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我們站在東山頭,望見最初的黃昏是一條很淡的線,從西山頭無聲無息滑下,滑到山下的稻田邊,已是黑壓壓一大片,漸漸地,洶涌起來,很快淹沒了整個壩子,漫到東山腳,我們知道該回家了。我們牽著牛,牽著馬,攆著豬回山下的家,不斷招呼還不打算回家的伙伴,回去咯,回去咯,聲音四處響起。我們中不乏擅長吹口哨的家伙,口哨聲此伏彼起,夾雜著滿山滿林脆亮的鳥啼。鳥啼一聲高過一聲,口哨也一聲高過一聲。傍晚灰蒙蒙的陽光下,寂靜的山林一下子喧騰了。我們下了小山坡,一眼就望見那片白亮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尾尾紅鯉魚躍出水面又鉆入水底。我們立住腳,望一會兒湖水,湖水把眼睛浸得濕漉漉的,不少人懷念起兩年前的白水湖。那時候的白水湖清亮、熱鬧,魚王的傳說讓人滿懷想象?,F(xiàn)在,傳說消逝在漣漪之中,記憶消逝在時間之中,白水湖仿佛像抽掉筋骨的人,顯露出倦怠的面容。那時我們也不用到遠(yuǎn)處的山坡,只消將牛馬豬羊攆到湖邊,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牲畜們才舍不得離開湖邊水嫩的青草呢。我們打牌、釣魚,脫得赤條條的游泳,游完了又站在岸邊的大石頭,八叉著腰,腆著肚子,朝水里撒尿,叮叮咚咚,撒完了又撲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肥大的水花白生生地?fù)碇覀児陪~色的小身子。
從我們記事那天起,山半腰的白水湖就是我們村的。父輩們說,打他們記事起,白水湖就是我們村的;祖輩們說,打他們記事起,白水湖就是我們村的。這么說來,盡管時間已經(jīng)面目全非,白水湖還是那樣子,一直在山半腰,一直是我們村的。我們相信這種狀態(tài)會持續(xù)下去,準(zhǔn)確地說,那時候我們從沒想過白水湖有一天會變成別人的。事實(shí)改變了我們的想法。
一天大清早,我們醒來后,看見村長出現(xiàn)在院子里。村長對父親母親說,從今天起,你們和自家小娃說說,不要到白水湖游泳了。我們的父親母親眼角糊著黃眵,眼神蒙著一層紗布,呆得像一段木頭。村長補(bǔ)充說,村里把白水湖賣了,賣了十年,人家在湖里養(yǎng)魚,小娃再到湖里游泳就不好了。這時候,我們的父親母親才擦干凈眼睛,看到村長身后閃出一個男人。男人比村長矮半個腦袋,卻差不多有兩個村長那么粗,寬手大腳,脖子短促,腦袋渾圓憨實(shí),好比一大顆熟透的南瓜擱在木墩子上。他望著我們的父親母親,肥厚的嘴唇朝兩邊拉了拉,做出一個笑的動作,突然,兩手歘地疊在一起,朝父親母親鏗鏘地舉了舉,用一種陌生的方言,洪亮地說,我姓刁,叫我老刁就成,往后全靠你們了!老刁的動作和聲音來得太突然,太像電視里的了。我們看見父親母親輕微地抖了一下,惶遽地向兩邊躲閃著,嘴巴張開,嗯嗯啊啊不知說什么好。
我們對老刁的第一印象走了兩個極端。有人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歸到一塊兒,有人在他面前學(xué)他:兩手歘地疊在一起,舉一舉,大聲說,往后全靠你們了!學(xué)完再也憋不住笑。也有人聽了父母的分析,對老刁懷有相當(dāng)大的戒心。他們的理由很多。首先,老刁的姓就有問題,只聽說過姓張姓李的,他姓什么刁?大家又都知道很著名的刁德一,不能不讓人生疑。其次,他們認(rèn)為老刁到每家每戶來那么一套,明面上是向各家各戶打招呼,實(shí)際上是警告各家各戶。最重要的一點(diǎn),原本是全村里人的白水湖,一夜之間,什么風(fēng)聲也沒聽到,就變成他的了。白水湖不再是我們的了。
起初我們對最后一點(diǎn)沒有足夠的認(rèn)識,后來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都不相信。什么都能賣,那么一大片水,怎么賣?又怎么在里面養(yǎng)魚?當(dāng)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們牽了牛,牽了馬,攆了豬,接二連三走出家門。去哪兒?我們相互打著招呼,比往日熱情、激動。去白水湖啊!沒人回答別的。
白水湖還是老樣子。一大片白亮的水蕩漾在群山間,黑黢黢的山影靜靜倒映湖心,山風(fēng)穿過松林,呼呼從湖面刮過,掀起一層細(xì)細(xì)的漣漪,如一群銀白背脊的魚迅速躍過。我們的心安定了。把牲畜攆到湖邊水草豐盛處,可一時想起早上的事,心里又有些不穩(wěn)妥,我們沿湖邊走,試探著,偵查著,走著走著,一陣風(fēng)吹來一些聲音,是斧頭吃進(jìn)木頭里,篤篤——篤——很有力量,一下是一下。以為有人偷松樹,走近一個小山坳,才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里面?zhèn)鞒鰜淼?。不到一天的工夫,山坳里平地起了一間空心磚小屋。四面墻打好了,兩個人正在擺弄一堆木頭,看來是要給小屋做屋頂。我們看清楚了其中一人正是老刁。老刁身邊站著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男孩短粗精干,我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老刁的兒子。
我們站在湖邊,一排腦袋仰著,目不轉(zhuǎn)睛望著他們。男孩先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扭過頭,怔怔地望著我們,我們也望著他,他迅速低下頭,嘴湊到老刁耳邊。老刁扭過身子,斧頭橫在額頭,沖我們大聲喊,上來嘛,上來!我們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任憑老刁的聲音在耳朵里嗡嗡回響。斧頭的刃口在陽光里刺啦亮了一下,有人瞇縫起眼睛。老刁站起來,斧頭劃出一道明亮的弧線。老刁又喊,上來嘛,上來!我們吸吸鼻子,看看彼此,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表情。
老刁是干活的好手。我們圍成一圈,眼睛看直了。老刁松松地握住斧頭,把疙里疙瘩的原木削得光滑油亮,又抄過鋸子把長長的木棒斷開。鋸子發(fā)出純凈持久的鼾聲,聲音高上去,又低下來,老刁齜著牙,上身俯下去,又直起來,我們的視線追隨著老刁握鋸把的大手,腦袋不自覺地移上移下,如同小雞啄米。只有老刁的兒子一動不動,兩手扶著木頭,垂著腦袋盯住裂口落下的木屑,木屑潮濕、金黃,均勻地鋪在地面,不多一會兒,鋪了鞋底那么厚一層,散發(fā)出微帶苦澀的清香。老刁鋸好椽子,又拿鑿子鑿了眼,之后就開始往房頂架。我們完全忘了試探,心全然沉在對老刁的欽佩里了。我們掩飾不住興奮,跟前跟后,希望老刁派給我們一項(xiàng)任務(wù)。不多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用。我們總是忙忙叨叨,嘰嘰喳喳,打翻墨斗,撞倒鋸子。而老刁的兒子一句話不說,沉靜地跟隨老刁,只要老刁一伸手,他立馬把東西遞到老刁手中,件件是老刁想要的。我們停下來,看著他,想弄清他如何看透老刁的心思,他見我們看他,迅速低了頭,臉從耳朵紅起,紅上了脖子,紅上了額頭,兩鬢沁出大顆大顆汗珠。
釘好椽子,得把石棉瓦放上去。老刁站在屋頂,我們往上遞。石棉瓦很重,老刁的兒子一個人搬有些吃力,我們不等老刁吩咐,早七手八腳和男孩一齊搬起石棉瓦,做出很吃力的樣子,把石棉瓦高高舉到老刁眼前。老刁的手一碰到石棉瓦,我們便輕松了。老刁說,辛苦了!辛苦了!我們臉通紅通紅,激動得小小的心臟一個勁兒亂蹦。
火燒云滿天,落日染紅湖水的時候,小屋仿佛雨后冒出的第一朵蘑菇,那么小巧、別致。我們走進(jìn)小屋看看,又走出小屋瞧瞧,一想到小屋的建成有我們的一份功勞,心就滿滿的。我們磨蹭著,舍不得走。老刁忽然說,等等,先不要走,轉(zhuǎn)身進(jìn)了小屋,在一擔(dān)行李中摸索。我們充滿期待地望著他的背影。老刁走出來,一雙大手捧著堆尖的花生。老刁把花生推到我們前面,很客氣地說,辛苦了,沒什么好東西謝你們,隨便吃點(diǎn)兒。我們在褲子上擦著手,久久不肯伸出去。最后,我們每人抓了一大把花生,面朝湖水,坐成一排,嘴里發(fā)出一片巴嘎巴嘎聲。我們吃了嫩嫩的花生,奮力將花生殼朝湖水扔過去。老刁和他兒子則把花生殼堆在腳跟前。我們看到,他們父子倆的臉是如此相似,湖水反射著通紅的夕光,夕光照亮他們飽滿黝黑的臉龐,一陣山風(fēng)吹過,夕光晃動著,他們的臉也晃動著。
我們回家時夜色已經(jīng)浸進(jìn)湖里了。前腳才進(jìn)家門,我們便迫不及待地講白天的事,沒想到大人的態(tài)度很讓人掃興,他們聽完后,要么不發(fā)一言,要么陰著臉說,小娃家曉得什么!
