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成
1
我還是想在八點準時趕到阿春的店里吃早餐,雖然離八點半下鄉(xiāng)的時間有點緊,等下還得趕回單位去拿機子,找?guī)ё?,還有三角架之類的東西,但我還是不想錯過今天的早餐。
縣城的早餐店不算沿街設在露天的點,還是比較多的,基本上是每平均一個片區(qū)就有二三家,到每家來吃早餐的也基本是固定客。我原先不是阿春店里的固定客,我對吃早餐是比較重視和講究的,首先她的店里非得有像姜絲、腌卜丁、醬黃瓜等小菜,還得有炒香菜、炒空心菜、炒火結(jié)菜等五六樣現(xiàn)炒青菜;再得有皮蛋、咸鴨蛋、鹵蛋、巴浪魚、鹵肉、本地香腸等七葷八素的可供我每天換著挑選口味才行;此外,她的店里還得有一二樣最拿手特色菜才能讓我長期固定下來,我才能認定這個固定點。原先縣法院樓下那間早餐店雖沒有像我羅列的那么多菜譜,但她有非常鮮嫩的鹵豆腐,據(jù)說她的鹵料里添了罌粟殼,讓人一吃就上口,我就那么吃了她三年的豆腐,直到今年春節(jié)后她關門了,聽說改開了休閑館,說白了就是開麻將館,給一幫人提供一個打麻將的地方,只給一幫老頭老太太上茶水,收點茶水錢,就這聽說還遠比開早餐店輕松而且更賺錢,我才悻悻的另尋她處。
尋到阿春店里時,我已在縣城七八條街上的十幾家早餐店里嘗過口味了,除了個別衛(wèi)生上的隱憂之外,還缺少一吃就上口的特色菜,這樣的早餐店不出二個早上我就沒胃口了。唉,誰讓我每天都加了那么晚的班,誰讓我不小心染上跟罌粟一樣上癮的香煙,一晚上兩包哪!這樣狠抽下來,除了每天早上刷牙時嘔了半天不盡的痰之外,嘴里一片干澀,就非得靠那跟香煙一樣上癮的特色菜來打開我的胃口。而阿春的小店里正好有那煎得兩面發(fā)黃的小鯽魚和豬肺葉炒辣椒,這肺葉炒得三分老,不軟不硬,咸中帶辣嚼得帶勁,非常開胃。鯽魚據(jù)說是每天清晨賣魚人剛從河里撈上來的那種,雖然還沒巴掌大,但她老母親硬是把它煎得清香四溢,新鮮又非常營養(yǎng),這對我一天平均睡不到五個鐘頭,一天奔波到晚,每天早上還堅持晨泳的記者來說,吃飽與營養(yǎng)是必需的。我細細的看過她煎魚的過程,一臉盆的被鹽水浸過的小鯽魚,每次放五條到鍋里煎,加上鮮姜絲、油蔥炆火慢煎,這樣從魚入鍋到熟透挑到盤里需要十五分鐘,魚在鍋里得翻四次身,灑二遍醬油,加一點雞精,一盆魚就是她母親一早上的全部工作;阿春老公的全部工作是不停的炒菜,每次炒一小盆青菜,這樣客人來了,青菜才不會發(fā)黃,才會熱氣騰騰清香誘人,他就這樣不停地一樣一樣炒,似乎他從香菜到空心菜再到火結(jié)菜等所有花樣炒一個循環(huán),剛好是早餐客人吃菜的一個循環(huán)速度,他也就不停炒一個上午的青菜,大汗淋漓的永不停歇的炒菜就是他全部的工作。還有一個幫工在不停的洗洗涮涮,只有阿春一人似乎稍清閑些。但說這話的人是沒良心的,她所有的忙活是從下半夜四點開始的,不管刮風下雨,不管天冷天熱,四點鐘永遠是她一天的開始。
她從這一刻開始就得煮六鍋稀飯,每鍋的涼熱不同,稀稠不同擺在桌上供人選擇。在這過程她還得切好所有早餐的小菜,像腌蘿卜丁、醬黃瓜等小菜都要切得非常細碎,一條腌蘿卜在她的刀下就是千刀萬剮,只有米粒大小,這個過程同樣瑣碎而漫長,她的每一個早晨都是由這些瑣碎堆砌而成,一家人在十幾平米的小店里是快樂而充實,早晨對她們來說,就是一天的生活,一家人的生活,只要有早晨,她們就永遠有生活,這是最自然的硬道理。
