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永 馬桂芝
摘 要:《中國長城建造時》是卡夫卡涉及中國的作品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短篇小說,在卡夫卡生活的晚期創(chuàng)作而成。這篇小說選取了具有象征意義的中國長城這一意象來闡釋他的生命體驗。他采用西方視角來審視中國,在這種審視中他找到了自己切膚的西方體驗。對“長城”意象的選擇,對長城建造的描述,切合了他的獨特精神實質和真實生存感受。
關鍵詞:卡夫卡 西方視角 “長城”意象 生存體驗
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作家把目光投向了古老神秘的東方中國,在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度里尋找他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把中國古老的意象作為他們的表現(xiàn)對象,并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比如,博爾赫斯、杜拉斯等??ǚ蚩ㄒ彩瞧渲械囊晃?。
卡夫卡的《中國長城建造時》是在他涉及中國的作品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短篇小說,在卡夫卡生命的晚期創(chuàng)作而成。在解讀作品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來分析一下卡夫卡選取中國意象所采取的視角,因為這決定了中國在他的眼中出現(xiàn)的面目,也決定了他如何把自己的思想融入到中國古老的意象當中。美國學者喬納·史彭斯(中文名為史景遷)認為卡夫卡在文中表現(xiàn)出對中國的感受“有兩點內容,既悠久性和無常性”。[1](P110)其實,卡夫卡對中國的無常性感覺更為強烈。我們可以從后殖民主義的角度來理解,在西方視野中,中國是處在一種與己不同的“他者”的地位,他們把中國作為一種“異己”的“非我”存在來看待,正如賽義德在《東方主義的再思考》中所言:“東方不是歐洲的對話者,而是沉默的他者(silent other)。”[2](P144)這種以西方價值觀為基礎看待中國的視角有一定的歷史淵源。十八十九世紀歐洲最具影響力之一的哲學家黑格爾認為中國還處于人類意識和精神發(fā)展進程之前,并且一直處于這個過程。所以,在黑格爾龐大的哲學體系中,中國被置于歷史之外。隨著他哲學思想影響的擴大,他對中國的這一認識也被廣大的歐洲人所熟識和接受;到了19世紀中葉,在美國出現(xiàn)了一種“中國城小說”,在這種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中國人幾乎全部都是反面人物形象;在卡夫卡寫這篇小說的20世紀初期,韋伯和斯賓格勒分別寫出了《中國宗教——儒家和道家》和《歐洲的衰弱》兩本書。前者從宗教、文化、知識分子等方面來考察中國三千年腐朽統(tǒng)治得以延續(xù)的原因,后者指出當時的中國文化正處于自己的衰落階段。這些分析和論斷帶給人們更多的是對中國的否定性認識。在卡夫卡所處的時代,整個西方世界對中國的負面印象為多,尤其是當時中國的貧窮落后、腐敗無能更為西方人所不齒。而卡夫卡本人并沒有到過中國,對中國也不了解,文中有幾處表明了他對中國的無知,比如,他讓西方的牧師成了建造長城時代的中國普通家庭的座上賓。因為卡夫卡沒有切身的體驗,他對中國的印象只是來源于西方的文本介紹或傳統(tǒng)認知,所以他沒有也不可能跳出這種大的西方視野。在《中國長城建造時》中我們就可看出一些跡象。在卡夫卡的眼中,中國是一個混沌的世界,“最含混不清的機構莫過于帝國本身了”[3](P382),這正如博爾赫斯眼中的迷宮似的中國。而作為世界中心的帝都卻是“垃圾已堆積如山”;中國人的思想狀況是:“半文明的教育把多少世代以來深深打進人們頭腦的信條奉為崇山,高高地圍繞著它們起伏波動,這些信條雖然沒有失去其永恒的真理,但在這種煙幕彌漫中,它們也是永遠模糊不清的?!盵4]P382他們是盲目順從、近乎于無意識的群體。如果在這里我們對他這種西方意識感受的不是很強烈的話,我們再來看一下卡夫卡涉及中國的另一篇小說《中國人來訪》。來訪者是一個“又瘦又小”的中國學者。當女傭人稟告有人來訪時是這樣寫的:“‘一個中國人。姑娘說,并且痙攣般地竭力把她的笑聲壓下去,以免給門外的客人聽到。”[5]P519當文中的“我”去迎接這個中國人時,他卻因為我身軀的巨大而“一見到我,就趕緊往外溜”。這是怎樣的一個中國人的形象!在西方人的傭人眼里就是可笑的角色,那在主人的眼里呢?或許卡夫卡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對中國有濃厚的興趣,渴望了解神秘的東方古國,但是不可否認他這種了解的渴望所采取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
