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藍(lán)

烏鎮(zhèn)，真的像《似水年華》里說的一樣，古舊、清靜、安詳而且幽靜。高高的屋檐、黑黑的窗欞、長長的青石路、窄窄的街路、幽幽的水巷、瘦瘦的烏蓬船……

意濃咖啡吧里一個男人坐在我的對面，他沖我笑笑，他說，我叫楊澈，看了《似水年華》，喜歡上了烏鎮(zhèn)，就跑來了。你呢？我叫蘇艾藍(lán)，從黑河來的，來等人。他笑著說，你不開口時，我覺得你是一個烏鎮(zhèn)的女子，小巧、端秀、溫婉，布衣素裙。開了口，我又覺得你不像黑河人，那地方我去過的。

我的確從黑河來，但我不是生在黑河，我的家在魯中平原的一個小鎮(zhèn)上，在小鎮(zhèn)上我叫許藍(lán)齊。

我從小身體就不好，一陣風(fēng)吹過，我就會生病。

鎮(zhèn)上的人病了大多去夏家的診所，每次給我打點滴的都是夏家最小的兒子夏澤。我很瘦，血管非常難找，他總是一只手按著我的腕，另一只手輕輕地觸摸尋找我的血管，找準(zhǔn)了，就一手緊緊攥著我的手，一針下去。他會問我，藍(lán)齊疼不疼？我搖頭，會看到他臉上有細(xì)密的汗珠，再看他一點點粘好針頭。我喜歡這樣近距離地看他，他的發(fā)，他的臉，他的手，還有他身上淡淡的來蘇水味，而他全然不知，一個女孩正在欣賞他。

他總是說，藍(lán)齊，你太瘦了，要多吃些東西，身體才會好。他會坐在桌旁陪我聊天，聲音極其好聽。

那天打上點滴，他拿了畫報說，藍(lán)齊，你看，九寨溝真美。我說，烏鎮(zhèn)最美。他問烏鎮(zhèn)是哪里，我說我也是在書上看到的，是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小橋，流，水，以后我一定要去烏鎮(zhèn)。

他問我，藍(lán)齊，你以后做什么？做護士。為什么要做護士？就做護士。好啊，等我學(xué)完醫(yī)，自己開了診所就請你做我的護士。

我用力抓我的脖子，夏澤問，你為什么這么癢？我說，脖子和后背上起了好多豆粒大的疙瘩，非常癢。他看了看說，這種疙瘩破了流出的水流到哪兒，哪兒就會長，要刺破擠掉膿水，點上藥才會好。否則不僅蔓延全身，而且會留下疤痕。

我趴在床上，除去外衣，裸露出我的背，夏澤俯著身子，拿針一個個刺破，問我，藍(lán)齊，疼嗎？

一個女人推門而入。

那女人只看到了我裸露的背，看到了夏澤俯在我的身子之上，聽到夏澤問我疼嗎。這一切再從她嘴里說出時，卻不僅僅是這些，無限延伸，不堪入耳。

流言就像病毒一般，不停地添加著各種色彩，夏澤和許藍(lán)齊一時成了鎮(zhèn)上的名人，無人不知。

有人說，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仗著臉蛋好看，勾引男醫(yī)生。也有人說，一個二十歲的小醫(yī)生借著治病禍害人家姑娘。

從此，他家和我家成了陌路。

我拒絕母親為我醫(yī)治背上的疙瘩，我寧愿承載一背的疤痕。

那天雪很大，在路口我看到了他，身上是白的，頭發(fā)是白的，就連淡淡的胡須都是白的，看上去就像一個雪染青絲的老頭。我笑了，他也笑了，我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頭發(fā)，也是厚厚的一層雪，身上也是，想必他從那邊看過來我也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

