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馬
徐江:從2007年《他手記》同時在《詩參考》、《十月》等民刊與國刊雙線問世,一直到2008年“詩章”系列開始陸續(xù)面世,這兩年堪稱是詩壇的“侯馬雙年”。相比之下,之前的幾年則顯得相對沉靜。雖然我知道這期間你一直在寫,但還是很想聽你自己描述一下這種外在的“反差”背后,究竟?jié)摬亓艘粋€怎樣的內(nèi)心流變過程?
侯馬:創(chuàng)作永遠是一種深切的期盼,而不是一種成功后的寧靜。于我而言,還有一種自覺的承擔,就是創(chuàng)新。我羞于復制別人,也羞于復制自己。進入新世紀前后,我陷入一種很深的自我懷疑,覺得寫來寫去沒有什么突破,寫來寫去就那么回事。2001年9月,我去荷蘭學習。環(huán)境一變,心態(tài)也變,不寫變得心安理得。直到2004年底,我可以說幾乎一字未寫。這么長的創(chuàng)作沉寂前所未有,這期間,強大的生活狂潮幾乎淹沒了我掙扎的小舟,但最終成為我心底的潛流。2004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那時我已到基層工作,從遠郊的八達嶺高速返城。途中我突然意識到,為什么,為什么不把我從來也沒有停止過的思索記下來。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養(yǎng)成了我用語言思維的習慣,像鳥兒的心跳一樣片刻不停。易于感動的心和一貫懷疑的大腦,經(jīng)常鮮明地把詩書寫在空中,為什么我不把它記下來?就這樣,我寫下了《他手記》的第一首:“作為一名觀念藝術家……”這就算開始了。從2004年底到2007年初夏,我所有能用來寫作的時間,就都給了《他手記》。
從《他手記》到現(xiàn)在四年,特別是2007年和2008年,我寫了總量接近前十五年的詩歌,自己都被井噴得頭暈目眩,這也許就是你過獎的“侯馬雙年”。是我的“雙年”,算不得詩壇的“雙年”。我真切地看到,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地表現(xiàn)出階段性特征?!端钟洝分?,算早期?!端钟洝芬詠硭憬?。早期詩歌,我比較傾向純詩寫作,主張?zhí)觳?,重靈感,追求玄之又玄,所以更多的是向上仰望,等待詩歌降臨。我甚至說過,詩人的任務就是張開口袋,等著天上掉下詩歌。而近期我是向下挖掘,從記憶、內(nèi)心、人性深處,從矛盾沖突的社會歷史生活中挖,技法更加駁雜,文學的、非文學的熔于一爐。我至今仍然自得于我早期詩歌的唯一性,不可復制性,但我也深知,我在那種性情的寫作中,不知丟失了多么寶貴的資源。比如記憶,我原先信奉自然記憶,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會在時光的沖刷中自動沉淀,但是我忽略酒精的侵蝕,外傷的損害,甚至,一場意外就會結(jié)束一切。所以,盡快地向生活和藝術追討吧,我們都欠上帝的。
徐江:近十年間,許多資深作者在建構(gòu)文本時,都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對巨型詩作的偏愛,像伊沙的《唐》、唐欣的《北京組詩》、阿堅的《自由宣言》(第一部和第二部)等,你的《他手記》應該算是出現(xiàn)較近的,但這之后,似乎只有你對巨型作品表現(xiàn)出了引人注目的偏愛,“手記”寫成了系列,今年開始的“詩章”顯然也已成為系列(除了《歐陸詩章》、《詩章》外,還有《奧運詩章》尚未拿出來發(fā)表),這種情況,究竟屬于一位詩人某個特定創(chuàng)作階段的巧合呢,還是主動的選擇?
