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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備車之歌

2009-05-30 21:47:35
小說月報 2009年5期
關鍵詞:車庫小孩

王 手

序一

一個人有輛自備車就是好,方便自不必說的,上班方便,下班方便,買菜方便,接小孩方便;晚上在家吃了飯,想出去逛個商店、看個電影、走個朋友,或者都沒有事情想兜個風,也方便。不僅是明的事情方便,暗的事情也方便,比如你有個女朋友,她來電話了,說你這會兒有空嗎,我想去一下哪里,你送我一下吧。你有車你不送嗎?你肯定送,而且還特別積極。比如,女朋友又來電話說,我現(xiàn)在要陪母親去看個病,我先去,等會兒看完病你過來接一下,你知道醫(yī)院門口叫車很麻煩的。你肯定說,沒問題,我知道,你盡管放心陪你母親好了,差不多的時候你來個電話,我到了咱們就走。你還會特地抱歉為什么不提前等在那里的理由,你知道的,醫(yī)院門口根本就不能停車,咱們只能是隨到隨走。再比如,有一天,女朋友跟你說,我們明天去東港吃海鮮吧,聽說那邊的海鮮特別好,有許多東西你見都沒見過,你見過活的帶魚嗎?你見過活的海參嗎?你見過活的烏賊嗎?你肯定沒見過,你知道它們怎么游的嗎?不等她說完,你會非常爽快地回答,那咱們?nèi)h,為什么不去?咱們有自備車啊。東港是個好地方,這個靠海的小鎮(zhèn)有許多僻靜的酒肆,有上好的農(nóng)家燒,有非常生猛的海鮮,那里的人和去那里的人都知道,來的都是一對對情人。情人扎堆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啊?曖昧的感覺,心照不宣的感覺,相互理解的感覺,為了這感覺,你也一定會去一趟。

但有一輛自備車往往也是最不自由的,我們過去說有了BP機不自由,別看它掛在腰間挺時髦的,其實就是個跟屁蟲,像銬上了一根鐵鏈,那么,有了自備車就等于戴上了一副枷鎖。表面上開來開去挺風光的,實際上完全束縛了自己。上述那些所謂的好事,雖然刺激,其實都是地下工作性質(zhì)的,都在鋌而走險。更多的時候,都是被老婆鉗制著,這個時候的自備車,還不如單位的公車,這樣的時候,你就成了單位的司機,老婆則成了單位的領導,一切都得聽領導的。無論是接還是送,無論是候還是走,無論遠還是近,無論刮風下雨,無論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繃緊了神經(jīng)候著,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來個電話,派你個差使。所以,這個時候,你如果還想著前面那些好事,無異于玩火。

要想自備車真正的安全,真正的自由,讓它物有所值,使自己舒心,為自己服務,就要把老婆也教來學車,繼而再買輛車給老婆,而且還要買輛好的車給老婆,千萬不能因為老婆的車技不好而買輛“碰碰車”給她。老婆的車一定要比你的車好,比如,你是普桑,那老婆就得是寶來;你是廣本的,老婆就應該是奧迪,不然,你等于還是沒車,你頂多是個后備車隊,老婆要出去喝酒,出去洽談,出去同學會,她要調(diào)你的車給自己長長臉,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你都得愉快地配合,拱手相讓。

直到有一天,你看到報上的一則新聞:說某天晚上,一對情人開了車去山上幽會,正坐在車里談心,碰上了一伙小青年騷擾,兩邊的車窗被砸,男的被毆,女的被猥褻,好在兩人都堅守在車里抵擋,沒有下來,瞅準了一個空隙,男的發(fā)動車逃離現(xiàn)場,但在下山途中,由于慌亂,由于環(huán)境不熟,車子偏出山路,摔成了重傷……新聞就寫到這,實際上后面的內(nèi)容是很多很多的,比如兩人的關系,兩人家屬的反應,說不定還會揪出個陳年老賬來。如果他們都有單位,在單位還有一官半職,那組織部就會考慮掛號,是不是弄個反面教材?要是警方也介入了,一切都走案件程序了,那就想保也保不住了。反正是一團糟。這則新聞就像鞭一樣抽了一下你,你這時候會想,是不是自己應該收斂一點了,別好高騖遠地弄出個事情來。

序二

崔子節(jié)開車的時間比較早,大概是2000年。那時候,機關里的公車不多,如果有,也都是拉達之類,好一點兒的才是皇冠,樣子都比較笨,不像現(xiàn)在的車那么靚。私家車就更少了。因為少,車管所在驗車的時候就會在車身上噴上“自備”,以區(qū)分它和公車的關系,可見自備車在當時是多么的榮耀。尤其是上路的額度,一個月才發(fā)放三百,這多難受啊,所以,要使自己的車盡快上路,就要去投標車牌,他的00174就投了八萬,還不算下狠注的。他雖然開的是東風富康,原價也就是十一二萬,但一看牌照的先后,會換算的人就知道,這輛車少說也要值二十多萬,相當于鼎盛時期的別克和廣本。

所以,那個時候,崔子節(jié)一般都很謙虛謹慎,一是從不說自己有車,二是不把車開到單位里來,三是有時候有些方面還得偽裝一下,比如吃穿簡單一點兒。因為有了車,人家就會猜揣他的收入,他的人情來往,他小孩讀書,他住在什么地方。他還要養(yǎng)車,如果說有的開支他可以打打混仗的話,那么養(yǎng)車的費用他是逃不掉的,別人會給他算著,省都省不了。因此,有了車,他就相當于一個賊,他得藏著掖著,尤其是在機關,他根本就不能“出頭露面”。有很長一段時間,崔子節(jié)都把車停在外面,再在外面寄放輛自行車,上班的時候,他都是吱呀吱呀地騎車過來,看上去又寒酸又辛苦。

但單位總會有用車的時候,總會需要擺擺體面的時候,這樣的時候,總會有人感慨和呼吁,誰有車啊?借單位用一用啊。哪怕是私家車公用,單位給補貼啊。這樣的時候,崔子節(jié)就木木地假裝懵懂,連一聲也不敢吭。他知道,這個聲他要是吭了,以后的事就會非常麻煩,要解釋很多話,私家車就會變成公車,而且誰都可以差他。他還是一開始就自私一點兒好,無情一點兒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樣說,好像在表明車是多么的了不起,也像在解釋車停在外面的原因。事實也確實如此,畢竟車不是一件小東西,不是他想藏就能藏得住的。有了車,就是與眾不同,有了車,他的思想就會發(fā)生變化,虛榮心會膨脹,一些情感也會流露出來,就會覺得自己優(yōu)越,就會生出許多豪爽,就會發(fā)發(fā)善心,就會愿意扶貧。一句話,是自備車要出問題,要出事情,他是控制不了的。盡管現(xiàn)在有錢的人多了,買車也不稀奇了,有關車的故事也沒人津津樂道了,原先好的故事也漸漸成笑話了,但車的故事還是會源源不斷地生發(fā)出來。

第一

崔子節(jié)的車停在離單位不遠的一個車庫里,這是個新車庫,停的車不多,暫時也沒有人去經(jīng)營。

崔子節(jié)以前都把車停在路邊,隨意而方便。那時候車不多,停路邊也不影響市容。主要還是為了省錢,有句話叫“什么東西都怕乘”,看車費也怕乘,一次五塊,一個月就是上百,乘起來就比較可觀,如果再算上別的地方停車,那就是相當可觀了。上百可以洗車十次,買油可以開兩百公里,開車的人都會這么算。但停在路邊也有不好,怕被其他車刮了,怕車窗被人砸了,怕后備箱被人撬了,到時候找保險都沒用。最怕的是那些心理失衡的主兒,暗地里拿利器往車身上一劃,那個心疼啊,罵都無力。所以,有了這個車庫后,崔子節(jié)就把車停里面去了。

看車的是個秦縣女人,三十來歲光景,樣子還算順眼,突出的地方是身體敦實,眼睛撲閃撲閃的。身體敦實緣于她原先務農(nóng),務農(nóng)就有些野味,有野味就顯得蓬勃,蓬勃了就和城里的女人不一樣,崔子節(jié)就會在心里緊抓一下。眼睛撲閃說明她并不木訥,說明她想交流,說明她心里有向往,否則,她眼睛撲閃干什么?她完全可以封閉和拒絕。后來,崔子節(jié)知道,女人名叫李美鳳,是拿工資看車的,也就是說,車庫還不熱,她是屬于“看地”的,車多車少和她沒有關系。

秦縣的女人都是風流的種,她們都有這方面的潛質(zhì),只不過有些開發(fā)了,有些還沒被挖掘出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李美鳳也不會錯。秦縣的女人勤勞勇敢,她們特別喜歡做一件事——在全國各地開洗腳屋。開洗腳屋尤其講究身體條件,要有順眼的相貌,要有好的手段,試想,她和你站得貼身,她在你身上摸來摸去,她沒有這兩手過硬的,寸步難行。李美鳳為什么不開洗腳屋呢?崔子節(jié)相信,她是還未被開發(fā)的,或者說,她沒有幫手,她沒有本錢,她被家庭牽累,她沒有條件走出去。那么,她會不會在暗地里做這種事呢?車庫是個好地方,看車只是一個掩護,在地下,在黑暗里,她要順帶做點兒什么事,也太容易了。他這樣想是基于她是秦縣女人,基于她身體好,基于她在看車,也基于自己有輛車。人一旦有了地位,看人的眼光也是不平等的,是居高臨下的;人要是有了輛車,而且是雇人看守的,是不是也可以在心里“欺負”一下看車的人?

有了這些想法之后,崔子節(jié)停車的心情就不一樣了。

現(xiàn)在,崔子節(jié)在這里停車也有個把星期了,他對李美鳳也大致有了一點點了解,他開始注意她的細節(jié)了,比如她的吃、她的穿、她的住,總之一句話,她是簡單的,落后的。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工作了,而她又有他喜歡的潛質(zhì),只要他稍稍地用功一點兒,是可以把她發(fā)展成某種角色的,或者說,他對她的工作是能夠打動她的,從而使她自覺地成為他的“對象”。尤其是她的性格,最符合他的“審美”標準,這樣的女人,即便是出點兒什么事情,她也會自覺地息事寧人,以大局為重的。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碰上她的情形和自己的心路歷程。

那天的天氣非常好,陽光亮得發(fā)膩,亮得讓人覺得奢侈。崔子節(jié)開著車慢慢地拐進車庫,車庫的坡道上也被太陽渲染著,一半亮一半暗,這使得他的眼睛有點兒花,看不清車庫的面目。直到他的車滑行到下面,他的眼睛聚了聚焦,才看清她站在邊上。她大概也是個新手,不知道怎么接洽,也不知道怎么服務。崔子節(jié)以前去過很多車庫,他知道那些看車人,要么老練得愛理不理,等你出來交錢;要么像交警一樣樂于指揮,過一把教練的癮。李美鳳不是這樣,她就是站著,怯生生地看著他進來,然后目送他的車,看著他在位置上停好。她沒有主動向他要錢,好像生怕他說她粗俗;她也不敢在他面前說話,好像很明白自己身份的卑微。在她眼里,有車人就是人物,就是大款,是車庫的主宰,他把車停在這里,他給她錢,他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她就一直站在黑暗里。其實,車庫里到處都是黑暗,有些地方微暗,有些地方漆黑,她為什么站在黑暗里?是不敢和他走得太近?還是她本來就是這樣含蓄?黑暗的感覺如此美妙,崔子節(jié)的想象翩翩起舞,他走近她,他看見她眼睛撲閃撲閃的,他甚至感覺到了她的緊張,他把錢遞給她,她的手半伸著,手心做成了碗狀,不是接錢的樣子,而是由他把錢放在她手心里。

