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 兒
一
在話劇團雙雙退了下來之后,我和浩明就各自找到了安置的單位。浩明的文化基礎(chǔ)比我好,他進了一間外貿(mào)公司做辦公室主任,而我只是被閑置在國營百貨公司的下屬單位做文員。33歲才開始轉(zhuǎn)行,換了誰,都不大有信心的,所以我漸漸將重心就放在了家庭上。畢竟一個女人到了這份上,事業(yè)不能依傍,丈夫就是最妥當(dāng)?shù)目可搅恕?/p>
浩明在單位發(fā)展得很好,才半年,公司就給他分了一套四居室。新房子所有的裝修和設(shè)計都是浩明一手包辦,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參與過,老同學(xué)蜜兒不知道多羨慕我找了個體貼又順心的丈夫。我除了苦笑,無言以對。所謂的幸福,見仁見智吧。當(dāng)我搬進新居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能適應(yīng),我總是在晚上上廁所的時候走錯房間,我分不清哪間是睡房哪間是客房。每次我走錯房間的時候那晚肯定會失眠,我不知道要過多久我才能適應(yīng)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因為這個空間,這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沒經(jīng)過我的手。我和它們?nèi)鄙贉贤?。我抱著雙臂在黑暗中孤獨地睡去,浩明溫暖的鼻息聲絲毫不能緩解我的寒冷。我多么懷念我們剛調(diào)回來時租的那個房間啊,它很小,可它是我一手布置出來的。而這個富麗堂皇的新家,它于我毫無意義。
蜜兒無數(shù)次提醒過我,像浩明這種出色的男人,身邊少不了有女人覷覦的。我當(dāng)然不會忽略這一點,可是經(jīng)我長時間的觀察,我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出軌的跡象,他的身上沒有其他女人的頭發(fā)絲、香水味,他甚至不晚歸,少應(yīng)酬。這樣平靜,我應(yīng)該心安才對,可是表面越平靜,我就越覺得事有蹊蹺。6年前,他曾經(jīng)是屬于另外一個女人的,他是哪種人,我比誰都清楚,所以我一直都不能放下心來。
我的直覺不會有錯的。那天浩明比我早到家,我跟在他后面走進小區(qū)。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沒有叫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跟著他。走到電梯口,我清晰地看見他旁邊女孩子胸罩的帶子滑出了裸露的肩頭,他迅速伸出手,替她扶正。她淺淺地對他笑笑,僅僅一個電閃雷鳴般的鏡頭,卻看得我心驚膽顫。那女子我認得,是住我們隔壁的他的同事。一個年輕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有無盡的青春和美貌。
我不能拿這個來說事,因為這個動作代表不了什么,在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之前我不想打草驚蛇,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之間一定有曖昧。這樣紊亂的心緒使我開始變得有些無理取鬧,我們開始吵架,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浩明一開始還忍著,后來忍無可忍了,有一次他罵我:你怎么越來越像個潑婦了?
是啊,我怎么越來越像個潑婦呢?可是這天底下有哪個女人生來就是潑婦的?不都是被男人逼的嗎?你們那么聰明,懂得以退為進,懂得以守為攻,將撕爛臉皮這些不討好的事留給女人做,修養(yǎng)最好的女人,我想也會變臉的。沒有女人在得知丈夫有外通還無動于衷的,除非她不愛他。
二
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很害怕我的預(yù)感會成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拿什么去和她爭。這個叫文小玉的女孩子,僅僅只是青春這一樣,我就一敗涂地。更不用說她的知性,她的美。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看住我的丈夫。我天真地想,只要我不讓他晚歸,不讓他隨便留在外面過夜,他們就沒有出軌的機會。浩明是愛面子的人,在單位他不可能和她胡來。
于是只要天一黑,我就將大門緊閉,洗完澡我就會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這樣浩明只要他一出去就會落入我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但是浩明幾乎沒有出過門口,除了走到樓下倒垃圾,幾分鐘的時間,他很快就上來了。之后他就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留在書房睡了,他不和我親近。我猜他還在生我的氣,我不介意,只要他不再和文小玉一起。我和天底下所有女人一樣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守住男人的身體,就算他的心飛得多遠,都有回來的一天。在愛情面前,女人真是膚淺啊!