侯馬:90年代,我較長的作品有《送舊迎新》,是典型的“中國經(jīng)驗”,表現(xiàn)北方農(nóng)民近乎盲目的一種對春節(jié)的熱愛,十二節(jié),近百行。還有《飛越黃昏的塑料袋》,是我向同輩和前輩詩人致敬的一首作品,其中戲仿了許多古典和當代詩歌名句。《九三年》和《生活在北京》算是組詩,在同一主題下集合起的同類單首,但都不太長,對長我敬而遠之,退避三舍。近年來,我?guī)缀踔粚懢扌停@是長期積累沉淀的結(jié)果,是表達的需要,也體現(xiàn)了一種詩歌抱負,是對自己耐力的考驗,對詩歌長征的不懈努力。
像《他手記》,我?guī)缀跬耆珶o意對單首的打造,渴望的是一種藝術觀渾然一體又鮮明獨特的流淌。對世界、對人生、對生與死和愛恨情仇,那種種盤根錯節(jié)亂如團麻的觀念,我用耐心和執(zhí)著將它一點點打磨光亮。這只有在堅定的創(chuàng)作觀指導下才能實施。源泉就是我自己,審視自己,認識自己的渴望使得空洞的概念、玄妙的詩意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地上,扎入我的肌膚。我是人類的試驗品,歷史的遺物,這樣一個當代的、中國的標本掌握在手,我有義務解剖殆盡。
《他手記》甫定,我得到一次進藏的機會,這可以算是巧合了,天降大詩。好幾年了,我沒有休假,沒有離京,突然一下子整塊的時間歸我,又是西藏這魂牽夢縈的地方,又處在寫作的巨大慣性中,所以《進藏手記》不可避免。這是我花十天寫就的,走路想、吃飯想、睡覺想、坐車想,不想的時候就在寫。也算過了一次單首癮,整得很長?!哆M藏手記》寫的時候沒有小標題,返京后,我花了周末兩天,為《進藏手記》后加了標題?!哆M藏手記》我用郵件發(fā)給諸友,被伊沙刊到“詩江湖”論壇,這算是我第一首上網(wǎng)詩作,當季被評為“漢詩榜”第一名,當年度又被評為“漢詩榜年度詩人”。這是我非常自豪的一個獎。
《他手記》、《進藏手記》之后,又有《夢手記》、《抗震手記》,共四個吧,到目前為此。期間,也就是2007年下半年,我形成了明確的創(chuàng)作《詩章》的想法。主要是《他手記》說自己說膩了,該說說社會了。我有鄉(xiāng)村生活和國內(nèi)外大城市生活經(jīng)歷,我的職業(yè)與他人疾苦息息相關。我親眼目睹了歷史。我是真相的見證者、揭露者、澄清者,我有責任把它寫出來。這就是“詩章”系列的由來,顯然不是幾首詩,甚至幾組詩能勝任?!对娬隆穼懯裁矗褪菍懭说淖饑?,尤其聚焦當代中國人。本來叫《人權詩章》,現(xiàn)在發(fā)表的《詩章》是《人權詩章?序詩》,《訪歐詩章》(即《歐陸詩章》)是其中一部。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人權這個字眼太多歧義,不是我追求的本意,甚至網(wǎng)上都打不出來,出現(xiàn)《星號詩章》的怪題目?!缎翘栐娬隆奉}目不錯,但有點鬧別扭的意思。后來干脆吧,就叫《詩章》。
《歐陸詩章》首先是一個參照物,一份對照檢查表。它來源于中國落后的文化預設,正處在現(xiàn)代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社會生活,均有著階段性的特征。我2001年在歐洲生活過半年,買菜做飯,坐公交車逃票,感觸是有的,但一字未寫。當時我們學國際法,以伊斯拉謨斯大學國際法專業(yè)學生的名義,參觀了設在日內(nèi)瓦、海牙、布魯塞爾、斯特拉堡歐洲等地幾乎所有重要的國際組織,其中一些機構(gòu)還是第一次接待中國人訪問。另外,我們在法庭、監(jiān)獄、警察局也消磨了一段時光。