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小時候，每次跟媽媽調(diào)皮搗蛋，媽媽都會嚇唬我說：“你不乖，就把你扔給后媽?！?/p>

那時，我對后媽的概念非常模糊，所以依舊歪著頭，嘻皮笑臉地說：“沒關(guān)系，大不了把后媽轉(zhuǎn)正成親媽?！闭l知道，媽媽還真的記上了“仇”，14歲那年，我真的被一把扔到了后媽的懷里。

那年，爸爸離開我和媽媽去城里打工，憑著聰明和不服輸?shù)膭蓬^掙了些錢，他漸漸地在城里站住了腳，還買了房子。

有一次，爸爸回來跟媽媽商量，想讓我和媽媽跟著他去城里住。媽媽說想等找到人接替她的工作，再去城里找我們。媽媽是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帶了好幾十個孩子，她一走，那些孩子就沒人管了。那天，爸爸和媽媽吵得很兇。

兩個月后，爸爸又回來了，這一次他跟媽媽吵得更兇了。我在隔壁隱約聽到爸爸說要和媽媽離婚。我進去叫他們吃飯，看見媽媽正坐在角落里掉眼淚。那天晚上，媽媽一個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半夜里，我睡得正香，爸爸忽然把我叫起來，說媽媽病了，得趕緊找車把媽媽送到縣城的醫(yī)院。我迷迷糊糊地跟著爸爸，一直在醫(yī)院里待到天亮。媽媽終因搶救無效，再也沒能從醫(yī)院里走出來。媽媽就這么撇下我去了，我的一腔怨恨都撒到了爸爸身上，是爸爸害死了媽媽，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3天后，爸爸帶我去了城里的新家。門開的時候，我看到—個女孩在爸爸的新家里，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她叫杏子，新鮮得像一只蘋果，穿著很樸素，說話的時候有一股濃郁的陜北口音。杏子接下我手里的包，然后忙里忙外，給我倒水，煮面條，臉上的笑容怯怯的，有些謙卑。

她是爸爸請的小保姆，爸爸讓我叫她杏子阿姨。杏子討好地遞過來一只香蕉，我沒有接，扭過頭去不看她。我冷漠地問爸爸：“你就是為她跟媽媽鬧離婚?”爸爸喝斥我：“不許胡說!”我忍著淚，冷笑道：“你的眼光也太差了，我還當(dāng)是什么仙女呢，原來是只狐貍精!，'爸爸舉起手要打我，被杏子的手擋住了，那一巴掌就狠狠地落到了杏子的胳膊上，杏子的胳膊立刻腫起了五條指痕，杏子疼得皺起了眉。我幸災(zāi)樂禍地說：“裝什么英雄?”杏子忙笑：“沒事兒，不疼?！蔽覍嵲趹械每此?jǐn)小慎微的樣子，拿起包沖進自己的房間。

我一早就看出爸爸和杏子有“貓膩兒”，果然，沒多久爸爸就和她結(jié)婚了。

爸爸結(jié)婚那天，在豪華的酒店里擺宴，來了很多客人，都說著祝福的話。爸爸開心得如同一朵綻放的老菊，而杏子更像是一朵清馨的百合花。我看著他們，心中有種叫仇恨的東西在燃燒。我又想起了媽媽，媽媽愛的男人娶了別的女人，比她年輕，比她漂亮。

輪到新郎的親友致辭時，我忽然跑上去從主持人的手里搶過話筒，清了下嗓子說：“我是新郎的女兒，首先祝賀他梅開二度。新娘曾經(jīng)是我爸的保姆，恭喜她成功地?fù)屪吡宋野职?，氣死了我媽媽……?/p>

賓客中一片騷動，大家都竊竊私語，對著爸爸指指點點。爸爸恨恨地看向我，我冷笑著拂袖而去，心中充滿快意。

我沒有回家，而是買了香燭冥鈔去了媽媽的墳地。我沒有流眼淚，也沒有跟媽媽說話，我只是默默地坐在媽媽的墳前，一直到天黑。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媽媽說什么。告訴她爸爸又結(jié)婚了?告訴她我很委屈?那只會讓媽媽徒增牽掛。

那天回到家我才知道，爸爸和杏子找我都找瘋了。見我回來，杏子拉著我的手問：“你去哪兒了?你爸爸都快急死了!”我一把打掉她的手說：“別假惺惺了，我爸他會著急?只聞新人笑，哪管舊人哭?我只是去看看我媽有沒有哭?！毙幼拥哪樢幌伦幼兊脩K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趁著爸爸去洗手間的工夫，我又笑嘻嘻地對杏子說：“別這樣，好像誰欺負(fù)你似的，為了我爸的錢，你就忍著點吧?！?/p>

杏子急急地辯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你爸是真心相愛的?！蔽野琢怂谎郏骸澳憔蛣e惡心我了，我爸40多歲的人，比你大20多歲，脾氣又那么壞，你會愛他?你當(dāng)我是3歲小孩呢!”杏子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臉上第一次沒有了那種謙卑的笑容，卻讓人覺得舒服很多，她一個字一個字?jǐn)S地有聲地說：“我不想和你爭辯，時間會證明一切。”

