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飛

人們常說香港是個移民城市，薈萃中西文化。我們熟知的香港故事，一般也以香港移民社會的特質(zhì)作為敘述起點，但卻以生于斯長于斯的香港人作為單向度的敘述焦點，而把大部分新移民放置于香港故事的框架之外。事實上，香港新移民，也是700萬香港人口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路走來，有過無聲的艱辛，也有過“香港，會成為我的香港”的夢想。他們對于這座城市的感受，又如何呢？

從這層考量出發(fā)，7位1970年代在內(nèi)地出生、童年時隨父母移居香港的作者聚在一起，在這本書中共同書寫自身的移民記憶、在這個城市成長的經(jīng)驗、面臨九七而有別于香港人的前途困惑，以及種種由身份而引發(fā)的對香港和中國的糾結(jié)情感。

身份與認同是這批人所共同面臨的最大問題?；厥?970及1980年代，正是香港經(jīng)濟起飛、股市暢旺的黃金時期。香港人的意氣風發(fā)，不可一世，就此到了極點。財氣之下，難免于無形間滋生出傲氣與優(yōu)越感，這股子優(yōu)越感在相對貧窮落后的內(nèi)地人面前又會得到成倍的放大。1979年，無線電視連續(xù)劇《網(wǎng)中人》在香港熱播，一位剛從大陸來到香港的新移民程燦，在電視里笑著說：“我係阿燦呀！”在香港陌生文化與環(huán)境中，程燦被刻意刻畫成一個愚昧、憨厚、封閉、缺乏修養(yǎng)、說話帶口音的內(nèi)地人代表，“阿燦”也因此成為一種貶低內(nèi)地新移民的歧視性標簽，而香港人也在標簽內(nèi)地人的這一過程中獲得了精神和身份上的雙重滿足感。

在說普通話成為潮流的今日香港，那些依靠海外文憑和技術(shù)在港占得一席之地的新一代“內(nèi)地新來港定居人士”，是無法想象那個時代的內(nèi)地移民所遭受到的巨大歧視和不公，而這種歧視的壓力又并非僅僅來自于單個個體的嘲諷，而是整個社會的偏狹與排斥。從幾位作者的回憶中可以看到，他們的父母輩，無論之前是高級知識分子，還是擁有一技之長的工程師，來到香港后由于內(nèi)地的學歷文憑不獲承認，又不會說粵語和英文，即便已經(jīng)人過中年，但是為了生存，只能在車間或者工地上從事一份低級簡單的重苦力活。而整個家庭由于新移民身份，又沒有權(quán)利享用住公屋的福利，這就使得絕大部分的新移民只能全家寄居在親友處，或者蝸居在狹小的工棚里。艱苦貧窮的生活更將這些新移民與香港社會隔閡起來，幾位作者在香港寄讀學校里，因為害怕被別的小朋友嘲笑自己是“大陸妹”。均很少主動交朋友和參加學校活動，甚至很少主動說話，這種疏離之下所帶來的自我價值貶抑，那感覺就如同“發(fā)現(xiàn)自身猶如一張過期獎券，連帶著往日從長輩、親友鄰里的真實憐愛中折射出的自我價值，也一并作廢”（梁以文）。

前途與命運也是這批七字頭新移民時時憂于心間的苦惱。在那個你斗我我斗你的動亂年代，由于家庭出身不好，7位作者的父母們不得不選擇來到陌生的香港，與其說是移民，不如說是躲避政治迫害與紛擾。在香港的生活雖然一貧如洗，又時常遭受身份上的煎熬，但好歹這里可以憑借著雙手自由地去開創(chuàng)一片生存的空間。所以很自然，這個時代的新移民們都對未來與前途充滿了無限的渴望。可是誰想到，甫一進入1980年代，中英兩國就香港前途問題的談判開始了。1984年，中英正式簽署了聯(lián)合聲明，香港回歸進入倒計時，遙遠的“九七”—下成為時間點上的大限。有能力的香港人紛紛移民海外，而這些剛剛在香港奮斗出一點名堂，已經(jīng)取得或者即將取得香港正式身份，并歡天喜地準備購買他們第一套住房以在香港安定下來的新移民們，前路又何在？對于未來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似乎一下又要倒退回過去的苦難之中，這份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在書中，我們可以多次看到作者們所不約而同記錄下的嘆息與沉重。

然而，盡管有著許多的不堪與彷徨，7位作者，以及更廣大的七字頭新移民們，并沒有就此向命運低頭，而是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拼搏出一個又一個我們所熟知的“香港故事”。這段歷程在他們的生命中，或許只是一段細碎的、原以為不復(fù)記憶的往事，但對于香港而言，這座城市的集體記憶和精神形態(tài)，卻因為他們的生命歷程，而顯得更加完整和豐富。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