當時我想,我在中國生活了四十年,都不敢說了解中國,浮光掠影半年歐陸,敢寫嗎?去年年底,我又隨國內(nèi)一個工會代表團去歐洲接受德國工會聯(lián)合會的培訓。那可是真的,連銷售業(yè)工人代表商討罷工事宜的會議都旁聽了。德國細致嚴密的有關法律使我感觸很深,憲章下人們具體的命運和生活不再是旅游區(qū)明信片上的風景。幾年前歐洲生活的經(jīng)歷被激活了,回來就開始寫《訪歐詩章》。我不想寫成游記,盡可能寫出一個中國人對一個參照價值體系的思考,所謂“國際視野”與“本土經(jīng)驗”的融合?!对L歐詩章》三十首詩,還會寫下去,不以任何二手資料為依據(jù),一定是對我親歷親為親眼目睹事物的挖掘與思考。
徐江:你第一個為外界熟悉的稍大型作品應該是組詩《九三年》,“九三年,我在前門當警察”即便在今天讀來,依然充滿了生活與人文的質(zhì)感。它的“抒情/敘述”人稱是“我”,到了后來“手記”系列開始,“抒情/敘述”人稱則成了“他”,而等到“詩章”系列,詩中的人稱則似乎出現(xiàn)了分散化趨勢——“我”、“他”、“你”同時出現(xiàn),這樣一種“抒情/敘述”主角身份的變幻趨勢,跟你不同階段對長篇詩作的理念有沒有特殊的關系?
侯馬:早期創(chuàng)作,我就對詩中的人稱十分敏感:大部分時候我回避了“我”。像《那只公雞》、《吃杏的姑娘》80年代末期的詩作,一直到《種豬走在鄉(xiāng)間路上》、《吸血迷情》、《李江的吻》等90年代詩作,都是“無我”的。這樣寫部分的原因在于我對濫情的警惕,所謂《抒情導致一首詩歌的失敗》。更深層一點,是不了解自己,不敢寫,羞于寫。我對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揭示自己持有虔誠的態(tài)度,對普遍存在的作者人與詩文不符感覺厭倦、困惑?!毒湃辍方M詩,表面上看“我”出現(xiàn)了,但那組詩除了《初夜》在一個普泛意義上寫出了一位青年知識分子的復雜心態(tài),別的“我”也并不是我,敘述的人稱而已,寫的還是社會文化符號化、類型化的心態(tài)。“下半身”與我有很深的淵源,命名時我曾經(jīng)表達反對的看法,主要不是針對主張,是希望他們能爭取更多讀者的策略。但說到策略也是年輕詩人對了,這個詩壇不扎幾錐子血眼皮都不眨?!跋掳肷怼钡臉O端主張,直接觸發(fā)一個老詩人,他們的兄長,認真在認識自己這個層面作進一步深入的思考。自己當然絕不僅僅是欲望之徒,但所有的生理、心理、文化、教育、傳承怎樣扭結(jié)為一個人,表現(xiàn)出不同的欲望滿足和表達方式,是非常值得認真對待的。所以轉(zhuǎn)型后作品,我最大限度地逼近自我,逼近真實。力圖清晰、細膩地刻畫出靈與肉繁奧復雜的紋理?!端钟洝凡皇且徊繎曰谥?,沒有一個更強大更正確的道德倫理來壓迫它或支撐它?!端钟洝芬膊皇钦芾碓姡也豢桃馊ソo出關于這個世界的答案,呈現(xiàn)那難言的復雜會給人更多的啟示。“手記”系列中“他”的出現(xiàn),有這樣幾個考慮。
首先,對作者身份的掩飾,為勇于解剖自己提供策略的視角。同時“他”也是一個客觀的角度,跳出來研究一下,沒有利益的謀取,沒有美化自我的本能驅(qū)使?!八北旧砭鸵馕吨?,局外人,陌生人,敵人?!八碧峁┝艘粋€批判的視角,使真實獲得了相對的立場。
其次,“他”構(gòu)成了對一代人的拓展。“他”當然不僅僅是我,我不足以代表“他”?!八庇杏H人,有陌生人,有男人,還有女人,“她”是“他”政治正確的稱謂。這個立場,與我對詩歌不能或者詩歌最好不要虛構(gòu)的主張相適應。原先,我無法將思索他人的詩句寫于名下,現(xiàn)在獲得了合法的身份認證。
