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潔
從這里望過去,原野很開闊很空曠。
密密叢叢的莊稼恣肆爛漫地鋪排開去,徑直伸向天邊。綠色旺盛得扎眼,瞅一瞅就會讓人頭暈目眩。
安子在地里薅草,她身后是那間破敗不堪的草房。
安子的兒子點點正在房前玩耍,喬大正用一只毛絨絨的蟲子逗他。那蟲子足足有兩寸長,全身長滿了猩紅的絨毛,絨毛上泛著刺目的寒光,就象一個全副武裝的斗士。
那蟲子一步步朝點點的腳下爬去的時候,點點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點點捂著臉朝安子驚乍乍地喊著。
“哭啥呢?”安子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那聲音跟早晨清新的空氣混雜在一起,顯得特別清爽。
“喬爸用蟲子咬我?!秉c點帶著哭腔說。
“他不是喬爸,他是喬叔?!?/p>
安子還是沒有抬頭,但聲音比剛才更加高亢清亮。
“哦哦!別哭了,別哭了,點點是個勇敢的乖娃子,喬叔再也不嚇你了?!眴檀箫w起一腳把地上的蟲子踢得老遠,然后把點點抱起來,用唱歌般的話語寬慰著他。
“喬賴,喬賴,你有那份閑心逗點點,還不如幫我干點活?!卑沧又逼鹧τ卣f。
喬大把點點放下,端了一碗水,噔噔噔朝田里跑去。幾縷塵土從他腳下飛騰起來,在他身后慢慢散開去。
“安子!你歇著吧!讓我來干?!眴檀笾敝钡卣驹诎沧用媲?,把一碗水晃晃蕩蕩地遞上去。
安子接過碗,把水喝了,抹抹汗又繼續(xù)干她的活兒。
“喬賴!你用不著這樣整天圍著我轉(zhuǎn),該干什么你干什么去吧!”安子說。
喬大接過碗朝安子笑笑又回到房前去了。
喬大把點點抱起來,抱到一叢草旁邊,指著上面的幾只小毛蟲說:“點點你看,這些小東西都是懦夫,哪有我們點點威風……”,
點點看著那幾只粘附在草葉上的毛蟲動作遲緩,就跟瘸了腿少了胳膊一般,心里自然鎮(zhèn)定了幾分。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了那幾只小毛蟲幾分鐘,終于覺出它們不可能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于是,他利索地脫掉褲衩,掏出自己的小雞雞,一條熱騰騰水柱劃著弧線就朝草葉上的蟲子沖將過去。草葉顫抖著,很快,幾只小蟲子都紛紛從上面跌落下來,掉進潺潺的溪水里沖走了。
喬大立即歡呼起來,手掌拍得脆響:“勝利啦!勝利啦!點點勝利啦!”
點點也跟著歡呼道:“勝利啦!勝利啦!”
安子剛從地里回到屋里,喬大就把一大碗香噴,賁的面條遞到安子手里。
安子的鼻頭一聳,輕聲問了一句:“哪來的豬油?”
“我剛剛才從集市上買來的?!眴檀笳f。
“你也吃吧。”安子說。
“我跟點點都吃過了?!眴檀蟀腰c點抱起來,點點拼命朝安子的碗邊湊,嘴里還哼哼唧唧地嚷著還要吃。
安子夾了一根長長的面條喂進點點的嘴里,點點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不再哼唧了。
喬大輕輕地抹掉了點點嘴角的面湯,說:“看你嘴饞,填不飽的豬肚皮……”
外面的陽光很好,微風輕輕吹動著,四野呈現(xiàn)出一派單調(diào)的綠,但出奇的干凈。
點點又跑出屋外玩去了。
安子看著點點歡快的背影,舒心的笑在臉上蕩漾開來,安子美如花朵的笑臉使喬大看呆了。
喬大走過去,輕輕地把門關(guān)了,屋里頓時一片漆黑。
“別關(guān)門!”安子下意識地朝門口沖去。
但喬大墩實的身坯就像一堵墻,安子被嚴嚴實實地擋了回來。
黑暗中喬大不由分說抱起拼命掙扎的安子,溫濕的舌頭在安子的臉上亂抹,然后又拼命地朝安子的嘴里擠。
“喬賴!你不怕嗎?”安子問
“求求你!別叫我喬賴,叫我喬大?!眴檀蟮碾p眼緊閉著。
“喬賴!你不怕達貴嗎?”安子又問。
達貴是安子丈夫的小名。
喬大的手像觸電一般,在一瞬間松開了。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喘著氣,兩個眼珠如兩團跳動的火,在黑暗中貪婪地灼烤著安子。
安子平靜地走過去,輕輕推開了擋在面前的喬大,把門吱嘎一聲打開了。
屋里一下子亮得刺眼。
安子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伸手在喬大的腋窩處狠命地擰了一下。
“坐吧!”安子說。
喬大耷拉著腦袋蹲在地上,兩行淚珠順著腮幫子流淌下來。
安子走過去,雙手托起喬大的臉,熱乎乎地在喬大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霸徫?,喬大!我這身子是達貴的,不能給你……”安子說。
見喬大無聲地流淚,安子的淚水也出來了。