她也沒有說話,她本來是應該有話的,比如問問他停車的情況,停多長時間?什么時候開走?是長期的還是暫時的?是論天的還是包月的?這樣的情境也給了崔子節(jié)一種錯覺,以為她需要什么,或者她正想兼做什么。她不是秦縣女人嗎?秦縣的女人意味深長。而黑暗,也是最容易讓人心生暗疾的,最適合偷襲一樣的奇跡發(fā)生的。

崔子節(jié)喜歡這樣的女人,羞澀,安靜。喜歡很多時候是沒有道理的,比如家里人苗條,他也許就喜歡豐滿;家里人長發(fā),他就覺得短發(fā)好看;甚至家里人漂亮,他見了平平的也會怦然心動。所以,喜歡無所不在。但這里的喜歡有個前提,是他本來就向往前面那些“車的故事”,那些故事有趣,能激勵人,雖然那些故事有點驚險,但穩(wěn)當一點兒的故事,沒有麻煩的故事,他還是愿意嘗試的。

這之后,崔子節(jié)下班去車庫開車,就很想看到李美鳳。上午來時,他看到的都是黑暗里的李美鳳,下午她不用置身在車庫,他想看到光亮下的她,是不是和他感覺的一樣?但李美鳳經(jīng)常不在,她不在,崔子節(jié)就像踏空了一只腳,有點兒失重。李美鳳會去哪里呢?她不是生活在車庫嗎?她是出去買菜了?還是去散步透氣了?還是寂寞了找人聊天去了?崔子節(jié)體會不出看車人的生活,但能想象出那種難受,在黑暗里,在地底下,久而久之,手指頭都會發(fā)霉的。

有時候,他也會在坡道下碰見一個男人。男人看上去有點兒猥瑣,縮著肩,頭發(fā)蓬亂,身上透著一股被窩的氣息。男人還藐視著他,有看車人的心態(tài),你開車我看車,心理不平衡,好像想咬他的肉。貧富差距永遠是一個不等式,崔子節(jié)也不和他計較,他只是想,這人是李美鳳的老公嗎?若是,別的不說,光憑這股子被窩氣,李美風就是不幸的,生活也肯定是一團糟的。想到這,崔子節(jié)心里就酸了一下,就愈加有了工作的愿望,當然,這種工作方式主要體現(xiàn)在扶貧上,扶她的貧,不管怎么扶,都是幫助,都是溫暖。她不是生活在黑暗里嗎?先把她帶到地面來再說。

第二

停車的事就是這樣有趣,不是一錘子買賣,只要他和這個車庫發(fā)生了關系,它就有理由延續(xù)下去,這對崔子節(jié)很有好處。

崔子節(jié)這天心情好,他早早地去了車庫,在經(jīng)過車庫坡道時,他看見了兩件女人的衣服。坡道是個好地方,對車庫來說,它在上面,能見著日光;對地面來說,它屬于地下,有自留地的感覺;晾在坡道上的衣服,應該是李美鳳的吧?

李美鳳在坡道下迎候著他,她看著他的車下來。和平時一樣,她跟著他的車走一點點,然后就站在了黑暗里。崔子節(jié)停好車,從里面走出來,把錢放到她手上。黑暗使他看不清她的樣子,但他感覺到她莞爾一笑,這給了崔子節(jié)一個信息:這個女人是可以接觸的。

在這個簡單的交錯中,崔子節(jié)沒有說話,他覺得現(xiàn)在還缺少說話的契機,說什么呢?往什么方向說?說到什么分兒上?他心里都沒數(shù)。一切才剛剛開始,一切都還茫然,話說多了,她會不會以為他居心不良,自己也容易陷入尷尬,還是不說的好。他還是遵循著正常的程序,停車,交錢,走人。但李美鳳的笑讓他看到了前景,他想,只要他的車還停在這里,他們說話的機會總會有的。

在經(jīng)過坡道的時候,他又看了看那兩件衣服,車庫陰濕,坡道是晾衣的好地方,這應該是李美鳳的衣服吧。最近的幾次,他都是在黑暗里看見她,他對她的衣服沒什么印象,如果是她的衣服,那衣服也太陳舊了,早過時了,按照城里人的標準,那都是兩年以前的樣式。

下午市里開會,崔子節(jié)要提前到車庫開車。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照顧,意味著恩賜。此話怎講?一般人停車都是從早停到晚的,五塊錢,包干到底,試想,看車人要多少精力對付啊,當營養(yǎng)費都不夠。同樣是五塊,像他這樣停停就走的,等于白送了五塊錢。當然,他是很樂意這樣做的,這不就是扶貧嗎?這就是最最切實的扶貧。在平時,他這種情況也是很多的,他是一個單位的小頭目,頭目是什么?頭目就是忙,頭目就是跑來跑去。他們這個單位不是很起眼兒,人員也不多,但五臟俱全,對內(nèi)的部門暫且不說,對外的就有藝研所、出版處、直管處、社會處、緝查處,管的是圖書館、書店、劇團、影院等。要是放在市里,他們的工作就是配合中心宣傳,建設文化大市。這樣的單位,讓崔子節(jié)也顯得人模狗樣了,經(jīng)常地被喚來喚去開會,所以,崔子節(jié)停在車庫的車,說不定什么時候要開出去,說走就走。

崔子節(jié)在車庫的外面碰到了李美鳳,這次不是在黑暗里,是在往坡道轉(zhuǎn)彎的通道上,崔子節(jié)看清楚了,她穿的衣服是有點老。她領了一個小孩。車庫外面有風也有太陽,她們的頭發(fā)被風吹亂了,她們的眼睛被太陽曬瞇了起來,她們毫無內(nèi)容地站著,看上去有點傻。崔子節(jié)問她,你們站在這里干嗎?李美鳳說,我們在這里聽歌。崔子節(jié)說,這里哪有歌啊?李美鳳說,隔壁商店里有歌。崔子節(jié)這才意識到旁邊有個小超市,有音樂像煙一樣彌漫出來。他說,這是你小孩嗎?李美鳳點點頭。他又說,怎么不去幼兒園啊?李美鳳說,我們沒錢去幼兒園。崔子節(jié)說,民辦的幼兒園不會太貴。李美鳳說,民辦的也要四五百,我看車一個月才七百呢。崔子節(jié)說,想想辦法嘛,小孩待在家里總是不好的。李美鳳不響,悶著嘴沒有和他接話。

沒有話,崔子節(jié)就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他就吧嗒吧嗒地走下坡道,把車開上來。他原本想出來之后再和她打個招呼的,他事先搖下了車窗,但他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在外面了,他感覺她有點小情緒,她是不是嫌他“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不是嫌他說了句沒有水平的廢話?抑或,她不想看到他貌似關心而實際是一副虛偽的嘴臉?

第三

崔子節(jié)可以做的事其實是很多的,對于一個生活在車庫的人來說,無論做什么都有扶貧的意義。經(jīng)過這些天的摸底,他目前有兩件事可以先動起來,一是給李美鳳買幾件衣服,二是給她小孩買些吃的。他如果要做就做得得體一點兒,不要做得太猛,他暫時選擇后一項水平低的,買些糕點。她不是收入低嗎?她小孩不是上不起幼兒園嗎?那么買些吃的,多少也能減輕點兒生活負擔。這樣,崔子節(jié)在開車的時候就特別注意路上的糕餅店。

從家里到單位,崔子節(jié)一般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臨江路,沿江一路地拉過來,比較好走,但要遠一點兒;另一條是高教路,相對距離要近一些,但要穿過市區(qū),而且還要經(jīng)過一個醫(yī)院。醫(yī)院門口的情況是可想而知的,人影幢幢,車水馬龍,有時候一堵就堵得石頭一樣。在崔子節(jié)的印象里,高教路上有一家糕餅店,叫什么稻村香的,是臺灣人開的,糕餅的樣式很多,大家都比較青睞。崔子節(jié)想,要買就要買最好的,要拿得出手的,這也是他身份的體現(xiàn)。他也知道,李美鳳并不懂得糕點的好壞,一些超市就有包裝好看的自制糕點,是專門賣給外地人的,根本談不上口味。但崔子節(jié)不想敷衍,至少說明他這會兒是上心的。

他一邊開車一邊留意著路旁,他印象中稻村香應該在一座橋的附近。這是一座環(huán)形高架,功能是為了快速疏通。這樣的橋,交警就多。這樣的重地,交警一般也都森嚴壁壘,火眼金睛。輕者,快速趕你走;重者,拍照抄牌;再重點,你和他爭辯幾句,拖車扣點。其實,開車也是挺孫子的。開車只是在某些場合,某些情況下才光鮮神氣,其中包括在車庫。所以,崔子節(jié)在車庫有扶貧的舉動,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崔子節(jié)在接近高架的時候就非常小心翼翼,差不多像匍匐。他輕輕地靠近糕餅店,快速地下車,像打劫一樣竄進糕餅店,拿了包十元的糕點,丟下錢就走。還好,今天的交警善解人意,今天的交警睜只眼閉只眼。

現(xiàn)在,崔子節(jié)要考慮怎樣把糕點給李美鳳了。不能直截了當?shù)亟o,給了說什么呢?是看她可憐?還是說她缺少吃的?都不行,扶貧也要考慮人的尊嚴。他如果把糕點給了她,她沒有什么反應,兩只手像鐵棒一樣戳著不接,他的臉就丟大了,就沒有可能再走下去。所以,關鍵是先看她的態(tài)度,她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扶貧。還要看什么時機,最好有她的小孩在,有小孩就比較好表達,他順手一遞,小孩嘴饞,拼命一接,這個過程就完成了。許多電影里都有這樣的設計和安排,大人的情感都是借了小孩這個道具作掩護,才慢慢含蓄地發(fā)展起來的。

崔子節(jié)想著這些步驟,車子也開得很順,車庫一下子就到了。他慢慢地拐進坡道,他沒有看見李美鳳在那里迎候,也沒有看見她的小孩,他開始以為是光線的原因,他從明亮的地方進來,和車庫的反差太大,眼睛不適應,看不清眼前的東西,而李美鳳,本來就含蓄,又正好站在背光處。他慢慢調(diào)整了眼睛,把焦距對準了,也適應光線了,還是沒發(fā)現(xiàn)車庫里有人。他只得乖乖地停好車,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

后來想想,雖然沒交接糕點,但還是留下了機會,他不是還沒交錢嗎?對于心里有企圖的人來說,任何機會都是發(fā)生故事的基礎,一般的交錢當然是個簡單的過程,但承載了想法的第二次補交,那就不一樣了,就可以好好策劃一下了。

