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彬 王龍正
2006—2008年發(fā)掘的河南葉縣文集遺址,是我國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一個文物保護工作項目,是我國第一處經過長時期大規(guī)模發(fā)掘的宋元時期的鄉(xiāng)村集鎮(zhèn)類遺址。該遺址位于淮河的二級支流——澧河北岸的一個碼頭旁邊,是宋金對峙期間金朝農村的一處較大型集貿市場。這里出土的大量瓷器,鐵器、陶器、銅器等物品,無不展示出當時的社會生產與社會生活以及商品流通的方方面面??梢哉f,該遺址是反映當時民間商品貿易往來的最好的實物見證,是宋金時期社會狀況的一個縮影。
文集遺址發(fā)掘面積計有11650平方米。共發(fā)現(xiàn)各類遺跡1470多個,計有大型建筑基址、房基、灰坑、窖藏坑?;覝?、道路、地灶、火池、磚池、水井、地道、墓葬等。其中較為重要的遺跡,應是5座保存較好的較大型房基、4個存留瓷器數(shù)量較多的窖藏坑、1個埋藏有一大缸銅錢幣的窖藏坑等。這個遺址在年代上縱跨唐、五代、北宋、金、元、明等六個歷史時期,尤以金代至元代的文化遺存最為豐富。由于該遺址的學術價值較大,被列為2007年中國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2008年河南省五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一。
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的變遷
文集遺址中部自西向東橫貫一條寬闊的街道,近五米的道路上鋪有約2米厚的數(shù)十層沙石。這些沙石顯然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因為下雨或其他原因而依次鋪墊上去的。這條街道向東通往葉縣縣城方向,向西通往魯山、寶豐縣城方向,街道中段向南分出一個叉道,直通澧河碼頭,舟船輾轉運輸貨物可達淮河兩岸其他許多地方。可以看出,這個集鎮(zhèn)的水路與陸路交通都十分發(fā)達與通暢。就其整體布局來看,遺址是以這條街道為中軸,街道兩旁依次排列分布著鱗次櫛比的住家與商店。商店類房屋基址,由于年代的差異其建筑形式也太不相同,從早到晚大致可分為簡易草棚式、單間式、連間排房式、庭院式等四種。從發(fā)現(xiàn)的磚、瓦、瓦當?shù)冉ㄖ牧蟻砜?,這些房屋基址至少有一部分是瓦頂磚墻的高級別建筑設施。十四眼水井是解決店鋪等住戶用水的重要來源,計有土壁式與磚壁式兩種,其深度一般在6—8米。在街道兩旁的一些房屋基址內地灶很多,其中有兩個形制很大的灶坑位于同一間房內,南北相鄰而建,很顯然遠非某一家族所有,而應是商品街的對外營業(yè)的某一家飯店所用。
這條商品街在唐代以前還是一塊有好幾道排水溝的農田,唐代始有二條小路與大面積的硬土面,可能已初步形成了小村落。大約在北宋時期這里形成了青灰色墊土層。首先在上面生活的人們是一些商販,他們大都是用木樁栽在地上,上面搭起帳篷居住或暫住。然后在那里做買賣。到了金代以后,這個商品街逐漸變得繁華起來。
在考古學上有一個慣例,即隋唐以后的遺址,只要不是都城者往往不進行較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過去所發(fā)掘的大都是瓷窯遺址,是商品的生產領域。葉縣文集遺址是我國第一個進行大規(guī)模發(fā)掘的民間商業(yè)街遺址,它所反映的是商品銷售領域的狀況。