還好,浩明很乖,他在書房里上網(wǎng)看書。我聽到QQ響的聲音,心里有些酸,我想他大概在和她互訴衷情。我咬了咬牙,繼續(xù)將思緒拉回到電視屏幕面前。一直到我很困很困,終于困得在沙發(fā)上睡過去。但我睡不死,偶爾我翻身的時候會下意識醒過來,我看見書房的門縫里還有燈光,我還聽到QQ時不時地響的聲音,于是我又繼續(xù)睡了過去。
我自以為聰明地扼殺了他的婚外情。有一天早上他回房里換衣服,當(dāng)他脫下衣的時候,我剛好進來。我一眼就看見他脖子里面紫色的吻痕,像一條毒蛇咬下的傷口,讓我的痛如水漫延。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明明在客廳里守著,我沒有一晚是睡得安寧的,我確信他沒有走過出大門口,他為什么可以和她親吻做愛?怪不得他在吃飯的時候總是偷偷地抿嘴而笑,原來他有她溫柔的身體滋潤,所以他就算不喝湯,也那么紅光滿面。
妒忌瘋狂了我的理智,那晚我甚至扯下自己的一根長發(fā),將它拴在門把上。第二天它是完好無缺的,而他的身上,我走近他,我就聞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氣味。她無處不在的身體的痕跡充斥在屬于我的領(lǐng)土上。我的心很痛很痛。痛得無法形容,我可以再發(fā)難,再和他吵,但是我阻止不了他邁向其他女人的腳步。而且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冷,我不能再弄僵了,否則我一定會失去他。
三
我強按住蠢蠢欲動的心,直到那天,文小玉家里忽然被小偷光顧。我那天剛好不舒服,提前半小時下班,我看見文小玉家的門開著,有三個警察在里面清理著現(xiàn)場。聽說是保安發(fā)現(xiàn)戶主不在而大門開著就報了警。
我不動聲色地回到我的房間。我想起浩明喜歡吃豬肚子,于是我去菜市場買了一只,和著伏苓花椒給他熬了一鍋湯。浩明那晚喝了兩碗湯,當(dāng)我站起來給他盛飯時候,我禁不住有些暈。浩明就說,不舒服就上床休息,早點睡,碗我來洗。我點點頭,看了他一眼。這是我們結(jié)婚6年來他第一次做家務(wù)。我摸摸我已經(jīng)開始粗糙干裂的掌心,不禁唏噓光陰似箭,好像只是一剎那的時間,我就愛了這個男人6年。
那晚我睡得很熟,很香,從來沒有過的香。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被救護車吵醒了。我穿著鞋子爬起來,發(fā)現(xiàn)擔(dān)架從文小玉家里抬出兩個人,一個是文小玉,一個是我丈夫浩明。所有的鄰居都用一種同情的眼神來看我,我傷心欲絕地走上前摸了摸昏迷不醒的浩明,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下來。
我不是裝的,是真的傷心。直到我終于聽到他們脫險的消息,我松了口氣,軟軟地癱坐在沙發(fā)上。文小玉和浩明第二天就出院了,我去接浩明的時候,看見文小玉正依偎在浩明懷里,我手里的水果籃“嘩”的一下掉在地上,蘋果滾了一地。
文小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全世界的人都以為我們是意外的煤氣中毒,只有我們?nèi)齻€人知道是什么回事。龐菲,你不夠狠,你忘了拿布去堵抽風(fēng)機的小洞。我們大難不死,所以注定你會輸,輸?shù)暨@個不屬于你的男人。
她注視著我,而我將眼神望著浩明,這個男人,他根本不敢迎接我炯炯的目光。我嘆了口氣,將蘋果一個一個撿起來,放在床閑柜上。我說,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談?wù)劇?/p>
四
我們站在一棵桃花樹下面。我開門見山地說,你能不能把浩明還給我?你還年輕,有無數(shù)的可能,可是我除了他,什么都沒有。
文小玉仰天大笑,說,你相不相信舉頭三
尺有神明,你覺得這番話是不是有些熟悉?當(dāng)年有個年長你7歲的女人,也是這樣求你,你怎么回答,今天我就怎么回答你。
