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上世紀50年代,李宗仁、胡適、顧維鈞這些民國史上的風云人物,恰在時空的交叉點與唐德剛相逢。唐德剛感嘆:“歷史學(xué)家應(yīng)乘此千載難逢的時機,找出這類人物在中國歷史演進過程中成長的經(jīng)過,把他們與整個‘民國史作平行的研究。”
半個世紀后的2009年10月26日晚,這位擅述他人故事、亦莊亦諧的歷史學(xué)家,帶著自己的故事和對歷史的洞察,于89歲高齡安然離世。
拜訪唐德剛先生
2007年,紐約的秋天讓人心醉,11月28日中午,在唐太太的指引下,我從紐約坐計程車到了新澤西唐府。這是一幢獨立的房子,周圍樹木成林。唐太太已在門口等候,引入二樓客廳后,略為寒暄,她便請我稍坐,入內(nèi)去照顧唐先生。唐太太乃民國名將吳開先之女,唐德剮在1990年曾寫過《泰山頹矣——敬悼岳丈吳開先先生》一文。我細看家中書畫,首先入眼的便是胡適1960年L0,913日寫的條幅:“熱極L叉沒有一點兒風,那又輕又細的馬纓花須,動也不動一動。德剛兄嫂。”
約一刻鐘后,唐德剛穿著睡袍,雙手扶著助行器,步履艱難地從睡房出來。一見面就熱情地打招呼:“不好意思,人老啦,走得慢……”竟是鄉(xiāng)音未改,我仔細聆聽,只能聽懂他大半的安徽口音。
唐太太幫唐先生戴上助聽器,斟茶后便退入內(nèi)房。唐先生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故事來。講到開心處,他歡笑鼓掌,到最得意時,便是一句“乖乖”的口頭禪。
唐先生說:“我跟你們講故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我可以講得天花亂墜,隨便講可以講幾百萬字,可就寫不出來?!甭犔葡壬劻巳齻€多小時,我只是偶爾接上一句,他就說:“很少人像你提出這樣的歷史問題,我大感知音!”臨近黃昏,我怕唐先生太累,不得不起身告辭,他神情猶如小孩,說:“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昵,你怎么就要走了?”這時我可以感覺到唐先生內(nèi)心深處的寂寞。
胡適的“私淑弟子”
唐德剛生逢其時,所處的是一個大時代。1948年赴美留學(xué),1949年中國巨變。紐約是一個大碼頭,從中國涌到紐約的黨政軍學(xué)各界民國要人,如過江之鯽。這些昔日呼風喚雨、名震一時的人物,幾成紐約的難民,心境之落寞可以想象。哥倫比亞大學(xué)在讀博士唐德剛,機緣巧合之下,有幸訪問了這些風云人物。
唐德剛與胡適初識,始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200周年紀念之時。胡適斯時正在紐約81街做寓公,那是他一生中最清閑而又最寂寞的時候。胡適有三大好;安徽,北大、哥倫比亞。唐德剛既是安徽老鄉(xiāng),又是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學(xué)弟,自然讓胡適倍感親切。胡適常到哥大圖書館看書,每次總要去找唐德剛,因為唐是他唯一認識的華裔小職員。
我問唐先生:“當年胡適在紐約的生活如何?”唐先生道:“胡適在美國是‘難民,也沒錢?!庇袝r候唐家請客,唐德剛給胡適打電話:“胡先生,今晚我們家里請客。菜很多,您有沒有空?”胡適說:“有空!有空!”“胡適跟我在一起像家常父子—樣,我對我爸爸不敢那樣,對胡適可以?!碧频聞傉f。
胡適是有“歷史癖”的人,自然對“口述歷史”頗感興趣??墒强谑鰵v史并非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簡單,胡適試了一下,便說口述歷史是一項專業(yè)工作,非職業(yè)難以應(yīng)付。恰巧哥倫比亞大學(xué)“中國口述歷史學(xué)部”獲福特基金會資助。唐德剛便被指派為胡適的助手,正式工作。
1957年初冬,唐德剛攜了一臺笨重的錄音機到胡府,開始胡適口述自傳的錄音。唐德剛根據(jù)哥大“中國口述歷史學(xué)部”公布的胡適口述回憶16次正式錄音的英文稿,和自己保存并經(jīng)胡適手訂的殘稿,對照參考,撰錄成《胡適口述自傳》一書。