中午,崔子節(jié)在單位吃飯。他有午休的習慣,這都是坐機關落下的毛病,沒辦法。前面說過,他在單位是小頭目,他的辦公室里就安了一張大沙發(fā)。他努力地躺一會兒,也強制自己閉了一下眼睛,奇怪,呼吸一點兒也不平穩(wěn),腦子也一點兒不犯困,這樣躺著一下子就腰痛了,只會越躺越清醒。他索性起身,摸了一把臉,若有所思地想做點兒什么。他想起李美鳳,想起她掛在坡道上的衣服,他想做的就是這件事——給她買件衣服,讓她的面貌稍稍地煥然一下,讓她不至于和這個城市有太大的距離。這也是他的計劃里的。

單位附近有一條小柴巷,巷不長,也就兩百來米,巷也不寬,僅供兩輛車交錯,但巷的兩邊都是店,專營打著外國旗號的冒牌服裝。這是個淘衣的好地方。經(jīng)常有附近單位的公務員趁暇過來,有工商局的,也有稅務部門的,他們的制服很起作用,往往能淘到又好又便宜的衣服。崔子節(jié)單位的同事也經(jīng)常結(jié)伴來淘,但討價還價的力度要大一些。崔子節(jié)也想學學同事的樣子,來撿些漏貨,但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挺茫然的。他從來也沒有自己買過衣服,更不用說替別人買衣服,衣服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盲區(qū),而對女人的衣服,則盲點更多了。李美鳳穿多大的衣服?具體應該叫什么號?他聽說國外的衣號還分A型B型,好像有表示乳房的意思,但具體是A挺還是B寬,他一無所知。事實上,他其實什么也買不了。他只是一個意愿而已,他是被一種意愿催促著,推動著,才來到小柴巷的。他裝作煞有介事地逛店鋪,這個店里進,那個鋪里出,看見自以為好看的衣服,也停下來摸一摸,翻一翻,問問價錢,但沒敢講價,他知道,這里的店主都是很會做生意的,一講價就會上套,就像臭屎沾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有一下,崔子節(jié)的心里也犯了嘀咕,覺得自己的做法有點兒不妥。他和李美鳳什么關系?停車和看車的關系。有多少錢的深淺?也就五塊錢的來往。現(xiàn)在,幾件衣服要建筑在五塊錢的基礎之上,肯定已超出范圍了。任何事情,要做起來,都應該在一個相衡的基點之上,超越了基點承受的行為,就叫人猜疑了,就會往居心叵測那邊想。這樣一想,崔子節(jié)就覺得自己的動機有點兒荒唐,就算李美鳳能聽他解釋,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就作罷吧。

下午單位里沒事,市里也沒有開會,系統(tǒng)里也沒有什么活動,崔子節(jié)就待著沒有出去。他一貫很反感開會,同時也反感活動,覺得務虛的東西太多,有什么意思呢?大段的時間就這樣被撕得七零八落。他喜歡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工作,換句話說,他不喜歡清淡平庸的生活,這和他目前的狀態(tài)相當對味,繁忙的工作之余,有一份閑情逸致去稀釋,去調(diào)節(jié),這樣才是對的。也就是說,他對車庫的念頭是不奇怪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

他在單位是抓業(yè)務的,這段時間,要考慮的事情很多。越劇團的工資還缺口百分之三十,還得爭取財政的支持;新華書店能不能走走第二渠道,把庫存盤活起來;電影院線有沒有辦法另辟蹊徑,不受全國的支配和限制;影像和音像市場,怎樣維護繁榮又怎樣打擊盜版;圖書館的購書經(jīng)費是越來越少的啰,再這樣下去,新書增不起來,和外地的差距也越拉越大。怎么辦?這些都是他要考慮的問題,要拿出思路,要運作起來。但他想不下去,腦子里混沌一片,每一個問題,想著想著就會支離開來,想著想著,就會拐到岔路上去,都會出現(xiàn)車庫的情形,都會被李美鳳的樣子重疊和覆蓋。他知道,他還是想出去,去車庫看看,通過開車這形式,把上午未竟的事情完成掉。

第四

接下來的這個機會就比較好了,崔子節(jié)想要的條件都具備了,李美鳳在,她小孩也在。他可以把兩件事情都完成掉,先付掉上次欠下的車費,再把糕點給她小孩,不光是單純地給,關鍵是要給出他預想的氣氛。

李美鳳和她小孩在做游戲,就在坡道進車庫的口子上,這是一幅很好的畫面,李美鳳坐在椅子上,她小孩坐在她大腿上,她們的身體在有節(jié)奏地仰合,搖晃,她們在做一種拍手練聲的游戲,有朗朗的民謠從她們之間蹦跳出來:

天上云黃,地下冰糖,

哥哥擔水,妹妹燒湯,

猴子擔去賣茶葉,

賣到明天下半夜……

其實,游戲是無聊的,但小孩卻做得津津有味,崔子節(jié)覺得,這都是小孩沒有上幼兒園的緣故。要是在幼兒園,老師教她唱歌跳舞,有空和小朋友玩耍嬉戲,她就不會稀罕這種游戲了。

李美鳳也看見了坡道上下來的崔子節(jié),她說,今天又去開會啊?他說,噢不,今天要早點兒回家。李美鳳說,你每天都早點兒走,我應該少收你的錢才是。崔子節(jié)說,這你就客氣了,五塊錢已經(jīng)很少了。李美鳳說,那多不好意思啊。崔子節(jié)說,你要是少收,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說著就掏出錢,正好是一張五塊。李美鳳雙手還抱在小孩腰上,她沒有接錢的意思,倒是小孩伸手把錢接了,崔子節(jié)笑一笑,李美鳳也笑一笑,對小孩說,那就謝謝叔叔啦。小孩也小心翼翼地學了一句,謝謝叔叔。這是一個非常宜人的氣氛,似乎把下面崔子節(jié)要做的事也鋪墊好了。

接著,他下到車庫里開車。一般情況下,回家的車都開得比較起勁的,像小孩放學時的心情,還沒到坡道就早早地沖起來,靠近坡道時就一躍而上。但這會兒沒有,崔子節(jié)心里還有事情,臨近坡道時他反而慢了,他還故意打了一下強光燈。在車庫打強光燈是很刺眼的,一下子就把她們給抓住了,她們的眼睛一齊看了過來。崔子節(jié)把車停在她們邊上,他搖下車窗,像變戲法一樣突然舉起手里的糕點,他還把糕點在小孩眼前晃了晃。一切都還在前面的氣氛里,表情和語言似乎都還氤氳著,他對小孩說,再謝一下叔叔。他這話一下子活躍了現(xiàn)場,同時也示意了李美鳳,告訴她,糕點是給小孩的,你就聽之任之吧。李美鳳笑笑。小孩是簡單的,純真的,農(nóng)村的小孩更是這樣,她立刻被糕點吸引了。她迅速從母親的大腿上爬下來,她跑到他車窗前,她快速地接走了他的糕點。這個動作使得現(xiàn)場又愉快了一下,崔子節(jié)和李美鳳都笑了,他們沒覺得這和小孩的教養(yǎng)有關,他們都覺得那是一種童趣,李美鳳說,小孩嘴饞,讓你笑話了。崔子節(jié)說,小孩都這樣,率真,不隱藏。李美鳳說,那叫你用大了。崔子節(jié)說,用什么大呀,又不是什么金銀財寶。李美鳳說,下次別買給她了,吃慣了不好。崔子節(jié)說,沒事的,讓小孩高興嘛。真的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借著小孩的作用,推波助瀾,雖說還差那么一點點距離,但總的來說是在一個美妙的范圍里,一說一答,有顧盼,也有微笑。說得差不多了,崔子節(jié)就適可而止地打住,自自然然地把車開了上來。

回家的路上,崔子節(jié)想,這件事看似平常,沒什么大的動靜,其實還是在進步的,是在往好的方向走的。第一,她看他停車時間短,要給他優(yōu)惠,要少收他的錢;第二,她讓小孩接受了他的糕點,她沒有阻止,她順其自然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李美鳳對他也是有好感,噢不,現(xiàn)在說好感還為時過早,但至少是不反感吧。這就是基礎,有了這個基礎,往后的發(fā)展就順風順水了。

第五

單位今天去扶貧,幾個人坐了小車去,由崔子節(jié)帶隊。單位現(xiàn)在也有一輛新車了,是桑兩千,平時都是一把手坐,今天一把手公休,就跟著他跑鄉(xiāng)下了。他們?nèi)サ氖庆淇h巖鎮(zhèn)下田村,是市里定下的幫扶對象,扶貧的內(nèi)容原先要落實到集體經(jīng)濟,單位怕麻煩,就簡化為送錢了,每年給一萬。至于這個錢怎么用,他們也不去管,反正是財政的錢,他們沒出血割肉的疼痛,算了。崔子節(jié)心想,這和他近來在車庫所做的高度的一致啊。

扶貧還有個內(nèi)容就是去看望一下村里的老革命,大概有十來位,每人送現(xiàn)金兩百,再給些香皂牙刷什么的。再就是在村委會邊上的小酒店里撮一頓,這倒是村里接待的。其實,扶貧只講究個意義,不一定對方都窮得叮當響。這頓飯每年都搞得很像樣子,以前來過的人都印象深刻,上的都是精心挑選的土貨,還有山羊和家豬,平時一般吃不到,所以,再遠的路,大家也樂意去。

崔子節(jié)還在這村里包了一個學生,市里規(guī)定,市管干部,一人至少一個,崔子節(jié)也就意思意思地認了,一個四年級的小男生,學習一般,崔子節(jié)給他的承諾是,無論他讀到什么程度,全包。其實,也是不怎么窮的,崔子節(jié)還有印象小男生和他接洽的那一天,是坐了家人的摩托車來的,拿了他一年的學費,又轟隆隆車屁股冒煙地走了。崔子節(jié)心里怪怪的,他自嘲地說,前世欠別人的債,還愿吧。

他為什么要提這件事呢?他是想告訴別人,或者給自己一個支持,扶貧,不一定是件很突兀的事,不一定是件需要多少理由的事,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只要他愿意做,有心情去做。比如在車庫看車的李美鳳,他也不知道她的生活到底怎樣,內(nèi)容好不好?質(zhì)量高不高?他只是感覺她生活一般,簡單,落后,而他,又喜歡又愿意,就可以扶貧了嘛。就算不是扶貧,一個愿送,一個愿受,有什么不可以的。

扶貧的結(jié)果不僅僅是吃了一頓美味的農(nóng)家菜,還帶回了很多柿子,去的人人手兩盒。柿子是熹縣的名優(yōu)特產(chǎn)。是禮品沒有人嫌多,給的都收下了,連半句推辭的話都沒有。實際上,崔子節(jié)是不大愛吃柿子的,平時到季節(jié)時偶爾吃一個,說不上好吃不好吃,冬天吃柿餅也一樣,也是勉勉強強的。據(jù)說,吃柿子容易結(jié)石,他怕結(jié)石,結(jié)了石化不掉怎么辦?所以,兩盒柿子,對他來說是個非常棘手的難題。