安子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達貴,想起了兩年前那場橫沖直撞的洪水。達貴在點點剛滿兩歲的時候就到沿海一個叫不出名的地方打工去了。發(fā)洪水的時候,達貴離家剛好一年。安子的母親、哥哥和嫂嫂都被滔滔的洪水吞沒了,安子和點點的性命是喬大撿來的。那天喬大正朝著高高的河堤上逃命時,恰巧看見安子抱著點點惶恐地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杈間。點點的哭聲尖銳刺耳,安子的呼救聲撕心裂肺。渾濁的洪水像一只猛獸在安子和點點的腳下奔騰咆哮著。喬大來不及想啥沖過去背起安子和點點,涉著齊胸的洪水,趟了幾百米,終于趟到了河堤上。當喬大跌跌撞撞地把安子和點點放在地上時,三個人都已累如一灘泥,仰面躺在那里,好半天一動不動。
喬大緩過氣來用手輕輕推了推身邊的安子時,只見濕漉漉的單薄的衣衫緊貼著安子發(fā)燙的肌膚,兩個乳峰挺挺的,仿佛要從衣衫里面蹦出來。
喬大的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四面的洪水就像千軍萬馬,呼嘯著,嘶鳴著,氣勢洶洶地朝前奔去。一副勢不可擋的樣子。
安子把點點緊緊地摟在懷里哭了,哭得喬大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后來,喬大幫安子掩埋了親人,幫安子蓋了這間臨時遮風避雨的草房,又幫安子拓荒墾地,種上了莊稼。還把政府發(fā)放給他的救濟金分了一大半給安子和點點。有一回,點點發(fā)高燒,燒到了四十度,喬大背著點點跑了二十幾里山路趕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才算保住了點點的性命。
安子的心中對喬大充滿了感激之情。
喬大家也遭了洪水,房屋沒了,但一家老小還算平安。喬大是村里的會計,三十出頭了還沒娶上媳婦。喬大一直住在哥哥家和哥哥侍奉著年邁的老母。
自那次洪水以后,喬大心中又多了一份牽掛,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把安子和點點的命運跟自己連在了一起。每天他都抽空朝安子家跑,看安子家有沒有什么活需要幫忙。
安子的心情也很矛盾:自己的男人達貴不在身邊,一個光棍男人經(jīng)常在自己家里進進出出的,難免遭人閑言,但她不忍心拒絕喬大。
“喬大!今后你別天天朝我這里跑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卑沧釉钠鹩職鈱檀笳f。
“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好艱難啊,”喬大說,“等你男人達貴回來了,我就不再來了……”
“你不怕別人說閑話嗎?”安子問。
“我怕什么?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喬大說。
見喬大那副傷心的模樣,安子想緩和氣氛:“喬賴!去幫我把點點找回來?!?/p>
喬大像個聽話的孩子站起來抹抹淚水走出門外去了。在屋里呆久了,乍一出門,外面的陽光變得異常眩目。喬大只得半瞇著雙眼,把視線從一片蓬蓬勃勃的莊稼地里慢慢向上移,然后才敢正視藍得透明的天空和爬了一丈
多高的太陽。
“點點!快回來!我給你捉蟲子玩?!眴檀蟮穆曇粼诩帕鹊那f稼地里回蕩。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有一天達貴真的就回來了。
達貴一腳門檻里一腳門檻外手把門框站在門口,只見他皮膚黢黑,無精打彩,臉上的胡子又粗又長,頭發(fā)象被膠水粘在了一起,一小團一小團亂蓬蓬地朝上打著卷兒。
達貴說:“安子!你們什么時候搬的家?我一路打聽才找到你們……”
安子見幾年不見的達貴這副落魄潦倒樣不敢相認,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了一陣達貴,然后一下子猛撲上去,給了達貴重重的兩耳光后,邊嚎啕大哭邊罵道:“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啊,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都三年了,你連一句話都沒給我和點點捎來……”
達貴像一根柱子,任安子怎么搖晃,一動也不動。
“你知道嗎?你知道這幾年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娘和哥嫂都沒了啊……”
安子的嚎啕聲震得屋頂?shù)牟菀苍诖蝾潯?/p>
“發(fā)大水那年你在哪里?你個沒肝沒肺挨刀的東西,我和點點差點就見不著你了,你知道嗎?”