《胡適口述自傳》的出彩之處,在于唐德剛的“注”。有時一條“注”便是一篇妙文,讀來不免有“離題萬里”之嘆,卻禁不住笑出聲來。而讀《胡適雜憶》,如見哥倫比亞大學(xué)旁邊一老一少相對閑聊的情景。當年胡適說;“德剛是我的學(xué)生?!碧频聞傉f:“我沒有上過您的課?!焙m說:“私淑弟子?!毕嘈旁谔焯弥?,慈祥的老師胡適和俏皮的學(xué)生唐德剛重逢,依然相見甚歡。
口述歷史不是“我講你寫”
1958年春夏之交,胡適決定出掌臺北“中央研究院”之后,李宗仁才應(yīng)邀參加口述歷史。
從1958年到1965年,唐德剛成了李家的???。據(jù)唐德剛記錄,共在李家吃了168頓飯。唐先生回憶:“他們把我當朋友。郭德潔(李宗仁夫人)請我吃了一百多次飯,這一百多次飯的交情啊!李宗仁初到美國,乖乖,那還得了,坐中國的專用飛機,有FBI當保鏢。李宗仁后來回國的時候,什么人都可以瞞,就瞞不住我!我給他寫回憶錄,他的文件,我是唯—有權(quán)看的人。”
唐德剛撰寫了《胡適口述自傳》、《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3部足以傳世的口述歷史著作。數(shù)十年來,穩(wěn)坐華人世界口述歷史的第一把交椅。
樹大招風,唐德剛70歲時,便引來了張學(xué)良口述的小風波。1990年1月,張學(xué)良第一次約見唐德剛,提出也想寫一部“中英兩文”的《李宗仁回憶錄》那樣的書。張學(xué)良和其他外行^_樣,以為寫本回憶錄“我講你寫”就成了但唐德剛告訴張學(xué)良:“(這)至少要三年以上的苦功。要有研究計劃,專任研究員和專任或兼職助理,有專用研究室,有足夠的參考圖書,最好還要有專家組織的顧問和襄贊委員會,動手前至少要有現(xiàn)成10萬美金,還得有20萬美金的基金。”
后來出版的《張學(xué)良口述歷史》一書,雖然冠名“張學(xué)良口述,唐德剛撰寫”,但唐德剛自知這本書無法與《胡適口述自傳》、《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等著作相提并論。晚年的唐德剛也只以《張學(xué)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一文,略道其始末,告知世人真正“口述歷史”之不易。
事實上,唐德剛替胡適寫口述歷史,胡適口述只占50%,另外50%是他找材料加以印證補充;替李宗仁寫口述歷史,大概只有15%為李宗仁口述?!翱谑鰵v史并不是一個人講一個人記的歷史,而是口述史料?!碧频聞?cè)绱俗允觥?/p>
走出“歷史三峽”
在史學(xué)研究上,唐德剛的重要著作《晚清七十年》、《袁氏當國》的寫法,與主流史學(xué)界的表述方法大異其趣,極盡亦莊亦諧之能事,議論縱橫古今中外。
在一次聚會上,一位朋友談到他和李慎之先生的交往時說:“李慎之有一次預(yù)測:中國成功轉(zhuǎn)型的時間會在2040年。”我脫口而出:“這個預(yù)測和唐德剛的說法是一樣的,他認為中國走出歷史三峽需要兩百年,即從1840年到2040年?!?/p>
“歷史三峽”之說,唐德剛談過多次,他在文章《走出歷史三峽需時兩百年》(刊于《明報月刊》1999年5月號)中認為:一部中國近代史,便是一部近代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的轉(zhuǎn)型史。政治制度要從君主轉(zhuǎn)民主,其他各種制度和風俗習(xí)慣也隨之一轉(zhuǎn)百轉(zhuǎn),全部轉(zhuǎn)完,大致需時兩百年,在這轉(zhuǎn)型期中,是死人如麻、驚濤駭浪的,所以筆者不揣淺薄,乃把這兩百年的轉(zhuǎn)型期名之日“歷史三峽”。也許,學(xué)人所見略同。周有光先生在《周有光百歲口述》的結(jié)尾說:“我對中國未來是樂觀主義,我認為中國的未來跟世界的未來是一致的?!?/p>
李慎之、唐德剛,周有光不約而同地描繪著一個相近的時間表,伺嘗不是希望的投射?愿斯人天堂安息,歷史江河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