第二天,我們迫不及待來到湖邊,老刁遠(yuǎn)遠(yuǎn)望見我們,很熱情地朝我們招手,我們看到緊挨昨天蓋好的小屋,老刁和兒子又在蓋另一間,蓋好后,太陽還剩一大截。我們像頭天一樣,沒有立即走,我們的等待有了具體內(nèi)容。老刁呵呵一笑,很豪邁地?fù)]揮手,說算了算了,轉(zhuǎn)身進(jìn)屋,又捧出堆尖的花生。
就在我們大聲呸呸著,朝湖里吐出花生殼的時候,一頭水牛大搖大擺朝湖里走去,湖水很快淹沒了它的整個身子,一層層漣漪的中心是它昂起的大黑腦袋,它一邊悠然地往水深處游去,一邊很響亮地噴著鼻子:噗突突——噗突突——黢黑的脊梁偶爾凸出水面,乍看上去,還以為是傳說中巨大無比的魚王呢。我們對這種場面早習(xí)以為常,這時候當(dāng)著老刁的面,心里卻莫名地得意。三皮倏地站起,哈哈笑著,扔掉花生殼,朝水牛奔下去,一路上甩掉了衣服、褲頭,我們聽見他的光腳板啪啪拍打著草地,嫩草芽兒濺出綠草汁。接著,撲通一聲巨響,白亮的水花濺起。三皮細(xì)細(xì)的胳膊在水花中舞動著,腦袋葫蘆似的,浮起來又沉下去。三皮很快抓住一只牛角,牛搖擺腦袋,哞哞叫喚,想要擺脫他。他不慌不忙,隨著牛的擺動調(diào)整身體,我們知道三皮在炫耀自己的游泳技巧,更得意了。我們偷眼看老刁,不知怎么回事,老刁板著臉,并不看我們。鬧騰得四周的水渾濁了,三皮才狗刨著水,身子朝后縮了縮,一只手摟住牛脖子,一只手拽住繩子,翻身騎上牛背,他讓牛轉(zhuǎn)回頭,朝岸邊游回來,一只手高舉著,向我們大聲打招呼。我們也向他舉起一只手。落日鋪滿湖面,三皮瘡疤遍布的小身子熠熠閃亮。
我們又偷偷看老刁,老刁嘴角抽動著,眼神茫然。老刁的兒子焦急地望著湖水,一只手被老刁牢牢拽住了。
三皮牽回自己的水牛,濕淋淋上來后,我們圍著他歡呼雀躍,聲音在大山之間久久回蕩,在湖面激起細(xì)小的漣漪。老刁干干笑了兩聲,拍拍三皮的肩膀。三皮咧著嘴,一副討好的樣子。
回到家后,我們不像頭天那樣對白天的經(jīng)歷充滿表達(dá)的欲望,心里頭悶悶的,對父母的疑問置之不理。
我們再來到湖邊,沒看見老刁和兒子蓋房子,他們似乎不打算再蓋第三間房子了。他們在湖邊忙碌,一些粗大的鉤擔(dān)竹躺在身邊。我們靜靜看著,老刁和兒子吃力地拉著鋸子,竹子不時澀住鋸子,鋸子發(fā)出的鼾聲時斷時續(xù),鋸口斷斷續(xù)續(xù)落下一縷縷淡綠色的潮濕粉末。老刁吃力地朝我們笑笑,老刁的兒子繃紅了臉。我們問老刁,你們做什么?老刁不回答,把鋸子拉得山響,咔嗒斷開竹子,喘了一口氣,大聲說:筏子!
我們的興奮是不消說的。我們只在電視里見過筏子。老刁扎好筏子,我們一致認(rèn)為,老刁的筏子比電視里的筏子更像筏子。筏子推入水中,我們誰都想擠上去,又都有點(diǎn)兒擔(dān)心,懷疑濕竹子能不能受得住我們。正當(dāng)我們推推搡搡時,老刁從屋里拿來一根細(xì)竹竿,一點(diǎn),刷地一跳,身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筏子上。筏子蕩著,擴(kuò)開一層層漣漪。老刁笑瞇瞇地說,成了!我們歡叫起來。但老刁沒讓我們上去,他把筏子蕩遠(yuǎn)一些,望著我們,你們想坐筏子?他說。那還用說,我們號叫著。那你們得答應(yīng)我,老刁沉吟著,今后不要讓牲畜下到湖里,你們也不要到湖里游泳。我們沉默了。老刁又說,白水湖還是你們的,不過白水湖下頭就是滾石河,你們游泳可以到河里嘛——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我們一一上了筏子,小心穩(wěn)住身子。最后上的是老刁的兒子。老刁說,海天,回去拿瓶酒來。我們這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男孩的名字。我們望著他弓著身子,緩緩爬上慢坡,走進(jìn)屋子,出來時兩手空空,直到他跑到湖邊,我們才看到他屁股后面的褲兜插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驕傲地一閃亮一閃亮。老刁沒讓筏子靠岸,而是將竹竿向兒子一推,海天一伸手抄住了,像老刁那樣,竹竿一點(diǎn)地,刷地跳上了筏子。筏子劇烈晃動著,有人差點(diǎn)掉水里,膽小一點(diǎn)的尖聲亂叫。
花生沒了,老刁笑著說,今天喝酒!咚一聲揪掉瓶塞,濃白慘烈的酒氣彌散開。我們圍坐成一圈,輪流接過酒瓶。孫寶扭頭避讓著,貓頭搶過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臉色陡變,望著我們,眼睛潮紅,憋了一口氣,脖子梗了梗,眼角浸出淚水。三皮只抿了一小口,猛一轉(zhuǎn)身吐了,狗一樣伸出舌頭,用指頭彈撥著。我們笑起來,海天厚厚的肩膀一抖一抖,老刁啪啪拍響大腿。整個下午,我們?nèi)斡煞ぷ釉诤骘h蕩。我們看到牛馬立在湖邊,仰著腦袋,吃驚地望著我們。牛羊越來越小,我們的笑聲越來越響亮。
沒想到老刁和他的兒子海天竟然如此好酒量。老刁猛地立起酒瓶,喉結(jié)像一只小老鼠一上一下,酒冒著泡兒,汩汩往下落,好半天,老刁才猛然翻過酒瓶,晃晃腦袋,悠長地嘆了一口氣,抹抹嘴角的硬胡茬,搖搖殘酒,遞給海天,站起來,突然一聲長嘯,震得四周的大山微微顫抖。海天瞥一眼老刁,嘴角露出一絲笑,垂著頭,羞澀地抿起烈酒,一小口一小口,酒瓶就見了底。他兩手軟軟地耷在膝蓋上,仰起酡紅的腦袋,望著父親,眼睛濕漉漉的。
我們被他們父子嚇到了。
我們每天下午把牛馬攆到湖邊,韁繩系在大石頭上,保證牛馬不下到水里,然后才到小屋去。老刁和海天每天鎖了門去湖邊割草,我們就在門前空地打牌。他們割了草,劃了筏子,到湖心去,滿滿兩籃草全扔進(jìn)水里,還往水里撒飼料。起初,第二天還見得到頭天扔下去的草,漸漸的,那些草當(dāng)天傍晚便蹤影全無了。我們沒親見他們往湖里放魚苗,但知道湖里的魚多了。我們以前經(jīng)常到湖邊釣魚,釣起的多半是巴掌寬的鯽魚。老刁來后,我們明著不好意思釣了,只好暗暗偷著釣,釣起的不再是鯽魚,而是羅非魚,一種生長迅速的魚類,它們厚厚的嘴唇總是咬得釣鉤緊緊的,一副永遠(yuǎn)吃不飽的貪婪相。
兩個多月后,我們躲在一個山坳里釣魚被老刁發(fā)現(xiàn)了。老刁臉色一僵,隨即緩和了,原來是你們啊,他干干地說,我還以為是什么人,好幾天見到水面漂起死掉的小魚。我們很不好意思,紛紛站起,臉紅脖子粗,腦袋耷拉著。老刁蹲下去,看看我們魚桶,說不錯嘛,這么多。我們更不好意思了,又都不知道說什么好。老刁抬起頭,目光從我們臉上一一滑過,你們要釣魚和我說一聲嘛。短粗的指頭捏住魚桶,晃了晃,心疼地說,你們釣了魚,大大小小都帶回去,不要又扔湖里,扔進(jìn)去也活不了。那以后我們明著暗著都不好意思釣魚了,只有貓頭是貓托生的,隔三差五還釣一釣。
時間久了,我們喜歡上了海天,他和老刁回來晚了,總會很不好意思地對我們笑笑,說今天去的地方草少,還要解釋什么,卻自己先紅了臉,囁嚅著說不下去了。我們喜歡和海天說話,其實(shí)多半是我們在說。我們說,海天,你和我們到村里玩吧,海天搖搖頭。我們說,海天,你和貓頭較手勁吧。海天又搖搖頭。貓頭憤然站起,指著海天,你再不和我比,就是瞧不起我!海天仰臉望著他,很為難地笑笑。貓頭不依不饒,卷起袖子,捏著右手鐵疙瘩似的肌肉,說不要吞吞吐吐,要比就比。我們都慫恿海天,海天和他比!海天弄死他!海天卻只是微笑著。貓頭氣得暴跳如雷,指著我們大罵。罵完我們又罵海天,你個熊包!你個熊包!不知道海天是受了我們的鼓動,還是受不了貓頭的叫罵,滿臉火燒,卷了袖子,說,比就比!即刻歡聲雷動。
屋前有塊大青石。我們吹干凈石面,海天和貓頭面對面站定,手肘杵著石頭,手握手開始較勁兒。貓頭咬牙切齒,眉毛倒豎。海天面無表情,眼神黯然。我們覺得貓頭氣勢很盛,又覺得海天真人不露相,后勁很足。輿論卻一邊倒,我們愿意海天一舉成名,打敗不可一世的貓頭。我們大叫著,海天加油!加油!弄死他!貓頭一張臉繃成豬肝色,翻著白眼神,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我們。海天也確實(shí)不負(fù)眾望,他的手肘仿佛在石頭上扎了根,緩緩?fù)聣?。貓頭喉嚨“擴(kuò)擴(kuò)”響,白眼神布滿血絲。我們的呼喊越發(fā)山搖地動,貓頭像一根輕飄飄的茅草,隨時會被吹走。眼看勝利在望,海天眼睛里忽然一亂,貓頭直直盯著他,遲疑了一下,猛地將快要碰到石面的手翻轉(zhuǎn)過來,啪!海天的手被重重砸在石頭上。我們的吶喊夭折了,張著嘴巴,失望地看看海天,又看看趾高氣揚(yáng)的貓頭。海天傻子似的,站起來,望著小屋,低聲說:爹——
我們回頭看見老刁站在門口,神色威嚴(yán)。
海天給我們每家送來兩條羅非魚。海天打開魚簍,讓父親母親選。一樣大的,他說。肥滾滾的魚躍動著,細(xì)細(xì)的鱗片和花紋閃閃發(fā)亮。父親母親問他,做什么送魚來?他說,我爹讓送的。又問,你爹呢?他說,在上面。再問,就紅了臉,大滴大滴汗珠沁出臉頰,見到我們,才稍微松了口氣,嘴角浮上一絲笑。父親母親拿了魚,留他吃飯,他連連搖頭,逃跑似的走了。我們看到碩大的魚簍壓得他微微彎下腰,似負(fù)軛的牛一樣抻著脖子,走起路一步是一步。魚簍還在滴滴答答落水,濕了屁股,濕了大腿,屁股和大腿部位的褲子藍(lán)得很深。
我們來到湖邊,小屋前已圍了不少人。海天守著一只黑塑料桶,桶里有半桶羅非魚。孫寶的哥哥老黑大聲嚷嚷,怎么不賣?怎么不賣?海天神色困窘,說,賣的,等我爹回來。等不多時,老刁推著單車回來了,單車兩側(cè)綁著兩只黑色塑料桶。老刁以低于市場價五角錢的價格將魚賣給村里人。不到一個小時,一桶魚賣光了。連續(xù)好幾天,煎魚的香味四處飄散,村里饞嘴的貓們急得上躥下跳。