雖然卡夫卡用他的西方視角來俯視中國,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選擇了中國,并且以中國的長城來作為他的敘述客體,并把他的生命體驗浸入他所選擇的對象中。其中緣由,要從他本人和他選取的中國意象兩個方面來考察。
他之所以選擇中國長城作為敘述對象是有深意的,因為他在中國長城的象征意義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伴L城”是一個帶有鮮明的民族特色的意象,它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對外來事物的拒斥態(tài)度,是一種沉淀在骨子里的防御意識。這不但與中華民族的精神實質相吻合,也在一定程度上讓卡夫卡找到了一個心靈自我描述的對象。因為卡夫卡是一個沒有歸屬感的人:“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在捷克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波西米亞人,他也不完全是奧地利人;作為勞工工傷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階級;作為資產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于勞動者;但它也不是公務員,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作家;而就作家說,他也不是,因為他把精力常?;ㄔ诩彝シ矫妫坏窃谧约杭依?,他比陌生人還要陌生?!盵4]P343在這樣一種充滿痛苦的生存狀態(tài)中,卡夫卡找到了一個慰藉精神的途徑:寫作。雖然寫作的代價是巨大的:“他把生命價值的一半交給了魔鬼,以成全他另一半的成功。也可以說,他為了‘靈的完美,作出了‘肉的犧牲?!盵3]P19但這是他唯一能夠接受,也是唯一適合他的生存方式。他把生命與寫作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了一起。因此,當他的生命即將結束時,他立下遺囑要把自己的全部作品銷毀和自己同歸于盡,生命沒有了,作品也對他失去了意義。慶幸的是遺囑沒有被死板地執(zhí)行。
在卡夫卡的精神世界里,除了寫作之外,他對其他的一切都采取了逃避和拒絕的態(tài)度,他為自己的精神世界建構了一條無形但卻實實在在存在的長城:“我經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掩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里,飯有人送來,飯放在離我這間地窖很遠的第一道門后。穿著睡衣,穿過地窖所有的房間去取飯,將是我惟一的散步……”[6]P343在他的一篇名為《地洞》的小說里,他為自己造了一個地洞,然后“走下地洞,永遠不會到外面去了,外界的事情聽其自然吧,不再做無用的觀察來阻止他們了”[3]P481。在卡夫卡的意識中,無論是地窖還是地洞,它們與長城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用來抵御外在的生命所不愿意面對和承受的一切??ǚ蚩ㄔ谝粍t日記中談到他的名字時說:“我的名字叫卡夫卡Kafka,這是希伯萊語,它的意思是穴鳥?!盵6]P14所以有的學者稱他為“地窖中的穴鳥”。他在地窖的黑暗中苦心地經營著他用長城守護起來的“寫作”,這是一種用心良苦的慘淡經營:“在我的身上最容易看得出一種朝著寫作的集中。當我的肌體中清醒地顯示出寫作是本質中最有效的方向時,一切都朝他涌去,撇下了獲得性生活、吃、喝、哲學思考,尤其是音樂的快樂的一切能力。我在所有這些方面都萎縮了?!盵7]P28“我的身上的一切都是用于寫作的,絲毫沒有多余的東西,即使就其褒義而言也沒有絲毫多余的東西?!盵7]P189卡夫卡為了寫作拒絕了友情、愛情、婚姻和家庭,拒絕了一切美好的世俗生活,他就這樣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他所懼怕的那份孤獨,用精神上的長城圍筑起來的孤獨,正如他自己所言:“為了我的寫作我需要孤獨,不是‘像一個隱居者,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而是像一個死人。寫作在這個意義上是一種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們不會也不能夠把死人從墳墓中拉出來一樣,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從寫字臺邊拉開?!盵9]P93
