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小關(guān)是我換的最后一個護工,武清縣人,不到四十歲的中年婦女,有些發(fā)胖,卻面容姣好,剛出現(xiàn)在我的病房里的時候。穿著件杏黃色明亮的襯衣,挎著一個時興的挎包,一點兒不像常見的護工,倒像是位來探望我的客人。護工大都是北京周邊農(nóng)村來的,她不像,倒像城里人。
那時,我腰傷住院,下不了地,生活無法自理,不得不請護工幫忙。前一個護工馬大姐因為婆婆病了趕緊回家,臨時換了這個小關(guān)救急。
我對這個小關(guān)印象很好,倒不僅因為她人長得受人端詳。我平日里看的報紙和雜志多,好打發(fā)住院時的寂寥時光,所以我的病房里不幾天就堆滿了報紙雜志,給護士清理病房增加麻煩,便清小關(guān)幫我賣了,也沒幾個錢,以前的幾個護工賣了之后,就把錢留給自己用了,也算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貼補吧。但是,那天,小關(guān)下樓賣了報紙雜志之后,卻把錢悄悄地放在病床旁的床頭柜上。那時,我睡了一小覺,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了錢,是六元多。便對她說這點兒錢你拿著吧。她說可這是你的報紙雜志啊。我說你們護工的工資不多,這點兒錢也不多。我硬塞在她的手里,她不好意思的拿下了。那天下午,來了三個朋友看我,小關(guān)給朋友每人用紙杯倒了一杯茶,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她回來了,手里拿著四根雪糕,給了每個朋友一根,把最后一根給了我,她自己卻沒有。這讓我的心里一動。她用這種方式把那六元多錢都花掉了。我對她說我肚子不好。把雪糕還給了她。
我和她相處得很好,她的手腳麻利,非常有眼力見兒,就是不大愛說話,沒事的時候就看我翻過的報紙雜志。我和她閑聊時知道了她大概的經(jīng)歷,他和丈夫是一個村的,都出來打工,丈夫在建筑工地當(dāng)個小工頭。他們有一個女兒。今年考大學(xué),留在老家她的父母家里。只有在說起女兒的時候,她的眼睛一亮,說如果不是為了她,自己不出來打工!好幾次沒有什么事情的時候,我看見她望著窗外,悄悄的哼起了歌,都是同一首歌,毛阿敏總唱的那首“你是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她的聲音挺好聽的,只是唱的有點兒憂郁。我對她說你唱得挺好聽的呢,她臉紅了,說我閨女愛唱這歌。
有一天晚上,她的手機響了。接過手機說了兩句話,她對我說:我姐姐來給我送東西了,我下樓一趟,一會兒就回來。很怏,她就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抱著厚厚一疊被褥。這讓我有些奇怪,她告訴過我,她一直住在虎坊橋租的房子里,不會睡光板床,連被褥都沒有,現(xiàn)在姐姐才想起給她送來?我看見那一晚上她的臉色沉沉的,一言不發(fā),坐在旁邊,望著窗外的夜色發(fā)愣。
第二天,吃完早飯后,她幫我捶腿,這是大夫交給她的活兒,說我這么長時間下不了地走路,肌肉會萎縮,要她幫助我每天捶捶腿。她的手落在我的腿上,時輕時重,沒有章法,紛亂的就是她的心情。我對她說你有心事呀!她一愣,抬起頭瞧了瞧我,問我你怎么知道?我開玩笑說我會猜呀!她問我你怎么猜出來的?我把我的兩個疑問說給了她聽:一,你說起你女兒表情就不一樣;二,你住北京好幾年了,怎么你姐姐才給你送被褥?她一下子伏在床幫上哭了起來。
我這才知道。她姐姐就在北京工作,有了自己的家,日子過得不錯,買了房和車。當(dāng)年,她和姐姐都在縣城中學(xué)里讀書。姐姐比她大三歲,姐姐讀高三的時候,她讀初三,兩個人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錯,那時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爸爸對她說就讓你姐姐考大學(xué),你就別再考高中了吧。她答應(yīng)了,暑假過后,姐姐考上了大學(xué),她回村里和爸爸一起種地。
這能解決我的第一個疑問。她的女兒今年高三到了考大學(xué)的年齡了。顧影自憐,她想起了當(dāng)年,為了姐姐考大學(xué),自己卻斷送了前程。要不現(xiàn)在怎么也不會跑到醫(yī)院里當(dāng)護工啊。但是,這解決不了我的第二個疑問,她為什么一直沒有睡覺的被褥?非得姐姐來送?