他決定把柿子送一盒給李美鳳,他跟她說,是專門從鄉(xiāng)下捎給她的,他說鄉(xiāng)下人在城里本來陌生,情緒上有時會很壓抑,多接觸些土貨,會感到親切,也是排解的一種方法,能給心理上帶來安慰。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虛榮心的。有人關心著她,她自然很高興,盡管她含蓄著沒有表露,但動作里還是看出了她的歡喜,說你這么客氣啊,并且當場把盒子打了開來。一盒的柿子,整整齊齊地碼了兩層,顏色和個頭都十分誘人。李美鳳說,還有點兒生的呢。崔子節(jié)說,放一放,很快就會熟的。李美鳳說,我們老家也有柿子,但品種不好,多籽,澀口,不好吃。崔子節(jié)說,這可是名牌,都是出口的。李美鳳說,我喜歡吃的,我等不及了。又說,你知道柿子要多久才會熟呢?崔子節(jié)說,這個,我也不清楚,你經(jīng)??纯矗t了,就熟了。李美鳳說,你知道有快熟的辦法嗎?崔子節(jié)搖搖頭,說,以前知道有幾個辦法,一是把柿子的蒂部用棒針刺一下,據(jù)說很快就會熟的,不知有沒有道理;還有就是把它放在米缸里,用米捂一下,大概是給它一個合適的溫度吧。李美鳳笑笑,說,這些我都知道,但紅得還是慢,有一個辦法紅得很快。崔子節(jié)說,有多快呢?她說,很快,一邊做一邊就紅了起來。這個崔子節(jié)不知道了,他有點兒好奇,關鍵是他這時候想說話,渴望說話,覺得說話里契機多多,會朝著他預想的方向發(fā)展,他就繼續(xù)誘導李美鳳,說你說來聽聽,我也回家試試。李美鳳說,把柿子和蘋果放在一起,馬上就會紅起來,一下子就熟了。崔子節(jié)還想說下去,有這樣的事?什么道理呢?她說,我也是湊巧發(fā)現(xiàn)的,也沒有總結(jié)道理,后來有人說,蘋果有一種氣味,這氣味對柿子快熟起作用,柿子就有反應了。

崔子節(jié)這天很舒服,在車庫,本來就是進進出出的事情,卻讓他說了這么多話;本來還是在探索的過程,卻一下子看到了美好的前景。話說多了,話也說好了,光憑這內(nèi)容,他就覺得很進步,不光是就車論車,不光是停車付錢,他們有了更深層次的交流,已經(jīng)開始向廣泛拓展了。關于柿子,他僅有的知識也就是前面那些催熟的辦法,再就是柿子和螃蟹不能同吃,吃了會結(jié)石,這是柿子里的糅酸在起反應,使蛋白迅速凝固,且向鈣的方向發(fā)展。而她也有一手,能說出蘋果的快熟氣,這已經(jīng)有化學的傾向了,只不過她不擅總結(jié),說得通俗了一點兒,但仍舊是知識啊。這充分表明這個人是有情趣的,不是木瓜一個;還充分表明他們有交流的基礎,在某一個平臺上,差異不是很大,是可以說說話的。

第六

仔細想想,停車“交錢”這個環(huán)節(jié),是大有文章可做的。經(jīng)過前面兩次的“扶貧”之后,他們的關系已經(jīng)不那么“公事”和“銅臭”了,已開始往“人情”的方向發(fā)展。有一次,崔子節(jié)身邊沒帶零錢,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李美鳳就說下次吧下次吧,再說吧再說吧;還有一次,他給她錢,她堅決不收,手忸怩地藏在身后,她先是說不用哪不用哪,后來又說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停一下又有什么關系呢。他說,那不行的,你是靠這個吃飯的,這個便宜我是不能占的。她說,那我都拿了你的柿子了,我小孩也吃了你的糕點了。這些話,崔子節(jié)聽了很舒服,也非常受用,說明她記著他的好處,說明他們已經(jīng)從單純的停車中跨越出來,奔其他內(nèi)容去了。最后還是他把她身后的手捉了出來,他捏著她的手,把錢硬塞給她,他占了停車以外的另一個便宜。

交錢的事的確可以好好地謀劃一下,因為他想延續(xù),因為這里面有契機。他可以故意拿張大錢給她找,她肯定找不開,找不開就有機會了,要么先把錢存在她那里,要么是他暫欠著她的錢,只要他有心,一來一往,插科打諢,他會讓機會應運而生的。

如果從喜歡出發(fā),以扶貧的角度,崔子節(jié)應該給她包月才是。像他這個位置,跑上開會的時候比較頻繁,跑下聯(lián)系工作也比較多,也就是說,真正把車停著完全不動的情況比較少,一個月二十二天上班,他頂多待單位十四五天,余下的七八天車費,他等于就是貢獻了,給李美鳳扶貧了。但包月缺的就是情調(diào),沒有另外的枝杈和意外,月初把車費一繳,一個月的“手續(xù)”就完成了,相安無事,甚至互不相關。崔子節(jié)肯定不想這樣做,他還是每天付錢麻煩的好。他現(xiàn)在喜歡這個人,他也喜歡這樣的事,地面上的事,他覺得有點兒風險,且心有余悸;地下的事,他覺得別有情致,忍不住就想嘗試一下。誰叫他有輛自備車呢,誰叫她在車庫看車呢,誰叫他們有緣結(jié)識在這么一個平臺上,這不是一般人都有的機會,所以,他得珍惜,還要充分利用。

扶貧不能光送吃的,崔子節(jié)想,送吃的顯得太平民了,甚至有點兒通俗,這與他的身份不符。扶貧要有崇高的心態(tài),是一個舒暢和愉悅的過程,他想,他應該做點兒大的才對。以他的想法,要扶就要扶要緊的貧。對李美鳳來說,什么是她最需要的“貧”呢?就是給她的小孩找個幼兒園。不瞞你說,這件事他還是上過心的,還真的花工夫打聽過。五幼六幼當然是不現(xiàn)實的,但那些私人幼兒園,還是可以試一試的,他辦公室對面的那幢樓里就有一個。每天上午十點,一撥小孩在裙樓的過道上做啞鈴操,“啞鈴”是自制的,五雙筷子用橡皮一扎,敲起來也是噼里啪啦的,很有節(jié)奏感。他想,李美鳳小孩上這樣的幼兒園差不多吧。

有一天,崔子節(jié)還真的去問過。他記得那個小老師還挺會做生意的,開口就和他套近乎,這位先生在哪里見過?崔子節(jié)說,不會吧,我和幼兒園沒打過交道啊。小老師說,反正面熟,你肯定是附近什么單位的。崔子節(jié)也不隱瞞,就說了是對面某某局的。猜中之后的小老師一臉的壞笑。崔子節(jié)說,你笑什么?小老師邊笑邊說,我在猜你的身份呢。崔子節(jié)說,此話怎講?小老師說,像你這個年齡吧,為兒子來吧,似乎不像;做爺爺了吧,好像也不大可能。崔子節(jié)忙補充說,噢,我來替我的一個親戚問問。他這樣說了,小老師也切入了正題,說,我們這兒不貴,還算比較實惠的,一般生人一月四百五,像你算鄰居了,四百,如果是兩個月一起交,再優(yōu)惠點兒,算七百六。

三百八,對崔子節(jié)來說,這數(shù)目也太小了,就像洗澡時褪掉的一根汗毛。而對于李美鳳,那也許就是恩賜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把她從雪地里救了起來。但這個想法最后還是被崔子節(jié)自己否定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和前面“買衣”的性質(zhì)有點兒類似,“女兒不能大過娘啊”,大了,就不自然了。那怎么辦呢?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這種心思慫恿著,扶貧的心是鐵定了,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告訴自己,扶貧,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要落實在行動中。思忖再三,他給了自己一個折中的方案,去買些小人書給她小孩,讓小孩在車庫里自學吧,這也是行之有效的一個舉措,比空口講白話要好。

主意已定,他就屁顛屁顛地往新華書店去了。

崔子節(jié)好久沒有去書店了,以前去時他都是看看美術(shù)書裝幀書,他是學舞美設計的,現(xiàn)在走上了領導崗位,書店就去得少了?,F(xiàn)在的書店像個大商場,尤其是少兒區(qū),擺上了玩具,隔出了游樂場,還有媽咪休息的地方,這都是因為少兒圖書價格昂貴的緣故,也因為現(xiàn)在買書已成了一種奢侈的時尚。不過,崔子節(jié)的運氣比較好,他偶爾來一趟,卻正好碰上了讀書日打折,少兒圖書尤其打得厲害,底線到二折,這很對他的胃口,他不是給自己買書,他是買書送人,而且是送給李美鳳,這樣,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付出做最大的人情。他稍稍遲疑片刻,想了想李美鳳小孩的大小,想了想她小孩的樣子,樣子決定了心智,有了這個判斷,書就好買了,他零零星星地挑了幾本,基本是飛禽走獸之類的,大概也就二三十塊錢吧。

送書是可以好好設計一下的,這可能會引發(fā)激動,有很大的發(fā)揮余地,發(fā)揮好了,就可能有很大的收獲。比如,李美鳳有意請教,這就正中他下懷了。他可以講講意義,也可以講講形式,故事深淺可以講,畫得好壞也可以講,可以從介紹的角度,也可以從幫教的角度,最好能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里多停留一會兒,不要匆匆忙忙,更不要被什么干擾,這樣想著,崔子節(jié)預期的效果是非常美妙的。

現(xiàn)在,崔子節(jié)拎著小人書走下車庫的坡道。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過往,他對車庫已經(jīng)很熟悉了。坡道的下端是一個小房間,好像是配電間或者水泵房,現(xiàn)在成了李美鳳的臥室,他不知道里面什么樣的,每天從坡道上下來,里面都是黑洞洞的。這樣的地方,顯然不合適做贈予儀式,也不適合說話,萬一有人從上面下來,看見里面有兩個人,他們會怎么想?倒是車庫進口的拐彎處,一個凹角還比較好,李美鳳平時在這里燒菜燒飯,這個地方背光,又背視線,就算人人都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到那里面去。就看李美鳳在不在他設定的位置上了,她要是正好在,那就是天賜良機了。他把書送進去,用書堵住她,一切隨風遂愿。

但是很不巧,他沒有看見李美鳳。像他前面猜想的那樣,她是去外面買菜了?還是去散步透氣了?還是郁悶了找人說話去了?他也沒看見她小孩,如果她小孩在,這樣的時候,他也會降低儀式的條件,把書給她小孩,反正等會兒她就知道了,只要她是個明白人,她就知道書是他給的。在這個黑暗的車庫里,還有誰會這樣關心她呢?只有他。

沒有人,崔子節(jié)只好往里面走。他不能喊人,也不能刻意地尋覓,他只是一個車主,是來車庫開車的,他只需把車開走就是,無需什么手續(xù)。

失落,掃興,崔子節(jié)坐進自己的車,門也關得特別的響,他無奈地把車往外面開,回家吧,撂心吧,未竟的事情明天吧。但他不甘心,他還想有事情發(fā)生,他把車開得很慢,連沙沙的聲音都沒有,他把車窗搖下,大睜著眼睛,洞察著黑暗里的一切。突然,他聽見了咣當?shù)囊宦?,他警覺起來,馬上就發(fā)現(xiàn)那個凹角里有燈光,聲音是從那里面發(fā)出來的,李美鳳在里面!這樣最好了!

