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春
說到中國畫,顧愷之是會被第一個提到的人物。
他不僅擅長人物、肖像,而且山水、花卉、走獸、飛鳥、龍魚、草木,樣樣精妙絕倫。那一支筆,像春蠶吐絲似的,開始于一畫,界破了虛空,傳神了山水、人物。演繹出萬象之美。傳世的顧愷之《洛神賦圖》橫卷,是以曹植所作《洛神賦》為題材的。有人說這幅橫卷就是他的“真跡本”,也有人說不是,而是唐宋摹本。然而看那畫,洛河神女“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風(fēng)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的美麗形象真是栩栩如生。遠望、近察,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那一彎秀眉下的一雙明眸,顧盼之間,可以讓人讀出她楊柳舞風(fēng)一樣的柔情綽態(tài),聽到她隔花鶯啼似的嬌滴滴的話語……擊節(jié)之時,忽然想到這樣一句話:“吾平生無此快也?!?黃庭堅語)顧愷之用的是“流水行地,純?nèi)巫匀弧钡囊环N技法,遺憾的是我無生花妙筆,“不可以言語文字形容者”也。
揮毫用墨之際,實踐中的感性認識被不斷總結(jié)、提煉,顧愷之又有《論畫》《魏晉勝流畫贊》《畫云臺山記》等論畫著作,成為我國最早的畫學(xué)理論。
顧愷之強調(diào)臨摹,他認為只有通過臨摹而能得到“用筆”、“設(shè)色”、“遠近”、“布置”的技法。
顧愷之強調(diào)構(gòu)思,主張“一得之想”,“遷想妙得”,“神儀在心”,然后“巧密于精思”。
顧愷之強調(diào)“以形寫神”。認為“傳神寫照。盡在阿堵(眼睛)中?!贝送猓€提出了“生氣”、“奇變”、“天趣”等等畫學(xué)主張……然而。特別讓我擊節(jié)贊嘆的是,他綜合繪事,第一次鮮明地提出了“必貴觀于明識”的觀點。明識,即學(xué)識。畫家,一個成功和有水平的畫家。沒有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和識見作底子,是不可想象的。不然東涂西抹,為畫畫而畫畫,即使“三更燈火五更雞”,其成就也是有限的。這些灼見,用現(xiàn)代繪畫大師潘天壽先生的說法:“自晉迄今的諸大畫家未能跳出他的范圍一步?!?/p>
然而,繪畫又是顧愷之的“業(yè)余”。
他的一生都在官場里浮沉。雖然仕途不暢且官職一直不高。
顧愷之,字長康,小字虎頭,世人常稱他為“顧虎頭”。關(guān)于他的生卒時間。史籍缺載。有關(guān)專家考證,生年約在建元二年(公元三四四年)到永和二年(公元三四六年)之間,卒年約在義熙元年(公元四○五年)到三年(公元四○七年)之間。
顧氏是昊郡太湖地區(qū)的望族。其祖上先后出仕孫昊和西晉政權(quán)。東晉南渡以后。建立了北方世家大族為主要支柱的新政權(quán)。一批又一批南來的“亡官失守之士,”雖“寄人國土”,卻“多居顯位”。而土生土長、士子風(fēng)流的南方士族卻得不到重用,生活在別人的屋檐之下。任人擺布,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他們稱北來之人為“諸傖”,罵他們占據(jù)要津,“妨我輩涂轍”,把南人升官發(fā)財?shù)穆窂蕉冀o堵塞了。不平則鳴,鋌而走險,曾經(jīng)“三定江南”的大地主周圮企圖發(fā)動政變。事泄,郁郁而終。臨死。還對兒子說:“殺我者,諸傖子,能復(fù)之,乃我子也?!?《晉書·周處傳子圮附傳》)。一股憤憤不平之氣,連死都難以瞑目。
隨后,其子周勰秉承父志,糾集江東地主武裝策劃更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他的族兄周續(xù),在義興率先舉旗起兵;吳興人徐馥,殺吳興太守,呼嘯山莊;孫皓族人孫侃起兵廣德(今安徽廣德東),風(fēng)起水涌。但是由于東晉政權(quán)的分化、瓦解與武裝鎮(zhèn)壓,這場武裝叛亂最終歸于失敗。
從此,東晉統(tǒng)治者學(xué)會了離間、收買和拉攏,由是,新政權(quán)獲得江東土著士族大家的擁護、合作而日趨鞏固。
正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里,顧愷之的祖父顧毗和父親顧悅之,先后走進了東晉統(tǒng)治集團。其祖父曾任散騎常侍,后遷光祿卿;其父歷任揚州別駕、尚書右丞。表面上看。他們的官都做得并不小,實質(zhì)上卻有職而無權(quán)。就像居室里擺放的“花瓶”,做做樣子而已。江南士族子弟常常有著一種失落感。有人甚至把一股無名火發(fā)泄到最先被北來世家大族拉攏的顧榮身上,說他“死有余罪”。咬牙切齒地要掘他的墳冢哩。
然而,怨恨歸怨恨,痛苦歸痛苦,官還是不能不做的。
“學(xué)而優(yōu)則仕?!背?。難道還有什么“陽關(guān)道”?正是這樣一個與生俱來的仕途經(jīng)濟情結(jié),顧愷之懷抱著一腔熱情走進了大司馬桓溫的幕府,被桓溫招為參軍。那時?;笢刈?zhèn)荊州,兵強民富,“屆天下之半。”此人既“挺雄豪之逸氣”,又“韞文武之奇才”,被人目為“孫仲謀”一類的人物。不可一世的曹孟德曾言“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同樣,在顧愷之眼中,桓溫也是不可一世之人。當(dāng)年,他出兵伐蜀。三戰(zhàn)三捷,一舉收復(fù)四川,曾與幕府諸人歷數(shù)古今成敗由人,存亡系才之事。“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蔽蚁?,一定讓顧愷之欽佩得五體投地。所以,桓溫病重身死之日,顧愷之也就如喪考妣了。
他在桓溫墓前哭得死去活來,說是“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有人在一邊問他:“你這樣倚重桓溫。你哭的情形能夠說出來讓我們聽聽嗎?”