在這個廢棄的商業(yè)街上,遺留下最多的生活垃圾除了磚瓦就是瓷器殘片。據(jù)初步研究發(fā)現(xiàn),它們分別來自河南的諸多瓷器窯口。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主要有磁州窯系的臨汝窯、內鄉(xiāng)鄧州窯、禹州鈞臺窯、下白峪窯、郟縣黃道窯、魯山段店窯、汝州張公巷窯、鞏義黃冶窯、福建建窯等。除此之外,河北定窯以薄胎、白釉、模印花紋為主要特征的瓷器殘片也偶有發(fā)現(xiàn),但數(shù)量極少。更為重要的是,這里還發(fā)現(xiàn)了幾塊燒制非常講究可能是仿官窯的滿釉支燒的瓷器殘片。
在本遺址唐代地層里,除陶碗之外尚有鞏義黃冶窯的唐三彩缽與魯山段店窯的花瓷;在北宋地層里則出現(xiàn)了一些黃釉瓷器與以仿陜西耀州窯系產品為主的所謂“臨汝窯”青瓷器;金代前期,白瓷與黑瓷器占絕大多數(shù),臨汝窯青瓷器及其殘片也時有發(fā)現(xiàn),金代后期出現(xiàn)了鈞瓷器窖藏坑與少量的鈞瓷片,以及白地黑花瓷器、紅綠彩白瓷器等;元代的白地黑花瓷器更多,有的還有題詩或題字等裝飾;明代出現(xiàn)了青花瓷器。
北宋時期,黑釉瓷器即所謂“天目瓷”備受推崇,使用黑瓷逐漸成為一種時尚。本遺址出土的具有“兔毫”“油滴垂流”特征的福建建窯黑釉盞、碗,與河北磁州窯系的五朵鐵銹花的黑釉瓷盞,太都可能是分別來自南、北方瓷窯口的產品。
據(jù)文集遺址的發(fā)掘資料可知,鈞瓷器可能是金代出現(xiàn)的一種新的瓷器品種。它雖然是從青瓷器中發(fā)展演變而生成的衍生產品,但其釉色較青瓷釉更為明亮,尤其是窯變中略帶紫紅色斑紋的鈞瓷器更加艷麗媚人,賞心悅目。雖然在窖藏坑內出土的鈞窯瓷器數(shù)量較多,但在整個遺址出土瓷片中卻并不多見。這表明當時的民間很少使用鈞瓷器,它們可能更多的只是一些達官貴族與富人的時尚用品。
窖藏坑:逃難的人們匆忙間將這些器物埋藏在地窖內,然而,他們往往再也沒有能夠回來
發(fā)掘區(qū)內所發(fā)現(xiàn)的三十多個窖藏坑,是文集遺址的一大特色。作為當時商店的一種儲備倉庫類建筑設施,窖藏坑一般都位于房基的范圍之內或其附近。這些窖藏坑大都是口小而底大、較為規(guī)整,多數(shù)是圓形或橢圓形坑,少數(shù)是長方形坑,絕大多數(shù)的坑內底部再挖一個小坑,或在小坑內或在大坑內放置一個或多個瓷缸,考古學上稱之為“子母坑”。
這種地窖式儲藏室相當于現(xiàn)在的冰箱,在天氣較熱或較冷的時候,具有保持恒溫效果與食物短期保鮮功能。尤其是小坑中冷藏食品的作用更為明顯,譬如在H1104窖藏坑內的一個小坑中放置有一件小瓷罐,罐內放置有肉食類食品,上面覆蓋著一個口部朝下的青瓷碗。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窖藏坑中僅存留有器物者就有十多坑,尤其是個別坑內出土的瓷器、鐵器、陶器更多。這些器物大都被放置在太坑的底部,有的被放在坑底另挖的子坑內,有的被放置在粗瓷缸內。也有一些窖藏坑內放置有數(shù)量不等的銅錢幣,另有一些窖藏坑內僅剩下幾只或一只粗瓷缸,顯然原來存放于缸內及其周圍的器物,在最后一次被取出使用后再沒有被放回原處。
這些窖藏坑為什么會留下如此多的完整器物呢?推測應當出于同一種原因,也就是說可能源于一次或數(shù)次戰(zhàn)爭。因為在南宋與金南北對峙期間,雙邊戰(zhàn)爭頻仍,河南南部位于金朝的邊境,當南宋軍隊打過來時,在金朝統(tǒng)治下的這些商家店鋪的主人因躲避戰(zhàn)亂,被迫逃離家園,匆忙間將這些器物埋藏在地窖內,期待來日回歸故里后取出來再繼續(xù)使用。然而,這些逃難的人們往往在背井離鄉(xiāng)之后,由于種種原因再也沒有能夠回來,致使這些器物保留了下來而無人知曉。因此,河南南部地區(qū)出土了一批瓷器窖藏坑,如長葛石固、鄢陵縣城關鎮(zhèn)、郾城縣小趙村等。