我們不明白他們是怎么抓到魚的,湖水看不出一絲渾濁。被我們問急了,海天才指指屋角的一堆東西,我們湊近一看,是一張眼很大的網(wǎng)。我們激動無比,一定要海天教我們怎么撒網(wǎng),海天囁嚅著,眼睛望向老刁。老刁很高興,揮一揮手說,去吧,再弄兩條魚上來。海天臉色舒展開,選了一張很小的網(wǎng),帶我們上了筏子。我們盡量給海天騰出位置,筏子就顯得很擠。海天一只手拽繩子,一只手將網(wǎng)拋出去。動作靈活、秀氣,女孩子似的。網(wǎng)在半空翅膀似的張開,悠悠落下,提回來時,我們驚喜地看到,網(wǎng)里蹦著不止一條魚。海天拿了大魚,小魚放回湖里,抬起頭羞澀地望著我們。我們擁擠著,誰都想先試。這時候,海天大人一般指揮起我們,給我們一一排好順序。我們竭力學(xué)著海天的樣子,轉(zhuǎn)身,撒網(wǎng),拉回來,嘩嘩全是水。貓頭扔了兩次,網(wǎng)回幾根草。
我們正泄氣,聽見湖邊傳來女孩子的笑聲。三個村里的女孩子正對我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們氣不打一處來,撩起水朝她們?nèi)鲞^去,水疲軟地落在我們眼前。她們笑得越加肆無忌憚??吹椒ぷ訐芜^去,她們立馬后退了一截,又笑著,對我們指手畫腳。忽然,貓頭沖到前面,褪下褲子,肚子一挺,沖她們?nèi)瞿颉K齻凅@叫一聲,其中兩個蒙上了眼睛。另一個卻還往這邊瞭,紅了臉,尖聲叫罵著。貓頭一扭頭,說,上!我們都上了,齊齊站成一排,齊齊褪下褲子。尿點(diǎn)又白又大,落在湖面,激起一片悅耳的沙沙聲。叫罵的女孩子也被打敗了,我們聽到她打著哭腔,狠勁罵著流氓,和同伴鉆進(jìn)松林里了。湖面響徹我們的笑聲。
我們慶祝完勝利,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海天縮在后面,臉紅成一只煮熟的大蝦。我們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他。貓頭獰笑一聲,朝他走過去,手伸向他的褲子??韶堫^萬萬沒想到,他的手會被如此輕易擋開。我們一擁而上也無濟(jì)于事。筏子劇烈搖晃,快要翻轉(zhuǎn)時,海天忽然大叫一聲,我們嚇得毛骨悚然,一齊住了手。海天緊緊拽住褲腰,臉紅得洇出了血似的,忽然,自己笑得彎下了腰。
遠(yuǎn)近幾個村子都知道白水湖每個月有魚賣了。老刁每次抓魚,均會讓海天給我們幾家送兩條,賣給村里的魚也一直比賣到市場的便宜五角錢。老刁正試圖融入這個村子。村里每有婚喪嫁娶,請不請他都會到,到了還必定掛禮。村里人掛禮都是十塊,而他慷慨地翻了一倍。村里人還注意到,他掛禮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海天的。看來他們父子是打算長久留在這個村子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人對他掛禮比別人多也有看法,認(rèn)為多少有顯擺的成分。也有人酸溜溜地說,他們父子掙大錢了,每次抓魚,給村長家送四條魚不算,還送錢。送多少錢呢?傳話的人神秘地擺擺手。但不管怎么說,我們由衷喜歡每個抓魚的日子。
每個抓魚的日子,老刁都會親自動手燒一道紅燒魚。老刁煎魚很有功夫,兩面脆黃,肉一絲不掉,而他最拿手的是做澆在魚身上的作料,我們的父親母親從沒做出過那樣的。他用姜、蔥、蒜苗、辣椒、食鹽、味精,再加上好幾種天然香料和少許紅糖,先后倒進(jìn)熱油,文火慢慢熬,熬出一種杏黃色的糊糊。熬的過程中濃香不斷溢出,我們在老遠(yuǎn)的湖邊就聞到了,禁止不住口水在喉嚨打轉(zhuǎn)轉(zhuǎn)。飯桌便是小屋前的那塊大青石。菜就一大盤紅燒魚,外加一個清湯,湯面漂著幾個亮亮的油花和幾段綠蔥,當(dāng)然,一瓶白酒是不可少的。老刁給我們每人一雙筷子,指指熱氣騰騰的紅燒魚,說,吃!又說,不是吝嗇,飯少魚多,大伙兒盡量吃魚不要吃飯。我們巴不得,起初還假意客氣著,一會兒筷子和肚皮全解放了。老刁和海天卻不怎么吃魚,特別是老刁,只用筷頭沾了沾。他們的重點(diǎn)放在喝酒上,老刁豎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必定抹抹嘴角,長長地嘆一口氣,目光迷離,很舒服的樣子。海天接過酒瓶,低著頭,帶點(diǎn)兒羞澀,小口小口抿,喝得特別平和、安靜。我們吃得迅疾,如風(fēng)卷殘云,盤子里很快露出幾大根慘白的魚骨頭,肚子飽得鼓脹了,動作慢下來,話也多了。他們還在喝,自顧自地,仿佛沒我們在場,你喝完遞給我,我喝完遞給你。這時候,我們看著他們酡紅的臉,又覺得他們不像父子,倒像親密無間的兄弟了。
白水湖邊的草越來越少,我們開始攆了牛馬向遠(yuǎn)處轉(zhuǎn)移。老刁和海天每天一大早起,背了大得嚇人的籃子到湖邊去割草。好馬快刀,草都是連土皮割的,他們身后的湖岸扎滿星星點(diǎn)點(diǎn)泛白的草根,待他們將湖邊割了一圈,原先割過的草長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在劫難逃。雖說每月捕魚,可湖里的魚似乎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能吃,兩籃子草扔進(jìn)去,不過杯水車薪,一眨眼沒了。他們的臉印滿喜悅,也印滿疲倦。湖邊的草不能完全供夠,他們不得不轉(zhuǎn)戰(zhàn)他處。他們對四周沒我們熟悉,便問我們,哪兒有草,嫩草?我們一說,不消幾天,那地方的草光禿了。幾次以后,他們再問我們,我們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們和老刁父子還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一個燠熱的中午,我們看到他們父子背了籃子離開白水湖,到遠(yuǎn)處割草去了,貓頭便躲在一個小山坳,摸出了釣魚竿。貓頭連連說,不能釣魚,憋死我了,憋死我了!我們都笑話他,狗日的,貓托生的吧?他不屑于和我們打嘴架,盯著浮漂,專心釣魚。
太陽炙烤著,藍(lán)灰色的天如一塊熱鋼板,腳底下石頭滾燙滾燙,青草卷曲著,發(fā)出焦煳的氣味,曬得頭昏腦漲的青頭螞蚱不時剪著紫紅翅膀,撲哧哧從身邊掠過,一頭扎進(jìn)濃密的灌木叢。我們脫得精赤,露出一根根肋骨,肚皮上全是黏糊糊的汗。忽地聽見一連串水聲,扭頭去看,只見孫寶已脫了褲衩朝水里走,兩只手鴨子一樣擺劃著。我們腦門冒火,厲聲罵他,狗日的,上來!又說,我們答應(yīng)過老刁不到湖里游泳的。他轉(zhuǎn)回頭,皺著眉說,那貓頭釣魚你們不說?你們就曉得欺軟怕硬。我們又罵他,貓頭也罵,小狗日的,不說你兩句還不過癮了?老刁說過不讓釣魚嗎?說過嗎?孫寶沒話說了,嘻著臉說,游一下怕什么?游一下也弄不死魚的。繼續(xù)往湖里走。我們又急又氣,抓起碎石子扔他,他躲閃著,越走越往里。三皮氣不過,撲通一聲,撲進(jìn)水里。你等著,瞧我不抓住你!三皮是游泳的好手,孫寶也不差,他們在水中追逐著,撲騰起白亮的水花,水花濺濕灼熱的空氣,空氣嗞嗞作響。更多的人叫罵著,定要揪出孫寶,撲通撲通下了水。
我們?nèi)滤?,大聲笑罵著,好久沒這么痛快了。
魚不時撞上大腿,我們嚇跑了所有打算咬鉤的魚,貓頭站在岸上罵,蹦起又落下,朝我們?nèi)铀槭?,活像一只被毒蛇咬了屌的狗。我們快活得笑岔了氣。貓頭無奈,最后他爬上一塊大石頭,抖開褲襠朝我們?nèi)瞿?。一線腥臊的尿從天而降,我們抹一把臉仰起頭,看到貓頭那黑黢黢的東西和洋洋自得的臉。我們正要嘲笑他那東西,貓頭慌張地抖了抖手,低聲說,起來,快起來!
我們一直沒察覺老刁和海天在對岸。他們背著冒尖兒的青草,青草亂成一團(tuán)遮住了腦袋。他們站著是兩座長滿青草的小山包,走起來是兩輛滿載青草的手推車。我們光著屁股跳上岸,濕淋淋套上褲子,頭發(fā)滴滴答答落水,一個個狼狽不堪。再看對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兩輛青草車。
我們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現(xiàn)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馬總到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丶覅s不得不經(jīng)過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猶猶豫豫,想舉手向我們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們低著頭,沿湖邊走,不往小屋看,只看湖里,看投在湖里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著我們,我們走到湖水盡頭了,回頭還看得見滿湖燦爛的霞光里他小小的身影。時間一久,我們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時間正把我們推離彼此,距離越來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魚那天,我們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著碩大的魚簍出現(xiàn)在院子里,又都紅了臉。父親母親拿了魚,硬留海天吃飯。無功不受祿,他們說,每個月吃你們父子的魚,也該給我們個機(jī)會還你們。海天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我爹說,是我們……虧你們……你們本來就……在湖里釣魚。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搜尋著我們的身影,我們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從房里出來,見了海天,我們還未臉紅,他先臉紅了,垂著腦袋,聲音很低地說,一會兒來吃飯,一定要來!