阿春是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還要蒼老些,她的牙有點凸,嘴里總是閉得緊緊的,加上她的忙乎,很少見到她的笑容,我是連去阿春店里的三個早上才第一次見到她的笑。每天我?guī)缀醵家送瑯拥囊恍”P火結(jié)菜和空心菜,又要了六個鵪鶉蛋加一點瘦豬肉,還要一些豬肺葉和水煮干花生、腌蘿卜丁、醬黃瓜、姜絲之類的,最后等那煎鯽魚一上來,我又上前搶了一條擺在桌上。剛開始,阿春似乎無意一樣的站在我身旁看我要菜,通過三天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她對每一個客人要菜時都似乎是無意的站在身旁看著,我明白了她是在一旁默默的數(shù)客人吃了多少錢。也真難為她,上班前后來她店里吃早餐是高峰期,來來往往幾百個人不停的要菜,不停的向她找錢,她竟能把每一客人吃了多少記得一清二楚,大部分客人是吃二到三塊錢,有些婦女才吃了一塊多一點,有的一家三口人才三塊錢,她都能一一找平。像我這樣稀飯一吃兩大碗,又要那么多樣菜,她只收我六塊錢,這六塊錢就抵上一桌客人的飯錢,她自然破例的對我露出那久違了的微笑,那只是一瞬間的微笑,我看出她心中的暗喜,我自己細算下來,不扣除工錢,光成本起碼也讓我吃了四五塊,就一點點的賺頭就讓她暗自高興了一把,看來她是容易滿足的人。畢竟她的錢是這么一小點、一小點賺來的,她的高興和她的笑容也自然是這么一小點、一小點堆砌而成的。
小縣城就這么大,來這里常會碰到熟人,相互間就常有你推我讓爭著付賬的,而那些家庭主婦多是做樣子的多,真付錢的少,人嘛,要的是一個客氣的做人的姿態(tài),我不愿讓這小小一頓早餐落個人情,就學著那些固定客記賬,這樣吃完一抹嘴,真有當大爺?shù)母杏X。我看阿春翻開那本油乎乎的記帳本,每個記賬的人都占有一頁紙的位置,里面記的是每人每頓的早餐錢,整整一大本我看那里面。記的也不全是真實的姓名,全憑阿春對著臉譜給作下的記號記賬,她從不把三角街的、罐頭巷的、派出所張、銀行李等幾百個人名記錯,我覺得阿春這樣記臉譜有意思,就翻看那本子看她給我記個什么記號,上面竟寫著———煎魚男。
2
做早餐的人,看來都是以吃的人多取勝,一個早上,一家老少一塊上陣就只能賺一百塊的毛利,還得起早貪黑的,就只能賺那么一點辛苦錢。
但是再辛苦,阿春每天都得賺,那是在我去她店里的第三個禮拜天,那天我起得遲些,剛好她的店里客人稀少,她似乎有意的想和我聊天,說起她堅持賣早餐都堅持了十年了,十年前,她夫妻倆雙雙一塊從一家國有的農(nóng)機廠下崗,她說:“那么大一家大型企業(yè),竟那么的經(jīng)不起一點風吹雨打,就質(zhì)量萬里行那一陣東風就把它吹倒了,上千名工人一夜間就都被吹回家待崗了,看來吃碗飯還不如自己辛苦點可靠,你吃我一碗稀飯,我就收你伍角錢,賺一毛二毛心中有底。”說完她嘆了一口氣:“唉,你們現(xiàn)在吃飯碗的真好,醫(yī)保、社保、養(yǎng)老保險樣樣齊全,不像我們那會,一回家就什么都沒了,還是你們吃飯碗的好,還有雙休日,我們那時可是沒日沒夜的干,全縣百分之六十的稅收是我們廠里繳了,我們一千多人養(yǎng)活了全縣一萬五千多人包括離退休的干部職工……”看她說得有點激動,我不敢接她的話茬,我真怕她一下陷入下崗時那種心情的深淵里。
阿春說她早些時候還做過擺攤賣點的活,那個錢賺得不穩(wěn)定,也沒多少賺頭,還常要在收攤后去撿破爛來添補家用,后來是那幫她煎魚的老母親和那腳后跟有嚴重增生的老父親看不下去了,才把娘家這巴掌大的地方騰出來讓她賣早餐,做早餐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再進廠吧,一把年紀又沒特長誰要,會要她這樣的廠也肯定是效益不怎的廠家,那樣的收入怎么養(yǎng)家呢,按阿春的話說,一家?guī)卓谌?,一下床就嘩嘩的開始使錢,那錢比自來水流得還快,你只能賺得比自來水還要多的錢才能過日子呀!而且還得天天如此才能過下去,所以,阿春說,這做早餐多像自來水一樣把錢流進來,流進她家的錢缸里,再由這里往外流回社會。她說錢都是借路經(jīng)過的東西,沒有誰留得住它。
