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暉
我認為,小說的問題不在于它是否將要衰亡,它面臨的考驗是,如何回到它的精神原點上去,勇敢地面對和處理我們的精神困境,看破重重幻覺,讓我們穿過那些名牌、成功、減肥和口舌之辯的喧鬧,直接觸摸我們的存在。
——李敬澤《為小說申辯》
公元2006年,對于尹守國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年份,這個因“高考失意”而“四處流浪”的農村青年,在經過長達十年的“日記中的詩歌寫作”、以及新世紀最初幾年的“四顧茫然”的苦寂后,開始了他對于“小說”這門手藝的“操練”。用一句社會學名詞,尹守國和他所處的時代一樣,開始了一次前程充滿“危機與挑戰(zhàn)”的“轉型期”求索。比起一些在文學小路上遭遇“頭破血流”后“落荒逃走”的失意者而言,還算幸運的尹守國在三年多的時間里,不僅在《鴨綠江》、《芒種》、《黃河文學》、《飛天》、《芳草》、《長江文藝》、《文學界》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了五十余萬字的小說,還把一些“碩果”,堂而皇之地“擠”進《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知名選刊和年度選本中。
在通過文學田園上的揮汗如雨換回“養(yǎng)家糊口”的“辛苦費”的同時,讓人欣喜的是,尹守國竟穿越了“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心靈困境”,收獲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精神建筑”——合莊系列小說。更讓人稱道的是,尹守國在“右腳踩著左腳的印跡一路走下來”的同時,還獲得了不僅是激勵他自己繼續(xù)前行的經驗與信心,即:“我覺得寫作這個職業(yè)從業(yè)的門檻并不是很高,對作者的要求也不是很特別。只要是能正常地生活著,每天早上拉開窗簾并能感受到太陽的光輝,身上充滿著鼓舞和力量;只要把文學當作一個正經的事去做并時時地告誡自己,你在從事一件與信仰有關的事情;只要有一顆易感的心和悲憫的情懷,時刻被生活感動著并以自己的感動去感動著別人,就應該可以了。”(尹守國《去往合莊的路上》)通向小說技法的路徑很多,有關小說創(chuàng)作的經驗也很多,尹守國的“感動說”不能說是他所獨創(chuàng),但它卻凝聚了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甘苦談”,也是小說家尹守國為他的讀者開出的“去往合莊”的通行證。
這是一張書寫了怎樣的“合莊密碼”的通行證呢?作為一名被尹氏小說所感動的感動者,我想試著說出我的“解密”之言。
首先,在小說家理清了他與“合莊”的三種聯(lián)系后,充分行使了“創(chuàng)作自由”的支配權。小說家是透過這樣的三種聯(lián)系——環(huán)繞他的存在之物體的聯(lián)系;與“合莊”所有事物所有產生的神奇原因的聯(lián)系;與那些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的聯(lián)系——而確立自身位置的,因為有了這樣的“整體”觀照,合莊的自然、風土、人物的面貌便逐漸清晰起來,在“臨摹”合莊的過程中,因為有了“耳聞目睹的事”做“底色”,他的小說便有了“現(xiàn)場感和真實性”。在尹守國的小說《村民組長的五月》中,合莊的地理環(huán)境是這樣和小說家聯(lián)系著的:“美麗河在遼西這疙瘩也算一條大河了。由于受阻黑龍山,在合莊附近打個死彎后,就一溜煙地向西北竄去。河上下游,村鎮(zhèn)毗鄰,皆因受到這條母親河的潤澤而不同程度地繁榮起來。惟獨合莊,似乎是一個體單智弱的棄兒?!痹谶@樣的“村莊”里,照例要生活著屬于合莊的人,演繹著合莊的故事:“自打生產隊那會兒,王儉就當隊長了。人民公社胖成現(xiàn)在黑龍鎮(zhèn)政府,王儉卻由原來的隊長瘦成村民組長了。”這一胖一瘦的轉換之間,合莊的歷史就這樣進入了另一種“聯(lián)系”之中:“五月節(jié)剛過,王儉去村上開會”,參加會議的王儉,就只好耐著心煩聽“村主任葛禿子在總結各村春季打井情況時”的“幽默”講話:“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是不再靠天吃飯了。我們要和天斗,斗不過天,我們就和地斗,斗不過地,我們就要在人上下功夫??傊覀儾荒芾蠈嵉卮糁??!绷攘葦?shù)語,便把場景和人物凸現(xiàn),合莊的氣息撲面而至,進而調動著合莊的各色人物,鮮活登場。