我們和老刁、海天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還要親密。但我們覺察出了這親密里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存下了一些芥蒂。
我們見到老刁愁眉苦臉蹲在湖邊,湊上去看,老刁手里掂量著一條巴掌大的死魚。魚已死去多時,眼珠子發(fā)白腐爛,身上的鱗片大半脫落。我們掩了鼻子,夸張地扇著手,說老刁,你做什么拿條死魚?老刁抬起頭,困惑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滑過,我們渾身發(fā)冷,說你看什么?我們又不是魚。老刁很躊躇,嘴巴張了張,不說話,又低頭看死魚,喃喃自語,怎么會死呢?這魚怎么會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死魚了,那些魚總夾在岸邊的苲草叢里,不翻開苲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讓海天隨自己到遠(yuǎn)處割草,說你在湖邊割吧。我們心里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懷疑我們弄死魚,讓海天防著我們呢。不過轉(zhuǎn)個念頭又高興了,我們能趁機(jī)和海天玩了。最讓我們歡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里扔青草,扔完后,臉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對著竹縫,聽魚來吃草。我們聽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魚群穿過四面八方的湖水,每一條魚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許多條魚聚在一起,就發(fā)出成片的梭梭聲,恍若沉悶的雷聲。魚越聚越多,雷聲越來越近,也越響。雷聲漸漸消散,接著聽到魚吃草的唼喋聲,仿佛急躁的雨點(diǎn)打在塵灰遮蔽的路面。我們忘記了躺在筏子上,直如躺在一片滾沸的聲響中,感到驚恐、無助、憂傷。我們樂此不疲。
老刁剖開一條剛死不久的魚查看了半天,啊了一聲,說我曉得了,我曉得了!我們疑惑地瞅著他,他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說我曉得這魚是怎么死的了。我們問,怎么死的?老刁很有把握地說,是打魚器電死的。老刁認(rèn)為能使用打魚器的人不會是小孩子,一定是大人,且身強(qiáng)力壯,海天不一定能守住魚。
第二天下午,我們見到海天后大吃一驚:海天背著一桿大槍!槍很長,立起來一定比海天高,海天讓槍斜著,槍口朝后翹,右手剛好按住伸到前面的木質(zhì)槍托。槍支管制前,我們見過氣槍。我們估計,氣槍不過有這槍的一半長。槍支管制后,我們好多年沒看到槍了,此刻,忽然出現(xiàn)的槍令我們熱血沸騰。但很明顯的,海天為自己背著這么一枝長槍不好意思,他見到我們,臉紅了紅,說是我爹讓我……他說,怕有人再來打魚?!皇谴蛉?,只是裝裝樣子。而我們并不在乎他們用槍做什么,我們只在乎一件東西:槍!
貓頭摸了摸槍管,烏黑的槍管閃著沉默的光澤,燙到了手,手指抖了一下。他眼睛聚起一點(diǎn)光亮,說是真的,真槍!我們中起了不小的騷動,都想上去摸一摸。海天豎起槍,讓細(xì)細(xì)的槍口指向天空。我們的手指久久滯留在槍管和槍托上,當(dāng)孫寶的手伸向扳機(jī)時,海天及時制止了他。不能亂摸的,海天說,會響。孫寶尷尬地笑笑,手指在槍托上留戀了一會兒才縮回去。真會響?三皮很興奮。海天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皮羨慕地望著他,上子彈了?海天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說,不是子彈,是鐵砂,這種槍不上子彈。我們很想讓海天開一槍試試,海天卻很吝嗇,不行的,他抱著槍說。我們覺得很無趣,再說,海天還是搖搖頭。我們沒辦法,目光卻禁不住在松林、湖面搜尋靶子。有一只雪白的鷺鷥落在湖面的水葫蘆叢中,我們激動得氣喘吁吁,海天,有鳥!有鳥!海天順著我們的手指往湖面看看,仍然搖了搖頭。他說,我爹會聽到槍聲的。
我們知道不可能讓海天開槍了。水光云影使得日子格外漫長。我們懶洋洋地跨上牛背馬背,沿了白水湖岸走,慢慢遠(yuǎn)離了小屋。我們回頭望見湖邊有個小點(diǎn),是海天背著長槍在徘徊。
好多個日子,海天就這么獨(dú)自一人背著長槍在湖邊徘徊,偶爾看見他在槍口插了一支淺紫的水葫蘆花。
我們好幾天沒到湖邊放牛,不知道那枝長槍是否起到威懾作用。村里對那枝長槍已然議論紛紛。有人強(qiáng)烈不滿,認(rèn)為老刁給整個村子難堪,他一定認(rèn)定了是村里人用打魚器打湖里的魚。說不定哪天,那槍就會撂倒誰——每個路過白水湖的村里人都可能被撂倒。這類看法在村子里最為普遍,不少人膽戰(zhàn)心驚,又特別氣憤,揚(yáng)言只要老刁那枝長槍一響,打沒打到人,都會讓老刁嘗嘗自己的“辣子面”。也有人對那枝長槍表示出不屑,認(rèn)為它根本不可能打響。老黑說,那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罷了。我們基本同意老黑的看法。那枝長槍確實(shí)只是擺設(shè),尤其是在海天手中。直到一個細(xì)雨霏霏的夜晚,我們聽到后山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我們的父親母親驚恐地坐起,但聲音已被雨水砸落在地,消弭無痕,只聽見雨水長久地敲打著屋頂,發(fā)出一片龐大的滴答聲。
老刁陰沉著臉,坐在小屋前。海天站在他身邊,神經(jīng)質(zhì)地搓著手心,汗垢搓成細(xì)條兒紛紛落下,手心通紅,好似剝了皮的兔子肉。海天見到我們,臉上艱難地閃過一絲笑。
老黑的父親孫鍋頭指著老刁,手指點(diǎn)點(diǎn)戳戳,向四周的人們看看,說大家評評理,大家評評理!他是什么地方來的東西?說白水湖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村長說賣,我們沒說賣,我們也沒得一分錢!白水湖是我們村的,不是他村長一個人的,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你以為你神氣了?——孫鍋頭圍著老刁繞圈子,老刁面無表情,目光凝聚著,望著遠(yuǎn)處的湖水。孫鍋頭猛然一蹦,鞋底啪的一聲響,你有兩個錢就開始欺人啦?他激動地說,你就亂開槍打人啦?派出所的都不敢亂開槍,你是哪個?玉皇大帝?你就敢隨便開槍打人?突然,人群外面?zhèn)鱽硪宦曀毫褷€布般的聲音。孫鍋頭的老婆號叫著,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往湖里沖下去,連滾帶爬,頭發(fā)衣服沾滿草屑和泥巴,高聲嚎著,不活啦!兒子死了,我也不活啦!
這天小屋前實(shí)在精彩紛呈。老刁始終一言不發(fā)。海天已是滿臉通紅,不停曳起袖子擦汗。我們盤問海天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來昨晚下雨,他們睡不著,聽見湖面?zhèn)鱽韱陠甑穆曇?,不像雨聲。老刁悄悄摸起,拎了長槍開門出去,摸到湖邊,那聲音還繼續(xù)著。老刁干干咳嗽一聲,那聲音突地沒了。老刁問,哪個?一點(diǎn)回應(yīng)沒有,朦朧中卻看見一個人背著東西立在湖邊。老刁又問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yīng)。厲聲道,再不說話我開槍了!就聽見咣啷一聲,一只鐵桶倒了,一個人轉(zhuǎn)身飛跑。老刁大聲喊著,追了幾步,看不見人,豎起槍管,朝天開了一槍,遠(yuǎn)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
——老黑被打死了?我們急急問,努力掩飾著心里的興奮。年少的我們都有些嗜血。海天搖搖頭。我們發(fā)現(xiàn)孫寶也站在人群中,三皮把他揪到外面。你哥呢?孫寶看看我們,笑了一下,又看看海天,很不好意思地說,在家里呢。三皮又說,我問他怎樣了?孫寶又笑笑,樣子很猥瑣,說沒事,在家里躺著。三皮再問,他不答應(yīng)了,掙扎著,說你們是一伙的?
孫鍋頭和他老婆逐漸成為人群的中心,老刁和海天倒在其次了。一些人勸著他們,一些人掩著嘴巴竊笑。孫鍋頭臉上不再表現(xiàn)出難過的神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跳得高,叫得響,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往來,巴望著贏得喝彩。老刁分開了人群,走到他面前,咣當(dāng)扔下一只鐵桶。孫鍋頭一時愕然,看看鐵桶,又看看老刁的臉。老刁很客氣地說,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孫寶疑惑地盯著他的臉,拎起鐵桶,翻過來看到桶底用大紅油漆涂了一個“孫”字。村里就他一家姓孫。是我家的,孫鍋頭說。老刁點(diǎn)點(diǎn)頭,是你家的就行。說著走出人群。孫鍋頭咣當(dāng)扔下鐵桶,又蹦起來,指著老刁的背影叫道,你什么意思?老刁說,鐵桶是昨晚來打魚的人掉的,你幫忙帶回去吧。人群轟一聲大笑。
看到孫鍋頭兩口子鎩羽而歸,我們笑得筋疲力盡。有人學(xué)孫鍋頭說話,惟妙惟肖,孫寶跟著笑,后來那人又學(xué)孫寶說話,孫寶氣得抽著鼻子走了。我們再一次哈哈大笑。老刁卻蹲在地上,望著遠(yuǎn)處的湖水出神。我們的笑聲響徹雨后沉悶的天空,只激起一陣小小的回響。
老刁和海天仍舊不斷在苲草間發(fā)現(xiàn)死魚,老刁撈起一條條腐爛的死魚,痛心疾首,眉毛擰成刺疙瘩??砂姿艽螅克麄兏缸觽z,根本不可能看得住。那些日子,老刁一頭硬發(fā)蓬亂如鳥窩,兩只眼睛布滿血絲,連草也不去割了,每天背著長槍在湖邊轉(zhuǎn)悠,氣勢洶洶好似一頭走投無路的野獸。我們看到長槍黑黑的槍口,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海天也很少再和我們玩,他的眼神飄忽渙散,見到父親時小聲小氣。我們感覺老刁也讓他膽戰(zhàn)心驚。他們?nèi)允染迫缑?,與以往不同的是,老刁喝完酒后,不再用手抹嘴角了,也不再長長地嘆那口氣了。我們總覺得老刁喝酒有了一種難以說清的缺憾,以至于一旁的我們吃起紅燒魚來也沒滋沒味。
一個暴雨過后的早晨,老刁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裂成四片的筏子。老刁摸著那些用刀割斷的繩子,坐在湖邊發(fā)了半天的呆。傍晚時分,我們看到他拎著兩瓶好酒,從山上慢慢下來,垂頭喪氣進(jìn)了孫寶家的大門,天擦黑時又垂頭喪氣出來。第二天我們在村里見到老黑,發(fā)現(xiàn)瘸了一個多月的老黑一夜之間好了,他拍拍大腿,瞇縫眼睛斜著我們,見過諸葛亮嗎?他說,老子就是諸葛亮!老刁以為自己能,嫩著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敢跟老子斗!昨晚不還照樣給老子作揖打躬,乖乖送上錢孝敬老子?他兩個指頭相互搓著,笑得一張臉越發(fā)黑了。
我們很沮喪。見到孫寶,總不忘鼻孔里哼一聲。孫寶也不愿理我們,他說,我哥說了,你們等著瞧吧。
老刁也讓我們感到沮喪,他那張豪氣的臉有了畏縮的樣子。三皮說,老刁,你那天到孫寶家……老刁眼神慌亂,顯然不愿提起這件事,忙打斷三皮,說,不曉得白水湖最大的魚有多大,你們村不是說湖里頭有魚王?