我喜歡來這里還有一個近似職業(yè)病的理由,每天早上來阿春這里吃早餐的人特別多,作為一名新聞記者,我喜歡自己的工作從吃飯開始,邊吃飯邊觀察這些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我從他們的臉上就能讀出一種近似新聞的人生。這十幾平米的小店里擠上四個小方桌,外加一個菜櫥兩張放稀飯的條桌,己顯得擁擠不堪。我?guī)缀趺刻旃潭ㄔ诰o靠洗手間的那張方桌上,這桌一面靠墻,坐這里可以把她店里的動靜盡收眼底。緊挨旁邊那桌總是那幾個派出所的人,我看那些警察吃飯,總是三四個人擠在一桌,也像我一樣一上就是一桌菜,幾個人圍在一起埋頭苦吃,他們是剛上完夜班還是正要去上班,一看他們的眼睛和吃相就知道;他們剛吃完就有一個銀行職員和另外兩個公務員續(xù)坐在那張桌上,他們都吃得慢條斯理的,特別是那個銀行職員,似乎每一口飯都不容許出錯似的就那么一口飯一口菜不緊不慢的吃著;在我正前方的那個方桌是幾個正要上早班的商店女營業(yè)員,從她們的職業(yè)裝就知道,她們吃得即節(jié)約又快速,一碗稀飯一碟小菜,三下五除二就走人;這桌再后面那是個矮方桌,經(jīng)常來一些雜七雜八的人湊在一起,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阿春就要盯著這一桌人多看幾眼;大門外的走廊下還有二三桌也總是坐不虛席,再找不到坐位的人干脆就站著吃,他們一樣呼啦呼啦的吃得特別香,這讓我有點意外,阿春又沒有特別的留客之道,也沒有其他溫馨服務,何以人滿為患,看來人們圖的還是這份可口的飯菜和實惠的價錢,包括那些前來打稀飯的客人,滿滿一大碗就收五毛錢,是沒什么利可圖的,阿春也從不對人甩臉色。
坐在我對面的和左邊的是兩個送孩子去幼兒園的年輕媽媽和她們的孩子,坐在對面那個年輕母親長得經(jīng)久耐看鵝蛋臉,看上去一臉的好脾氣,總是輕聲細語的催那個小女孩快點、再快點,而那個小女孩在媽媽的催促下一閃一閃那長睫毛的大眼睛,整個人兒像一個芭比娃娃,依然吃得很慢很慢;坐在旁邊那是個小男孩,他總看不夠那個芭比娃娃,還經(jīng)常想用小手去摸她的小臉蛋,手一伸出去,就被母親用巴掌一拍,他就老實的吃一口媽媽塞來的那一勺稀飯,又想和小女孩說點什么,又被媽媽一勺菜給封住嘴巴說不出來,芭比娃娃也總是應和著小男孩的好動節(jié)奏在閃爍那清澈的大眼睛,兩個年輕女人就這樣在孩子的交流中偶爾對視幾眼,克制著言行教育自己的孩子而不傷害別人。我知道她們是在家里上班的“家班族”,縣城像她們這樣從廠里領點電子板、串珠子的零活在家上班的人很多,雖然賺不了多少錢,添補家用又帶孩子總是好的,日子也好打發(fā)。
對我這樣一個想家的男人的人來說,每天跟她們一起吃早餐就有一個家的感覺,看她們就想起遠在他鄉(xiāng)的老婆孩子,就有瞬間飄入內(nèi)心的溫暖。到阿春店里吃早餐的桌位不是固定的,有時我去早了,看那兩個位置空著,我知道她們馬上會來,就趕緊用幾碟小菜先占滿這桌的各個方位,別人不知底細就不會“入侵”這張桌位了,看她們一來我就把菜撤回來,有時會得到她們溫柔的回報,那是用溫情的眼光送過來的,有兩次她們也讓孩子先占上我那個位置等我的到來,這匆忙的早餐半個鐘頭里,這張桌幾乎就這樣被我們給固定了,就有一個素不相識家庭早餐聚會,不是這張桌上的人是看不出這其中的奧秘的。有時我會覺得不好意思白白享受這份溫暖,就和兩個小孩子眉來眼去的作鬼臉,一來二去不出三天,這兩個小孩子就不跟我生份了,我給他們碗里分別拔去二個鵪鶉蛋,剛開始他們母親會很緊張的樣子回讓著,第二天早餐,她們的菜譜里就多了一道鵪鶉蛋,我又換著一碟肉松上來,我不吃肉松,我只用它哄兩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等他們母親又要了肉松回來,我又換了香腸上來,這樣下去,他們母親不再堅持了,就任由我們?nèi)齻€孩子一樣的人胡來。