還有,詩必稱他(她),賦予整部詩集統(tǒng)一的形式感。在一部長詩中,或者在一種風格的寫作中,這種形式帶給閱讀便捷的通道?!端钟洝啡?,有三個關鍵詞“他”、“手記”和“他手”。他手,就是假他人之手,或者說上帝假我之手,我假詩神之手。他手記首先是,最終也是一部詩歌,對詩藝的呈現(xiàn)是它自然的追求。
毫無疑問,第一人稱“我”會給詩作帶來更大的信任,說服力感染力更強,只要作者勇氣足夠,盡量減少自我美化。因此,在更關注外界,表達更廣闊的時代和社會的《詩章》中,“我”從容登場,一個親歷者發(fā)表有益的主張,非“我”莫屬。“我”、“他”、“你”同時出現(xiàn),盡量克服用“他”的慣性,以變幻的身份細致委婉地書寫,讓不同的耳朵聽清楚,算是《詩章》以來的考慮。
徐江:好像是從《他手記》開始,不分行體的詩歌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你的筆下,這是一個不期而遇式的選擇呢,還是經(jīng)過了深思的結(jié)果?
侯馬:不分行是對分行厭倦的結(jié)果,對自己也是對潮流。早期我有了靈感,就知道一首詩完成了。因為總可以給靈感穿上一件語言的外衣,設置一些場景,尋找一些意象,制造一些沖突,如是而已。我經(jīng)常思考,我就直接寫出我最初感到的詩意就可以了,為什么一定要東拼西湊敷衍成章。這在相當程度上構(gòu)成厭倦。再看鋪天蓋地的口語詩和知識分子式的敘述詩,肆意分行,除了分行這一形式標明這是一首詩以來,一點詩意沒有。詩歌為什么分行?我們在大學時探討這一問題,接近于認為是因為行與行之間未寫出來的東西界定著一首詩。很無賴的一個說法,就是一字不寫是否也界定了一首詩。是的,但僅就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點才是,心有所悟,無以示人。當我再提起筆時,我決心遠離那些敷衍成章的話,不去鋪墊,不要渲染,直接寫出我想寫的原詩意,就是決定了一首詩之所以成為詩的詩核。這樣寫,其實也受到一種閱讀習慣的啟發(fā),就是我在讀一些論文或小說中的詩歌引文時,那些引文經(jīng)常不分行,用斜線和雙斜線標示,我發(fā)現(xiàn)這沒有影響閱讀效果,而且在更集中的篇幅散發(fā)更大魅力。我經(jīng)常跳過論文的原文讀引文,引人入勝。相信有相同閱讀習慣的讀者一定很習慣《他手記》的不分行。
因為不分行,強制自己必須言之有物,充滿詩意,必須寫純詩,本質(zhì)之詩。這構(gòu)成了一種挑戰(zhàn),反而是反對詩歌的形式捍衛(wèi)了詩歌。最大的挑戰(zhàn)是不能寫成散文詩,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劃分二者,在我心中有明確的界線。詩歌有詩歌的心理軌跡和內(nèi)在邏輯,是一種氣質(zhì),稍一放松就含混了。我是一上來就不分行,硬寫。但是在修改的時候,我在心里要反復分行,用多種節(jié)奏和語言來分行,心里分完行,就把那些影響分行的字詞刪掉,主要是一些連接詞、代詞、語氣詞。一刪,氣就通了,詩歌的跳躍感就強了。
徐江:關于寫詩,洛厄爾曾經(jīng)有段話深得我心,他說他“相信寫作不是一種手藝,就是說,不是某種你學到多種技藝并不斷改進的東西。寫作必須來自某種深沉的沖動、深沉的靈感”。這跟我們國內(nèi)一些人對寫詩的理解是非常不一樣的。當然,國人對小說的理解更可笑——他們認為小說就是“講故事”。我認為,像這類從手工角度讀解文學創(chuàng)作的言論是非常反動的。因為它們故意在抹殺不同作者間與生俱來便存在的靈魂差距。不知道你是否同意?