魚王的傳說不知哪年開始的。父輩們小時候聽祖輩們說,我們小時候又聽父輩們說,我們以后還會對那些很小的小孩說。魚王的傳說虛無縹緲,又實(shí)實(shí)在在,魚王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許多年后我們才知道,村里人年輕時無一不找尋過魚王,又都一一遭到挫敗。有一天,他們忽然明白,魚王是沒有的,他們便長成這個村子最最普通的一員了??傻人麄冚氜D(zhuǎn)一個大圈子,又漸漸地認(rèn)為,魚王是有的,他們沒緣遇見罷了,那時他們已經(jīng)是老人,快要離開這個村子了。
魚王月食時才出來,我們的父輩們說。月亮被天狗吞下,本來浮滿月光的湖面黑沉沉的。魚王出現(xiàn)了,從水底慢慢升起,湖水打身子兩側(cè)滑落,嘩啦嘩啦響,最終有一小半身子浮出水面,恍如一座小山。每次月食到來,滿村子的人走出家門,咣咣咣、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叮叮叮敲響飯盆、臉盆、漱口的口缸等等但凡可以發(fā)出一點(diǎn)兒聲響的東西,我們一群孩子則抓了手電筒,沒命地往后山跑。看魚王去!我們氣喘吁吁打著招呼,激動而又不安。我們站在湖邊,撳滅電筒,膽戰(zhàn)心驚地挨著彼此,耳朵警惕地翹著,等待那一片嘩啦啦的水聲。瞎了的月亮隱約墜在天的耳垂,月下的白水湖漆黑一片,偶爾有一只水鳥呱啦一聲掠過,我們的心撲通一跳,低低罵一聲。膽子大的重又?jǐn)Q亮電筒,握一束光亮探向湖面,漆黑的湖面現(xiàn)出一些橢圓的光斑,并沒有魚王。我們失望地呆立著,褪下褲子朝湖面撒尿,尿撒入湖水,蕩開一連串寂寞的細(xì)小回響。
我們對魚王的關(guān)注不減反增。我們問,魚王的家在哪兒?父親母親說,在湖底龍眼里。我們又問,魚王吃什么?父親母親說,你們不見湖里從來釣不上大魚?全被魚王吃了。我們的驚恐又添了一層,從此只敢在湖邊游泳。
對魚王議論最熱鬧的是五年前的冬天。快黃昏時,我們在山腳看見傻子老飛一跳一跳朝我們走來,興奮地咿咿呀呀著。我們注意到他手里捏著什么東西,燦燦地反射太陽光,不時有一個耀眼的斑點(diǎn)晃到我們臉上。三皮笑嘻嘻說,老飛偷了哪個小媳婦的鏡子?拿來我瞧瞧。笑一下子硬在老飛臉上。老飛說我在湖邊撿的,一扭身把東西藏腋下。三皮嘿了一聲,說老飛還舍不得了?做出要搶的樣子。老飛哇哇叫,躲閃著要跑,不想一頭撞在身后的貓頭懷里,被貓頭輕描淡寫奪了手中的寶貝。貓頭跳上一塊大石頭,納悶地瞅著手中巴掌大的東西。老飛嗷嗷叫,肥厚的大腳板拍起遍地灰塵,快要夠到的一剎那,那東西已飛到三皮手中。三皮嘬著嘴,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三皮和貓頭敏捷地傳遞著那東西,老飛像一頭黢黑的公豬,嗷嗷大叫,在他們中間跑得滿頭大汗。三皮說,這是什么呀,老飛?老飛赫哧赫哧,說,我不不不說!那東西又到了貓頭手中,貓頭說,是擦屁股紙?老飛赫哧赫哧,說,你瞎瞎瞎!三皮又高高舉著那東西,透過它,黃昏的太陽好似冰下游動的一尾紅鯉魚。三皮說,那是什么?你說了我就還給你。老飛赫哧赫哧,說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皮說,真!老飛說,魚魚魚王!
三皮不相信那是魚王的鱗片,但那確實(shí)很像鱗片。他沒把鱗片還給老飛。老飛一直追到他家,他關(guān)了大門,任由老飛在門外號啕。
幾天后老飛失蹤了。隨后三皮發(fā)現(xiàn)桌上的鱗片不見了,才想起傍晚喂牛時聽到門扣響。村里人打了火把找遍村子,人影沒見一個,又往山上走,火光逶迤,一直通到白水湖。冬天夜里的白水湖極其冷寂,水面不起一絲絲漣漪。人們的喊聲襯著偌大的湖面,是那么的渺小,孤零零地撞到對面陡立的山崖,噗噗掉水里,激不起一點(diǎn)兒回響。只有孤獨(dú)的鳥兒在密林中發(fā)出一兩聲凄惶的夢囈,村里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顫顫地舉了舉火把?;鸢严駵嘏男∩囝^,很淺地舔開了一些夜色?;鸸忏枫返卣障蛩萦拿苤帲徽找妶?zhí)火把人的影子。火把們鼓起勇氣向更遠(yuǎn)處的山坳延伸。快到達(dá)白水湖的龍眼處,人們很吃驚地看見一點(diǎn)光,面面相覷,相互鼓動著走近了,竟然是老飛!
湖邊高高架著一堆火,干燥的松枝噼噼啪啪爆響,鮮紅的火光涂紅大片湖面。老飛面朝湖水,叉開兩條腿坐著,一面摳著腳趾間的泥垢,一面傻呵呵地對火光笑?;鸸庋U裊娜娜舞蹈著,也呵呵呵笑。老飛臉紅彤彤的,在火光中輕微地?fù)u晃著,平日呆滯的表情靈動飛揚(yáng)。村里人圍了老飛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著老飛。老飛目不斜視,似乎沒看見村里人,仍一個勁兒對著火光傻笑,他呵呵呵,火光也呵呵呵。村里人奓起一身雞皮疙瘩,只覺得腳底發(fā)虛,頭皮發(fā)麻,喉嚨發(fā)干。僵持許久,一個膽大的說,老飛,誰給你燒的火?老飛目中無人,毫不理會,笑瞇瞇盯著火光。打破沉默后,那人壯了膽子,拍了老飛的腦袋一巴掌,大聲喊,老飛,你怎么在這兒玩火!人們呆愣愣的,聽到他裝腔作勢的聲音冰塊似的迅速消融在溫暖的火光里,猛然清醒過來,七手八腳,生拉硬拽起老飛,老飛醒轉(zhuǎn)過來,怔怔看著村里人,頭扭向火堆對面,打著哭腔嚷嚷:魚王!魚王!
魚王給老飛燒了一堆火的事情很快在村里傳開。不過多數(shù)人只把這當(dāng)作飯后的談資,并不相信。老飛那樣一個傻子怎么見得到魚王呢?魚王還給他燒一堆火?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們說,連我們這樣的正常人都見不到魚王呢。不少年輕人對老飛見到魚王的事也持否定態(tài)度,不過他們認(rèn)為問題不在老飛,而在魚王。他們說,根本就沒有什么魚王嘛!只有老人和孩子對魚王打心眼兒里感興趣。我們圍了老飛打聽魚王的事,老飛卻昂著腦袋,只說他把鱗片還給魚王,魚王燒了火謝他,除此再不肯透漏一言半語。
第二年,老飛隨母親遷移到外地,我們再沒得到魚王的消息。
白水湖風(fēng)平浪靜。老刁和海天不再背著長槍巡邏,那枝長槍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我們很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那堅硬的槍管和槍托,海天總是微笑著搖頭。我們說,你讓我們看槍,我們讓你騎馬。貓頭的兩匹紅馬高腿寬肩,英姿颯爽,不安地打著響鼻。海天看看馬,淡淡地說,我不騎。
最讓我們樂的還是捕魚。每到那天我們總起個大早,和老刁、海天劃了筏子到湖心。每一網(wǎng)撈起來,我們都為網(wǎng)中蹦跳的魚大嚷大叫。抓了魚,老刁和海天照例要喝酒。我們喜歡看老刁喝酒,喜歡聽他喝完酒后那一聲長嘯??上Ю系蟮拈L嘯不再給我們英雄的感覺,他似乎只是為了讓我們高興。我們幾乎把他也當(dāng)成我們父輩的一員。
最大規(guī)模的捕魚在去年年末。老刁動用了最大一張漁網(wǎng),漁網(wǎng)差不多占了湖面寬度的四分之一。又請了村里的好幾個精干小伙。老刁和三個小伙子在筏子上,抓了漁網(wǎng)的一頭,另一頭在海天和另外三五個小伙子手里。筏子和人往一邊走,走得很緩慢,但每個人弓腰曲背,看上去走得很吃力。湖面霧氣朦朧,太陽照耀湖面,一片片光亮斜斜射入,如閃亮的白鐵刀子切進(jìn)豆腐。大霧緩緩消散,湖面滿眼緋紅,波光粼粼,似有無數(shù)魚群在躍動。走著走著,魚接二連三往漁網(wǎng)后蹦,漁網(wǎng)上方閃過一條條優(yōu)美的銀色弧線。我們盯著往后蹦的魚,發(fā)出一聲聲驚叫,心疼得要不得,心想這么下去,魚要跑光了。越往后他們走得越沉,額頭掛滿汗珠,衣服脫光了,單穿一條小褲衩。陽光如水一般響動,如音樂一般流淌,洗濯著每一個健康、赤裸的身子。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岸邊,裹著臃腫的花衣服的年輕女人們,不時低頭說笑,臉頰飛起一片輕紅,偷偷拿眼去覷那些凸顯著力量的筋肉。拖網(wǎng)的小伙子們的目光往岸邊瞟,大膽地從一個身子彈到另一個身子。身子里用不盡的力量涌動著,變成一聲聲清亮的吆喝沖口而出,沉甸甸的漁網(wǎng)被拉得飛快。往后蹦的魚越來越多,一條比一條蹦得高,蹦得遠(yuǎn),長了翅膀的鳥兒似的。岸上圍觀的人從未見過這等景象,吃驚得張大嘴巴。我們想,完了,肯定什么也撈不到了。網(wǎng)終于拖到岸邊,圍觀的人嘴巴張得更大了。誰都沒見過這么多魚。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間和遠(yuǎn)方有了關(guān)聯(lián)。村里狹窄的道路擠滿從縣城和小鎮(zhèn)開來的汽車,汽車長龍從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后的小山,喇叭聲此起彼伏。七八歲大的小孩在汽車之間瘋跑打鬧,引得司機(jī)破口大罵。捕魚接連進(jìn)行了三天,村里的道路也接連擠了三天。三天后,整個縣都在談?wù)摾系蠛桶姿恕K麄冋f,白水湖真出魚王了,姓刁!自此外面有不少人見了老刁就喊魚王,老刁總是拱拱手,說抬舉了,抬舉了。村里只有幾個人這么喊他,多數(shù)人私底下議論,魚王?他也配?不過一個養(yǎng)魚的!