站在雪里，我們深深地對視，淡淡地笑，我們從年少看到了彼此的暮年。

踩在雪上，聽著咯吱咯吱的聲音，十七歲情竇初開的我覺得那是世間最動聽的音樂。

院子里厚厚的積雪上，躺著一只耀眼的紅鞋子，我輕輕拎起，鞋子被剪得面目全非?？匆幌略簤ι系难┖郏抑佬邮菑哪沁吶舆M來的，但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扔一只破的鞋子進來。

我問母親，院子里為什么會有一只破鞋子？

母親不理會我的問話，說，明天你跟你姨去黑河吧，她夜里就到。

我說，為什么離開這里去黑河？

母親說，你知道。

我一下想到那件事，我說，我們沒有做什么。

母親說，我知道，但別人不知道。

我不去，我還要上學(xué)。

你姨父已經(jīng)給你找好了學(xué)校，他們沒有孩子會對你好的。

我不去，黑河太冷了。

再冷，也凍不死，留在這里，唾沫會淹死你。

我們沒做，我不怕，讓他們?nèi)フf。

你不怕，我怕，染兒一天沒有吃過飯了，家里不止你一個。

我不做聲了，染兒是我的妹妹，我不但讓父母蒙羞，還傷及了無辜的妹妹。我理解了母親，也怨恨母親，怨恨她的決絕，怨恨她的無情。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楚地記得那時母親眼底的冷漠。

在黑河，姨父為了我的戶口和學(xué)校給我更了姓，換了名。

從此，我是蘇艾藍(lán)，不再是許藍(lán)齊。

姨和姨父對我好，真的很好。

但不管怎樣的好我還是覺得黑河冷，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姨，我冷。夢里我也會喊，我冷。

姨開始給我熬各種補湯，姨總說，我家丫頭身子單薄，得好好補。我很喜歡看姨熬湯的樣子，執(zhí)著、投入、溫柔、慈祥，看著層層的霧氣縈繞著姨，我覺得姨是最好的母親。

填寫志愿時，我說，我要報護士。姨說，做護士又臟又累，不行。姨父說，還是報電子吧，有前途。他們勸了一晚上，第二天，我還是報了護士。姨說艾藍(lán)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

他說過，開了診所就請我做護士，我只為這一句。

宿舍里，女孩們忙著戀愛，忙著換男友，一茬接一茬，只有我從理論到實踐，都認(rèn)真投入。因為將來我要做他的護士，做他身邊最合格的白衣天使。

別人忙著找單位的時候，姨父告訴我可以去市里最好的醫(yī)院上班了。姨歡天喜地地說，那里找了熟人，有了照應(yīng)，我們丫頭就不會受氣了。

我本應(yīng)感激姨和姨父的，但我卻說，我不去那里上班。姨說，你不是要做護士嗎？

我是要做護士，但只做他診所的護士，我只做他身邊的小護士，如果不是，我寧肯一輩子不穿白大褂。

我決定去找他，無論他在哪里。

我給姨留了紙條：我知道你們對我好，我會一輩子記得你們對我的好。我沒有半句承諾，承諾將來如何的回報，因為我知道離開這里我就會像一葉浮萍，不知要飄到哪里，落在哪里。我只是在追尋一個我也不知道結(jié)果的夢，我不敢承諾。

在路口，姨父追上了我，塞給我一個包：窮家富路，別苦著自己，多來信，你姨掛念。我一句話也沒說，我覺得再好的話都對不住姨和姨父對我的好，我抱了包，默默地看著姨父遠(yuǎn)去。

他們再多的好也留不住我，因為我的心被一個夢，被一個人牽著。

我曾寫信問過我的好友，她說，我走后不久，夏澤就離開了小鎮(zhèn)，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回到了我們那里，去所有的跟醫(yī)學(xué)有關(guān)的學(xué)校去找，我一家一家地打工，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我想即使我和他隔著山，隔著海，一個天涯，一個海角，可世上總有一條路，一座橋可以通向他。

