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麗
周末,我和驢友一起去爬天姥山。正值黃梅季節(jié),江南的天捏一把都能出水,若不下雨,就悶著,像個大蒸籠。窗外那些知了不要命地叫著,聲嘶力竭的程度,就好像潮悶的空氣要把它們煮熟了一樣。選這樣的日子向天姥挺進(jìn),真的有點(diǎn)自虐的味道。
不過,吃苦也是爬山的一項樂趣。試想,若不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登到山頂,怎能感受那極度酣暢的感覺,并領(lǐng)略一覽眾山小、云在山間繞的豪邁?一般來講,越難走的路線可能越充滿著離奇和樂趣。
天姥山在新昌境內(nèi),算起來也是家門口的山脈了,竟然沒有去過,說起來也有點(diǎn)汗顏的。唐代大詩人李白那首膾炙人口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就是產(chǎn)自那里,算得上千古名山了。
青花瓷盆
天姥的人口在儒岙鎮(zhèn)。老遠(yuǎn)我們就看到了山崖上那塊巨大的牌子:“歡迎來到天姥”,很有些氣勢,以為是一片已經(jīng)在轟轟烈烈開發(fā)中的旅游區(qū)。但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天姥就像一位半寐的神仙,還沒有被吵醒。她從遠(yuǎn)古走來,在漢唐年代,她慵懶而迷離的姿態(tài),曾讓那些云游的半仙和詩人慕名而來,仙氣云蒸霞蔚。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李白是這樣描述的。而事實(shí)上,這蒼翠挺拔、層峰疊嶂的群山,的確配得上這樣的美贊。當(dāng)年,李白能發(fā)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此的感慨,可見,天姥的壯闊與雄氣是多么深地觸動了詩人桀驁凜然的內(nèi)心。
有些山,它只是地表的突起;而有些山,它注定是要被人仰慕和欣賞的。天姥就屬于后者。它是大自然鬼斧神功的杰作,也是千年萬年沉寂后修煉出的蒼翠和從容。那半山上綿綿的竹林,有著柔軟嫵媚的波紋:而那一座座峻峭兀立的山峰,又有著巍巍壯觀的磅礴氣勢。剛與柔,大氣與纏綿,在天姥的峰與腰間很好地融合,淋漓畢現(xiàn)。
儒岙鎮(zhèn)是一個依山而建的小鎮(zhèn),夾在山坳里,狹長的一綹,前后只有三排房子。我們在那家名叫“儒岙酒樓”的飯館吃了午飯,很干凈。窗外就是山,可能剛下過雨,山上的泥土都是松軟的赭紅色。戴著翠綠頭巾的小姑娘端上來一盤豆腐燒魚頭,竟然是用臉盆大的青花瓷盆裝的,滿屋子飄著香。那河蝦是野生的,那地衣也是剛從水邊的巖石上挖來的。幾個人饕餮了一頓,等結(jié)賬時都有點(diǎn)傻眼,以為老板娘少算了幾道菜。老板娘重新按了一遍計算器,很自信地說,沒錯!儒岙人的好客和實(shí)在,讓我們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天,是蔚藍(lán)蔚藍(lán)的天。云,是如絲如縷又如煙的輕云,飄在天際。突然忘了是在江南的梅雨時節(jié)。因?yàn)檫@里的空氣透明清涼,沒有一絲潮悶的痕跡。陽光灑下來,是那種薄薄的金片一樣的明亮。
古驛道
我們到達(dá)一個叫橫板橋村的地方,拐進(jìn)了一條小路。
這很可能就是原來古驛道的一段。昔日街市的風(fēng)貌依稀可辨,兩邊的房子都是土夯的墻、木制的門面,兩層樓??赡茉趲装倌昵?,這里曾經(jīng)熙攘生動過,開滿著店鋪,居住著一戶戶人丁興旺的家庭??涩F(xiàn)在,差不多都成了歷史的遺跡,衰敗而又堅同。那些土夯的墻,長出了狗尾巴草;倒塌的屋頂,架在斷墻上。
有幾條黃狗在大樟樹下趴著乘涼,慵懶相,也有一條黑色的蹲在路當(dāng)中,回頭,上肢擺出各種滑稽而有趣的動作,既像是表演給我們看,又像是自娛自樂,一副愜意相。
沒有一條狗沖我們吠叫,也沒有一條狗因?yàn)槲覀兊脑煸L而恐慌。村里還住著一些老人,他們有的站在屋門口,有的背著農(nóng)具出門去,看到我們的時候,都是憨憨地一笑,或者友好地點(diǎn)頭。