侯馬:詩歌的技藝渾然一體,源自一個人認識世界,認識自己的極端渴望,是對真實無限接近的語言表達。有幾年,我非常想學到寫出好詩的技藝,遍讀前賢,通覽中外,看到的是渾然天成,不露痕跡,看到的是整體的世界觀,是風格。我在大學期間很少寫,原因何在?是因為我尋找不到能準確表達內(nèi)心的聲音。原創(chuàng)的東西在我心底,像火山找不到出口,所以我沒有立志成為詩人,詩人不是靠宣布,而是靠作品確認的——自我的確認和同行的確認。直到80年代末我寫出的幾首作品,我感覺還是有希望成為詩人的。
“寫作必須來自某種深沉的沖動,深沉的靈感。”這構(gòu)成嚴肅寫作與謀利寫作的一個本質(zhì)區(qū)別。嚴肅寫作,在創(chuàng)新意義上可稱為先鋒寫作,在形式意義上可稱為探索寫作,在飽嘗敗績的角度叫實驗寫作,在承擔的角度叫精英寫作。而現(xiàn)在,從靈魂的角度,我愿意稱之為“真實寫作”。寫作不是源自深沉的沖動和靈感在當代尤其沒有必要寫。因為好歹科技發(fā)展到今天,社會提供了滿足人們物質(zhì)需要和淺薄精神需要的更多的其他手段。謀利寫作為求偶、為求名、為求財、為求樂子,為尋刺激填空虛,據(jù)我觀察,不如其他手段有效。所以在寫作這個領域,我們還是更深刻地聽從內(nèi)心召喚,更深刻地承擔靈魂的使命吧。
那么到底什么是靈魂呢?靈魂是一個人的愛己愛人之心,是對人類普世價值的認同,也是對殘害個體、泯滅人性異化力量的反抗。靈魂是生命頌歌,但絕非一己心胸。靈魂的意義,在于撥開塵世利益的迷霧,捍衛(wèi)生存價值的莊嚴,不可凌辱、不受蒙蔽。人類永遠有墮落的傾向,他人即地獄,自我毀滅像重力一樣構(gòu)成方向,所以人類永遠要捍衛(wèi)自身,在滿足欲望與克服欲望中前行。我非常觸動于一個科學試驗,大致是給猴子分配食物,因為不一樣多,引起遭遇不平等待遇猴子的憤怒,它們甚至拒領。科學家推測,平等也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觀念,存在于基因之中。這是我愿意接受的結(jié)論,也是一個詩人心中的火炬。想想人類文明的歷史吧,不是確立人性尊嚴的犧牲史嗎?不是追求普世價值在各個民族的參與中被修正被確認的歷史嗎?語言是靈魂的載體,詩是靈魂的家園,但是,這是從總體而言,理念而言。具體到每個詩人,靈魂不僅與生俱來,更處在無窮無盡的生成之中。既等待挖掘發(fā)現(xiàn),更由詩人艱辛的勞作鑄就。靈魂的復雜性也體現(xiàn)在文學的模糊性中,挖掘、提煉、升華、捍衛(wèi)著它的品質(zhì),但無法改變其幽深繁奧的結(jié)構(gòu)。靈魂差距與生俱來,更由于不同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拉開。但是,所謂高貴靈魂的唯一自救之道不在于對所謂低賤靈魂的抹殺、譴責甚至哪怕優(yōu)越,卻在于包容、憐憫甚至犧牲。這是靈魂最深刻的矛盾。
徐江:與把創(chuàng)作降低為“手藝人”相反的是另一種論調(diào):“好詩人生而知之”!我一直認為這同樣是一種蒙昧的說法。在我們可見的漢語詩歌歷史中,我還沒看到過一個“生而知之”的好詩人。詩歌之難,難于蜀道。也恰因為難,它構(gòu)成了一種挑戰(zhàn),構(gòu)成了寫作者自虐時的快感。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侯馬:作為一名自覺的當代漢語詩人,必須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三個背景或三個際遇有清醒的認識,即“在中國寫詩”、“在漢語中寫詩”、“在21世紀寫詩”。