窖藏坑H1104出土瓷器數(shù)量較多,大多是沒有使用過的商品。而窖藏坑H417所出7件鈞瓷器則不然,它們出自一個灰坑的中上部,出土時每一件瓷碗、盤的上面都沾有較多的土銹,
并且有兩塊板瓦豎立于它們的左右兩側,上面再覆蓋一塊板瓦。推測這應是專門為保護瓷器不被以后的填土砸破而采取的臨時措施。顯然,這些餐具是沒有來得及清洗而被放入灰坑內的,可見其有主人在逃難時的倉促與匆忙。
這些窖藏坑的年代大致屬于兩個時期,其一為金代中晚期之際,這是一批基本同時的器物窖藏坑,以H444與H417及H687較為重要;其二是金代末期或元代初期,只有少數(shù)幾個窖藏坑,以H1104最為重要。這些瓷器窖藏坑最主要的一個特征是,鈞瓷數(shù)量最大,青瓷次之,白瓷與黑瓷最少。值得注意的是,在遺址出土瓷片中是以白瓷與黑瓷為最多,而鈞瓷與青瓷則最少。這表明當時鈞瓷與青瓷是比較珍貴的,大概是較富裕的人們才能使用的物品,而一般老百姓大多用的仍然是價格較為低廉的白瓷與黑瓷器。大概當戰(zhàn)亂來臨之際,他們大都選擇在他們看來比較珍貴的商品埋藏起來,這就是黑,白瓷器較少出現(xiàn)在窖藏坑的原因。
商品流通領域的重要機構——錢莊
既然是民間商品貿易的集鎮(zhèn)類遺址,而作為一般等價物的銅錢幣自然是商品流通領域最為直接的反映。由于當時是宋,金南北對峙時期,從多方面來看,南、北方商品流通顯然受到了政治因素的影響,民間貿易的渠道似乎并不十分通暢,商品流通大概更多地局限于北方。因為在本遺址中很少見到當時南方窯口生產的瓷器,而這與南宋王朝十分發(fā)達的瓷器業(yè)是不相稱的。
在遺址中發(fā)現(xiàn)一個較大的金代銅錢幣窖藏坑,這個地點顯然應是這條商業(yè)街上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銀行,也就是錢莊所在地。銅錢被放置在一個大瓷缸內,銅錢上面放置有兩三件鐵制用具,缸上扣著一只陶盆。據(jù)粗略估計,銅錢幣的總重量約有800多公斤。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距離地表較淺的土坑,其中存有大約100多公斤的銅錢幣,應是其主人在逃難時臨時埋藏的。它與前文所述的一個窖藏坑內和農具、工具、生活用品一同出土的少量銅錢,應當都是既經商又務農的家庭的儲備存款。
在這個商業(yè)街錢莊的銅錢幣窖藏坑內,有98%以上是北宋的錢幣,南宋王朝與金朝的錢幣數(shù)量都非常少。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已發(fā)現(xiàn)有“宋元通寶”“太平通寶”“景德元寶”“熙寧元寶”“崇寧通寶”“大觀通寶”等33種,囊括除“康定元寶”“建國通寶”“重和通寶”“靖康通寶”之外的所有北宋銅錢幣。遼代只有“壽昌元寶”1種,南宋時期的錢幣計有“建炎通寶”“紹興元寶”“乾道元寶”“淳熙元寶”等4種,金代亦只有“正隆元寶”1種。窖藏坑出土的這些紀年銅錢幣與一批保存基本完好的瓷器等,為本遺址的斷代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寶貴資料。