天姥山如此寧靜、原始、淳樸,與外面的工業(yè)和喧囂無關(guān),依然保留著雞犬相鳴、采桑摘豆的田園風(fēng)光,猶如現(xiàn)代版的世外桃源。
我們找了一條小徑上山。綠樹掩映,野花開滿。有的地方比較陡峭,沒有石階,路是人為踩出來的,濕漉漉地鋪著落葉和蔓草,踩上去有一點(diǎn)滑,卻不累腳。偶爾會碰到一些裸露的巖石,被山泉浸濕,冰涼,異常的光潔。有時,能看到石旁有一個泉眼,在汩汩地滲出細(xì)流。那水,是晶瑩透明的,嘗一下有點(diǎn)甘甜。
再往上,則有因地勢陡峭形成的小瀑布,不那么驚心動魄,卻活潑、歡快,旁邊的山石、樹葉全都濕透。有水,便是有靈氣的,有水,再怎么背上冒熱氣的人,也能很快清涼下來。捧起溪水,洗臉洗胳膊,清涼沁人,那一身的汗就全都下去了。
古橋和西瓜
上了山,又下了山,我們也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后來走到一座大石橋跟前。
橋頭一棵大梧桐樹,有幾位當(dāng)?shù)貗D女和孩子在納涼。一個皮膚黝黑的、長著雙大眼睛的小男孩、“噠噠噠”跑到我的面前,扯著我的背包帶,抬起頭好奇地看著我。
他一點(diǎn)也不怕生。我沖他笑了一下,他也咧開嘴笑,很快他就轉(zhuǎn)身,羞澀地躲到媽媽背后去了。我招呼他。這小家伙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變得不好意思了,頭半垂著,一步一步地挪過來,悄悄地看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
我從包里拿出一塊巧克力,想給他??上В焯珶?,巧克力化掉了,黏糊糊一攤。我倒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正猶豫的時候,同伴掏出了一些牛肉干,遞給小男孩。顯然,這些紅紅綠綠的包裝,對他是蠻有誘惑力的??尚∧泻⒉]有接,而是回頭看他的媽媽,好像非要征得大人的同意才敢拿。
媽媽沖著我們笑:“快說謝謝!”媽媽教著孩子。小男孩這才攤開手,接住了我們的糖果。他羞赧地說了一聲謝謝。
古橋重建于道光年問,是單孔石拱橋,頗有盧溝橋的風(fēng)范。橋欄上雕刻著一只只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的動物,有獅子、大象、馬和牛等等,或者憨態(tài)可掬,或者活潑調(diào)皮,或者溫順乖巧,因?yàn)轱L(fēng)雨剝蝕,有一些已經(jīng)殘缺了。旁邊的碑記,篆刻著該橋的歷史。
正當(dāng)我不亦樂乎地在橋上拍照的時候,我感到衣角好像被人拉了一下。我轉(zhuǎn)頭,看到小男孩正站在我背后。他手上捧著幾塊西瓜,那西瓜剛切開來,殷紅的汁液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去,前襟已經(jīng)紅紅地濕了一片。
他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芒,踮起腳尖,費(fèi)力地把瓜舉高。他露出兩顆小虎牙,對我說:“姐姐,吃西瓜!”他又轉(zhuǎn)身,用下巴點(diǎn)點(diǎn)梧桐樹下,“媽媽讓我拿過來的。天熱了,西瓜好吃!”
這下,倒是我們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我趕緊接過西瓜,輕輕摸了摸他的后腦勺。
那西瓜真甜啊!清涼爽口。小男孩瞇著眼睛,抬頭高興地看著我們吃瓜。我蹲下去,掰了一小塊遞給他,他擺擺手,又搖搖頭,然后歡快地轉(zhuǎn)身跑回到梧桐樹下去了。
捕魚的少年
告別了小男孩和他媽媽,我們?nèi)チ巳f馬渡。那是兩山夾峙中的一條山谷。數(shù)以萬計的巨石成群結(jié)隊,浩浩蕩蕩,如萬馬奔騰,從上游下來,蜿蜒有好幾千米長。石間溪水潺動,落差大的地方,形成湍急的瀑布,沖擊著下面的巨石,白浪飛濺,嘩嘩作響。
半路上,我們看到幾個赤膊的少年,腰間纏著魚簍,圍成一圈,在相對平坦的一段河溝里捕魚。我們站在岸上,大聲地問他們:“喂——有魚嗎?”
