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陽光懶懶地照著,走在曲折幽深的小巷里,透過重重的僧舍看見大殿的金頂在藍色的天宇下熠熠生輝。寺院倚著的大山和森林一片寧靜,空氣中流淌著綠色的馨香。
在偌大的寺院僧舍間左彎右拐,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了這座漆著紅門的僧舍。我用鑲在門上的椒圖嘴里碩大的銅環(huán)扣了扣門,清越的聲音在靜謐的陽光里格外清晰。
銅環(huán)的余音還沒有消失在空氣中,僧舍里迎出一位年輕的僧人,一襲深紅色的袈裟,新剃的頭,炯炯的眼神就像此時頭頂?shù)纳n穹般深邃,鼻梁筆挺,兩片稍厚的嘴唇充滿了野性。也許是因為他在樓上我需要仰望,他的身材顯得有些高大。
“請問畫師夕讓在家嗎?”我謙遜地問。
“我就是夕讓。你不要稱我畫師,我只是會胡亂涂幾筆而己。你找我有事嗎?”
他就是本地鼎鼎有名的畫師夕讓?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我以為畫師夕讓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想不到卻是個英俊健碩的年輕人。
夕讓邀我上樓,我說明來意。他沒有回答,只是請我到里面喝茶。我端起濃郁的酥油茶,彈指敬過神明,輕輕地喝了一口。
夕讓坐在對面織有雙龍戲珠的地毯上,問:“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20歲?生肖是龍,五行占火,兩儀屬陽,跟我同歲?!毕ψ岋@得有些意外地說。
聽了夕讓的話,我也有些意外,再看看我倆,除了一僧一俗裝束不同,一樣的身材,一樣的體格,是沒什么大的區(qū)別。
“你為啥想到寺院來學畫?”
“因為一個破碎的夢?!蔽艺f,接著講了自己想學畫的原因。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那時家里有兩本小人書,不知被我臨摹了多少次。自從進學校讀書以來,我的美術(shù)成績一直是班里最好的,當然,其他的學科也不差。不過,來這里學畫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畢業(yè)時候的那件事:兩年前,學校的美術(shù)老師見我繪畫功底好,就向校長推薦,當時,學校只有兩名美術(shù)老師,嚴重缺編,因此,學校決定等我畢業(yè)后保送去省美術(shù)學院進修三年,回來就留校。可是,世事難料,就在畢業(yè)之際,校長因病去世,我保送的名額被人調(diào)換,憧憬了兩年的夢也就此破滅。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打擊很大,雖然一方面覺得氣憤和無奈,另一方面心里卻有一股遏制不住的不服輸?shù)陌翚庠诓煌5胤v,盡管這樣,自己在學校還沒來得及證明出什么就已經(jīng)畢業(yè)回家了。
事情雖然無可挽回地過去了,可是與夢想失之交臂卻成了自己最大的心病,我依然想證明自己不輸于任何人,能從最低的地方爬起來。于是,在分配工作的時候,主動向上級要求到這個離自己的老家將近200公里,因為落后偏遠而沒有公路、電力超弱、不通信號的地方工作。當然,來這里還有一個原因:全縣最大的寺院就坐落在這里,我想在這里一定可以找位師傅學習唐卡畫,修補一下自己曾經(jīng)殘缺的夢。
聽完我的講述,夕讓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呷了口茶,起身進臥室抱了一卷東西出來,說:“你先看看吧。畫好的唐卡都被人買走了,只剩下一些畫在紙上的草稿和樣本。”我高興地接過來。
當我一件件打開那些卷著的紙時驚呆了,雖然這些畫沒有色彩,只有單調(diào)的線條,但是那些迂回跌宕的曲線勾成的圖案美輪美奐,有祈福吉祥的八瑞祥、七政寶、五妙欲等各類吉祥圖案,有塑像莊嚴或者忿怒威嚴的各類神佛,還有騰龍飛風、祥云嫣花、山川河澤、花邊圖騰等等,應有盡有,讓人眼花繚亂。我想,如果這些畫都上了顏色,那將會是怎樣的絢麗奪目,動人心魄。
我由衷地贊嘆,將這些畫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在我看畫的時候,夕讓給我重新倒了茶,溶了酥油,放上一大撮糌粑,擺好手抓肉請我就餐。已經(jīng)是午飯的時間了,我倆邊吃邊聊,至于拜師的事他答應以后“互相學習”。
也許是糌粑放多了,也許是看過畫后興奮地沒有了食欲,我碗里的糌粑竟剩了一半,說什么也吃不下去。后來夕讓說,我倆的緣分就是從那坨吃剩的糌粑開始的,因為沒有吃完,所以我一定還會再來。
求學的日子是艱苦的,無論是在盛夏的烈日下,還是在冬日的嚴寒中,每個周末要么借熟人的自行車要么走路去六公里處的寺院學習繪畫唐卡的理論知識,回來后把所有的課余時間都用來埋頭苦畫。
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終于可以在畫布上作畫了,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雖然每完成一件作品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但是每一次都能得到師傅夕讓的稱贊,自己也就覺得很欣慰。
