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金芳
和春生在河邊分好了魚,把柳條筐拴腰里興沖沖地往家趕。走到村口祠堂,見里面鬧哄哄的,春生拍拍腦袋:“壞了!壞了!去晚了就吃不上糖了?!蔽乙布绷耍骸鞍パ?!娘說九爺今兒個回來?!?/p>
找了一圈不見娘,我先看起熱鬧來。人群圍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應該是前些日子眾口議論的九爺了。他看上去很不起眼,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戴著頂半新禮帽,腳邊擱個不大的黑提包。手里拄的拐杖還算神氣,烏黑油亮,上頭嵌個亮圈,映著灑進祠堂的陽光,金子般熠熠生輝。
我瞅瞅九爺癟癟的提包,有點失望:哪有春生說的啥糖?環(huán)視一圈,見大人們臉上也帶著沮喪。春生娘嘴碎,忍不住問:“九大,你說你在臺灣撿破爛,是真哩?”九爺嘆口氣,神情黯然。
人群漸作鳥獸散。春生娘前幾天咋唬說要接九爺去家住的,不知啥時不見影了。我透過人縫瞧見春生被他娘提著耳朵往外拽,春生原本就大的嘴咧得像小瓢。幾個本家和九爺關系較遠,見我娘沒來,春生娘又溜了,就上前跟九爺搭了句客套話,也走了。
祠堂漸漸空下去,只剩下我和九爺一老一少。初冬的冷風從外面吹進祠堂,冷得我把脖子縮進棉襖里。我想九爺一定也嫌冷,想上去問問,又跟他不熟。我正為難時,三哥從外面進來了,他看見我有點兒生氣:“四兒,怎么亂跑,娘找你呢?!比缋易呱锨埃澳蔷艩敯?,俺是福順的三小子冬喜,這是俺兄弟冬成。俺娘請您回家住,她包好了餃子等著呢?!闭f著,我們攙起九爺就往外走。九爺突然老淚縱橫:“好!好!回咱家?!?/p>
九爺吃了娘包的餃子,連連點頭:“好多年沒吃到家鄉(xiāng)飯了。”我把逮來的魚裹上泥巴燒好讓九爺嘗,九爺說真鮮。九爺說:“福順家的,難為你了。”娘低了頭,“九大,您回來一趟不容易,俺孤兒寡母沒啥好東西,對不住了。”九爺嘆口氣,什么也沒說。
九爺在家里住下了。
春生常來找我,拐彎抹角問九爺?shù)氖?。他摳著九爺拐杖上的亮圈問:“這是金哩?”我搖搖頭:“銅哩。一個撿破爛的能有啥錢!九爺回來的路費都是借的哩?!贝荷鷶D擠眼:“真哩?”我生了氣:“春生,我啥時騙過你?”春生撇撇嘴四下打量,朝床上打盹的九爺喊:“九爺,俺走了。俺娘說讓您啥時去家里坐?!本艩敶蟾潘?,沒吭聲。春生訕訕地走了。
一次,九爺看著我喊:“十六伢兒?!蔽倚φf俺是冬成。九爺眼里起了一層霧:“我走時,你爹才恁大,現(xiàn)在你就能下河摸魚了,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真快呀!”
我有個事一直想問,這回終于瞅著機會了:“九爺,您在臺灣真是撿破爛哩?可他們原來說您是大富翁哩?!本艩斝α耍骸皼]影兒的事!”他突然來了興致,給我講起當年抓壯丁被迫離開家鄉(xiāng),以及后來去臺灣的種種事。我問九爺臺灣好嗎?他說那當然了,不過臺灣再好,咱的根也在這兒。娘看我惹九爺傷心了,生氣地瞪我一眼。
奇怪?好些天春生不上俺家纏著我問這問那了。我路過小賣店,聽到春生娘跟人扯閑話:“笨媳婦,以為請了個大富翁,原來是個撿破爛的。哈哈哈……”我氣壞了,回家學給娘聽。娘往堂屋瞅一眼,叮囑我別多嘴。
娘說九爺年事已高,回鄉(xiāng)的事怕是有這次沒下次了,得讓他高興點,就頓頓變換花樣給九爺做好吃的。鎮(zhèn)街逢會了讓三哥用架子車拉九爺去看戲,我也跟著,上坎時三哥拉不上去,我就在后面推一把。
今年過年俺家里可熱鬧了。娘背著九爺借錢辦了很多稀缺的年貨。三十晚上,九爺領俺娘仨到祠堂祭拜了祖先。大年初一,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吃餃子,九爺恰巧吃到包著硬幣的福餃,樂得老臉開了花,一家人喜氣洋洋。我覺得自打爹走后姐姐們又出了門子,家里從來沒這么熱鬧過。
明天九爺該走了,坐火車上省城搭飛機。
臨出門,九爺交給娘一個布包。娘打開,上頭是兩根金項鏈,下面是厚厚一沓錢。九爺說:“侄媳婦,項鏈將來給俺倆孫媳婦。這些錢,先把借別人的賬還了?!?/p>
娘執(zhí)意不收。九爺不高興了:“放心吧,九大有錢哩。我那邊有個破爛廠,比家里強多了?!彼麚P了揚手里的拐杖說,“這上頭也鑲著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