湍急的溪水嘩嘩地噴濺著,吞沒了我們的聲音。
他們轉(zhuǎn)過頭來,喊道:“有的!”其中一個少年,還從魚簍里提出一條青色的魚,晃動著給我們看。
“你們住得遠(yuǎn)嗎?”我們用手籠成喇叭狀,接著喊。
“不遠(yuǎn),就在外面的那個村莊!”剛才展示青魚的那個少年大聲回答,并用手指了指身邊那個穿著背心、皮膚相對白嫩的男孩,“他是我表哥,從城里來的,來我們這里過暑假!”
我們站在岸上,幸福地看著他們捕魚。那曬黑的幾個身影像泥鰍一樣靈活,一會兒彎腰,一會兒朝前撲,一會兒不小心撞在一起,一會兒又相互撲打著水花,嬉戲起來。
他們腰間竹黃色的魚簍,在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們的快樂感染了岸上的人,我們恨不得脫了鞋,奔下河溝去湊熱鬧。
清涼寺和楊梅
這趟旅程最讓我們難忘的,是當(dāng)?shù)厝说臉銓?shí)和熱情。他們中有的不會講普通話,但只要我們問路,都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用手比畫,直到我們明白為止。
在清涼寺腳下的那個小村莊里,我們遇到了康老師一家。我們本想去天姥龍?zhí)兜模稍趺匆舱也坏健?/p>
我們像迷途的陌生人,雄赳赳地闖進(jìn)了那個村子。一位六十來歲的面目慈善的長者,站在他家的葡萄架下,看見了我們。他沖我們微笑,好像知道了我們的茫然。他主動走上前來,和我們打招呼,問我們要去哪里,并告訴我們前面只有一個清涼寺,天姥龍?zhí)恫⒉辉谶@條路上。
這時候,從屋里出來的大媽拎起一籃新鮮的楊梅,讓我們吃楊梅。大概言語不通,她只用簡單的音節(jié)來表示友好,眼睛慈祥地看著我們。
我不好意思拿,她就一直不放下籃子。我們靦腆地取了幾顆,可她卻要我們多抓。籃子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又遞到了我的面前。我實(shí)在不好意思再拿了,就連連擺手。大媽這才放下了籃子,退到一邊去。當(dāng)我們說起楊梅好吃的時候,她臉上露出了安靜的笑容。
從清涼寺下來,我們商議去大媽家買些楊梅。大叔還在葡萄架下。我們問道:“大叔,楊梅是不是賣的?”大叔說:“你們喜歡吃啊?”我們點(diǎn)點(diǎn)頭。
大叔就說:“我?guī)銈內(nèi)フ?”
這時候,天空布滿烏云,下起了雨點(diǎn)。山里的天,說變就變。大叔進(jìn)屋去拿斗笠了,等他出來,雨已經(jīng)下大。我們有些內(nèi)疚,那么大的雨怕麻煩他。大叔卻笑著說:“沒關(guān)系的,就在村口,你們難得來一趟,還是摘一些回去吧?!?/p>
楊梅在村口的一座小山上。雨密集地砸下來。我?guī)Я藗?,根本沒用。
楊梅是殷紅的果實(shí)。一顆一顆掛在樹葉下。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大叔姓康,退休三年了,原來是鄉(xiāng)小學(xué)的校長。一邊聽著康老師講述天姥的故事,一邊在雨中摘著楊梅,我和同伴們都有些陶醉了。
康老師的斗笠,嘩嘩地掛著水珠,他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他把半籃子的楊梅都倒在了我們的塑料袋里。其實(shí),我們費(fèi)老大勁也沒摘下多少。我要掏錢給康老師,可他像被嚇著一樣,趕緊躲開了,連連擺著手說:“怎么能收錢呢?你們喜歡吃,我就很高興了。你們不來摘,楊梅也都是掉在地上的?!蔽蚁胗踩o他錢,可他死活不肯收,快步地下山去了。
康老師拎著空籃子,在雨中漸漸走遠(yuǎn)。他的背影和斗笠,卻依然在雨幕中清晰地閃現(xiàn)。我站在原地,望著清涼寺的方向,心里盛滿了感動。
當(dāng)回到大路以后,雨突然停了,天又放晴,依然是藍(lán)天、白云、青翠的崇山峻嶺。天姥山的氣候就像神仙的臉,讓我們猜不透。但那場大雨,永遠(yuǎn)落在了清涼寺,也落在我們溫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