第四天黃昏,老刁出現(xiàn)在我們幾家的庭院。我們看到父親母親受寵若驚,父親激動得舌頭打結(jié)。老刁,他說,老刁!豎起了大拇指。母親系著圍裙,剛下完蛋的母雞似的,歡聲笑語,走得呼呼生風(fēng)。留下來吃飯!留下來吃飯!她連連說。老刁疲倦地微笑著,又抱了拳,向父親母親舉了舉,說不麻煩,不麻煩,我是來請小東西上去吃飯的。
那天晚上老刁的手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們吃得山呼海嘯,額頭冒汗,鼻尖流油。老刁和海天還那樣,不怎么吃魚,只是喝酒,喝得異常猛。我們才往肚里稍稍墊了個底,大半瓶酒下去了。海天嘴角掛著笑,臉頰潮紅,靜靜盯著老刁。老刁滿臉潮紅,短粗的指頭顫動著。我們看到老刁眼中漸漸有了變化,眼黑和眼白漸漸變紅,變得透明,融為一體,悠悠的像兩朵小火苗,搖曳著,閃爍著,越來越明亮。他仰脖咕咚咽下最后一滴酒,空酒瓶往桌上輕輕一擱,抹了抹硬胡茬,長長嘆了一口氣。嘆息綿長悠遠(yuǎn),溫婉動人,感傷的歌聲似的傳到湖面。湖面靜悄悄的。我們舉著筷子,靜靜盯著他。
開春即落雨,雨點(diǎn)仿佛滾肥的灰白蛾子,亂紛紛撲向山林湖泊。白水湖日漸滿溢。老刁心急如焚,想了許多法子泄洪,不少魚隨洪水而去,老刁也只能嘆息一聲。山下不少人家在小溝小汊置了魚籠,提起不少白花花的魚,心里暗暗高興。幸好一過四月,天氣晴好,水陡然落了許多。老刁滿臉的皺紋剛舒展開,可誰也不曾料到,竟從此幾個月再不落雨。白天極其漫長,太陽紅得嗷嗷亂叫,趴在湖上方總也不挪窩。瞇起眼睛,看得見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無數(shù)長滿刺的小火球,小火球落在皮膚上,皮膚吱吱響,立馬聞到一大股烤肉味。山上山下的莊稼烤得蔫頭耷腦,還得從白水湖引水澆灌,山上的玉米地也靠著白水湖,每天湖里有好幾架抽水機(jī),突突突往外抽水。幾面夾攻,白水湖的水落得更快,不出一個月,已經(jīng)落到村里老人們見過的最低水位以下。
老刁如熱鍋上的螞蟻,別人到湖里抽水,他便到抽水的人身邊坐著。起初很熱情,遞煙遞水,感嘆天如何干旱。村里人說,從盤古到扁古,沒見過熱天這么旱!老刁說,從南闖到北,沒見過這么日怪的日子!可日子一久,村里人一到湖里抽水,老刁就到人家身邊坐著,不免惹人嫌了。抽水的人暗地里議論,他這是來看著大家,好叫大家不好意思多抽湖里的水。這話一出來,人人氣憤。都說你老刁在湖里養(yǎng)魚,得了多少好處,大旱天里,抽你一點(diǎn)兒水救命要什么緊?老刁不知道村里人對自己有了看法,卻從他們臉上看出來了。他一到,別人眉毛一擰,扭過頭去,愛理不理的。老刁明白過來后,不到抽水處去了,心里又氣又急,又實(shí)在想不出辦法。方圓幾公里內(nèi),白水湖已是最大的水源地,只有出的,沒有進(jìn)的。
夜里酷熱,老刁讓海天先睡,自己摸一瓶酒出門,在湖邊轉(zhuǎn),借著月光看水落到什么地方,陡立的山崖上黏著不少曬成灰白色的螺螄。日益窄小的湖面不時有黑壓壓的魚群游過,像捉摸不定的影子。
又過了一個月,白水湖已經(jīng)不大像一個湖了,只是一個小水庫。一些小魚干死在湖邊的濕泥灘或茍活于泥漿中,不斷引來鳥兒啄食,弄得滿湖腥臭。殘存的湖水很渾,老刁知道是魚多水少,魚攪渾了水的緣故。老刁捕魚更勤更快,但水還是渾濁。到白水湖擔(dān)水的人經(jīng)常舀起魚,手舞足蹈,歡喜雀躍,村子里隔三差五騰起煎魚的香味。到湖邊挑水的人目的不那么單純了,不少人不是沖著水,是沖著魚去的。老刁整天在湖邊轉(zhuǎn)悠,看見小孩摸水里的魚還說兩句,看見大人卻不好意思開口。摸魚的人看見老刁,起初臉上還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小娃吵著要吃魚,來拿兩條回去。過兩天給你錢。老刁揮揮手,很慷慨地說,說哪家話,一兩條魚的事!到后來,見到老刁連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沒了,很大方地說,來拿兩條魚回去!老刁只好干干地笑。
老刁把孫鍋頭老婆堵在了湖邊。老刁冷冷地說,把魚放回去!孫鍋頭老婆說,你說什么?我聽不清。老刁還是那句話,把魚放回去!孫鍋頭老婆立即哭喪了臉,說你不讓我挑水?我家地里的菜秧快干死了,你不讓我挑水?村里那么多人家種菜,你要村里的菜全干死了才高興?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對我兒子也要打躬作揖!老刁幾個月來窩了一肚子火,懶得跟她打嘴仗,走下堤岸,輕輕松松從她肩頭卸下挑子,把兩只鐵桶朝湖邊草地倒了,兩條手掌寬的羅非魚在草地上扭動著身子,噼噼啪啪閃著亮,很快蹦回了水里。孫鍋頭老婆一屁股坐地上,干號著,你們瞧瞧,這是哪里來的東西?不讓我們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湖里挑水呀!圍觀的人都看到那兩條魚了,不過沒人笑一聲,臉上僵僵的,感覺光天化日下給老刁剝光了衣服。
這天以后,老刁似乎預(yù)感到有事發(fā)生了。他眼窩深陷,目光精亮,夜夜大口吞酒,打算將魚幾網(wǎng)捕盡,可不是年末,并沒那么大的市場。
老黑借口澆地,每天必到白水湖挑水。他已不止一次舀上魚了。出事那天,老黑和十來個年輕人挑了水桶到湖邊,他們并不挑水,只把扁擔(dān)擱在湖邊歇息。我們也在湖邊,那些年輕人我們一個不認(rèn)識。他們湊一塊兒議論什么,有幾個離開了,剩下的幾個又議論一陣,脫了衣服褲子,拎了水桶往湖里走,有兩個人手中還有漁網(wǎng)。我們一下子明白他們要做什么。那時候老刁和海天恰好在遠(yuǎn)處割草,情急之下,貓頭騎了紅馬跑出去了。貓頭很興奮,英雄一樣聳著肩,一根柳枝啪啪抽打馬屁股,嘴里駕駕著。貓頭帶了海天回來時,湖里已不止那十來個年輕人。
原先離開的幾個人到處喊,抓魚啦,抓魚啦,哪個抓到歸哪個呀!人們聽到后愣了一下,馬上撂下手中的活,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來。山上、地里、山下的村子,旁邊的村子都有人趕來,他們端著盆,拎著桶,跑得滿臉赤紅,一到湖邊,精神煥發(fā),全然不顧泥濘,褲子來不及脫就沖進(jìn)去。男人、女人、年輕人、小孩、甚至老人,全陷在湖里,體弱一點(diǎn)的在湖邊接應(yīng),在泥漿里摸,會水的男人就深入湖中。老黑和他那十來個同伴張了漁網(wǎng),一半筏子,一半岸上,來來回回拖拉。偌大的白水湖如一大鍋沸開的水,人如草芥,在其中翻滾、掙扎、沉淪。各種聲音亂成一片,有兩個人搶一條魚引發(fā)的激烈爭吵,有女人被摸了奶子發(fā)出的叫罵,還有孩子被大魚打翻在地的哭喊。海天一下馬,看見這幅景象,兩只手痙攣般互搓著,嘴里啊啊叫著,卻說不出話,兩眼一時滾滿淚水。
老刁后面趕到,一瞧這場面,兩腿軟了,手不斷拍打著大腿。送我到村里!老刁聲音顫抖著,緊緊抓住貓頭的手,送我到村里!