三個問題各有側(cè)重也密不可分,因為寫詩是一個傳統(tǒng)也是一個創(chuàng)新,是文明的繼承也是文明的改寫。尤其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有“五四”的歷史斷裂,還有第三代后青年作家的叛逆式“斷裂”,古典詩歌是幾千年的一條大河,但是已喪失了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評判的資格,卻又是漢語詩人必不可缺的文化修養(yǎng)。新詩的傳統(tǒng)更多構(gòu)成對簡單、表面、不成熟的提示。有一種論調(diào)說“當代文學成就不如現(xiàn)代文學”。如果是指小說的話由小說研究者來評判,如果也包括了詩歌那就是無知?,F(xiàn)代詩正如一顆茁壯成長的大樹,早已從“五四”之根發(fā)軔成林。朦朧詩之后,也包括朦朧詩,對西方文學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的全面移植,賦予詩歌嶄新的評判標準、徹底的獨立品質(zhì)和高度的文學性。進入21世紀,融會了古典、新詩、西方這三大傳統(tǒng),歷經(jīng)二十年寫作的磨煉,現(xiàn)代漢詩作者在本土化寫作方面取得了本質(zhì)性的成績,一個中國現(xiàn)代詩派已基本成型。他們各自處在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會繼續(xù)奉獻出嶄新的“中國氣派”、“中國精神”,現(xiàn)代的、世界的、批判的、文學的真實詩歌。
這當然是一個個天才詩人勤奮學習加刻苦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昂迷娙松比绻麖姆e極的層面講有兩點意義,一是講寫詩還是要有點天賦的,這個不用講,干什么要想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都得有天賦。二是更為重要,即詩人要保有一顆赤子之心,像孩童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和新鮮感,真誠、天然、主動。但這如果成為不學習的托辭則誤人誤己。很激勵人的現(xiàn)象是,我看到越有才華的詩人越勤奮,創(chuàng)作不止,學習不斷。“都被稱作李白了,還像魯迅一樣用功?!边@是中國文壇的幸事。這是中國出現(xiàn)的一整代專業(yè)化、以文學為己任、終生寫作詩人隊伍的開始。淘汰的是目的不純者、性情寫作者、意志不堅者、甚至健康原因不適應寫作者。
在詩歌界,天才的作用尤易被夸大。因為文學往往泥沙俱下,潮流往往掩人耳目,而一些不事雕琢的清新之聲,容易得到喝彩,一些單純的聲音擁有強大的穿透力。這時對天才的贊美涌現(xiàn),對文學傳統(tǒng)和專業(yè)知識的輕視抬頭,仿佛詩歌真的是三歲孩童的天真之語。要知道,如果沒有強大的自覺意識,任何精神產(chǎn)品都沒有真正的文明意義。把偶然性抬到不適當?shù)母叨戎荒苁箘?chuàng)作一次次回到起點,永遠是零。既便是真正天性的表達,也必須使用人類共享的介質(zhì),這只能是學習的結(jié)果。
徐江:這十幾年來,現(xiàn)代詩一直在呼吁職業(yè)性和職業(yè)精神。而早在1990年代中后期,你也提出過“業(yè)余詩人的專業(yè)寫作”的理念,時隔這么些年,你在這個理念的闡釋有沒有增加和修正?