一起的時間久了,我和夕讓的關系慢慢有了一些變化,我心里對他的敬畏和他對我的嚴厲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朋友間的親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去寺院已經(jīng)不只是去學畫,更主要的是想和夕讓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在許許多多的日子里,我們倆常常坐在他臥室窗前的小榻上,品著茶,看窗外參天松柏上的黑鴉起落,看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善男信女,聽寺廟里的晨鐘暮鼓,閑聊暢談。每當這時候,我就感到心里特別安靜,祥和,似乎時間也停止了流動。
夕讓的知識非常豐富,談論常常引經(jīng)論典,出口成章,在辯論中,開始我不管是雄辯、詭辯還是狡辯,都只有甘拜下風,我自詡看過的書還不算少,可是在夕讓面前,我感到自己的知識顯得蒼白而可憐。后來,辯論的次數(shù)多了,我慢慢從他身上學會了一些技巧,如怎樣不動聲色地暗設圈套,引入歧途;怎樣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怎樣泰山壓頂,殺雞用牛刀,讓人無法反駁等等,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辯論的技巧和知識同樣重要。
夕讓的愛好很廣泛,他喜歡騎摩托車,技術(shù)高超,修車的技術(shù)也不賴;喜歡聽亞東、騰格爾的歌曲,有時也會小聲地哼唱;喜歡看李連杰、成龍的電影,為他們的功夫著迷,有時候他到學校來看我,我就想辦法去借一些功夫片,一起欣賞;他還有一臺小收音機,每天都要聽聽新聞,關心一下國內(nèi)國外發(fā)生的大事,當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發(fā)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也問我的觀點。
我喜歡和夕讓開玩笑,有時候還故意跟他討論關于愛情的話題,但他性格坦率,思想開放,喜歡接觸新的東西,從不因為是出家人就避諱談論世俗的事。
有一次,夕讓騎摩托車捎我,一路飚車,到了他的僧舍,我就數(shù)著他的愛好開玩笑說他不像個出家人。夕讓笑了,說:“我們出家人也是正常人,為什么就不能喜歡這些呢?關心新聞是因為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克制情欲是為了修行,而不是因為我們腦袋有問題不懂。至于摩托車嘛,你不是也愛瘋騎嗎?別忘了我們兩個是同歲。再說前人靠馬代步,僧人也不例外,現(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展了,人們都以車代步,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苣?馬和車不都是交通工具嗎?”
我會心一笑,沒有辯論或反駁。夕讓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表情做得很夸張,他見我還是沒有反應,就故意從窗戶向西邊張望。我懂得他的意思,說:“不用看了,太陽沒有從西邊出來?!彼犃斯笮?。
夕讓雖然謙虛,但有時候也很自負,我受他嘲笑已經(jīng)不止一兩次了。那次他看見我剛寫好貼在寢室里的藏文書法,就揶揄地說:“這就是曾
經(jīng)在學校里年年拿一等獎的好字嗎?”
我除了滿臉通紅,只有啞然無語。是啊,了解了夕讓在書法上的造詣,我還能說什么呢?不管看他寫楷書、行書、草書還是梵文,都是一種享受,那些字有的敦實凝重,有的飄逸灑脫,我是萬萬及不上的。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夕讓:“你年紀輕輕的為啥知道這么多呢?”
夕讓笑了,說:“出家吧,做了和尚你就有很多的時間學習了,除了有佛事的時候在大殿誦經(jīng),其余的時間都是你的,想怎么打發(fā)就怎么打發(fā)?!?/p>
聽完夕讓的話,我的心竟怦然動了一下:是啊,為什么不能出家呢?可是這個念頭剛一轉(zhuǎn)就打消了,我笑了笑,說:“我的塵心太重,出家可能要不了十天就會被亂棒打出寺院?!?/p>
在夕讓的身上,有很多東西我都想學,可是在我身上,他惟一感興趣的就是學習漢文,這好像也是我在他面前惟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我就從拼音開始教,他學習的速度讓人吃驚,也讓人欽佩。
到今年夏天,算起來和夕讓相識已經(jīng)整整兩年了,因為大家共同的愛好,有共同的語言,我倆已經(jīng)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了。大多時候是我去寺院,如果星期天學校有事走不開,他就會想辦法下來。假期里我們常去他老家呆一段時間,他的父母很喜歡我,經(jīng)常給我拿酥油、奶渣、牛肉,簡直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孩子。
我以為我倆會以這樣的方式一直交往下去,可是,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完全改變了我們。
記得那夜天氣很好,夜空中朗月如鏡,群星閃爍。晚上十點左右,我覺得困了,正準備睡覺,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門,我想誰會在這個時候來串門呢?