貓頭帶了老刁往山下趕,碰到的全是拿了各種捕魚工具上山的人。整個村子關(guān)門閉戶,空空蕩蕩,人全到山里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小賣部,往鎮(zhèn)上派出所掛了電話。又趕到村長家,村長家里一個人沒有。他們再次回到湖邊,湖里已有四五百人。
老刁跑到湖邊,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抱拳舉了舉,扯著喉嚨,用陌生的方言喊,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行行好!沒人聽他的,聲音如水滲入干渴的土地。他又跳下石頭,刷拉刷拉拖著泥水跑進(jìn)湖里,給每一個碰到的人作揖,大聲喊,老鄉(xiāng)!老鄉(xiāng)!仍沒一個人理會他。他發(fā)了瘋似的,抓住每一個遇到的人,對著人家的耳朵大聲喊,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我給你跪下啦!人家瞅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認(rèn)識他這個人,一把推開他,繼續(xù)在水里摸魚。無數(shù)的魚在渾濁的水里蹦跳著,應(yīng)和著熙熙攘攘的人聲。老刁跌跌撞撞,兩眼通紅,渾身裹了厚厚的泥水,終于在人堆里找到了村長的小兒子,問明村長的大致方位。找到村長時,他從后面撲上去,緊緊拽住村長的衣領(lǐng),村長看也不看,一拳掄過來,回過頭才看到是他。老刁!怎么是你?村長愣住了。老刁好似歷經(jīng)磨難找到母親的孩子,撲突一聲,抽了一下鼻子,差點(diǎn)兒哭出來。又恨恨地說,你怎么也在這兒搶……村長看著手上扭動著的魚,臉上發(fā)訕,說不出話。
也就是這時候,派出所的人來了。派出所的小車根本開不上山,村里的路已經(jīng)給四面趕來的大小汽車堵住。白水湖搶魚的消息如濃烈的魚腥味,已飛速傳開,連縣里、鎮(zhèn)里數(shù)著鐘點(diǎn)拿錢、穿絲襪打領(lǐng)帶的人也坐不住了。他們想方設(shè)法趕往白水湖,趕赴這千載難逢的盛會。半年前他們來過,這次是輕車熟路。派出所來了三個民警,他們站在岸上,望著眼前的一幕瞠目結(jié)舌。一個民警手伸到褲腰那兒,被另一個年長的民警制止了。不要亂來!年長的民警厲聲道,這種時候,你開了槍還想不想離開?年輕的民警囁嚅著,縮回了手。這時湖里的老刁正揪了村長的領(lǐng)窩子,四處亂竄,要找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村長力弱,給他拖拽著,又是泥又是水,嘴里叫罵不止。正亂著,老刁瞥見岸上三個穿制服的人,歡叫一聲,拖了村長,不管不顧往外闖。
三位民警看史前動物一般看著眼前的泥人。泥人竟然開口說話了。泥人扔下村長,抱了拳,向他們舉了舉,哽咽道,你們算是來了!我是老刁??!
三位民警為了向老刁證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幫不上什么忙,還是和老刁一起勸說了幾個人。在巨大的誘惑面前,連他們也感覺到,自己的勸說是那么蒼白無力。那位年老的民警不嫌臟,拍了拍老刁的泥肩膀,說沒辦法了,老刁,忍了吧!老刁本來又矮又壯,此時渾身裹了一層厚厚的泥漿,就如一個泥球。眼睛如泥球上的兩個窟窿,動了動,忽然撇下民警,朝小屋沖去,出來時,手里攥著那枝長槍。派出所的民警還來不及阻止,老刁已經(jīng)大步?jīng)_到湖邊,對著人群上空耀眼的太陽,扣動了扳機(jī):砰——
巨大的聲響帶來片刻寧靜。
人們停下來,抬頭看看頭頂?shù)奶炜铡C髁恋奶炜罩衅≈恍《渌{(lán)色的云,正在緩緩升高,緩緩飄散。他們又轉(zhuǎn)過頭看湖邊開槍的人。
——就是這個人!是老黑的聲音。老黑大叫大嚷,白水湖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憑什么開槍打人!槍都禁了,他憑什么還有槍!老黑的聲音回蕩著,人們臉上的表情為之改變。一個人,兩個人……一群人朝老刁跑過來,不少人喊,白水湖是大伙兒的,憑什么歸他一個人?老刁茫然望著沖向自己的人,緊緊攥著那支長槍。派出所的三位民警飛奔過來,可是遲了一步,一個個泥漿滴答的拳頭早把老刁包圍在中間。老刁沒有呻吟一聲。
民警把老刁和槍帶上小車,海天撲了上去,掉進(jìn)陷阱的野獸般號叫著。海天是小一號的泥球。人太雜亂,他和老刁走散了,直到槍聲響起,海天才看到槍口升起的那一小朵藍(lán)色的云……海天抓住車門,頭抵住車窗。民警說,你放開,我們不帶走你爹,你爹會被打死的。他不為所動,大聲嚷嚷著。又說,我們還要帶你爹到鎮(zhèn)上瞧瞧傷得怎樣,你回去守住你們的房子。他還是不放手。民警扶起老刁,讓老刁勸他走。老刁的臉突兀地出現(xiàn)在車窗后,臉上的血和泥如燒糊的濃稠糖稀。那張臉迷惘地對著他,眼珠遲滯地動了動。他還是不放手,聲音越發(fā)大得嚇人。最后車子強(qiáng)行開走了,他拽住車子跑了一段,啪!摔在地上,磕破了嘴唇。
白水湖如一頭死去多時的巨大野獸,渾身爬滿了蛆蟲,被迅速分割著、消解著,快要露出最后一根隱蔽的骨頭了。雪白的鷺鷥盤旋半空,久久不敢落下。我們也加入了搶奪的行列。貓頭說,不搶白不搶!我們不搶,魚就全教那些狗日的搶走了。再說,那么多人搶,多我們也不多。海天回到小屋前,呆呆望向湖面,不知道有沒有望見我們。一瞬間,我們想起了不久前的白水湖,心里疼了一下。
震驚了所有人的事正是這時候發(fā)生的?!覀兿?,或許村里人會很快忘記搶劫白水湖的事,或者不認(rèn)為那是搶劫。但這件事他們會一輩子記著,他們還會講給他們的子子孫孫聽,含著贊嘆、慚愧、或者憂傷的心情,讓子子孫孫也一輩子記著吧——我們先是聽到無數(shù)人的低聲議論,議論聲中臉色陡變,接著聽到岸上一片響的腳步聲,接著,聽到巨大的拍水聲,我們還以為是筏子上的人掉水里了。但拍水聲接連不斷,一聲比一聲響亮,感覺得到腳下的地微微顫抖,人們隱隱感到驚恐,感到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逼近。雜亂的聲音弱了,弱了,寂靜中恐懼在一圈一圈擴(kuò)散,以至于湖面全然死寂。突然,我們聽到歇斯底里的喊聲:
套住了!——抓緊!抓緊!——網(wǎng)破了!——再來!再來!——?。∮制屏?!——媽呀!——再來!再來!——他媽的!——哈哈!哈!——往上拉!往上拉!——使勁!——使勁啊!……
所有人在奔走,在吶喊。厚厚的泥漿糊成的面具后面,他們的臉痙攣般扭曲著。在沉靜的天空和龐大的山影籠罩下,他們雜亂的聲音飽含仇恨,令一些膽小者戰(zhàn)栗。那可怕的拍水聲夾在熾熱的呼喊中,憤怒、焦躁,又有幾分力不從心。我們飛奔上岸,跑上一個小山包,目睹了那難以置信的一幕。一頭巨大的、黑乎乎的動物被網(wǎng)在四五層漁網(wǎng)中,緩緩離開了水,腹部上兩片巨大的東西揮動著,似要割破漁網(wǎng),巨大的尾巴啪啪拍著泥漿水,水花濺濕每一個試圖接近的人,有膽大的硬靠上去,即刻被打得癱倒在地。那是魚王!三皮拽住貓頭的胳膊,聲音摻雜著興奮和恐懼。貓頭聲音發(fā)顫,是魚王!說過了,又說一遍,是魚王!
五六個人、十多個人拉著網(wǎng)往岸上拖,他們正當(dāng)盛年,肌肉發(fā)達(dá),渾身充斥躁動的力量,可他們?nèi)员霍~王弄得跌跌撞撞。魚王扭一下身子,他們當(dāng)中就有人撲倒,睡進(jìn)臟兮兮的泥漿水中,老半天爬不起。但他們是不會認(rèn)輸?shù)?,也不屑于一對一的競賽?guī)則,他們顯示出了蛆蟲一般執(zhí)拗的個性,更多的人加入進(jìn)來,十多個人,二十多個人一起對付魚王。他們?yōu)轸~王終于被拖離水面歡呼雀躍,在這歡呼中,又有人加入進(jìn)來!三十個人,四十個人一起對付魚王!還有人揮舞棍子,狠狠砸向魚王。魚王憤怒地彈跳、翻轉(zhuǎn)、拍打尾巴,啪啪——啪——所過之處,泥漿飛濺,現(xiàn)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大坑,泥漿子彈一樣射向人群,驚叫聲不斷炸開。但人們知道魚王無所作為了。它不時弓起身子,靈巧地往上一蹦,卻被身上層層疊疊的網(wǎng)拽下,砸出一聲嘆息似的巨響。
魚王躺在干裂的岸邊濕地,碩大黑亮的腦袋、光滑閃亮的巨大鱗片、巨型剪刀一樣的尾巴,組合起來像一輛滿載貨物的小型拖拉機(jī)。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它翕張著洞穴似的嘴巴,發(fā)出嬰兒一樣嗚嗚的叫聲。若只聽見聲音,一定會驚訝怎么會有如此啼哭洪亮的嬰兒。離魚王五六米遠(yuǎn),一個個泥巴身子、泥巴腦袋圍了一圈,兩圈,圈外還是圈,好似釘在傷口上的蛆蟲。魚王兩眼碩大如腰鼓,哈哈鏡似的,映出每個人臟兮兮的臉。所有人在想,是魚王!這真是魚王!白水湖里真有魚王!魚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只是一條特別大的魚罷了。傳說一下子兌現(xiàn)了,他們有些暈,天旋地轉(zhuǎn),感覺如墜夢中,身子不聽使喚。
——是我抓到的!老黑得意非凡。他想靠近魚王,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魚王威嚴(yán)地拍著尾巴,沒人受得住一下。圍觀的人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了,卻誰也不說話,靜悄悄的,魚王扇動席子大的兩腮,呼呼有聲。寂靜讓一些人感到冒犯了什么,一個個汗涔涔的,交替抹著兩只泥手,心里升起一絲恐懼?!@魚哪個想要?老黑望望四周的人,大聲說,整個買不起,零碎買也成嘛,想要哪塊我給割哪塊!沒人答應(yīng)他,他的話干巴巴的,那么虛空無力。