侯馬:“業(yè)余詩人的專業(yè)寫作”在當代社會已成為常態(tài)。它捍衛(wèi)的是詩人的獨立人格和詩作的獨立品格。在詩人層面它是對詩歌謀利群體的指認。在詩作層面,反對文化虛無,反對學院僵化,反對大眾文化的淺薄流俗。最初是我打給自己的強心劑,很榮幸它啟示了很多與我有相同困惑的年輕詩人。今天我要強調(diào),“專業(yè)寫作”是重點,盡管我們是業(yè)余詩人,無法把詩人這個職業(yè)填寫到戶口簿上。至于各人的謀生職業(yè),我抱有更加寬容的態(tài)度。沒有工作也可以,沒工作有來路正當?shù)纳钯M用更好。至于社會能不能拿出一部分錢專門養(yǎng)活詩人,很復雜,一言難盡,能自食其力的不要等。
徐江:一個一年來被媒體惡炒(最著名的發(fā)言者是漢學家顧彬)的延伸性話題:一個詩人或作家,精通或不精通外語,是否對他創(chuàng)造出一流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決定性的影響(或制約)?
侯馬:由漢學家顧彬談話引起的一系列延伸性討論,表面上看是學不學外語的問題,實質(zhì)上是如何評價當代文學成就,以及中國當代文學的源泉到底在哪里的問題?,F(xiàn)在有一個觀點,大概是,因為當代作家普遍不精通外語,所以沒能創(chuàng)造出一流的文學作品,還有一個說法,是當代作家不懂外語,而現(xiàn)代作家懂外語,所以當代作家不如現(xiàn)代作家。這樣的簡單論調(diào)已被諸如《紅樓夢》那樣偉大作品的作者不懂外語的事實不攻自破。但作為一種頗有市場的觀點不容輕視,這是與大眾源于復雜心態(tài)表面上輕視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潮暗合的一種論調(diào),雖然出發(fā)點不盡相同。這也是漢學家顧彬作為一名專業(yè)人士,罕有地被大眾媒體廣泛追蹤的原因之一,雖然媒體和大眾也在誤讀顧彬?;氐絾栴}的起點,即中國當代文學到底創(chuàng)造出一流的作品沒有,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流作品的原因是不是不精通外語。按顧彬的觀點,當代文學大都是垃圾。這看法大快人心,基本符合事實。雖然與大眾理解的不大一樣。再一點顧彬又指出一些詩人例外。我的關注點正在這里,否則這樣一種辯論不值得重視。顧彬列舉的詩人持怎樣的觀點?大意是詩歌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流的作品。這點我為了論述方便姑且同意。但接下來的原因就必然性分道揚鑣了。有觀點認為是翻譯不夠,讀西方詩不夠,“讀到哪,就寫到哪”。當代詩歌的成就如何,確實有一個標準問題。如果完全從經(jīng)典出發(fā),完全以歐美的文學理論來套,只算一種研究的視角吧,也可能對學術有用,但對作家而言絕對是畫地為牢。
我認為很多詩作不夠一流,絕對不是仿寫不夠,翻炒經(jīng)典不夠,是因為中國化不夠,中國化也就是本土化,但這是融入了國際視野(更多的也就是歐美視野)的本土化。中國的現(xiàn)實,中國的人心,在歷史傳承和移植西方之下的中國文本。這是問題的焦點,文學的源泉在哪兒,在當下、在內(nèi)心、在生活、在生命的真切體驗中。顧彬的專業(yè)知識和職業(yè)精神令人敬佩,但是在這點上容易與偉大失之交臂。僅作為漢學家不足以成為漢語文學創(chuàng)作的導師,而杰出的譯介成就只能建立在現(xiàn)代中國人文精神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上,而不是歐美經(jīng)典的漢語分支。
實際上,沒有人或很少中國作家不知道外語的重要性。沒有“五四”以來特別是80年代以來西方作品的譯介,我們的文學觀念是蒙昧的,當代文學的成就是蒼白淺顯的。問題在于,到底要不要自己親自去學外語,還是永遠依賴翻譯。譯什么就讀什么,譯成什么樣就讀什么樣。自己的作品也眼巴巴的等人來翻譯,誰翻譯就對誰感恩戴德。在這點上,我非常贊同顧彬的觀點,他勸中國作家學外語是很負責任的。一是直接讀原文,更好地理解原著的文學品味。二是直接與國際同行交流。三是在學習外語中,豐富自己的母語。道理都說透了。一個作家,他在繼承者身上復活,也在翻譯中復活。
徐江:你怎樣評價我們現(xiàn)在正在創(chuàng)造的這種詩歌?你理想中的現(xiàn)代詩又是什么樣子的?