打開門,我愣住了。雖然這里是高原,雖然現(xiàn)在是晚上,但是在這個季節(jié)里穿這身是不是太厚了?只見夕讓穿著冬天的僧服,戴著摩托車的頭盔,裹得嚴嚴的,我還是從那雙眼睛認出他的。
我用不解的眼神看著夕讓,竟忘了請他進來。
夕讓摘下頭盔,笑了笑,說:“晚上氣溫下降,風太大了?!?/p>
我回過神來,側(cè)身示意他進屋。
“不了,我還要趕路吶。”夕讓說。
“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能先去拉薩?!?/p>
“做什么?”我有些吃驚。
“流浪。我決定還俗了?!毕ψ屵t疑了一下說,語氣雖然有些激動,但是一臉的平靜。
“你不是在說胡話吧?”我被他的話嚇了一大跳。
“我當然不是騎著摩托車去拉薩,”夕讓答非所問地說?!暗冗^了今晚,找個合適的買主把摩托車賣了,就坐客車去?,F(xiàn)在寺院放假一個月,暫時還不會有人知道我偷跑還俗的事。這是我‘扎哈(僧舍)的鑰匙,你過段時間再交給我的家人?!毕ψ屘统鲆淮€匙放在我手里,我懵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機械地接過鑰匙。
“再見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等下次我們再相聚。”夕讓忽然抱著我說。
我的思維在擁抱中突然恢復了,可是我沒有勸夕讓,因為我了解他的性格,他從來不是個沖動的人,他還俗肯定有他的理由。
我緊緊地抱著他,想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次相見,喉頭哽得難受。
我和夕讓在門口哽咽著擁抱著站了很久。
我把我最珍愛的項鏈解下來給他戴上,說:“我不知道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事,但是不管你做什么、變成什么樣的人,你永遠都是我的兄弟。”
夕讓走了,我從他的背影看見他悄悄地擦了一下淚。那刻,我忍了很久的淚水潸然而下。
那一夜,我徹夜失眠,想了很多很多,夕讓離去時發(fā)動摩托的聲音也在我的耳邊響了整整一夜。
再次聽到夕讓的聲音,已經(jīng)是三年后的事情了。這些年來他一直杳無音信,我卻無時無刻不在牽掛。這里開通手機信號也不過半個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聽到的。
“兄弟,你還好吧?”電話里夕讓的聲音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么低沉充滿磁性,一剎那,他閑情逸致的神情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還好,你呢?”我壓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盡量讓語氣顯得平緩,也沒有問他是怎么知道這里通手機,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號碼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還俗嗎?”夕讓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
“我想了很多種理由,可是都不恰當,所以猜不出來?!?/p>
“我是因為你?!?/p>
“我?”