出土的器物涉及人們日常生活與工作的各個方面,應有盡有,一應俱全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出土遺物中完整或較完整的器物計有2300余件。以其質地的不同,可分為陶、瓷、三彩、鐵、銅、銀、玉、石、骨等九犬類。其中瓷器數(shù)量最多,大都是生活用器皿。以釉色的不同,可分為白、黑、青、鈞、醬色五種,其中白瓷占絕大多數(shù),黑瓷、醬色瓷次之,青瓷與鈞瓷數(shù)量較少。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瓷器的器型計有碗、盤、缽、盞、盂、瓶、燈,執(zhí)壺、尊、盆、缸等器皿類物,此外還有瓷俑、絞胎球、玩具等。就其裝飾技法來看,計有模印、刻劃、繪花三種,裝飾花紋的種類計有三彩、白地黑花、紅綠彩、青花等四種。比較典型的瓷器品種有白釉瓜棱盂、葵口碗、菊瓣紋碗、斗笠碗、黑釉凸黃線執(zhí)壺、三彩枕與燈、白地黑花碗與盆等。
葉縣文集遺址所出瓷器大都是民間用瓷,而且沒有專門用作裝飾的觀賞瓷器,但是其中也不乏一些瓷器精品。尤其是幾片仿自清涼寺汝窯的青瓷片十分引人注目,另外還有2件滿釉支燒的青瓷盤與張公巷窯所出瓷器的釉色十分相似。這些瓷器大都是青瓷器,具有密集的小而勻的開片,即所謂“冰裂紋”,其底部的支燒痕只有芝麻籽大小,俗稱為“芝麻釘”。
陶器除磚、瓦、瓦當?shù)冉ㄖ牧现?,還有缸、盆、罐、硯臺、龜、磚、瓦、吻獸等;白陶器有圍棋子、骰子、彈丸等;三彩器有枕、爐、燈、盒等;鐵器有犁鏵、云鋤、罐、燈、剪刀、權、水壺、爐架等;銅器有鏡、錢幣、人俑、匕匙等;石器有雄獅、磨盤、柱礎、硯臺等。此外,還有牙笄、鹿角、玉佩等。
在幾個金代的大灰坑里,有不少白瓷碗的圈足內墨書有姓氏或人名,如“李”“張”“楊”“朱”“郝”“梵”“馬三”等,其內容各不相同,推測可能是瓷碗使用者的姓或名。其中在一件碗內底部發(fā)現(xiàn)有“都務”“都”等字樣的墨書題款。在這里生活的這批人可能與某一大型集體活動密切相關,值得深入研究。
遺址中出土的器物,其用途涉及人們日常生活與工作的各個方面,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一應俱全。除餐飲類瓷器與三彩器之外,還有石磨、鐵水壺、三足鐵爐架、炭爐、鐵釜、鐵鏊子、杵和臼、銀匕、銅匕、鐵錘、鐵鉗、鐵剪、鐵鉤、鐵刀、銅鏡、小鍘刀、鐵權、鐵錨、儲錢罐等等。
鐵制生產工具是本遺址所出十分重要的一類物品,其中包括以牛耕地用的犁鏵,為莊稼除草用的鋤頭、鏟子,刨地用的鎪頭,伐樹用的斧子等。這些器物有的是放置在商店里待賣的商品,有的則是某一人家經常使用的工具,值得一提的是,在靠近街道稍遠的一些窖藏坑內,發(fā)現(xiàn)有一些銅錢幣、使用過的鐵農具如云鋤、鋰頭等以及其他一些家什,顯然都不是待賣的商品,這可能揭示了當時在這個集鎮(zhèn)上居住的人,至少有一部分商人可能尚未脫離農業(yè)生產,顯示了亦農亦商的經濟模式。
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一些陶或瓷質的人物俑和動物俑,造型逼真,栩栩如生。這種用以觀賞的工藝品,是古代雕塑藝術被用于反映人們日常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人形陶瓷俑中以女俑居多,形態(tài)各異,有的作站立形;有的則坐在高椅上;有的騎在毛驢身上;有的手執(zhí)一面鏡子。尤其是瓷俑身著衣服裝飾有十分鮮亮的紅彩、綠彩與黑彩,襯以白瓷的地色,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該遺址所出白地黑花女俑或童子俑,亦見于鶴壁集窯與禹州鈞臺窯所出,或許它們的原產地就在那里。
較大數(shù)量的瓷質微型器物與動物形玩具的出土,是該遺址的另一特色。其中動物形瓷俑諸如猴、馬、雞、鴨、鵝等,惟妙惟肖。陶俑大多用紅陶制成,形象逼真,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