其次,在合莊小說系列中,尹守國“為伊消得人憔悴”??嘈臓I造“遼西地域色彩”。當經濟全球化日漸“水落石出”后,保留“地域色彩”的多元化,也成了許多作家、藝術家一展“抵抗”才華的曠日之戰(zhàn)。偏居邊地遼西的尹守國,深知遼西這方熱土是他命中注定的“有著踏實感的場所”,多年與遼西的“相濡以沫”,驅散了他“恰同學少年”時許多幻想,當他讀懂了哲人馬可·奧勒留的“無論什么事情的發(fā)生,都是在整個萬古永恒中就為你預備好的,因果的織機在萬古永恒中織著你和與你相關聯(lián)的事物的線”的忠告后,他便選擇了回歸遼西合莊之路。他深知,他的“合莊”,不是馬爾克斯的馬孔多,不是??思{的密西西比州的牛津鎮(zhèn),不是莫言的山東高密鄉(xiāng),不是孫惠芬的遼南歇馬山莊,而是打上了“生于斯,長于斯”的尹氏“骨血”的合莊。在這方只住著五十多戶人家的“巴掌大的”地界上,“張家的西邊院墻便是李家的東邊院墻”,“鄉(xiāng)親們更多的時候和諧相處,有時也因為些雞毛蒜皮的事鬧得扭頭別膀的,甚至像《曹大牙的杰作》里那樣,鬧上法庭”,這里有《花幡》中跟喜為了生個兒子而不惜傾家蕩產的“愚昧”,也有《對門的目光》中的劉玉蓮對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捍衛(wèi)……這里的色彩是紅黃藍白黑,這里的滋味是苦辣酸甜咸。這里的一切都在流動著、變化著,日升著,月落著,息息相關著。
在鄉(xiāng)土中國中,在遼西合莊里,尹守國是一個專事文字排列組合的“一莊之主”,他把耳聞目睹、道聽途說的“原材料”,組合成了他的起伏跌宕的“小說世界”。在2008年,尹守國向他的“小說池塘”投出一枚《動葷》的“石子”,這篇由六千多個文字細砂凝聚而成的“樸實之石”,激起了層層波紋,引來了多方的注目。把《動葷》劃定為尹守國的小說“成名作”,也似乎并不為過,作為尹守國的“遼西鄉(xiāng)黨”,我為之祝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是一篇有著“深遠背景和立意”的小說,在一個“三世同堂”的“忠厚人家”,在一個凝結著中國古老傳統(tǒng)的“守夜、吃餃子、供神仙、祈禱好運”的“一夜連雙歲”的特殊時刻,身為一家之主的“爺爺”藏著一個“隱秘”的心事:已經到了二十五歲“本命年”的大孫子吉東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這怎能讓“急著”實現(xiàn)“四世同堂”的爺爺高興呢?于是,在除夕夜,經過一番周折,突然“懂事”的孫子不但把祖?zhèn)鞯挠蛪訌奈魑莅岬綎|屋,還在爺爺?shù)拿媲班嵵乇砹藨B(tài):“我明年一定動葷(婚),爭取明年過年時,咱們家六口人。”爺爺笑了,一家人吃上了“團團圓圓”的“年夜餃子”。這是一幅生動和美的“遼西動葷圖”,當然,也寄托了作者的“巧思妙寓”,達到了“無聲勝有聲”的小說之用,讓人觸摸到了一脈綿長而悠深的感動。
在《動葷》中,尹守國的敘述一如他其他出色的合莊小說,其內容和語言達到了雙重的“返樸還淳”,為關懷底層的寫作,留下了“晶瑩靈動”的小說文本。
尹守國說話的聲音略帶沙啞而有磁性,也有人說他的小說語感有單田芳的評書之風。由此觀之,還會有許多話要說的尹守國一定會有更遠大的人生與文學前程。行文至此,想到了我敬重的孫犁先生說過的一段話,恭而錄之,愿與“合莊莊主”共勉:“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經受得清苦和寂寞,經受得污蔑和凌辱。要之,在這條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熱也能處得,風里也來得,雨里也去得。在歷史上。到頭來退卻的,或者說銷聲斂跡的,常常不是堅實的戰(zhàn)士,而是那些跳梁的小丑。”
讓我們做一名守衛(wèi)文學的戰(zhàn)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