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

浩蕩的漢江載著一江粼粼的波光，在熊渠的注視里向著東南方逶迤而去。那里春花爛漫，稷麥青青，那里有他的錦繡國度，那里是他的來處。江無橋無堤，江水搖擺著，飄搖不定卻又堅定無比。蔞蒿滿地蘆芽短，記憶里熟悉的景象和氣息使他怦然心動又意緒悵然。

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奮斗到今天，他已是眾諸侯仰首的一個霸業(yè)初成者。但是，總有什么，在他明凈開闊的額上，留下夢痕般的往日追憶，引他再次歸來，尋尋覓覓。誰說胸有霸業(yè)者總是果敢向前，了無牽系，如這滔滔漢江，向前，向前，一去不回？

生在以強(qiáng)凌弱、只有靠征戰(zhàn)生存與獲取的年代，他，熊渠，也只能跟他的時代同步，狠，猛，緊盯目標(biāo)，勇往直前。但是，他為何總是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秉持自己的主張，祈愿打上自己完美與高貴的痕跡？

“你的佩刀上有鳳，也只有你的佩刀上有鳳。你是誰？”

“為何來此，為何被人追殺？”此刻，這個神秘出現(xiàn)的女子追問他。

“我是誰？你也看到了，一個被追殺者?！毙芮烈髌蹋嗜换卮?，“來此只是路過，至于被追殺的原因，那也正是我想要知道并正在追究的。”

“鳳者，生丹穴，非梧不棲，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飲，身備五色，鳴中五音，有道則見，飛則群鳥隨之。”面前這個妙麗的女子真讓熊渠驚奇，追殺者僅百步之遙，她卻能鎮(zhèn)定自若，撫摸他佩劍上的紋飾?！吧黼S如此佩劍的人，豈是等閑之人？”她調(diào)皮地詰問他。

但她的語氣分明不是因為他隱藏了什么而心生質(zhì)疑，卻像是啟發(fā)他思索的意思。她似乎真的給了他啟發(fā)，她那暗藏著玄機(jī)和神秘力量的如夢如幻的聲音，在那一刻，仿佛一把奇妙的鑰匙，開啟了他心中一道神秘的大門，使他豁然開朗，心里澄明一片。在這一刻，仿佛他多年的輾轉(zhuǎn)和尋找有了隱約的答案，有了目的和方向。

倘若答案容易獲得，他的命運(yùn)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在他的少年記憶里，他似乎總在路上，在路上生長，在奔走中尋覓，并積蓄力量。但是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深切感受到隱匿的敵人的焦慮與兇蠻，也沒有任何一刻，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前有大河攔道后有追殺逼近、面對這個神秘如命運(yùn)的女子時，讓他那么清明自信過：當(dāng)你看見敵人的兇惡的時候，說明敵人意識到了你的強(qiáng)大。他在那一刻頓悟：“你不是一般人，你是肩負(fù)使命者?！贝丝?，他從嶙峋石罅里蘆蒿生長的姿勢看出了什么叫不肯屈服，什么叫所向無敵。

“那么，美麗的仙女一樣的姑娘，現(xiàn)在請你告訴我，你是誰？你從哪里來？為什么在我生死攸關(guān)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會忽然出現(xiàn)？”

“我從山林來，還歸山林去。我從江上來，還從江上去。”她唱歌一般回答他。她的語氣使他確認(rèn)，他不可能從她那美好、吉祥如花朵般的嘴唇里再得到更清楚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的答案了。

他眺望煙嵐初散的山林，那里生長著高大的喬木，他回望眼前的漢江，江水浩蕩，使她的那葉小舟如一枚樹葉一樣飄搖。

“敢上來嗎？我可只是為渡你而來?！彼仨ν?。他再次被她那無以言表，難以捕捉的美妙打動。她的美，對他有無法抗拒的引力。他跨上輕舟，相信哪怕是真的踩在一枚樹葉上，也會昂然踏步。

船向另一片深闊的葦叢駛?cè)ァ?/p>

這之后，命運(yùn)似乎真的拐上了正途。他回到了楚郡，他的身份也豁然明朗。他是新一代的楚君，他下大力氣改革的步驟也順利得以實(shí)施。立足江漢、爭霸中原的發(fā)展戰(zhàn)略，使楚國迅速確立了強(qiáng)國地位，近交遠(yuǎn)攻、先禮后兵的軍事方針又使楚國“甚得江漢間民和”，“蠻夷皆率服”。楚國宇內(nèi)出現(xiàn)一片太平和諧景象。

但是，總有一個聲音在輕喚他，在他的繁華夜夢里，引他警然四顧。他終于意識到那糾纏他于每一個輝煌時分的心結(jié)到底是什么了。他要?dú)w去，他要回到和她相遇的地方。他要去找她。他要帶她歸來，要讓她共享他的所有。

歸來所見，仍是心中那一片永恒的漢江，江水蕩蕩有聲，是呼應(yīng)著他的心跡嗎？岸邊高大的樹冠，如云的喬木，為何就不能給樹下的他片刻的蔭涼？江水滔滔來去，卻帶不來一葉輕舟？

楚王熊渠從深沉的幻想里回過神，輕言作歌，歌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王的隨從立即把王的歌眷寫在隨身攜帶的葛布上。

“我從山林來，還歸山林去。我從江上來，還從江上去?！彼路鹩致牭侥翘旎[一般的聲音。

“若我能做一個以山林為家的樵夫，那又如何？”熊渠在自己的設(shè)想里無聲地笑了。

他畢竟不能選擇做一個樵夫。他沒有放浪自己的自由。但他可以想象，也惟有想象。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毕胂笕缜鍥龅乃?，使他的心靈安詳妥帖。即便在此刻，只有這一條波濤清碧的漢江橫亙在現(xiàn)實(shí)里，從天上來，向天邊去。

（選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