我堅持、一意孤行地尋找，我開始去私人診所一家一家地找，卻依然找不到。

離開小鎮(zhèn)十三年后，我三十歲生日的時候，我來到了烏鎮(zhèn)，我記得曾經(jīng)對他說過，我一定會去烏鎮(zhèn)，如果他記得我，記得我說過的話，我就能等到他。

我和楊澈成了朋友，我們從西柵到東柵，去水上街市，靈水居、女紅街、百蓮塔……

我們來到藍(lán)印花坊，看那一片片藍(lán)從云天直掛而下，朵朵別致的花兒呼之欲出，微風(fēng)輕吹，似乎飄蕩著點點的哀愁和思念。

楊澈問我，艾藍(lán)你喜歡藍(lán)印花坊？

我喜歡，喜歡這片片藍(lán)。

他說，那好，我就開一間藍(lán)印花坊，我做老板你來做老板娘，好不好？

我說，好，如果下一輩子你的藍(lán)印花坊還在，你還在，我就來做老板娘。他說，為什么是來世而不是今生？

不是今生，我知道我的今生只屬于一個叫夏澤的男人。

楊澈說，他說過愛你嗎？

他沒有。

他向你承諾過嗎？

我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那句“我開了診所就請你做我的護士”算不算承諾。

楊澈說，艾藍(lán)，你就這樣等一個沒有說過愛你，沒有向你承諾過的男人，等多久？我說，他會來找我，不會讓我等一輩子，如果等不到，我的一生，就任歲月將其埋沒。

艾藍(lán)，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固執(zhí)。

每天，我和楊澈還有楊澈的朋友，去喝茶，吃小吃。當(dāng)他們問起，楊澈這是你的女朋友嗎？他總是對他們說：來世的，今生已遲，相約來世。

清悠的巷子里走過一個細(xì)長，典雅的江南女子，淡藍(lán)的吊帶背心更襯得她婀娜多姿，其實寶藍(lán)的偏襟衫里我也穿了件同樣的背心。楊澈說，你若穿了那件背心，會比她好看。我說，不好，我有一背的疤痕。

楊澈說，他的一個朋友在烏鎮(zhèn)近郊開診所，治療皮膚病醫(yī)術(shù)很好，說不定他有辦法。只是需要早一點約他，因為診所生意很好，但他就是不肯請護士，一個人忙里忙外。我問，為什么？他是個情癡，十三年前曾對一個女孩說過，等他開了診所一定請她做護士，就為了這句承諾至今不肯請護士。他說他要一直等那女孩，一輩子也愿意。

我仿佛停止了呼吸，我看到了一座橋，一條路，可以通向他的路……

楊澈說，他癡的不止這些，他說他和女孩有一段故事，十三年來他一直找這個女孩。他聽說女孩去了黑龍江，他就在那里一邊上學(xué)，一邊找她，一個市一個市地找，一個學(xué)校一個學(xué)校地找。女孩說將來要做護士，他就去醫(yī)院挨家找，找了十年，沒找到，后來他就來了烏鎮(zhèn)。因為他記得女孩說過，一定要到烏鎮(zhèn)來。所以他就到這兒一邊開診所，一邊找那個女孩。

夏澤在找許藍(lán)齊，可黑河沒有許藍(lán)齊，只有蘇艾藍(lán)，他找了十三年，如同我找了他十三年。

我說，我要見他。

診所里，掀開白色的幔簾。我說，夏澤。

他摘下眼鏡，我看到他的手在抖，藍(lán)齊……你真的來了。

嗯，我淚如雨下。

我知道你會來。

我知道你知道。

楊澈說，你們在背臺詞嗎？是似水年華里的文和英？

逢源雙橋上，我在這邊，夏澤在那邊。似水年華里，文和英就是站在這里看烏鎮(zhèn)的黃昏。后來他們卻身隔兩地，杳無音信，而我們一起走上橋頭，手牽手。

他不是文，我不是英，我們彼此沒有說過愛，卻彼此追尋，彼此等待，任我們年華里最美好的十三年似水一樣流逝，但我們還是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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