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是工科出身。我的同學大部分都正常地成為工程師。不管這時代多么分崩離析,齒輪與齒輪間的嚙合總是不變的。世道再壞,他們永遠很平凡、很向上地過日子,與同學、同事或者相親對象結合,并且白頭到老:
他們曾經疑惑地問我:“為什么你看到的世界與我們不一樣?”也批評我:“你說得太駭人了,現(xiàn)在哪有這么亂七八糟!”我全盤接受而且承認。他們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梁”。那些離婚、外遇、小三、二奶……都離他們很遙遠。
因此。聽說我一位女同學離婚的事情,我吃了一驚。
她很正常地相親結婚,無所謂愛與不愛。男方是公務員,據(jù)說也不是壞人,只是愛玩。多年前她就鬧過離婚。那時是男人玩賭博機,天天不著家。同事、朋友、家人——也包括同學,批評了男人的玩,也勸她給男人一次機會,理論多的是:新婚是需要磨合的、男人都是長不大的小孩、有了娃他就會有家庭責任感的……
她給了機會,也有了娃。男人果然戒了賭博機——開始玩WOW。我這種中老年婦女連WOW是啥都說得不太準確,反正是個網絡游戲——玩游戲的地方也能談戀愛?總之,男人戀上了,這一次,他不聽任何人的勸。我的女同學。他們說。帶著孩子去投奔了在深圳的姐姐。到這個年紀。父母雙雙過世,她連娘家都沒有了。
同學會上。大家面面相覷。誰的臉上都寫著同一句話:早知道,不如當年就離了呢。那時她還年輕。還沒生孩子,她即使有一顆愴痛的心,容顏還不曾完全滄桑。她對人對事對這世界,還多少抱著美好的情懷。她還能夠征戰(zhàn)于男女情場,有機會嫁一個好男人。拖到了現(xiàn)在,拖到她漸入人生中年,求職難于上青天,不如直接退休,再婚也大概同樣難。誰為她的孤寂終老買單?誰為她失父的孩子負責?只有她自己。
我們的勸合不勸離,她曾經的戀戀不舍,是出于中國人的惜物天性吧。我的媽媽,是連一塊布頭也不扔的。我少女輕狂時代穿過的華服,現(xiàn)在褲腿塞不進一條手臂去,她也樂觀地留著:“至少可以當抹布?!蔽姨嵝阉鞘羌兓w,不吸水。她瞪我:“那就留給小年(我年方兩歲的女兒)穿?!?/p>
這是對無情的物。對有情的人,我們更加不肯輕棄。尤其是。大部分人結婚之初,是抱著終老之心的,一飲一啄。都當作最后的晚餐一般慎重。看到它漸漸霉變,像土豆生了綠芽。常識讓我們知道它有毒,我們還是把芽挖去,削掉青暈,在自來水下沖了又沖,加油加鹽炒熟吃下,假裝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女子連在廚房里扔掉一個土豆的魄力都沒有,何況扔掉一個婚姻?因此中了毒,到底是誰的錯?
婚姻是女子的第二重生命,求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但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在討論安樂死的可行性。無質量的生,值不值得維系?早早拋掉此生,彼生也許會活得好一點兒。一路毀壞下去的婚姻,要不要,早離早投胎?
有些事,真是早了早好,晚了晚好,不了不好。
(想哭的魚摘自《諷刺與幽默)
2009年5月22日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