其實,這些小孩子愛吃的東西我都知道,如果不離婚,如果她母子還在身邊,這些菜就是我那心愛的孩子最愛吃的,我都用它哄他五年了。記得半年前他們剛離開時,我還很不習慣的要了這幾份菜上來,擺在眼前就聽見他在歡叫:“爸爸,為什么這雞蛋這么小?”
“這不是雞蛋,是鵪鶉蛋。”
“那鵪鶉是不是長得和雞一樣?爸爸?!?/p>
如今,這甜甜的“爸爸”不知在哪個陌生男人的耳邊回響,這一切都像阿春說的:“那么大的一家企業(yè),就被一陣風一吹,說倒就倒了?!卑⒋旱霓r(nóng)機廠就被質(zhì)量萬里行的東風吹倒的,我女人的水泥廠是讓節(jié)能減排的春風吹倒的,也像阿春說的那樣,由于企業(yè)連續(xù)虧損,連社保醫(yī)保都不保了,這一倒,連這個家也倒了,那個心腸比水泥硬的女人,說聲不連累我,就帶著孩子硬和我分開了,現(xiàn)在我只有在早餐時,從別人那里討來一份家的感覺與溫暖。
但我不恨那個心比水泥硬的女人,只要分開能讓她過得更好,要是她的水泥心腸能遇上水或者鋼筋、沙石之類心腸的人就好了,讓她一下凝固起一個不可搖撼的家庭堡壘,能讓我的孩子不再過那風雨飄搖的日子,我就堅持著不去想她們。我也沒時間多想,天天下鄉(xiāng),也不知道那些縣領導為什么那么喜歡往鄉(xiāng)鎮(zhèn)鉆,一鉆就是一整天,無非是從這個鄉(xiāng)鎮(zhèn)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和鄉(xiāng)鎮(zhèn)領導喝幾杯茶,開幾場會,再強調(diào)那么三四點要求,就是一天的工作,這樣天天忙來忙去還是計生工作、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平安建設和工業(yè)稅收這幾大塊,按說這也有各部門分管才對,哪能讓領導這么分心,還要不要招商引資,要不要發(fā)展了,但我不去理會這些,我計較的是這些天天重復的新聞怎么作出新意來,怎么替領導在新聞里強調(diào)一二三四個要點,把他的形象拍攝得光彩些,把他的威嚴描述得高大些就是我早上八點出門到晚上十二點回家前的全部工作,想領導都想不過來,哪會有時間去想她們。
可是今天一來我就發(fā)現(xiàn)坐在我同桌的人發(fā)生了變化,只剩下對面那個鵝蛋臉和芭比娃娃母女倆,旁邊換了一個陌生的大男人坐在那里,讓我們?nèi)齻€月來第一次感到那么局促,只有那大男人無拘無束唰唰有聲的吃著,那芭比娃娃少了一個小伙伴,也明顯乖多了,她不用媽媽催促也吃得老實多了。我已不容多想,只有半小時的早餐和準備時間,其實每天早上我差不多都像打仗一樣,爭分奪秒的過日子,我得提前三五分鐘去等那個副書記的車,一道下鄉(xiāng)去看西部農(nóng)業(yè),就是那五百畝的曬紅煙長得怎樣了,這才是我今天要操心的正事。
3
都已經(jīng)半個月過去了,我和那芭比娃娃母女倆還沒等到同桌的母子倆,阿春說她們可能不會來了吧,她說這話的語氣帶有征求我們的意思,其實我們也跟她一樣心里沒底,我們誰也不認識誰,誰知道她明天還是后天會不會來,人海中的碰見率比兩顆恒星相撞的概率大不了多少。阿春并不放棄的對我說:“她都兩個月沒交早餐錢,我以為你們是相識的?!薄安灰o,你就當我們是相識的,如果她還不來的話,那兩個月的錢我來交。”我笑著對阿春說,說完,那個芭比娃娃的母親又溫柔的看我一眼。
阿春說完這話的第二天,她母子倆就來,她一手緊緊拉著那個小男孩,生怕他會走丟似,那個半個多月未見的小男孩好像也變得畏縮起來,依在母親的身后。那母親一臉疲倦的對阿春說:“前些日子家里有事,我今天來付早餐錢,以后我就不來了?!卑⒋喊腴_玩笑的對這母子倆說:“為什么不來了呢,是不是我早餐不好吃?!闭f完,她還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頭。小男孩似有委屈的縮了一下頭,緊緊的抱住母親的一條腿說:“我爸爸死了,媽媽要把我送回外婆家念書?!闭f完就要哭的樣子。