那個女人叫芳芳,文小玉繼續(xù)說,我叫她姐姐。她是個好心的女人,資助了我上高中和大學(xué)。最后一次她寄了一筆錢給我,在信中她跟我說這是她最后一次寫信給我了,她無顏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她被一個女人搶走了丈夫,女人還放了一把火想要燒死她,她沒有死,活了下來,可是她賴以生存的嗓音被這場大火毀掉了。她是個話劇演員,失去了那把好聲音,就等于一個人失去心臟。她還同時沒有了丈夫,她在舞臺上風(fēng)光了十幾年,她不能下半輩子都活在別人的同情里。
兩行清淚從文小玉臉上緩緩流下來。
我靜靜地轉(zhuǎn)身離去。
我很想告訴她,那場大火并不是人為的,只是一場意外。那年我剛進話劇團,臺柱蔣芳芳是初出茅廬的我最大的敵人,我還愛上了她的男人。但是我沒有惡毒到讓她死,我很想救蔣芳芳的,可是在我準(zhǔn)備沖進去的時候,浩明用眼神制止了我,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種絕情。我當(dāng)時凜然一顫,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那種眼神,女人天性里的自私讓我放棄了掙扎。后來蔣芳芳被救出來之后毀了容。失了聲,不久她就從醫(yī)院里消失了,沒有人再見過她,傳得最盛的就是她自殺了。
這些,我都沒有跟文小玉解釋,因為我在她眼里看到了和我當(dāng)年一樣的光,一束愛的火焰。就像當(dāng)年我明知他是個薄情的男人,但是我愛他,愛輕易可以令一個女人盲目。而且就算我告訴她,她也不會明白,只有當(dāng)她到了蔣芳芳和我這種年紀,明白到色衰愛弛的道理,她就會懂得,男人翻臉起來,是比女人更無情的。
五
我搬出了那套4居室。這是一個夢靨,我永遠都不會再踏入這里。當(dāng)我搬著行李箱走出門口,我站在文小玉和浩明兩個家的中間,兩扇門都是開著的,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里面的擺設(shè),一模一樣的擺設(shè)。
說文小玉勾引了他,倒不如說他厭倦了我——我的老相,我的衰態(tài),和我10年如一日的睡姿。他在話劇團里的時候就是個風(fēng)流小生,他喜歡一切新鮮亮麗的東西,所以他很容易就愛上了春筍一樣的我,并且為了我主動拋棄結(jié)發(fā)妻子蔣芳芳。
如今也一樣,他為了能夠和文小玉纏綿,拿到宿舍之后,他就自己設(shè)計了兩套宿舍的布局。兩套房子的布局是一模一樣的,她的書房和他的書房是墻靠著墻的。而她放書柜的位置,剛好和他的一樣。我恍然大悟:我們做話劇的時候,為了現(xiàn)場逼真,也會搭建這樣簡易的房間,在墻和墻之間做一扇暗門,方便演員走場的時候出入。而浩明就是利用了這一點,當(dāng)他想她的時候,他就會推開門進入她的房間和她纏綿,他抱著她睡,直至天亮才回到書房,所以我一直都想不通,他大門不邁卻可以和她偷情。
當(dāng)我被警察召進去問話。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詭計。于是我將計就計,在他們熟睡的時候,推開書柜的暗格,將廚房的煤氣偷偷擰開。但是我做不到太過絕情,所以我故意漏掉了抽風(fēng)機的那個洞,他們才能大難不死。
女人就算再恨一個男人,在恨里也是留著仁慈的,不像男人,只要不愛,只要想拋棄,招招奪命。
我將行李搬到了一個已經(jīng)有40多年歷史的舊公寓。一個滿面憔悴的女人給我開的門。門開的瞬間,我們面面相覷,之后有眼淚在各自的臉上滑落。她接過我的行李箱,什么也不問,就徑直進了房間。此時此刻,無聲勝有聲,我今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如她當(dāng)年,只是我比她幸運,我還得以全身而退。
她是蔣芳芳。我一直都知道她住在這里。她靠著以前做話劇演員時的菲薄收入度日。她根本再付不起文小玉的學(xué)費,那筆供文小玉讀大學(xué)的錢,是我給的。我是內(nèi)疚,對這個昔日有輝煌成就的女人的內(nèi)疚,我知道我也有色衰愛弛的一日,所以我為自己積了點德。
所以我未至于一敗涂地。起碼從今之后,有個女人可以倍伴我度過余生。如果我還未對愛情絕望,或者還有機會找到另外一個男人讓我愛,但一定不可以像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