沒等我問,夕讓已經(jīng)在說了。“自從你第一次來我的僧舍,我就預感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算很長,雖然我從來沒有向你說起過,可是我一直都喜歡你無拘無束的性格,也向往能像你一樣自由瀟灑地生活。我表面上經(jīng)常嘲笑你,其實心里很佩服你的知識,你盡管向我問東問西,可是你頭腦里裝的東西有許許多多是我不知道的。所以,我決定還俗了,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我四處流浪,去了很多地方,有些是你說過的,有些是我一直想去的。幾年來,我靠給別人畫畫或者打零工來掙錢,用完了就又掙。你教我的漢字終于起作用了,我還在不斷地學習,謝謝你。我現(xiàn)在很開心?!?/p>
我跟夕讓在電話里聊了整整一個下午,他說明天又要向下一個目標出發(fā)了。
落日西墜,大地開始寂靜下來。我泡了杯茶,靜靜地坐在靠窗的小榻上,看著窗外的一切,漸漸陷入到一種祥和寧靜的沉思中,耳邊仿佛又傳來那熟悉的摩托聲。
夕陽下
傍晚,草原的盡頭,曲線柔和的小丘上懸浮著殷紅的落日。天空鋪著薄薄的碎云,在嫵媚的夕陽的撩撥中轟轟烈烈地燃燒著,草原呈現(xiàn)出醉人的輝煌。
剛剛放牧歸來的桑吉感到高興極了,盡管他是村里最后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但是這個屬于自己的好消息讓他興奮不已。他躍上馬背,兩腿一夾,長嘯一聲向草原深處馳去。他覺得現(xiàn)在的喜悅只有在像藍天一樣寬廣的草原上才能盡情宣泄。
風愜意地吹動著,有云雀不斷地從桑吉的馬蹄下驚飛,盤旋幾圈又落下來,沒在草叢中。
一路奔跑,一路呼嘯吶喊,桑吉終于覺得盡興了,就唱著山歌信馬由韁往回走。不遠處,清亮的河水在草原上迂回流淌。
桑吉想該給馬飲水了,牽動韁繩打馬慢慢向河邊走去,忽然,他看見金光粼粼的河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把金色的河水不慌不忙地一瓢一瓢地舀進桶里。
“貢秋措”桑吉不禁在心里一聲輕呼,雖然人影背著夕陽,看不清面龐,但他還是一下就認出來了。他下馬佇立在河岸,凝視著河邊的人影,一絲甜蜜,一絲惆悵悄悄襲上心頭。桑吉微微嘆了口氣,牽著馬向河邊走去。
馬蹄落在光滑的卵石上,發(fā)出一串清脆的,富有節(jié)奏的響聲。
聽到馬蹄聲,貢秋措猛然轉(zhuǎn)過臉來。她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淚珠里映著血紅的夕陽,就在兩行淚水裹著夕陽從她的下頦滑落的時候,桑吉的心被眼前這幅凄美的畫面緊緊攫住了,不知不覺發(fā)出了一聲驚嘆。
“桑吉——”貢秋措扔下水瓢,撲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不算寬厚的胸膛上低聲痛哭起來。
桑吉一聽到貢秋措的哭聲,心就莫名地碎了。
“貢洛(貢秋措的昵稱),我——”桑吉把貢秋措緊緊地摟在懷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我想你也許會到河邊來,佛祖保佑,你真的來了。錄取通知書——你看了?”貢秋措啜泣
著說。
“是——”桑吉應了一聲,淚水一下沖出眼眶落了下來。“難道——難道我們會這樣結(jié)束?”桑吉的心揪得緊緊的。誰都知道這紙通知書代表著什么,他今后會走上另一條路,一條在人們的想象中舒適、快樂,不需要風吹日曬、頂霜冒雪的路。“要不是因為她是家里惟一的孩子而輟學,她肯定也會和自己一起考上學校的。兩年來,雖然她在家里放牧,但是這也沒有阻止我們相愛,我們不是都深深地愛著對方嗎?自己從來都沒有想過會考上什么學校,覺得考上學校對我們這樣的家庭是遙不可及的,還打算畢業(yè)回來后就和她結(jié)婚,可是,現(xiàn)在——”
兩人靜靜地擁抱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耳畔只有貢秋措小聲啜泣的聲音。
馬掙脫桑吉手里的韁繩,喝足了水,拖著韁繩在河邊一邊溜達一邊啃食青草。
貢秋措好不容易收住眼淚,可是她舍不得離開桑吉溫暖的胸膛,她想能多抱一刻也是幸福的,就依然那樣緊緊地抱著他?!吧<必暻锎腴_口了,抽噎著說。
“嗯——”
“你高興嗎?”
“剛才是,可是現(xiàn)在我的心很痛?!?/p>
貢秋措抬起頭望著桑吉,見他年輕俊朗的臉上寫滿了傷感,濃眉緊蹙下的雙眼里還浮著清亮的淚水,問:“那是所好學校嗎?”
“他們都這么說?!鄙<男厍皾窳艘淮笃?,晚風拂來,稍微有些涼意。
“我真為你高興?!必暻锎胝f完緊緊地抿著小巧的雙唇,深情地望著他,朦朧的淚眼像是蒙了一層薄霧。桑吉真想低頭吻干她眼角殘留的淚水,但是他沒有,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真正吻過她呢。
桑吉悠悠地吐了一口長氣,抬手擦干她的眼淚,認真地說:“我不去了?!?/p>
“你說什么?”貢秋措愣住了。
“我說我不想去學校讀書了。”桑吉平靜地說。
貢秋措松開手,說:“為了我?”