從他母親跟阿春絮絮叨叨的交談中,我知道她男人是位跑長途的司機,半個多月前在龍巖出車禍走了,車主說要是賠付她母子二三十萬,不如到監(jiān)獄里蹲幾年,所以,她雖然勝訴了,卻一分錢也沒拿到,她不能在家安心的串珠子了,她要上班賺錢來維持母子倆的生活。聽她淡淡的說這半個月家庭變故,我和對面那鵝蛋臉女人都瞪大了眼睛,阿春就在這時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對這傷心的母親說:“我看孩子還是不要送回鄉(xiāng)下去,到鄉(xiāng)下讀不了什么書,如果你不嫌累,我那個打雜的過兩天就要走,你來幫我干一段時間,基本上也能維持你們兩人的生活,先過渡一下,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次日早上,我就看她代替了那個雜工,蹲在那里洗洗涮涮,頭埋得低低的,她的孩子在門口那個小方桌上吃飯,我走上前去拉了一下小男孩說:“過來跟叔叔一起吃吧?!毙∧泻⒖戳艘谎壅阡掏氲哪赣H,母親沒抬頭,也沒說話,只抬了一下胳膊抹了一下眼睛,我不管這些細節(jié),我把小男孩又抱回屬于我們的那張桌上。看他回到座位上,那個芭比娃娃又開心起來,連她的母親也幾次幫著擦那灑在桌面的稀飯,有時又擦擦他的嘴角,跟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細致,這張桌上,少了小男孩的母親一塊坐在桌上,好像缺了一角似的,坐得不圓滿,芭比娃娃的母親想到我的前面去了,她干脆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起,我也暗暗的配合她,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一起要把這張桌圍得圓一些,不再讓陌生的的東西擠進來。等到二個孩子吃完飯時,那個鵝蛋臉母親走上前去問小男孩母親:“咱們的孩子在同一個幼兒園,我一塊送去吧!”小男孩的母親抬起頭來,連忙拉過自己的孩子向芭比娃娃的母親說:“謝謝阿姨,謝謝阿姨?!?/p>
4
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到阿春店里來吃早餐的人,有兩波高峰期,第一波高峰是七點前后要上學的那幫中小學生,這一波人吃飯像打仗,一窩蜂一樣的擁上來誰也不讓誰;第二波是八點前后的上班和幼兒園的家長和孩子,秩序稍好一點,這兩個時段阿春是一步也不離小店的。沒事做的時候我一般會錯開那兩波高峰期,那個星期六,我去遲了一些,大概是早晨九點鐘的光景,我發(fā)現(xiàn)阿春不在小店里,這讓我很納悶,第二天我去早了半個鐘頭,阿春正拎個保溫桶要出門,見我來了,她沖我笑了一下,就騎著自行車走了,她知道,像我這樣的固定客她根本不用招呼,店里留個人就行了。跟昨天一樣,我還沒吃完早餐她就回來了。我問她去哪里,她還是笑而不答,但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里一定藏著一個謎,這個謎似乎有種力量在牽扯著我的心。
從這以后,我留心發(fā)現(xiàn),阿春每天差不多準時在這個時間拎個保溫桶離開小店,一種職業(yè)的好奇心促使我想揭開她那笑而不答的謎底,我決定在另一個周末帶上攝像機那個家伙,把自己記者這個角色變成一個偵探,或者是記者兼?zhèn)商剑蚁脒@兩者角色并不矛盾,都需要新鮮事物來不斷的刺激自己,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好新聞呢。當然,我要帶那套做暗訪的家伙,才不會嚇著她。