她對我說你真是厲害。一眼看穿了我,我就實話對你說了吧。
就在來我這里當(dāng)護工的前幾天,她從醫(yī)院下了夜班,洗洗涮涮,上午回家,那時,她和丈夫一起住在肖村附近租的農(nóng)民房。騎車路過永定門外沙子口的地方,一輛130面包車靠近她,她趕緊往邊上騎。越是往邊上騎,車越是緊貼著她,最后車一打把突然橫了過來,戛然停在她的前面。她正要沖司機喊你這是怎么開車的?司機已經(jīng)跳下車來,笑吟吟地叫著她的名字。一看,竟然是自己的中學(xué)同學(xué),罩聽說他也從家鄉(xiāng)跑到北京,干得不錯,成立了一家裝修公司,公司不大,卻是自己當(dāng)老板。他對她一揮手說上車吧!今兒我們?nèi)ゼt螺寺玩。跟我們一起去吧!她這才看見車?yán)镞€坐著一個女的,她認(rèn)識,也是中學(xué)同學(xué)。他介紹道這是我老婆,剛從老家來。我?guī)ネ?。怎么這么巧碰上了你,一起玩吧!就這樣,死拖活拖,她被這一對中學(xué)同學(xué)拉上車。同學(xué)幫她把車鎖在路邊的電線桿子上。對她說放心,玩完之后,我再送你到這里來,取你的自行車。
從紅螺寺玩完,又一起吃了頓飯,回到這里,天已經(jīng)黑了,自行車沒有了,讓人偷走了。那一天,她走回到肖村,從沙子口到肖村得有七八公里,走到家已經(jīng)是半夜了。丈夫問她從醫(yī)院下了夜班不回家。這一整天都到哪兒去了,怎么跑得車也丟了?她說了實情,丈夫暴怒,硬說她是會她中學(xué)時代的初戀情人去了,不由分說,暴打了她一頓。她跑了出來。連夜跑到姐姐家,任憑姐姐一家怎么勸,就是不回去。在姐姐家住了幾天,姐姐好說歹說。把她說回了家?;丶乙豢?,家里住著另外一個女人。她明白了,丈夫在外面早有了傍尖兒,正好找了借口把她打出門。她在虎坊橋新租了房子。姐姐才知道,忙給她送被褥來。
也許,出門在外打工的人,南北東西,悲歡離合,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她對我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了,就想讓閨女替我爭口氣,考上大學(xué)。她又對我說我姐姐對我不錯,可那是人家的家,我住人家也不是滋味呀。我說那是,如果當(dāng)年你和你姐姐一樣考上大學(xué),也就可能在北京有自己的家了。她嘆口氣說人的命呀!
那天,是她來我這里當(dāng)護工說的話最多的一次。說出來一直憋在心里的心事,雖然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但我看出她的心情緩解多了。
有一天,從白天到晚上,她的電話不斷,弄得她非常不好意思,怕吵我,也怕我聽見,就跑到病房外面,打完電話回來,總是臉紅紅的。晚上,她姐姐又給她打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她對我說能不能明天請個假,她得回老家一趟?我說有事你就去吧!她又說千萬可別讓人知道!我知道護工不能擅自離崗,醫(yī)院知道了要罰錢,甚至?xí)_除的。她冒著這樣的危險要回家,肯定有急事,一問,是她女兒一模的成績出來了,考得不理想,老師來電話找到家里,父母又托人打電話找到她姐姐,姐姐打電話又告訴她,她女兒和班上一個男孩子有早戀的跡象,弄得孩子最近分神分得厲害。姐姐明天特意請了假,開著那輛奇瑞小汽車,帶她回家找女兒。姐姐當(dāng)?shù)囊矇虿诲e的,不用說,姐姐一定覺得當(dāng)年自己考大學(xué)欠了妹妹一筆永遠(yuǎn)還不清的賬,她知道高考在即,對于妹妹是多么關(guān)鍵的時刻。孩子的身上延續(xù)的是妹妹的青春的夢啊。
傍晚的時候,她急匆匆的趕了回來。我問她孩子怎么樣?她說她在縣城的一個歌廳里找到了閨女。閨女沒去上課,和那個男孩子唱歌唱的正歡呢,沒想到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她說她當(dāng)時真想給閨女一巴掌。只是氣得手不停地哆嗦,抬都抬不起來,當(dāng)著閨女的面嗚嗚的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母親的哭聲能不能打動女兒的心?她回來了,卻把心留在女兒那兒。我對她說不行就請一些日子假,回家陪陪女兒,度過高考這一關(guān),要不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她說我姐姐也這么說,她還說損失的工錢她給我??晌以趺茨芤腻X。她也是一大家子人,每月還得養(yǎng)這個小汽車,挺花錢的。再說我也不敢走。這幾個工錢倒好說,問題是走了就回不來了,再找護工的活兒就找不著了呀!
我出院的時候,為了方便我下樓,小關(guān)去樓下住院處幫我借輪椅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來到我的病房,問小關(guān)是在這兒干活嗎?我點點頭,望著這男人,問他有什么事嗎?他從包里拿出一個東西交給我。說麻煩你把這個給她。我說你等一等,小關(guān)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說不等了,醫(yī)院門口車太多,停不下來,我的車還停在馬路那兒呢,別再讓警察逮著罰款。說罷,他就匆匆地走了,我大聲的問他你貴姓呀?咚咚的腳步聲。告訴我他已經(jīng)下了樓梯。
我仔細(xì)看看那東西,是個翡翠的掛墜,雕刻著常見的如意造型。不一會兒,小關(guān)就回來了,我把翡翠如意交給了她。告訴她剛才來了個男人。她說知道了,他給我打過電話,說要把這東西送過來,我不讓他來。這人真是的,還是來了!然后,沒等我問,她告訴我那天從紅螺寺回來晚了,丈夫打他的時候。把她的脖子上戴的掛墜給拽掉在地上。碎了。是一個翡翠如意,不是什么好料,值不了多少錢,卻是自己娘家?guī)淼呐慵弈亍?/p>
我沒問剛才來的那個男人是誰。她也沒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