侯馬:在漫長的文學藝術歷史上,大部分時代的創(chuàng)作陳陳相因。但是,非常生逢其時的,我們這個時代不是。不僅不是,而且大大的不一樣。我的看法是我們一定能創(chuàng)造出或者正在創(chuàng)造出一個甚至超過盛唐的詩歌。當然這個說法的目的在于刺激外行。實際上無法比,因為現(xiàn)代漢詩的精神品質(zhì)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古典詩歌,徹底斷裂了。這也是不一樣的一個表現(xiàn)。似乎在其他語言文學中不是這個情況。當代漢語詩人在對西方思潮的吸收中重建自己的精神結(jié)構(gòu)和文學觀念,并空前地深入人性,深入人的內(nèi)心,深入欲望和社會心理,創(chuàng)造古老傳統(tǒng)和市場經(jīng)濟中正在生成的中國詩歌。現(xiàn)在水平如何?整體上是歷史上最高的,但還可以更高。少數(shù)幾個詩人極為嚴肅的寫作已經(jīng)為漢詩樹立了新的豐碑,但是一方面它無法像奧運紀錄一樣計量科學,標在那里被公正地承認,也許后人隔著歷史會更加準確地評價。另一方面,他們所作貢獻可近距離感受到的部分,被有意無意地忽略。這一點也正常,天才的命運無一例外,蓋棺定論仿佛中國人遺傳的本能。
我理想中的現(xiàn)代詩還是要比現(xiàn)在的好。因為我們處在階段性特征主宰的時代,無法不烙上鮮明的階段性色彩。比如第一個困惑,就是一個真正的中國詩人,他必須鐵肩擔道義,必須關注國家、民族,必須呼喚嶄新精神在這個古老國度的重建。因為他作為不平等教育背景之下稀缺教育資源的受益者,必須承擔著精英的前驅(qū)之責。那么,宏大敘事,莊嚴概念,如何富有生命感受地以真實的個人視角表現(xiàn)出來。再者,世界文學(更多的也就是歐美文學)背景下的中國文學,怎樣創(chuàng)造出具有嚴肅品質(zhì)的中國文本。這個品質(zhì)的標準,我們在對西方經(jīng)典的閱讀中已經(jīng)部分地感到了,但更多的存在于中國讀者那尚不明朗的審美深處。民族的、本土的、傳統(tǒng)的中國人的經(jīng)驗遠未被寫出,當代的,世界的,變化的一代又有精深拓展。還有,時代是巨變的時代,無愧于時代的詩歌既反映時代,又是對時代有力地匡正。在這樣駁雜的、繁雜的、功能多樣甚至不堪其重的文體之上,怎樣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濃烈的文學氣息,像活色生香的美人,因為氣息、光澤、神韻散發(fā)出超越軀體的活力。這樣一種內(nèi)涵豐富的銳利詩歌,必然在這一代詩人千姿百態(tài)、風格各異的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
我理想的詩歌不是桂冠上的明珠,是襯衣上代替掉了紐扣的金別針,不是倫理和藝術王國的權杖,是荒野上為人類生活場所豎起籬笆的金手杖。它的品質(zhì)不降,但地位下降;不是貴族的特權,是平民的解放;它的審美不降,但實用增強。創(chuàng)造這樣的詩歌,我們?nèi)匀恍枰裨既舜蚰ヘ悮ろ楁溡粯樱河米罡咧腔?,最虔誠心靈,動用生命資源,創(chuàng)造這無用之物。 ■
(侯馬,詩人,法學碩士,供職于北京市昌平區(qū)公安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