我把這決定在腦海里反復醞釀,覺得比做任何一條新聞采訪的策劃都要周密時,就悄悄的跟在阿春的身后,跟她穿過繁華的延安街,再到無比擁擠紅旗路,阿春的身影小得就像一只穿梭的螞蟻,一下沒入滾滾的人流中,如果你對她不留意,誰會知道這是只早晨出來覓食的螞蟻。我必需和她保持距離,才不會驚嚇這只匆忙的螞蟻,看她蹬蹬蹬的沖上農(nóng)機廠的宿舍樓,這幢宿舍樓已非常老舊,只有那貼有馬賽克的外墻告訴人們,這曾經(jīng)代表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主調(diào),如今這一切是多么的過時,連同那木框玻璃窗,有幾扇朝街開的后窗不知被哪陣風還吹落了幾塊玻璃。聽阿春的腳步節(jié)奏非???,一直沖到四樓,我也跟著沖上四樓。
跟到要揭開謎底時,我心情頓時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比經(jīng)歷任何一個大場面都緊張。好在阿春走路是從不回頭看的,直到她砰的一聲拉上紗門進到中間那宿舍里,我才有機會在樓梯里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一下情緒,我必需裝著路過或找人的樣子,才不會讓阿春懷疑我有什么企圖。盡管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當我探頭朝里張望時,還是被那張近似恐怖而又猙獰的臉嚇得連連后退幾步,我懷疑自己肯定是碰上“鬼”了。那是怎樣的一張面孔呀,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愿再看一眼的臉,兩個眼珠嚴重外翻,一張永遠合不攏的嘴還露著一副要吃人似的牙齒,這兩樣器官再加上那整張燒焦、扭曲變形的臉,膽小的人見了肯定會嚇出病來。
阿春把兩個保溫桶放上桌上,她轉(zhuǎn)身驚詫地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訕訕的問了一句:“你怎么來了?”我趕緊編個替親戚租房的謊言搪塞她。
“你婆婆?”我努力從嘴角擠個微笑故作鎮(zhèn)定的看著她們問。阿春也笑著搖搖頭,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阿春不避嫌地說:“她比我還小二歲,怎會是我婆婆?!薄笆悄忝?”阿春又搖搖頭,我聽了更加糊涂了,阿春看我一臉驚奇的樣子,就說了一句:“她比我的親人還親哪!”
5
原來這個一臉猙獰的人叫阿玉,是阿春的好鄰居也是好姐妹,阿春孩子兩歲那年,他們還都住在鄉(xiāng)下,阿春夫妻倆把孩子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娘家。一天,阿春娘家突遭大火,她夫妻倆當時還在廠里上班,哪知道家中失火的事情,那天左右鄰居只有阿玉剛好在家中午睡,她都沖出來了,聽到孩子的哭聲,她不顧一切的沖進去,當時她都要再次沖出來了,剛好被一根燒焦的房梁砸下來,是阿玉用身子死死的護著她的孩子,被人救出來時,她的孩子毫發(fā)未損,阿玉卻成這模樣了,從那以后她們就成一家人了。阿春看似輕描淡寫的說著阿玉的過去,我看她眼里卻蓄滿淚水。
“其實她什么都好好的,就是不見人。”說著阿春說讓我看一張相片,那是一張比容祖兒還要清秀的臉,阿春說這就是年青時的阿玉。
在我短暫的停留中,阿玉始終背過臉去,不讓我再看她一眼。
【責任編輯 王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