所有人圍著魚王,沒人看到海天從小屋前沖下來。一個聲音在人群外炸響,所有人腦袋里錚地亮了一下,心咚咚直跳。海天提著一把菜刀,英武地出現(xiàn)在人群外面。海天喊,讓開!努力憋著哭聲,聲音很低沉,但鉆進(jìn)了每個人的耳朵里。人們小聲議論著,一起望著他。海天的臉紅了紅,又喊,讓開!讓開呀!怒目掃視每一個人。人們眼神怯怯的,腳不自覺地移動著。海天紅著眼,提著刀,梗著脖子,從人縫中硬撞進(jìn)去。幾個人半路伸出手,被海天輕巧地?fù)荛_了,他的刀子擦著那幾個人的鼻尖劃過,驚叫聲中,人群亂了。我們睜大眼睛,望著平日那么羞澀的海天提著一把菜刀橫沖直撞。又有幾個人想要奪下他的刀子,卻吃了他的拳頭或刀子,或被打得踉踉蹌蹌,或被劃破了手臂,殷紅的血汩汩往外冒。人們紛紛退避,驚恐地望著眼前這個眼睛燒紅的少年,明白過來,他真會殺人的。
海天提刀站在魚王身邊,一字一頓說,你們哪個想上來吧,我殺夠兩個就不虧了。說這話時,沒人懷疑他在唬人。
老黑笑了笑,瞟了人群一眼,說你們瞧,學(xué)電視里呢。指著海天的鼻子,說你老子還給我打躬作揖,我就不信,你敢動我一下!說著朝魚王啐了一口濃痰。魚王嬰兒似的發(fā)出嗚嗚聲。這時,我們看到海天眼中瞬息萬變,瞟一眼魚王,目光還未收回,刀子已朝老黑伸出的手劈下去。老黑啊了一聲,一段拖著細(xì)細(xì)紅尾巴的東西落在泥漿中,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
我們拉不動魚王,只好解開漁網(wǎng)。不少鱗片隨漁網(wǎng)脫落,魚王身上洇出很淡的血,我們心中升起一絲羞愧。海天不說話,我們喊他也不答應(yīng),只低頭瞅著魚王。喊了幾次,他才抬起頭,睨我們一眼,眼神中滿是厭惡。我們又站了一會兒,他再次抬起頭,惡狠狠地掃我們一眼。我們只好走開了。樹林邊還有不少舍不得離去的人,我們走到他們身邊,惡狠狠瞪了他們幾眼,他們只顧盯著魚王,沒注意到我們。三皮說,魚王怎么辦?貓頭咬著牙,臟兮兮的手一次次擦拭額頭。魚王還在不斷拍打尾巴,但不再蹦跳。海天拍拍魚王的腦袋,嘴唇湊到魚王頭側(cè),似乎和魚王說悄悄話。我們看到他兩手撐住魚王的腦袋,兩條腿蹬直了。海天想把魚王推回水里?三皮說。貓頭不搭腔。海天啊啊亂叫,聽得出他鉚足了勁兒,魚王嗚嗚叫喚,卻紋絲不動,只無力地拍打尾巴。三皮站起來,打著哭腔說,我們?nèi)秃L彀?。貓頭拉住了他。海天不會讓我們幫忙的,貓頭從未有過的低聲細(xì)語,又哽咽著說,我們也幫不上忙。
黃昏籠罩了渾濁的湖面。湖面仿佛一張衰弱、哀傷的臉。被人遺棄的小魚還在泥漿中苦苦掙扎,飛鳥無影無蹤,并不來啄食。它們無望地彈跳著,是白天紛雜的聲音僅存的細(xì)枝末節(jié),正等待被時間吞噬。海天不再推魚王了,他提了兩只很大的鐵桶,一遍遍往來于湖水和魚王之間。鐵桶不時撞到膝蓋,發(fā)出一聲悶響,濺出一片水聲,到后來他漸現(xiàn)疲態(tài),不時滑倒。他在稀泥里躺一會兒,又爬起來,回頭重新提了水。魚王和他都安靜了,不急不躁,像是為時間打掃無關(guān)緊要的殘渣。海天又提了滿滿兩桶水回來,嘩嘩澆在魚王頭頂。水在空中姿態(tài)優(yōu)美,如一匹閃亮的綢緞迅速穿過生死之界。海天退幾步,盯著魚王。猛然間,魚王尾巴一拍,巨大的身子平平升起,在半空閃了一下,又重重落下,孤零零的巨響回蕩在四周的山巒,似手掌拍動一堵堅厚無比的墻,似腳掌無意中踩入一個陌生世界。魚王落下后,碩大的身子輕微彈了一下。
村子迎來了從未有過的魚的盛宴。只有少數(shù)人家把魚拿到街上賣,多半人家懶得麻煩,都養(yǎng)在水缸里,自家留著慢慢吃。煎、炸、燴、炒、煮、蒸、燜,什么烹調(diào)方法都用上了,我們總覺得沒老刁弄的好吃。村里有人認(rèn)為,魚王的肉一定更鮮美,或許還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用,——現(xiàn)在只有少數(shù)幾個老人認(rèn)為魚王是神了。老人們說,老天爺瞧著呢,誰碰了魚王要遭報應(yīng)的!但其他人一致認(rèn)為,魚王要真是神,怎么會斗不過人?他們的理由如此充分,以致那些老古董豁著沒牙的嘴,無話可說。然而人們屢次上山想割魚王一塊肉回來,卻總不能如愿。他媽的,還守著!去的人回來都這么說。
幾天以來,海天一直守著魚王,吃睡也在魚王身邊。太陽熱得發(fā)瘋,山影黑沉沉的,湖面僵死一般,白色的鳥兒冷丁丁盤旋,久久不敢落下。海天拎了刀子,在魚王周圍走了一圈又一圈,濕泥灘上有了一大圈深深的腳印。他停下來,瞅瞅腳跡,似乎很滿意,又舉起刀子遮在眉頭,往湖面望,往山頭望,往天上望。刀口亮了一下。他迅速向山林里躲藏的人掃上一眼,又回過頭去看看魚王。
魚王早不動彈了,從海天很少再給魚王提水來看,我們也知道魚王死了。不但死了,在炎熱的天氣催逼下,魚王正迅速被各種細(xì)菌分割著、消解著。才過了一天,魚王已經(jīng)散發(fā)出一大股腥臭味。第三天,人們遠(yuǎn)遠(yuǎn)看到魚王的表皮已經(jīng)破損,綻出大朵大朵鮮紅的花,臭味更濃了。又過了兩天,這股濃烈的惡臭傳到了山下。人們感到腸胃蠕動著,肚子里的魚肉似乎響應(yīng)魚王的號召,也一齊變臭了,腐臭味滑溜溜的魚一樣滿肚子游動。喉嚨痙攣,嘴巴一張,魚肉魚湯全吐出來了。一個人吐了,兩個人吐了,整個村子都在吐,吐得搜腸刮肚,衣服寬了一大圈,旗子一樣曳在風(fēng)中。到鎮(zhèn)上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卻說沒問題,只開些補(bǔ)藥,回來吃了,一會兒又吐干凈了。有人認(rèn)為是魚王腐爛后污染了空氣,提議上山埋掉魚王,但所有人都吐得太厲害,上山的力氣還有,挖坑的力氣是絕對沒了。
老刁在醫(yī)院住了十多天才回來,村里人無力地倚著門扉,看到他杵一個竹棍,一瘸一拐穿過村子,一瘸一拐上了山。幾個人不由得紅了臉,扭過頭,不去看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第二天,有人說看見老刁和海天喝酒了。你喝完遞給我,我喝完遞給你,一瓶酒很快下肚。又說,你們知道他們在哪兒喝酒?他們靠著魚王喝酒,他們真不怕臭??!魚王爛成那樣了,他們還喝得下。說話的人還未說完,聽話的人已感到腸胃的可怕蠕動,搖擺著手,抱住肚子,弓下腰,哇天哇地一陣吐,吐出一些腐臭的綠水水。說話人撐了一會兒,終究撐不住,也扶著聽話的人一陣猛吐。
足足吐了一個月,整個村子徹底癱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能勉強(qiáng)吃一點(diǎn)兒素淡的東西,然后就軟軟地躺在陽光下,臉上浮著軟軟的表情,傻子似的蠢相,像笑不像笑,像哭不像哭。這時是不會吐了,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吐干凈了——感覺連五臟六腑都吐干凈了。整個人虛空、清凈、輕飄,幾乎算得上無欲無求,如同剛剛離開母體的嬰兒??蓱z那些關(guān)在圈里的牲畜,它們渾身充滿活力,卻得不到充足的飼料,餓得啃食槽,啃欄桿,晝夜嘶鳴。等我們養(yǎng)足了力氣上山放牛放馬,已是兩個月后。那時候老刁和海天早走了。
他們是半個月前的一個早上走的。那天三皮起得早,躺陽光下曬肚皮。他聽到兩個腳步聲,一聽就是正常人的,一點(diǎn)兒不發(fā)虛發(fā)飄。他盯著門前小路,等待著,果然看到了老刁和海天。老刁不再杵竹棍了,腳還是一瘸一拐。海天慢慢跟在老刁后面,挑著一擔(dān)行李,扁擔(dān)嘎吱嘎吱響,靠門這邊的那擔(dān)行李綁著長長一根東西,刺眼的白,仿佛一柄細(xì)長的刀子。
三皮琢磨了很久,半個月后才明白那是什么。轉(zhuǎn)眼已是深秋,落了幾場雨,湖水又回去了。湖面蕭瑟空曠,云彩的影子靜靜踱過大山的影子,鳥兒的影子落葉似的靜靜飄蕩。我們來到小屋前,發(fā)現(xiàn)小屋鎖著,隨時等待老刁和海天回來的樣子。三皮搖了搖鎖,往門縫里張張,也聞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貓頭也搖了搖鎖,向屋內(nèi)張張,聞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我們沒有貿(mào)然撬鎖,坐在大青石上,等待老刁和海天回來。說來我們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地方人。每次問他們,他們總是笑笑,說遠(yuǎn)著呢,我們也不再問遠(yuǎn)著是哪兒。不知道他們走到哪兒了,我們眺望山下,浮想著難以想象的遠(yuǎn)方。等了許久,確信他們真不會回來了,屋子里那股腐臭味引誘著我們。我們禁受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找石頭砸開鎖。眼睛慢慢適應(yīng)屋里的光線,如我們所料,屋里是魚王巨大的骨架。魚王激起的巨大水聲在耳邊回響,又迅速消失在窄小的空間。我們注視著這史前動物般潔白、勻稱的骨架,心中充滿愧悔、敬畏,還有說不出的沮喪——從此,白水湖還是我們的,我們卻再也沒有魚王的故事講給那些很小的小孩聽了。后來三皮俯下身子,摩挲著魚王粗大的脊骨,手指忽然僵住了。三皮低聲說,你們瞧!由他指點(diǎn)著,我們這才注意到,魚王的骨架缺了一根巨大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