他把車開到凹角邊,輕輕地停下,連關門都很輕,他怕關重了會把李美鳳驚出來,出來就沒有意境了。他拿上小人書,悄沒聲息地靠近,她確實在,背著身在案板上切著什么,他馬上意識到是在切土豆,因為他聞到了古怪的氣味和沙啦沙啦很質(zhì)感的聲音。他的接近也驚覺了她,她半側(cè)著身轉(zhuǎn)過來,她說,是你啊?他說是我,我是不是嚇著你啦?她說沒有啊,有什么好嚇的。又說,你找我有事嗎?他說,我給你小孩買了些書。她開始有點兒不解,說,買書干嗎?他說,買書給小孩看啊,學習啊。她噢了一聲,馬上高興地接了過去,我看看什么書。他趁她翻書的時候有意去靠近她,他差不多挨著她身體了,他說,小孩不上幼兒園不好。她說,我知道不好,但我沒辦法。他說,所以要買書讓小孩看,比不上去幼兒園,但總是好一點兒的。他的話嗡嗡的,像夢里傳出來一樣,有力地撞擊著她。她頓在那里,沒有說話。他覺得此刻的她有哭的傾向,她不說話只是想控制不哭,但她還是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你為什么對我好啊……他也頓了好久,他在找一句話,這句話要有分量,要有力量,要像催化劑,要么把她的委屈催起來,要么把她的身體摧垮,他說,我愿意,我喜歡,我看見你高興……他想,她的心一定會酸得一塌糊涂,她會撲向他,然后伏在他身上嗚啊嗚啊的……但他們的氛圍被一聲喇叭無情地打斷了,接著坡道上又響起車輪下來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有車進車庫了,李美鳳馬上要去接洽了,她急忙振作了一下,快速地跑出來。也許,這聲喇叭是叫給崔子節(jié)的,示意他的車停的不是地方,是他的車影響了別人的進入,他也急忙跑出來,鉆進了自己的車,迅速地把車移開。他在心里咬牙切齒,他在詛咒這輛下來的車,該死的車,“棒打鴛鴦散”,該死的車庫,不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第七

這一天,崔子節(jié)休息。崔子節(jié)平時休息都很舒心,覺得有很多事情要做,去看一部好的電影,去超市買點兒東西,把書房整理一下,順便把下周的工作想一想,但這個雙休日他有點兒空落落的,不知做什么好。上述的這些事情,好像都不值得讓他馬上緊張起來,倒是車庫的李美鳳,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襲擊了他。其實也不是襲擊,說襲擊有點兒重,說惦記和侵擾一點兒也不假。

怎樣去解釋崔子節(jié)的思想和行為呢?崔子節(jié)自己就曾經(jīng)試想過無數(shù)次。這么說吧,第一,他向往前面那些自備車的故事,他覺得好,覺得有意思,希望自己也有染;第二,他也有車,有條件制造故事,不過,他不想冒險,不想出事,他追求廉價和安全;第三,他的生活太安逸了,太平淡了,每天昏昏欲睡,他想要一份緊張的生活,同時又是有承受感的生活,忙碌而且付出。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才稍稍地有了一點兒承受感,他在為一個人操心。操心也得有它的可能性,有些事,他是操心不著的;有些事,他操心了也沒用,所以,操心既是一次實踐,也是一次完成。李美鳳的事,他正好可以操心,也有能力來完成,所以,意義就顯現(xiàn)出來了。

在家里,崔子節(jié)突然想起了一本書,他不知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萬涓泉水,終究匯流成河,他在為自己的思想行為而尋求一種理論基礎。他待在自己的書房里,他在翻書櫥里的藏書。書櫥有點兒亂,有些書擱得不是地方,很無序。這是個有趣的現(xiàn)象,每一次整理藏書,他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正規(guī)而整齊,但之后再置身書房時,又會發(fā)現(xiàn)許多擺法一點兒也沒有道理。比如,一本《歐洲美術(shù)史》居然和《紅樓夢》放在一起。《歐洲美術(shù)史》是他的鐘愛,里面介紹的意大利美術(shù),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對法國美術(shù)的描述,卻有著別樣的拓荒意義;《紅樓夢》是線裝本,陶令紙印刷,木版刻效果,他把它當作裝飾品買的,而不是為了閱讀。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這兩本書怎么就擺在一起了呢?就在這時,崔子節(jié)發(fā)現(xiàn),他今天要找的《郭沫若文集》,也擺在這里。那還是他在美院學習時讀過的,他記得有《女神》和《孔雀膽》等篇什。詩歌和戲劇,他沒有特別的興趣,倒是小說里的一篇,他記憶非常深刻,叫《葉羅提之墓》,他還記得當年讀它時的那份心境,讀一段,屏住呼吸回味一下,再讀,再閉上眼睛體會,文中的奇麗和迥異,讓他生出了悵然和感嘆。

葉羅提七歲的時候還在家塾里讀書。

有一天他往后園里去,看見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著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像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像粉紅的玫瑰,嫂嫂的無名指上帶著一個金色的頂針。

…………

他起了一個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捫觸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捫它。

他的心機就好像被風吹著的竹尾一樣,不斷地在乳色的空中搖蕩。

…………

他為要親近她的手,遇著上坡下坡,過溪過澗,便挨次地去牽引她們。

牽到她的手上的時候,他要加緊地握著她,加緊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軟的掌中……

這樣的幸福在葉羅提十三歲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歲的時候便進了省城的中學。

…………

年暑假回家從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兒子,他的手背總愛擦著她的手心。

那一種剎那的如像電氣一樣的溫柔的感觸!

…………

“我遠遠地聽著你的腳步聲音便曉得你來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躍得不能忍耐。”

“你的聲音怎那么中聽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樣的?!?/p>

“從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現(xiàn)在漸漸軟起來了,我聽見人家在說不貞的女子的話,我的耳朵便要發(fā)燒了。”

“我怕睡了談夢話喚出了你的名字來?!?/p>

葉羅提從他嫂嫂的口中,漸漸地漸漸地聽出了這些話來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園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懷著第三次的孕身,葉羅提也從中學畢了業(yè)了。

十五夜的滿月高朗地照著他們。

…………

——“你想甚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給我……”

——“給你做甚么?”

——“給我……親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嗎?連這一點也不肯嗎?……”

…………

——“唉……我……我……我肯呢?!鄙┥┱f了,臉色在月光之下暈紅起來,紅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給葉羅提。

葉羅提跪在地下捧著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來。嫂嫂立著把左手緊摑著他的右肩,把頭垂著半面。她的眼睛是緊閉著的,他也是緊閉著的。他們都在戰(zhàn)栗,在感著熱的交流,在暖蒸蒸地發(fā)些微汗,在發(fā)出無可奈何的喘息的聲音?!?/p>

如此十五分鐘過后,嫂嫂扶著葉羅提起來,緊緊擁抱著他的頸子,顫聲地說道:

——“啊啊,我比從前更愛你了?!?/p>

…………

他在那天晚上接著他堂兄從家里寄來的一封信。信里說,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產(chǎn)褥中死了!死前還在思念著他,譫語中竟說他回到了家里。

他讀完了信,索性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一面喝,一面淚涔涔地把嫂嫂的頂針在燈下玩弄。他時而把眼睛閉著,眼淚便一點一滴地排落進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時候,索性把頂針丟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

醫(yī)生的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肺炎”,但沒有進行尸體解剖,誰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崔子節(jié)拿起書就想躺下來。他的書房里有一張貴妃椅,他喜歡躺在貴妃椅上看書,喜歡看著書自然地睡去。但這一天,崔子節(jié)在看《葉羅提之墓》時沒有睡去,他唏噓不已。

每個時段的閱讀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年輕時看《葉羅提之墓》,他更多的是驚嘆,驚嘆郭沫若的想象,也驚嘆故事的凄美,甚至希望自己也能經(jīng)歷這個過程?,F(xiàn)在再看,便看出了許多平和,看出了許多理解,這和他的年歲有關,也和他的閱歷有關。

世間萬物,隨遇而安,都在遵循著和諧的規(guī)律。什么是和諧?自然的,舒服的,就是和諧??纯慈~羅提和他的嫂嫂吧,在月光下,在竹林里,風是有情的,清香的,交流如訴如織,如歌如泣,他們是優(yōu)雅的,美麗的,幸福的。

崔子節(jié)還有個不可告人的心理,他在拿這篇小說作參照物,用這篇小說來闡釋自己的行為,他前面說過,喜歡是沒有理由的,葉羅提不用理由,他也不用理由,葉羅提發(fā)生了驚世駭俗的愛情,他發(fā)生點兒平庸的故事難道不可以嗎?

這天上午,崔子節(jié)內(nèi)心是釋然的。但下午,他稍稍地有點兒不是味道。他突然想起要去車里拿點兒東西,車的后備箱,是他的另一個倉庫,一個人總有許多自己的秘密,總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有些東西,他是不會放在辦公室的,也不能如數(shù)地帶回家,就放在車的后備箱里。比如有一次參加一個企業(yè)的群文活動,企業(yè)送了他一套精美的指甲油,一個小包裝,外盒上印的是企業(yè)廣告,里面卻裝著各種各樣的指甲油彩。這樣的東西,他能帶回家嗎?不能。送給老婆,她也看不上,她一般都用蘭蔻和CD的,她不用雜牌。其他人,他一時也沒對象好送。而李美鳳,她的當務之急是溫飽問題,而不是指甲的好看問題,先放著,以后再說吧。

他今天不是去拿指甲油,他把一個文件落車里了,最近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有點兒丟三落四的。就在他打開車門的一剎那,在陽光的映襯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門上有些奇怪的痕跡,不是被撞的痕跡,也不是被踹的痕跡,而是用腳在上面蹩過后的痕跡。這一腳有點兒“惡毒”。他的車上的是“珠光漆”,是新款,顏色特別亮,光潔度非常好,但這一腳明顯是從上而下用力的,且鞋底好像還故意沾了些沙子,蹩在他車門上就像砂紙磨過一樣。這是誰干的?

他的車平時都在兩點一線上,要么停在車庫,要么就停在家門口,家門口不會礙事,是沒有人拿車出氣的,那么就是從車庫帶來的。這樣一想,他的猜測就走上了路徑,這一腳是李美鳳老公蹩的。她老公是不是知道他的事啦?或者說,她老公不喜歡他對李美鳳扶貧,不喜歡就明明白白地說嘛,干嗎拿他的車出氣。他相信是她老公干的,看他那樣子,你叫他真刀真槍地打一架他敢嗎,他也就會冷不丁撂一下別人的陰囊。

當然,他也不會太在意,車嘛,就算是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很快他就無所謂了。

第八

上午市里開報告會,是機關工委組織的“學習論壇”,說起來也是挺花心思的,每一次都請了中央黨校和社科院的專家,講過去,也講當下,要求簽到,不去還不行。論壇的會標上有這樣一句話“終生學習終生受益”,說得很對,太對了,學習肯定是無止境的,就是今天的課講得不好,“基層的民主與法制”,說的是鄉(xiāng)鎮(zhèn)選舉的一些雜事。鄉(xiāng)鎮(zhèn)不是崔子節(jié)關心的內(nèi)容,和他所從事的工作也不大挨邊,坐著自然就困頓叢生,加上主講人口齒混亂,一口的北方腔,聽得累,于是,借了小解的機會,崔子節(jié)義無返顧地溜了回來。

開車去車庫,他相信這時候是最容易碰上李美鳳的,車庫最閑的時候就是十點來鐘,這個時候,該進的車都進了,該走的車也走得差不多了,她正好沒事。

崔子節(jié)想對李美鳳說說話,他今天的話題很多,隔了個雙休日,話題已經(jīng)積累,他可以說說小人書,說說車庫的生意,說說車門上的腳印,說說《葉羅提之墓》,反正都可以發(fā)揮。他的車就這樣從坡道上下來。種種跡象表明他和李美鳳是存有感應的,不是有去無回的單頻道,而是可以交叉的復合頻道,他發(fā)出了信號,她不僅能接收,并有微弱的呼應。不過,今天的李美鳳“天線”斷了,頻道串位了,接收不靈了。她看見了他的車,本來她都會刷的一下站起,但今天她卻頭也沒抬,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她在洗腳,一雙腳泡在塑料桶里,很專心致志的樣子。

崔子節(jié)想,白天怎么會洗腳呢?車庫也不是洗腳的地方,況且,洗腳也沒有什么好專心的,又不是繡花。心里有事,想象力就特別豐富,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信號,就像那些老電影里演的地下黨,開會也好,碰頭也好,執(zhí)行任務也好,總會有一些反常的舉動做出來,那么,李美鳳的洗腳是在給他發(fā)什么暗號?她要提示的是什么意思呢?說她老公在凹角里?說她這會兒不方便?說小人書她老公知道了?說她老公不喜歡?

