無基礎的純理性的、抽象的理想。
蔣的意圖更近似美國人的意圖,而不是法國人的意圖。他希望復興中國的傳統。他不容許舊秩序敗壞這一傳統。他反對普遍存在的吸鴉片嗜好和當時仍很流行的婦女裹足的習俗。盡管他采用了立憲政體,但他并不是民主主義者。在他看來,問題不是自由太少,而是自由太多了。中國需要紀律,因為正如孫中山所說:“我們成了一盤散沙?!辈贿^,蔣尋求的紀律會解放中國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和生產力。
他的主張行之于臺灣后,創(chuàng)造了經濟奇跡。雖然直到1965年為止他接受美國的經濟援助,但援助的數額很小,對這個國家的經濟的急劇增長無足輕重。共產黨人實行農業(yè)生產集體化,但是今天大陸的稻米產量按人口平均計算還沒有革命前多。蔣贖賣了地主的土地,分配給農民。過去的地主把大筆資金投在工業(yè)上,同時政府還鼓勵外國投資。今天,臺灣人收入比大陸多四倍。福摩薩1800萬中國人的出口貿易比大陸10億人的出口貿易多百分之五十左右。
蔣是個實干家。在他風浪疊起的一生中,他有許多次是正確的,所以他絕對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愛讀儒家哲學家王陽明的著作。王陽明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p>
甚至1949年的大潰退也沒能動搖蔣的自信。在他看來,那只不過是又一次暫時的挫折。每次我見到他,他都談到光復大陸。即使他的某些助手已經放棄這一希望,他也不曾失去信心。
他為自己起名“介石”,意思是“不可移動之石”。就他的性情而言,這個名字起得再恰當不過了。我非常欽佩他的堅毅精神。他從不僅僅由于某件事看來在所難免而甘心向這一“難免”之事屈服。永遠有人對領袖人物說他的目標是不可能達到的。這樣的人缺乏創(chuàng)造的眼光。他們認為某事辦不到往往是因為這件事過去從未做過。蔣懂得這一點。他曾寫道:“我始終為敵人所包圍,時而處于劣勢,但我深知如何堅持?!?/p>
蔣盡管堅韌,還是有他的過錯。不過,像丟失中國這樣的悲尉決不會是一個人的過錯。蔣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和軍事策略家,但他死板地“照書本辦事”,因此他作為戰(zhàn)略家是平庸之輩。在某些特定的戰(zhàn)略設想范圍內采取行動,蔣的頭腦敏捷而果斷。但是,他按照他確定的規(guī)則行動。如果這些設想保持不變,那就誰也比不上他,但是他不大能跳出這些設想的圈子,制定出向舊戰(zhàn)略挑戰(zhàn)的新戰(zhàn)略。歷史上有許多人物曾向他們那個時代的種種既定的設想挑戰(zhàn)。歷史充滿了對次要人物的腳注,這些人物曾提出新見解,但是不合時宜;歷史是由提出適應時勢的新見解的人物創(chuàng)造的。對蔣來說,不幸的是毛澤東屬于后者。
當蔣的軍隊出師北伐,試圖用軍事手段統一中國的時候,中國有些地方在外國人手中,有些地方為軍閥所割據,還有些地方處于混亂的無政府狀態(tài)。蔣在挺進途中逐漸聚集起中國最強大的軍隊,幾年后,中國統一,他被擁為統治者。
然而,這種統一主要是在名義上而不是在實際上。蔣壓倒了對手們,但并未制服他們。他允許他的敵人采取中國傳統的在向強者屈服時的策略,允許他們成為他的同盟者以保全面子。這也許是他最大的失策。馬基雅維里(MachiaveUi,1469年-1527年,主張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意大利政治家。)如果在世,他一定會告訴蔣,若讓這些軍閥繼續(xù)執(zhí)掌權力和軍隊,蔣對他們的征服決不會牢固,因為某種忠誠只能來自依附。
在這一點上,馬基雅維里的話是對的。蔣始終未能完全控制中國。他的軍隊只能用于維持中國的統一。如果他不得不向中國的某一地區(qū)增派一些部隊,另一地區(qū)的軍閥就有自行其是的危險。結果,蔣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鎮(zhèn)壓各地軍閥的挑戰(zhàn)。他始終不能減少軍隊編制把足夠的注意力以及人力物力用于經濟現代化和經濟改革。更糟糕的是,他一直未能動用他的全部兵力去對付共產黨軍隊。總之,他的戰(zhàn)略保全了面子,但丟掉了中國。
毛澤東是大智慧,
蔣介石是小聰明
蔣介石始終是個神經過敏,動作拘謹的小個子。毛則仍然從容不迫,動作穩(wěn)重,能迅速領會到別人話中的細微含義,眼神雖然不能完全說是閃爍發(fā)光,但是卻帶有一種嘲弄的微笑。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非常喜歡機智的談話。他的性格也很熱情。
自修德也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他寫道:
蔣介石受到詰問而無以對付,往往輕輕地晃動雙膝,他的緊張心情流露于形表,而毛澤東卻鎮(zhèn)定自如。在蔣的辦公室或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常常有人進來送電話記錄或便條,不時打斷了賓主間的談話,但是和毛談話卻沒有這種情況。他的辦公室是共產黨中國運籌帷幄之所在地。毛澤東顯然不是一般行政首腦,而被認為是個圣人,在他進行思考時,一定不能打斷他。
斯諾和自修德所觀察到的不僅是毛澤東和蔣介石兩人在人格上的差異,而且也是智慧的差異。歸根到底,蔣介石的智慧乃是小智,是一種為個人生存意志而奔忙的不自由的智慧,而毛澤東的智慧則是大智,是一種超然于個人生存意志之外的自由的智慧。因而蔣介石顯得緊張、拘謹、神經過敏,毛澤東則顯得大方、瀟灑、從容不迫。正如叔本華所說:
天才和注重實用的人相比較,有如金剛石比之于礫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