正因為卡夫卡的寫作與生命是水乳交融的,他作品的意蘊就是他的生命體驗,就像作家徐星所說的:“卡夫卡活著本身就是一個藝術品。寫什么樣的作品是生活方式決定的,是命中注定的?!盵10]我們閱讀他的作品就是在閱讀他的靈魂。閱讀《中國長城建造時》也是如此??ǚ蚩ㄎ鞣揭庾R中的中國和中國人,恰好為他的生存體驗的表達提供了載體。中國長城的建造采用的是分段修建的方法,以“五百米”為一個建筑單位,然后把許多個“五百米”連接起來。修建一個“五百米”需要五年時間,這是一個可以忍受的時間長度。在這五年內,民工們時時都會看到完工的希望。但是“當他們還沉浸在慶祝一千米長城會合的興奮之中時,就已經被派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了”[3]P377,下一個五百米,下一個五年又接踵而至。于是又一次“像永遠懷著希望的孩子,他們告別了家鄉(xiāng),重返崗位”[3]P378。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民工們要面對多少個“五百米”和“五年”,長城究竟能否最終建成??ǚ蚩ǜ嬖V我們:不能!因為“一切人類的目標和成功都以相反的方向運轉”[3]P379,即使長城完工了,還有上面的通天塔,那是人類永遠無法完成的工程。于是,民工們的勞作成了沒有止境的、毫無意義的充滿悲劇性的西緒福斯神話的又一種演繹。這與《城堡》中土地測量員的處境是一樣的,永遠存在希望,結果卻是絕望,在希望中迎接絕望甚至死亡。
卡夫卡又從永遠處在進行時態(tài)的無意義的修長城轉到了這場悲劇的制造者帝國和皇帝身上。他眼中的中國地域遼闊且又專制混亂,統(tǒng)治者的神秘莫測、不可理解所造成的感覺恰好與他情有獨鐘的荒誕感、陌生感不謀而合?!耙粋€孔武有力、不知疲倦”,身藏皇帝諭令的使者竟永遠也無法走出皇帝所在的宮殿:“幾千年也走不完,就是最后沖出最外邊的大門——但這是決計不會發(fā)生的事情?!盵3]P384在這里皇帝的宮殿和卡夫卡鐘情的城堡是一樣的不可逾越、難以把握,使者也和K是一樣的徒勞無功、荒誕存在。身處南方的老百姓“不知道哪個皇帝在當朝,甚至對于朝代的名稱都還存在著疑問”[3]P384,“在我們的各個村子里,早已死去的皇帝,大家以為他還坐在龍位上”[3]P384。北方的皇帝與南方的百姓之間已經陌生化了,在時間上也已脫節(jié)。北方的皇帝對于南方的百姓來說是遙不可及、無法理解也是與己無關的,最終勢必導致南方的臣民“讓帝國在他們的胸前消失”,這是一種極端陌生化下產生的徹底的精神上的抗拒,盡管有被動與無意識的成分。這種種體驗都深入到了卡夫卡的血液之中?!吨袊L城建造時》是卡夫卡用第一人稱寫的最長的小說,這是否也在提醒我們:在古老的中國意象中,是作者自己的切身感受在陳述。
盡管古老的東方意象在卡夫卡的視野中是殘缺的,非完美的,但他的極端自我封閉的精神實質在中國意象和精神中找到了一種認同與不謀而合,他的預言性的生存體驗也在其中找到了微妙的契合點。他的西方視角注定了對中國意象的獨特選擇,而這種選擇成全了他自我精神的完美再現(xiàn)。
注釋:
[1][美]史景遷:《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廖世奇,彭小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2]轉引自巴特·穆爾—吉爾伯特編撰:《后殖民主義批評》,楊乃喬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3][奧]弗蘭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一卷)》,葉廷芳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4]曾繁仁主編:《20世紀歐美文學熱點問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5]斯默言編注:《卡夫卡傳》,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6]轉引自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
[7][8]葉廷芳,黎奇等譯:《卡夫卡書信日記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9]轉引自汪劍釗主編:《大師經典(二)—諾貝爾文學獎錯失的20位文學大師》,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
[10]轉引自譚湘:《文學:用心靈去擁抱的事業(yè)——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拾零》,《文學評論》,1987年,第3期。
(劉永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外國文學教研室 273165;馬桂芝 山東省鄒平縣第一中學 2562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