他的車就只好徑直地朝里面開。平時,他看見她都會示意一下,或摁一下喇叭,或打一下強光燈,有時候她不在眼前,他這樣表示一下,她就會受喇叭和燈光的牽引,從暗處走向明處,從遠處跑到跟前,和他點個頭,露出一種只有他們才會意的表情??山裉?,他被她的提示制約了,他覺得車庫里危機四伏,他不能無事生非,他就裝作很本分的樣子,木然地往外走。

但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躲躲閃閃,躲閃是心虛的表現(xiàn),是懦弱,人家一懷疑,他就收斂了,好像真有什么事似的。他要用逆向思維,要反其道而行之。他曾經(jīng)用這樣的辦法對付過交警,有一天他忘帶駕駛證了,正好碰上路上交警設崗,他沒有躲避,他靈機一動,直接把車開到交警面前,他問交警什么路怎么走,交警就告訴他怎么走怎么走,他非常誠懇地謝完走了,巧妙地躲過一次處罰。這叫什么,這就叫插科打諢,交警完全沒有察覺出他這是手段,他那天要是心虛,要是躲閃,肯定被交警瞄住了。所以,越是不利,他越要迎難而上,以證明自己的坦蕩,有什么呀,不就是和李美鳳說幾句話嗎?不就是送點兒小恩小惠嗎?他就用這樣的辦法來克服眼前的境況。他大模大樣地走向李美鳳,一邊走一邊拼命想著話題。李美鳳還在那里無聊地洗腳。他就問她,你的車庫有下水道嗎?李美鳳說,下水道有的。他又問,有水龍頭嗎?她說,你問水龍頭干嗎?他們的說話驚動了她老公,他從凹角里踢踢踏踏地出來。崔子節(jié)想,出來得正好,他們好好地交鋒一下,省得老在他車上做小動作。他就把話頭朝向她老公,說,你們這里要是有水,有下水道,就把我的車洗一洗。這是個賺錢的好機會,她老公立刻就堆下笑來,說好的好的。崔子節(jié)又說,洗車房洗車十塊,我不少你,也十塊。她老公說可以可以。他又豪爽地說,你把車里面再擦一擦,我再加你五塊。她老公眼睛亮了一下,拼命地點頭哈腰了。崔子節(jié)說得不動聲色,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心里卻在感嘆,畢竟是鄉(xiāng)下人啊,畢竟是車庫看車的啊,怎么和他打心理戰(zhàn)啊,使點兒小手段,馬上就把他打敗了,把他俘虜了,危機立刻就平息了過去。

第九

其實崔子節(jié)知道,在車庫洗車是沒有一點兒好處的。他們沒有高壓槍,輪胎就沒法洗,泥板就沖不掉;沒有高壓槍,車身的灰塵就會粘著,布一擦,就會把車漆擦出許多絲路來,光潔度就會大打折扣。這些他當時沒有考慮,現(xiàn)在當然也不會多想,他當時只想穩(wěn)住她老公,不讓她老公生出事端,現(xiàn)在達到目的了,也挺好的,一箭雙雕,看來扶貧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

李美鳳真的把他的車洗了,看得出她洗得很用心,一般剛洗的車都會殘留水痕,她卻把車擦得油光锃亮。他給她錢,她堅決不要,身體連連后退,頭搖得像撥浪鼓,她說反正我也沒事,洗一洗很方便的。他說那不行,叫你麻煩了就得給錢。他還說,你不收錢,我以后就不叫你洗了。她說,你停在我車庫,我就是要洗,看你怎么樣?他見她說得有趣,就故意逗她,說,那我不停在這里了,看你拿什么洗。她說,你不停在這里,你有地方停嗎?他說,到處都是停車的地方,隨便停哪里都可以。她說,我知道你會停這里的。頓了頓,她又說,你其實盡管停這里的,你不用付錢,反正我是拿工資的,多一輛少一輛老板不知道。崔子節(jié)笑了,他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這可是一個飛躍啊。如果說,李美鳳前面對他僅僅是接受,那么現(xiàn)在,她已在“吃里扒外”了。這說明他前面的努力很有效,故事總有主角配角,她如愿配合,這個戲演起來才不會夾生,才會比較和諧。

對于李美鳳,崔子節(jié)心里是有數(shù)的。在李美鳳看來,他是瀟灑的,開著車走來走去,就是大款。他的生活是非常奢侈的,有穩(wěn)定的收入可以揮霍,還有足夠的精力來布置情調(diào),與這樣的人交往,不會錯的。誰叫她是秦縣女人啊,秦縣女人,風生水起,她們就是靠依附生存的。

有一陣子,他甚至還有過齷齪的想法,他在心里和那些老板做了比較,很多老板為什么喜歡對用人動手動腳呢?第一,精神上一個優(yōu)越一個低賤,他可以欺負她;第二,他有恩于她,她靠他養(yǎng)著,他支撐著她的生活;第三,他付出了,她也接受了,他們等于有了一個默契;他不索取是他的事,他要是想索取,她就得順從。事實證明,他的整個過程之所以順利也有點兒這個意思。

現(xiàn)在,崔子節(jié)的車又拐進了坡道,開下了車庫。他起先沒看見她,后來從后視鏡里看到了她的剪影。她是從那個凹角里走出來的,好像在特意候著他,他的車一出現(xiàn),她就尾隨了過來。

他下了車,她已經(jīng)在車旁站著了。他覺得她一定有事情,有點兒緊張兮兮的樣子。他例行公事地給她錢,她說,我說過不要。他說你不要我就不停這里了。她說,不要就是不要。她的口氣有點兒硬,他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啦,他想緩和一下氣氛。他看見她手里端著飯碗,她剛才正在吃飯,是吃著飯跑出來的,可見她等他心切。她的碗里是那種清水泡飯,還有一股焦味,這說明她沒有用電飯煲,而是用柴火燒的。這使他聯(lián)想到其他,這個城市好像已經(jīng)看不到柴火了,她哪來的柴火呢?一定是附近工地撿的。他還看見她碗里沒有菜,連咸菜醬瓜都沒有,這更加證實了她生活的簡單,落后。他說,你平時就吃這個?她說,我就吃這個,我每天都吃這個。他說,你生活有困難嗎?她說,有,有很多困難。他又說,你老公不做點兒什么嗎?他應該幫幫你。她說,他能做什么?他也沒什么好做。他又說,他對你好不好?她說不好不好不好,怎么會好?因為她情緒里有內(nèi)容,他們的對話就像QQ一樣簡短,話剛一開始,馬上就結(jié)束了。他覺得很尷尬,不知說什么好,說什么都不能延續(xù)。他看著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最后問,你到底怎么啦?他的話點著了她心中的火藥,她立刻就燃燒了。她一只手擎開飯碗,一只手抓住他,身體迅速貼了上來,說,你帶我走吧!她的聲音顫得厲害,他沒有聽清,他說,你說什么?這會兒她說得慢了,說得很堅決,咬字清晰有力,你帶我走吧!他狐疑,帶你走?你要去哪兒?她說,隨便,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反正我也不知道。他說了一句廢話,你不看車啦?再說了,我也有事,我能帶你去哪里呢?

崔子節(jié)想起自己對秦縣女人的印象,心想,李美鳳是不是在提要求?是不是有那個意思?他知道她們有這個潛質(zhì),她們要運行起來是得心應手的,但這件事他確實還沒想過。他原來只想娛樂,只想花點兒小錢,弄點小情調(diào),改善一下自己的環(huán)境,真要是占有她,要帶她走,這就上綱上線了,他不會找這樣的人,也不會這么傻。正這樣想著,他的手機響了,車庫里信號不好,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故意高聲,什么?到部里開會?我在去單位的路上,那我單位就不去了,部里我去一趟。

這個電話解救了崔子節(jié),至少沒讓他停留在剛才的窘迫里,他裝作很無奈地對她說,我現(xiàn)在要出去一下,有個要緊的事要處理。他又告訴她,你不要想得太多,有些事得慢慢來,慢慢會好起來的。

崔子節(jié)重新鉆回車里,發(fā)動,神情像緊迫得不得了,迅速地離開。他從車內(nèi)的后視鏡里看李美鳳,從左邊的倒車鏡里看她,他有意識在注意她的反應,她站在原地,似乎還在剛才的情境中,似乎憤懣不平。他想起自己最后那句話,這句話說得不好,含含糊糊的,一點兒也沒有說死,還留有許多尾巴,容易再引起她的誤解和想入非非。

第十

再一次開車去單位,崔子節(jié)就在思忖,還要不要把車停到李美鳳那里去?按照他心里的想法,去還是要去的,一是離單位近,二是看車人還可以,三是關系基礎還是有的,不至于那么緊張吧。當然,事情發(fā)展得這么快,甚至偏離了方向,他是沒有料到的。如果還把車停在那里,那他要把話說清楚,但怎么說他得動動腦筋,不能讓她覺得他不嚴肅,更不能讓她往玩弄上面想。

他這樣想著,車還是往那個方向走。他開過高教路,開上高架橋,現(xiàn)在正開在醫(yī)院的路口上,再右轉(zhuǎn)一下,就開到那條往車庫的路上了。在醫(yī)院前面,他不得不慢了下來。這個醫(yī)院分左右兩個院區(qū),一邊是門診,一邊是住院部,中間的斑馬線畫得也比一般的寬,但還是被匆匆而過的醫(yī)生、病人、家屬和擔架不斷地阻隔,遇上急救車在這里轉(zhuǎn)彎,那就耐心地熄了火等吧。

就在崔子節(jié)將車放慢速度的同時,他發(fā)現(xiàn)了路邊的李美鳳,他吃了一驚。她拎了個有顏色的背心袋,里面不知是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她肯定不是偶爾在這里出現(xiàn)的,偶爾出現(xiàn)的神態(tài)是木然的,而她的神態(tài)里有焦灼的成分。他覺得她在尋找,從車庫順著這條路找過來,并且等在這里,正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他的車,她毫無顧忌地朝他走來。她要上他的車,動作指向還比較堅決。在這個紛鬧的路口,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拒絕總是不明智的,何況一個秦縣女人,他很難預料她會弄出點兒什么舉動來,他只得乖乖地打開門,裝作歡迎她上來的樣子。

他的腦子里在拼命地活動,快速地搜索相關的信息,“怎么回事?”“她要干嗎?”“她不看車啦?”她還沉浸在昨天“帶我走吧”的情緒里?抑或是,他昨天最后的話對她有誤導?那么,她等在這里就是要堵截他?如果是這樣,那她要做什么?