他答道:“鼻如廣漠長風(fēng)。眼如懸河決溜?!?/p>
然后,又換另一種說法:“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
那哭聲,撼天動地,穿過時間的隧道,連我們都聽到了。
哭過之后,他擦干眼淚,化悲痛為力量,又一頭栽入荊州刺史殷仲堪的懷抱,依然當(dāng)他的參軍。可是好景不長,東晉軍事集團發(fā)生內(nèi)訌?;笢刈踊感鸩⒁笾倏?,獨霸荊楚。氣焰熏天。桓玄這個人不僅政治上有野心,于書畫收藏也有極大的胃口。巧取豪奪,不擇手段,史謂“天下法書,必使歸己”。走投無路的顧愷之因為善畫,正好撞在“槍口”上,從此改換門庭,依附于桓玄。恒溫有一句名言:“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復(fù)遺臭萬年耶!”恒玄此人,大概是應(yīng)該列入“遺臭萬年”之屬的。不過,他自立為帝后曾下令“今諸用簡者,皆以黃紙代之。”從此。紙完全取代了竹木簡,為書畫家開辟了新的用武天地,亦算是一大貢獻。直到晚年,顧愷之才進入中央政府任散騎常侍,做到了和他祖父一樣大小的官??墒?,風(fēng)雨飄搖中的東晉政權(quán)的喪鐘即將敲響,他也在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日子里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波波折折,悲悲歡歡。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顧愷之顯得無足輕重。也不足為人道?,F(xiàn)在,我們之所以還能記起他,稱道他,歸根結(jié)蒂,還是他的繪畫,因為他是“吾國山水畫、花卉畫的遠祖。”
那么,讓我們回到繪畫。
大約在興寧二年(公元三六四年),金陵佛教名勝一一瓦官寺落成。寺內(nèi)有瓦官閣,高三十五丈。李白詩說:“一風(fēng)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閣?!蓖吖匍w高高地矗立在那里,不為大風(fēng)、白浪所動?,F(xiàn)在,寺內(nèi)素白的墻壁和瓦官閣上的天花板等待著天才的畫家在那上面馳騁筆墨。按照當(dāng)時佛門規(guī)矩,來寺院觀光的有錢人都要捐錢用在佛寺上,這叫“打
剎?!蹦菚r,顧愷之大約二十歲左右,家道早已中落,卻一次打剎一百萬錢,大家都以為他口出大言。
話說顧愷之把自己關(guān)在寺院里。整整一個多月在墻壁上作畫。他畫山,千巖競秀;他畫水,眾壑爭流。然后,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以山水作背景,他又畫維摩詰一人,“有清贏示病之容,隱機忘言之狀。”畫畢,卻遲遲不點目睛。待到將要點睛之日,才和寺僧說:“第一日觀者,請他捐錢十萬;第二日的請他捐錢五萬;第三日的請他們?nèi)我饩枋┌伞!钡鹊奖诋嬚褂[的那一天,光照一窒,觀者云集,轟動得遠近都知道了,大家皆以先睹為快,一下子就捐到了一百萬錢。證明他的牛皮不是吹的。從此聲名大振。
顧愷之畫人,除了點睛之筆,還善于捕捉對象的氣質(zhì)、性格與特點。殷仲堪長得丑,一只眼睛瞎了。顧愷之照實畫出,然后以枯筆飛白加以渲染,那眼睛看起來就像輕云之蔽日一樣地富有詩意。他給裴楷畫像,偏偏在其臉頰上多畫了三根胡須??串嫷娜藢の哆@畫像,確實覺得把裴楷的俊朗的氣度和不凡的見識都畫出來了。以后,他又為謝鯤作畫,卻把謝鯤畫在山谷巖石中。人問其故,顧愷之回答說:當(dāng)年謝鯤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縱情山水,自以為超過庾亮(時為護軍將軍)?!彼裕@位先生就應(yīng)該安排在山谷巖石間。史說,顧愷之“好寫起人形”,意思就是說,他喜歡畫人物、肖像。他曾經(jīng)給當(dāng)時的許多名人、權(quán)貴造像。《畫斷》曰:“像人之妙,顧得其神。”一代名士風(fēng)流宰相謝安則評論說:“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薄藶轭檺鹬唤^——畫絕。