那件事以后，杏子依舊對我很好，不管我怎樣和她作對，怎樣對她出言不遜，杏子總是寬容地笑笑，有時候我都不相信這個才21歲的女孩竟會有那樣的心胸。學(xué)校開家長會，我點名讓她去。同學(xué)們都說，你媽可真年輕啊!我說，那當(dāng)然了，她是我后媽，不年輕怎么勾引我爸啊?杏子在同學(xué)們的白眼和譏笑聲中灰溜溜地逃離，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我覺得心中很痛快，但卻并不快樂。

回到家，杏子從房間里走出來，眼圈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我笑嘻嘻地問她：“當(dāng)人家后媽，滋味如何?”杏子說：“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我不生氣?！闭f著她從屋里拿出一件杏黃色的毛衣對我說：“這是我給你織的，看看合不合適?！蔽倚闹幸魂圀@喜，杏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拿在手里我左看右看愛不釋手，但是一想這是她的糖衣炮彈，嘴里說出的話便酸酸的：“這年頭誰還穿手織的毛衣啊，老土!”杏子便低著頭把毛衣拿了回去。

3年之中，我把失去母親的怨恨統(tǒng)統(tǒng)撒在了爸爸和杏子身上，我就是覺得他們欠我的，欠我一份什么都無法替代的母愛。

之后，爸爸做生意被人騙了，加之股票虧本，輸?shù)靡凰浚B房子都賣了。爸爸本來還想把我的電腦也賣了，把錢拿去賠給人家，但杏子說什么也不同意。我們搬到了一間很小的租屋里。爸爸心情不好，酒后騎摩托車摔斷了腿，住進了醫(yī)院。而我面臨升學(xué)考試，整天抑郁不安，再沒了和杏子作對的心思。家里這樣的狀況，我即使考上了大學(xué)，怕也沒錢念了。我真擔(dān)心這個家，在風(fēng)雨飄搖中很快就會解體。

爸爸住院的那段時間，家里只剩下我和杏子兩個人。杏子每天都往醫(yī)院跑，早出晚歸，從前新鮮如蘋果一樣的臉蛋很快就消瘦了。我每天都在擔(dān)心，杏子早晚會忍受不了這樣的苦日子挾包私逃，所以就密切地關(guān)注著她的動向。

誰知有一天晚上，杏子忽然拿出兩千塊錢給我，說：“你只管安心學(xué)習(xí)，上大學(xué)的錢我一定會幫你湊夠的?！蔽覜]有跟她推讓，也沒有說半個謝字，而是心安理得地把錢揣進了自己的衣袋。我心里想，她的錢也是我爸給的，我憑什么不要!

星期天，我去醫(yī)院看爸爸。他的腿一直沒有起色，醫(yī)生說摔壞了腿上的神經(jīng)，以后也許不能走路了。醫(yī)生的話讓我心里很煩?；丶业穆飞?，我打算在醫(yī)院附近的小餐館里吃碗面再回去。坐在角落里等面的時候，我看到了杏子，她竟然在這里當(dāng)服務(wù)員。一個客人喝多了酒，趁機摸她的手，她失手把面灑在了客人的手上，客人不依不饒，老板就讓杏子給客人道歉，她不肯，倔犟地昂著頭。我從來沒見過杏子還有這樣一面，我一直以為她就是那種低眉順眼的女人。

我就坐在角落里，眼淚在眼圈里滾動?？茨莻€客人還在無恥地糾纏，我忽然覺得不是滋味，難怪她給我的錢有一股蔥花味，原來那都是她省吃儉用打工賺來的錢。我忽地站起身沖過去拉住杏子的手說：“杏子，咱不干了，跟我回家!”杏子就那樣大睜著雙眼被我拽出了小店。然后我們相互挨著，離得那么近，誰都不說話，一起默默地往家走。

那天晚上吃完飯后，杏子拉著我的手問：“你還恨我嗎?”我想了想說：“恨?！毙幼影胩鞗]言語。我又說：“如果不是你，我媽媽不會死?！毙幼映聊税胩煺f：“你媽媽是突發(fā)心臟病去逝的?！蔽冶牬罅搜劬σ苫蟮乜粗幼?。我一直以為媽媽是因為經(jīng)受不住爸爸要離婚的事實而自殺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和杏子作對了這么多年，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半夜里睡不著，突然覺得肚子疼得厲害，我把杏子喊過來，她說，去醫(yī)院吧。

杏子迅速幫我穿好了衣服，然后背起我去街上打車。租屋離正街很遠(yuǎn)，杏子嬌小的身軀背著我有些吃力，我聽得見她粗粗的喘息聲。伏在她的背上，我想起了從前，想起了這幾年，想起了我對她的恨，也想起了她對我的好……

我得的是急性闌尾炎，當(dāng)時就做了切除手術(shù)，醫(yī)生說再晚來一步，很可能有生命危險。天亮?xí)r我醒過來，看見杏子趴在床邊睡得很安靜。

我就那么歪著頭靜靜地看著她，忽然覺得自己臉上有液體在流動。杏子心電感應(yīng)似的醒來，見我哭了，她緊張起來，問：“哪兒不舒服，告訴我啊，是不是刀口很疼?”我百感交集地對她說：“我想要那件杏黃色的毛衣。”

出院后，我在家里的電腦上給媽媽寫了一封E—mail，把她離開后的這幾年家里所發(fā)生的事都寫上了，信的末尾，我說：媽媽，爸爸這輩子做的最明智的事就是給我找了杏子這樣的后媽，她是一個善良無私的女人，我不是那個落到后媽手里的灰姑娘，請媽媽放心。收件人的地址上，寫著“天堂”。

編輯／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