事實上,當李美鳳上了他的車,他已經(jīng)被她“劫持”了,他的尊嚴馬上就受到了挑戰(zhàn),他們的位置調(diào)了個個兒,他沒有了身份的優(yōu)越,他成了聽她指揮的車夫了。而她,她只是木訥地坐著,卻完全控制了他。他問她怎么啦。她不響。他問她要去哪里。她也不說。這樣一種局面,崔子節(jié)越發(fā)不能輕舉妄動。他的車就這樣機械地向前滑行,他走的是和單位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開著再說吧。

李美鳳肯定是怨恨很多的,崔子節(jié)想,她怨恨他介入了她的精神,怨恨他擾亂了她的生活,他的行為給了她信號,讓她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因此她完全有理由劫持他。這個優(yōu)越的城里人啊,他是多么的忙啊,生活是多么好啊,工作是多么重要啊,他還有精力騰出時間,把心思花在她身上,那他一定是認真的,深思過的?,F(xiàn)在她要認真了,他卻要逃避了,這是不能容忍的。在她看來他就是這樣。這話怎么說呢?怎么說她才會接受呢?根本就說不清楚,只會越說越糟?,F(xiàn)在他知道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波段的,他們的頻道也根本不對,沒辦法,現(xiàn)在他只能察言觀色,想辦法把她穩(wěn)住?以自己的誠懇,來化解李美風的情緒,最好能重新回到對話的平臺上來。

這樣的時候,崔子節(jié)想得最多的還是單位,倒還不是身份,身份一時還沒有問題。他在想這天單位的公務,突然的失蹤,有人問起,總得有個說法吧。開會好像沒有,要有應該早通知了;也沒有什么下訪和檢查,要不電話早打爆了。幾個已經(jīng)啟動的舊事都在緊鑼密鼓之中:圖書館有一場“學人講座”,還有幾天;博物館有一個“新貌”圖片展,剛剛開幕;新農(nóng)村送書下鄉(xiāng),也已經(jīng)下去了;就是藝研所的戲曲進校園還在接洽,還沒有得到校方的許可。其他都穩(wěn)當著呢,都不會有什么突如其來的岔事。那就當自己調(diào)休一天吧,反正每年的公休也都用不完,浪費也是浪費了。

崔子節(jié)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帶李美鳳去看看新城,換一個思路,也許能放松一下她的精神,現(xiàn)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試試看吧。

新城還是值得一看的。這個城市的特點在老城,青磚黑瓦,花墻石路,但新城也比較有創(chuàng)意,那是一個完全沒有負擔的規(guī)劃,一張白紙,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尤其是時代廣場,二十年內(nèi)的標志性建筑都在這里,報業(yè)大廈、歌劇院、國際飯店和進城口藝術(shù)群雕,這些景致,崔子節(jié)以前也沒有認真看過,今天權(quán)當被鄉(xiāng)下的親戚抓差,新城一日游吧。當然,沒那么輕松罷了。

李美鳳倚靠在他身邊的副駕駛座上,毫無表情地看著窗外。這時候,上班的高峰已經(jīng)過去,寬闊的新城大道慢慢呈現(xiàn)出秩序和清爽來。這里沒有老城的喧鬧,也沒有老城的雜亂,這使得李美鳳的情緒稍稍安寧一點兒,她終于開口說話了。她說,你能送我去一趟老家嗎?這是一個非常正常的要求,拋開前面的“關系”不說,就算是一個路人,這樣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崔子節(jié)很高興聽到她理智的想法,他問,你家里有事嗎?她說,我想我媽媽了,我想去看看她。他馬上說,好啊,這一點兒也不難,你早說嘛。

事情真的就這么簡單嗎?他不是很相信,先假蒙著吧,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么說,崔子節(jié)的內(nèi)心還是明顯有些松弛下來。而李美鳳,也許是說了一個比較一般的要求,她自己也不沉重了,她坐車的姿勢也稍稍地自然了。他們調(diào)轉(zhuǎn)車頭,“興致勃勃”地往城外開去。

他們上了平川路,這是一條通往機場的路,開闊,通暢,路的兩邊是一片片高新產(chǎn)業(yè)區(qū),都是些與化工有關的企業(yè),有做藥的,做皮革的,做塑料粒子的,也有賣汽車的,廠房都很漂亮。李美鳳看得目不暇接。有一會兒,崔子節(jié)失口問起她小孩。她說,在車庫嘛。他說,好像都沒有看到。她說,有時候她爸領出去玩兒了。這不是一個好話題,料不到接下會說出什么,他又趕緊把話頭掐了,不再說下去。后來,他們就上了高速,這段高速有兩百公里,高速的另一頭就是秦縣。

上了高速的李美鳳話就多了,問到哪里啦,問還有多遠啊。高速的下面是斑駁的老路,地界都是以古塔為標志,遠遠地看見一座塔,就知道,又一個縣城到了。高速都在僻靜處走,看不到塔影,因此,對于李美鳳來說,高速帶給她的,只是茫然和緊張。崔子節(jié)耐心地講解著這些知識,但也沒說得太多,畢竟在高速,他不敢掉以輕心啊。他想起前面的那個故事,那對開車在山上摔傷的情人,他可不想在高速上出任何差錯。出事就糟糕了,不僅自己糟糕,單位和家庭都會連累著糟糕,關鍵是不值得。如果他死了,也許還好一點兒,反正什么也聽不到,也就沒事了。如果他撞了個半死,那么,他就會聽到很多他和這個看車女人的話題,這樣的話題,任何時候都會成為經(jīng)典,會有很多人參與傳誦,而且會有很多版本。

第十一

秦縣這條路,崔子節(jié)以前曾經(jīng)跑過,那是有一次去搞非物質(zhì)遺產(chǎn)調(diào)研。秦縣有著名的布袋戲,一個非常古老的戲種,真正的獨角戲,一人唱戲里所有的人物,一人奏所有配戲的樂曲。他記得下了高速就是云水關,是分界的意思,往南是鄰省,往北就是秦縣,一派崇山峻嶺。平時要去,也都是在崎嶇和云霧中穿行,一句話,顛簸得人仰馬翻。聽說最近修了條新路,從云水關一步跨到秦縣,差不多“天塹變通途”了,只是還沒有驗收,還不能正常地放行。這倒沒什么,崔子節(jié)就動用了秦縣的關系,冠冕堂皇地說自己陪省廳的領導下來走走。這個借口好,關系就疏通到修路指揮部,于是,在各個卡口,綠燈為他而亮,他的車號在電話中被一級級傳遞,他的車像箭一樣一路疾駛。

這個過程,崔子節(jié)并沒有多少自豪,總感覺是在討好李美鳳,心里很別扭。這種感覺,在余下的時間里仍在延續(xù)。比如,在李美鳳家的村口,她就不讓他的車進去,她叫他停在外面等,她說她不想讓人看見是誰送她來的,她說她討厭有人問七問八的。崔子節(jié)心想,把他當什么人了,他覺得自己很塌神氣,但現(xiàn)在只能隱忍。他提醒自己,危機還沒有過去,還沒有徹底安全,還不是計較名譽計較得失的時候。

這天中午,崔子節(jié)過得也極其簡單,他一直待在車里,他沒有心思對這個村莊做任何意義的造訪,他的中飯也是在車上解決的,他平時在車里有儲存食物的習慣,八寶粥、火腿腸、礦泉水,都有,但他吃得并無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李美鳳能夠早點兒出來,盡快地結(jié)束這次莫名其妙的遠行,結(jié)束他們的“恩怨”。當然,有那么一會兒,他也曾想象過李美鳳回村時的情形,她走得很挺拔,腳下的篤的篤的,絲毫看不出她在城里的艱苦和遭受的委屈。大家都以為她是開洗腳屋的,都以為她賺了錢凱旋回來了。她盡情地笑著,一路和村人打著招呼。村人也與她開著玩笑,李美鳳,回家休整來啦?李美鳳,帶錢回來造房子啊?她只管笑,笑而不答。這越發(fā)體現(xiàn)出李美鳳的檔次。村人想,李美鳳畢竟是在城里待過的,李美鳳越來越像個城里人了。村里的喧鬧也驚動了她的家人,她母親搶先跑了出來,遠遠地望著她,駐足門口,掩面而泣……

這期間,崔子節(jié)還接了一個電話,是單位辦公室打來的,說下午有個會,問他什么時候來。崔子節(jié)心頭一緊,覺得自己出來前已品抿得很仔細了,怎么還有事疏忽了?忙問,是什么會?辦公室說,不是你自己召集的?下屬單位的正副頭頭會議,要推選一名政協(xié)常委。崔子節(jié)啊了一聲,嘴巴一下子就僵住了。想想也真有這么回事,也確實是他布置的,他們系統(tǒng)要產(chǎn)生一名政協(xié)常委,他覺得還是民主一點兒好,叫大家過來議一議。

政協(xié)常委不是什么實職,也不和工資掛鉤,但有時候也是挺有用的,惦記的人挺多。在崔子節(jié)的考慮里,人選應該有這么三個,一個是圖書館的館長,這人淵源挺深,學識也不錯,有一定的人氣;另一個是越劇團的當家小生,在地方家喻戶曉,也有號召力;再就是他自己。崔子節(jié)對常委也是想的,如果他不想,他就直接指名和提議了,正因為想,他才叫下屬來,走個過場,那兩個畢竟是孤軍奮戰(zhàn),票數(shù)肯定不會太多,而他,怎么說也是單位的頭目,這個面子大家還是會給的。但現(xiàn)在,鞭長莫及啊,他在李美鳳老家啊,他被瑣事纏身啊,關鍵是心里混濁啊,政協(xié)常委也只好“拜拜”先了。他只得告訴辦公室,他正在縣里搞一個活動,剛開始呢。辦公室說,你能趕回來嗎?他說,恐怕是來不及了。辦公室說,那會還開不開呢?他說,會議就只管開吧,這個會,有沒有主持人無所謂,集思廣益嘛。放下電話,崔子節(jié)有點兒懊惱和自責,真是該死,怎么會忘了這件事呢?看來,一個人的精力確實是有限的,他最近心事太多,心思也亂,事情還干得好,那真是奇怪了。

李美鳳是下午一點才回到他的車上的。她在家里吃了飯,和媽媽也說了一會兒話,哭也哭了,笑也笑過,現(xiàn)在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鼗貋砹?。而他,有了剛才的這個電話,回來的車,就開得恍恍惚惚了。

三個小時后,他們進入市區(qū)。崔子節(jié)又不知接下來的方向了,他在車里沉默,無所適從。

李美鳳不想回車庫去,她說她與老公吵架了,她想在外面躲一躲,她要他找個地方住一住。崔子節(jié)看看她,屏著心呼出一口氣,還好,她不是活不下去,也不是真的在要挾他,她只是和老公吵架了,這也許才是她今天真實的原因,和他沒什么直接關系。他愿意往好的方面想。當然,他現(xiàn)在吸取教訓了,他不去問她吵架的原因,一問,也許又要牽涉出他,牽涉出他前面的動機,牽涉出“你帶我走吧”這句話?,F(xiàn)在想想,這句話看似平常,其實是非??膳碌?,也是非常麻煩的。他能帶她到哪里呢?帶回家?帶回家干嗎?不帶回家又帶到哪兒?帶幾天?問題最終還是懸在那里。所以,歸根結(jié)底,還是崔子節(jié)在調(diào)情,在玩弄,或者說得難聽一點兒,在猥褻,他根本就沒有往下走的意思。