然而,顧愷之文才、詩才亦絕。
當(dāng)年,他曾作《箏賦》一篇,自謂可與嵇康之《琴賦》相媲美。嵇叔夜文采風(fēng)流冠絕一時,當(dāng)時也曾有人不以為然。顧愷之說:“不賞者,必以后出相遺;深識者,亦當(dāng)以高奇見貴?!薄载撟孕诺每梢浴?/p>
他曾寫《四時詩》,如下:
春水滿四澤,
夏云多奇峰;
秋月?lián)P明輝,
冬嶺秀孤松。
言簡意賅,字字生金,確實把一年四季的特色都概括到位了。
更加“可愛”的是顧愷之的為人——癡絕。他以名士的身份周旋于王公、權(quán)貴間,偶有不測,即有生命之虞。于是他學(xué)傻、裝癡,給自己鍍了一層保護色。這是他的聰明處。人食甘蔗,往往從頭食至尾,他卻反其道而行之,由尾食至頭,說是可以漸入佳境。他畫了一批自以為絕妙的畫,封存在櫥子里,寄放于桓玄處。沒過多久,這批畫作不翼而飛、而封題如初。他既不索畫,也不聲張,只說“妙畫通靈,變化而去,如人之登仙?!庇悬c自欺欺人的味道。有一次?;感€用一片柳葉欺騙他。說是以此隱身,人家就看不見你了。他聽說后十分高興地用它蒙蔽自己的眼睛,桓玄卻惡作劇地往他身上撤尿。顧愷之確信桓玄看不見他而將這片柳葉珍藏起來。人言顧愷之“癡絕”。我言,真癡!然而,癡則癡矣,在這癡的背后。有著多少難言的苦衷與無奈,卻是我們無法真切地體會的。當(dāng)年,桓玄打敗了殷仲堪,殷仲堪部下不少人死于非命,而顧愷之獨能免為刀下之鬼,實在是因為他的“癡絕”。一個癡呆之人,誰都是可以放心的。所以桓溫與他“甚見親昵”,殷仲堪與他十分相得,桓玄也不加害于他。后來,桓玄被誅,中央政府也沒有追究連坐,反而升了他的官,并得以善終,享年六十二。
顧愷之一生畫了大量的畫作,然而“紙壽千年,絹壽八百,而壁畫大有不及五百之概,”大都散亡了。我讀《唐語林校證》,曾談到由大書法家褚遂良裝背、題字的《清夜游西園圖》的輾轉(zhuǎn)收藏之事。這件名畫本來是張維素收藏的,傳至相國張弘靖。元和年間,為人窺測。上門宣布皇帝之命,從而進入內(nèi)府。后來,又被顯貴崔潭峻從內(nèi)府帶出,重新流傳民間。張維素之子張周封曾為涇州從事,秩滿在京。一日,有人上門求售此圖,張周封驚異之余,隨即以絹數(shù)匹贖得,可謂物歸原主了。過了一年多時間,忽聞急烈的叩門聲,開門,見數(shù)人,同說是仇中尉的傳話評事(官名、掌決斷疑獄),了解到《清夜游西園圖》在貴府。知道你閑居在家沒有錢用。愿意拿三百匹絹交換。張周封早就嚇得半死,慌忙取出此圖給了來人。第二天,亦果然有人攜絹送到張家。事后一打聽,才知道被人詐騙了。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豪富有求于江淮海鹽院,判鹽鐵王涯酷愛書畫,曾對此人說:“為我訪得此圖,可以答應(yīng)你的請求?!彼杂辛松厦嬗嬋 肚逡褂挝鲌@圖》這一段故事。后來,王涯家出事,此圖又流落一戶開粉鋪的人家。后來,又被郭侍郎家的守門人用三百文錢換得。獻給了郭侍郎。郭死,此圖流傳到了宰相令狐絢家里。有一日,唐宣宗問令狐家有何名畫?令狐宰相二話沒說,就把此圖送上去了,從此重新進入內(nèi)府。這件流傳有緒的名畫,牽扯出多少人事、悲歡和無奈,現(xiàn)在也不知道流落在何處,失于火還是亡于壽。也就不得而知了。據(jù)有關(guān)專家考證,現(xiàn)在流傳于世的顧畫計有《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列女圖》《斫琴圖》四種。
幸歟?不幸歟?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已成為歷史。
可是,我們還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顧愷之,說到顧愷之。人生三絕說愷之。他一生所經(jīng)歷的悲傷、喜悅、痛苦與無奈,還有他的命運與畫作的波波折折,不會因為我的故事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我所知道的是:一千五百年前死去的顧愷之。將以他的繪畫和畫論,永遠地擁有了一份永恒和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