正在這時候,喬大抱著點點進屋來了。點點在喬大的懷抱里不停地掙扎著,嘴里像只山雀一樣不住地嚷嚷著。
喬大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堵在門口,便側(cè)了身進到屋里?;仡^一看,原來是達貴!喬大倏然間緊張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熱。
“哦!達貴你回來啦?”喬大的眼睛不敢正視達貴。
達貴的目光無神地掃過喬大的全身,然后從嘴里擠出幾個字來,不仔細聽根本就無法聽明白。
達貴說:“喬大你串門來啦?”
喬大邊訕訕地應著邊側(cè)身往屋外走,最后含含糊糊地留了一句話:“你們一家子慢慢聊,我先走了……”
點點本能地走上前去,抱住達貴的雙腳搖晃著說:“你是我爸爸。爸爸你的衣服好臟啊。”
安子一把將達貴拽進屋來,按在凳子上坐下,然后倒了一碗水遞給他。
“達貴!你知道這幾年我跟點點是怎么過來的嗎?”安子問。
達貴用手抹臉上的淚時把手上的塵垢汗?jié)n全抹上去了,五個手指清晰地印在腮幫子上。
“安子!”達貴眼淚汪汪地問,“你娘和哥嫂真的就沒了嗎?”
“你就不想想我能拿娘和哥嫂的生死跟你開玩笑嗎?達貴啊達貴,外出三年你怎么成了這副樣子,你真讓我心寒……”
達貴頓時嗡嗡地蒙面大哭起來。
達貴哭了好一陣才停住了。他抹掉淚猛地站起來,從門后抓起一把鋤頭就往門外走。
莫名其妙的安子跟在達貴身后問:“你要干什么?”
“我到地里干活去。”達貴頭也不回。
“你瞎了眼嗎?田里的莊稼已長那么深,你拿鋤頭挖啥……”
“我鏟鏟田埂上的草……”
達貴說著話的時候已經(jīng)走老遠了,安子追不上,便停了下來。嘴里還在嚷:“達貴你瘋了嗎?你有使不完的勁兒明天咱們家就蓋房……”
達貴已在田埂上鏟開了,安子遠遠地看著他一鋤一鋤有力地揮舞著板鋤,把田埂上的泥土濺得老高。四面的綠色莊稼在微風中恣肆搖曳彌漫,達貴在陽光下就象這廣袤的原野中的一幀剪影。
安子嘆了一聲回屋張羅晚飯去了。
吃過晚飯以后,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一陣涼風從遙遠的天邊吹到屋前,吹進安子的家里。在滿天星斗的夜空下,田野顯得愈加遼闊而沉靜。
安子把房門關(guān)了,點亮了豆大的油燈。
誆點點睡熟以后,安子靠在床頭上凝視著心事重重的達貴,眼眶里的一潭秋水在閃爍。
“達貴!”安子說,“你還不想睡嗎?”
達貴不言語,這是將手肘撐在桌子上托著腮,望著豆大的燈光發(fā)呆。
“達貴!”安子又說話了,“你愁個啥嘞?人回來了比啥都重要?!?/p>
達貴把頭耷拉下去了,幾乎埋在了雙腿之間。
“達貴?!卑沧诱f,“這三年我為你守住了身子,你知道嗎?守得好難呀!”
達貴哭了。
“達貴!別發(fā)呆了,來,歇下吧?!?/p>
達貴仍然沒有上床。勞累了一天的安子困極了,不再管他,不一會兒便睡熟了。
半夜安子醒來時,摸摸身邊還是空的,起身一看,達貴和衣蜷縮在地上。
油要燃盡了,燈光開始暗淡下來。
安子從床上下來,使勁地把達貴搖醒,嘴里不停嘮叨著:“沒出息,出門三年回來比大姑娘的臉面還薄??炱饋砩洗菜??!卑沧舆呎f邊把達貴朝床上拖。
達貴醒來,見安子正費力拖他上床,緊張的他連連搖頭擺手說:“求求你了,安子!我不上床,我不能上床啊?!?/p>
“這是你的家,我是你媳婦,又沒犯哪家王法,咋就不能上床啦?”安子說。
達貴“唰”一下脫掉褲頭,露出自己的下身,“你看吧!安子,我得了那種臟病,花完了所有的錢,怎么治也治不好,我可不能傳給你呀……”
安子驚呆了,張著嘴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達貴穿好衣服從門后拿了把鋤頭,開門出去了,嘴里說道:“我現(xiàn)在只求你讓我在家里呆著種糧食、收糧食,其它什么也不想了……”
“深更半夜地你要上哪去?”安子追了出去。
可達貴就像沒聽見,打開大門消失在黑夜中。
安子還是回不過神來,這時傳來達貴“咚咚”的挖地聲,那一聲比一聲沉悶的挖地聲就象一鋤一鋤挖在安子的心上,將安子的心給挖碎挖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