對于李美鳳的要求,崔子節(jié)心里是不舒服的,一個看車的,居然和他提這個要求,這分明是在“訛詐”嘛,看他怎樣?但他現(xiàn)在已心平氣和了,事情已接近尾聲,他愿意再付出一點兒,把這件事情圓起來。實際上,自從她上了他的車,他已經(jīng)做好了“逆來順受”的準備,只要她的要求不太過分,他都決心“奉陪到底”,讓她滿意。

其實,不就是在哪里住幾天嗎?這根本不是問題,他是單位的小頭目,這點能耐還是有的。他想起“市府招待所”,現(xiàn)在叫本級飯店,離他們單位較近,他們有時候來客人了,也都往那里帶,好說話。這里的環(huán)境比較安全,因為都知道是機關直轄的,一般盤查之類的情況不多,也就是說,不會有人突然地闖進來,抄一下李美鳳,繼而問出點兒與他有關的“小道消息”來。

計劃好了,崔子節(jié)就把李美鳳拉到飯店。他在總臺為她辦理入住手續(xù),他把她當作自己單位的客人,他還特地交代費用和單位結(jié)算,為了打消總臺的疑慮,他還主動留了手機號碼,預繳了一些押金。一切做得又自然又公事公辦,總臺就問他要二號樓還是貴賓樓。他知道二號樓是新樓,要好一點兒貴一點兒,而貴賓樓是原來的老樓,簡陋又便宜,是搞噱頭才叫得好聽的。他想都沒想就高聲說,要貴賓樓。

現(xiàn)在,他們就站在二號樓的大廳里,貴賓樓在二號樓的后面。為了不讓李美鳳看出兩個樓的區(qū)別,他故意把她請進了電梯,他們嗡嗡地上了四樓,四樓有一座天橋,天橋做得像隧道一樣,布滿了塑料紫藤,掩飾得嚴嚴實實,一點兒也沒有比較,一點兒也看不出兩個樓的面貌,直接就下到貴賓樓去了。他心里想,李美鳳住貴賓樓,已經(jīng)太可以太可以了。

他們找到房間,他安頓好李美鳳,以他城里人的優(yōu)越,介紹一些注意事項,衛(wèi)生間的非贈品是不能用的,電視空調(diào)弄壞了是要賠的,當然,他也會適當?shù)乜犊幌?,說,吧臺上的餅干和話梅,你盡管吃。他想,這些東西,就是吃撐了,也用不了幾個錢。

都差不多的時候,他開始計劃著和她告別。他不想讓她覺得有撇下她的意思,他要找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他說,我們今天都走了一天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她說,那你呢?你現(xiàn)在去哪兒?他說我得回單位一趟,今天都還沒去呢,要不單位會說話的。她噢了一下,又說,你單位離這里近嗎?他說,很遠,要過去還有一段路。其實他單位就在附近,不然,他對這里會這么熟嗎?

在走出飯店的一剎那,崔子節(jié)就像是“勝利大逃亡”,他下意識地回了回頭,看李美鳳有沒有跟出來,沒有。他想,按理,如果氣氛好,如果還像在車庫里,他就是陪她吃頓飯,也不是不可以,雖然情調(diào)會差一些,味道會差一些,但現(xiàn)在,算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他也該走了。

第十二

命運就是這樣殘酷,換句話說,事情就是這么湊巧。

崔子節(jié)一大早去單位,一眼就看見過道里貼了一張“公示”,就是有關政協(xié)常委推選的:經(jīng)系統(tǒng)全體中層以上干部會議協(xié)商,推選尹小飛同志為市九屆政協(xié)文化新聞體育界常委候選人,特此公示。崔子節(jié)怎么看都覺得不真實,主要是事情的過程太簡單了,沒有什么反復,如果這件事上上下下弄了好多次,最后不是他,他心里也許會好受一點兒。尹小飛就是那個當家小生,人當然也不錯,但和他怎么好比呢?無論名氣、成績、參政議政的能力,都和他不能相提并論。如果他在場,哪怕他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他客氣地提提別人,這個名額還會殊途同歸地落到他的名下。這事想起來都很窩囊,委屈,如果他真有要事脫不開身,手頭的事比這事更重,他也認了??伤菫榱塑噹炜窜嚨睦蠲励P,并且一點兒事也沒有,就那么被她一“劫持”,就那么去了一趟秦縣,他的政治生命就給斷送了。崔子節(jié)站在那里,很不情愿地摸了摸公示上的名字,名字當然是真的,是激光打印機打出來的,不是虛的。他又看了看舉報期限,這也是下意識的,其實他非常清楚,這都是“官樣文章”,難道還會把尹小飛舉報下來?再補上他?不可能的。

崔子節(jié)仔細想想,還是自己不好,是自己的靈魂深處發(fā)生了一點兒問題。他所做的一切,歸根結(jié)底是對現(xiàn)實的迷惘,是對是非的混淆,所以才會有心靈無聊地游走,才會在游走中不慎滑落,才會在滑落中不斷沉淪。一輛車怎么啦?一輛車就了不起了?一輛車就可以欺負人?調(diào)戲人了?

這一天,崔子節(jié)基本上都在單位度過,他甚至很少下樓,連廁所也懶得去,同事們都在議論,說他是因為“常委”的旁落,而郁悶而失神的。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還在擔心李美鳳,李美鳳的事完了嗎?顯然沒有。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什么新的動向?她最后是什么反應什么態(tài)度?他心里一點兒沒數(shù)。以他的經(jīng)驗,斷頭的事最懸,現(xiàn)在這件事就是斷頭的狀態(tài)。所以,他決定挨到下午試試,不知為什么,他覺得挨過下午再問,應該有結(jié)果了。

下午,崔子節(jié)把電話打到飯店總機,要總機轉(zhuǎn)一轉(zhuǎn)李美鳳的房間。他已經(jīng)想好了要說什么,問問她住得習慣否?晚上睡得安穩(wěn)否?吃的東西對胃口否?他想,還得以關心的基調(diào)為主,關心是合乎人情的,不關心就容易再起波瀾。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一直沒人接。他想她肯定出去走走了。這里是老城的鬧市,門口有很多特色街,有賣掛件的,賣化妝品的,就是不買,看看也是很享受的。他又把電話打到總臺,說自己是什么單位的,問某某房間的客人怎樣??偱_說,你來得正好,我們也正想找你呢。崔子節(jié)說,怎么啦?沒出什么事吧?總臺說,會出什么事呢?我們是覺得奇怪。崔子節(jié)說,喏,還是出事了,你們沒把她當暗娼抓吧?總臺哈哈大笑,說,我們哪逮得著她啊?我們一大早進房打掃,她就已經(jīng)走了。崔子節(jié)說,走了?去哪里了?總臺說,你都不知道,我們怎么知道,人是你帶來的,我們只能通知你,就是要報失蹤也是你自己去報,要結(jié)賬你也早點兒過來。

放下電話,崔子節(jié)心里一陣輕松,真的是輕松?,F(xiàn)在,李美鳳怎樣來評價他概括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將不再被纏繞,徹底地沒事了。李美鳳的自動離去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放棄了,放棄了對這段關系的保留,同時也放棄了追究。崔子節(jié)很難想象李美鳳在這個晚上作出的思想斗爭,一個睡在陰暗潮濕車庫里的人,突然睡在飯店柔軟的席夢思上,她會怎么樣?她在車庫里吃的是什么,面對飯店免費的早餐,幾十種東西奢侈地擺在那里,她什么感受?她在飯店的空調(diào)間里,拿著遙控器看背投電視,她是躺著還是坐著?她肯定翻來覆去,她肯定無所適從,她肯定會想得很多。想出入于飯店的人,想這些人的生活,想這些人的情感。當然,她也會想自己的現(xiàn)狀,想老公怎么找她,想跑來跑去的孩子,想那些非常實在的生活,想車庫進進出出的車,想自己的職責,如果沒有她,那些車會怎樣,會不會停得亂七八糟?她也會想到自己的收入,每月七百塊,少是少了點兒,用起來非常拮據(jù),但比起老家秦縣,已經(jīng)很好了。她這樣想著,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想要的,自己的出走,自己的逃避,是非常不現(xiàn)實的,她最終是要回去的。

現(xiàn)在,崔子節(jié)的車已經(jīng)不停在李美鳳的車庫了。他怕碰見她,不知說什么好,干脆就避開來。就像他前面說的,到處都是停車的地方。他現(xiàn)在停在另一個車庫,也在他單位附近,不過是兩個方向,甚至不用經(jīng)過李美鳳那邊的那條路。李美鳳那條路是捷徑,途中有學校、高架、醫(yī)院。他現(xiàn)在從家里出來可以一直走,走得稍遠一點兒再折回來,就是現(xiàn)在的車庫。這條路他以前也知道,只是沒想去這么走。

車停得挺好,停得也很方便。現(xiàn)在的車庫是房開公司的,經(jīng)營有段時間了,管理得很有秩序。車位有些賣給了業(yè)主,有些是附近商店的老板臨時停的,很寬敞,也很充裕,開了日光燈,光線沒問題。看車的是三個女人,一個是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的妹妹,五十來歲;一個是房開公司老總的岳母,六十出頭;一個年紀稍輕的,大概也有四十好幾了,是街道的困難戶,手有殘疾,據(jù)說是抽簽抽到的一份工作。她們對崔子節(jié)很禮貌,熱情地歡迎他來停車,而崔子節(jié)卻像例行公事一樣沒有感覺。有一句話怎么說的,一些細菌的孳生,都是有合適它的環(huán)境的。現(xiàn)在這個車庫,沒有繁衍他毛病的土壤。他繳的是月費,中間沒有枝杈,省了許多沒必要的環(huán)節(jié),車刷地進去,回家時刷地出來。

崔子節(jié)再也沒有碰到過李美鳳,他想她嗎?有時候想。既然是故事,總會有些回味的地方。她想他嗎?不知道。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李美鳳會在路上攔他,就像那天攔他去秦縣,不過他變更了行進的路線,他不怕。后來,他以為會接到她的電話,也沒有。他想,事情雖然過去,她要是找他的麻煩,也是很容易的?,F(xiàn)在看來,崔子節(jié)很慶幸,幸虧她是從秦縣出來的,她不知道找他(車)的相關知識,如果她是城里人,她肯定知道怎么找他,她只用把電話打到交警那里,說有輛車堵住她家門了,車牌是多少多少,她要叫這輛車快快滾蛋,交警就會馬上重視起來,在檔案里找出他的信息,把他的電話給她,她就輕而易舉地把他找到了。他至今沒接到她的半個電話,可見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作者簡介】王手,浙江溫州市人。寫小說多年,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鐘山》、《山花》、《作家》等刊,部分被選刊轉(zhuǎn)載和入選一些年度選本。小說《軟肋》上2006年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F(xiàn)居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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