桑吉點點頭。
貢秋措又哭了,她被桑吉的真情感動,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腸不能軟下來,她加重語氣說:“為了我,你這樣做對得起誰?你的家人供你上學容易嗎?你是我們這里第一個考出去的人,難道就這樣放棄了?眼看著你就有機會改變自己的未來,你不知道這是多少人的夢,又有多少人在羨慕著你,我們讀書考學校不就是為了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嗎?你這樣做會后悔的。”
“我愛你,我需要你,為了你我做什么都不會后悔!”
“不,我要嫁給別人了。”
桑吉的臉“唰”地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痛苦地一把推開貢秋措說:“你要嫁給別人了?”
“今天你放牧去了,通知書來的時候你不在家,這時候頓珠又來提親了。他一直都喜歡我,這你也知道。他經(jīng)常對我說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是走不到一起的,最后我們只會給對方帶來痛苦,他說的沒錯。今天我答應他了?!?/p>
“難道你對我的愛都是假的?”
“不!我當然愛你。因為愛你,所以我才不能嫁給你。”
“為什么?”
“我知道你的成績很好,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像我們這樣沒有任何背景的人會考上學校,就一直以為能和你在一起生活?,F(xiàn)在,你考上了,我很高興,但是我不能拖累你,你應該去學校讀書,你應該去更好的地方工作,你應該找個更好的姑娘作你的妻子?!?/p>
“你難道不知道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一起嗎?你難道不知道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人?噢,你當然知道,所以你想成全我。剛才一看到你哭就猜到你會這樣做的,我也忍不住眼淚,只是沒有想到會這樣快。我不想去學校了,我只要你?!?/p>
“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我們都快是二十歲的人了?!必暻锎肜<氖挚拗肭蟮馈?/p>
“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生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沒有你,我的生命只會剩下一副軀殼,我還讀什么書?過什么好日子?”
“我只希望你過的更好?!必暻锎肫怀陕暤卣f。
桑吉一把抱住貢秋措,哽咽著堅定地說:“我是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貢秋措再也想不出用來勸解的話,只能倒在他的懷里低聲啜泣著。
夕陽落山了,滿天的云霞開始慢慢褪色,鉛色的云層里透出黯然的暮色。
桑吉突然輕聲一笑,他捧起貢秋措的臉,說:“傻瓜,還哭什么呢?我畢業(yè)后回這兒工作,我們一起生活不好嗎?”
“我說了這么多,你還要回來?”
“我當然要回來,這里的草原和河水養(yǎng)育了我,既然我是這里走出去的第一個人,我又怎么能撇下不回頭呢?更何況這里還有我最心愛的姑娘在等著我呢,不是嗎?”桑吉輕松地說。
貢秋措覺得心里很矛盾,她既希望桑吉能離開這里去更好的地方生活,又舍不得心愛的人離開自己。“你真的要回來?”
“這里有什么不好?誰說讀書考學校一定是為了離開故鄉(xiāng)?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生活不一定就是幸福,平凡真實的生活也未必就是受苦,再說每個人對幸福的追求都是不一樣的,我的事業(yè)和愛情都在這片美麗的草原上,我能不回來守候我的幸福嗎?”
“那你是答應去學校讀書了?”貢秋措欣然地問。
“是的。但是首先你要答應我不會嫁給頓珠或者其他任何人。三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等畢業(yè)回來我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p>
桑吉的話深深地打動了貢秋措,她輕輕地點點頭,他們堅貞的愛情在夕陽的洗禮下再一次升華了。
“向佛祖保證。”桑吉調(diào)皮地笑著說。
“我向佛祖保證?!必暻锎霛M懷幸福地說。
“那你是答應嫁給我了?”
貢秋措的臉“倏”地一下紅了,轉(zhuǎn)身想掙脫桑吉的手。
桑吉一把拉過她,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嘴唇卻猛地粘上了她溫潤的雙唇,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在她的雙唇間溶化了,而且仿佛整個世界也都在跟隨自己輕輕地乘風飄升。
桑吉似乎看見佛祖正坐在云端,對他露出了洞悉一切的慈悲的微笑。
作者簡介
澤讓闥,筆名黑牦牛,藏族,松潘縣人,1998年畢業(yè)于四川省馬爾康民族師范學校。在校期間,開始嘗試寫作,作品散見于全國各類報刊。1998年畢業(yè)后,向縣教育局要求去毛爾蓋任教,在毛爾蓋區(qū)上八寨鄉(xiāng)學校擔任10年教師工作。詩歌《雪域風情》獲全國青年詩歌大賽二等獎。2008年7月借調(diào)到松潘縣文體局,協(xié)助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工作。
本欄目責任編輯: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