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房直子
老奶奶的針線箱是一個又舊又大的籃子。
很久很久以前,老奶奶嫁過來的時候,就帶來了這個籃子。然后,老奶奶就是用這個針線箱,縫孩子們的衣裳,縫被褥,替襪子補(bǔ)上補(bǔ)丁,做窗簾什么的?,F(xiàn)在這個籃子已經(jīng)發(fā)黑了,好多地方都破了一個個洞,可老奶奶還是寶貝得不得了。
籃子里有一個小小的紅色的針插、一把拴著鈴鐺的剪刀和紅、白、黑三個線團(tuán)。還有一個裝著紐扣的小盒子。針插上。老奶奶出嫁時帶過來的三根大針、三根小針,整整齊齊地排列成兩排。
一干完了活兒,老奶奶一定要數(shù)一數(shù)針的數(shù)目。
“小小的針,一二三。
大大的針,一二三。”
老奶奶一邊瞇縫著細(xì)細(xì)的眼睛,一邊這樣唱道。
每一根針,都是銀色的。
可是有一天,老奶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針插上,插著一根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小小的金色的針。
“啊呀!”老奶奶把眼睛湊到了針插前頭。這是太陽的光線吧?她想。她連針插一把抓了起來,可果然是一根針。
“是誰呢……”
老奶奶沉思起來。
“是誰在我的針插上插了這樣的針呢?”
老奶奶輕輕地取下了金針。
“針從來沒有多過啊?!?/p>
老奶奶搖搖頭。把金針插了回去。
從那以后,老奶奶一干完針線活兒,就必定要唱起這樣的歌來了:
“小小的針,一二三。
大大的針,一二三。
再加上一根金針?!?/p>
一天晚上。
老奶奶鉆進(jìn)被窩,才記起來答應(yīng)過小孫女,要縫一套玩偶的衣服。
“對了對了,說好明天要縫好的?!?/p>
反正也睡不著了,老奶奶忽地一下爬了起來。
“得,連夜縫吧!”
然后,老奶奶就要去開燈,可手突然停住了。漆黑的房間一角,有一片奇異的亮光,藍(lán)藍(lán)的,就仿佛一顆非常非常小的小星星掉了下來似的。
那是放針線箱的地方。
是的,藍(lán)光就是從那個籃子的裂縫里透出來的。
“針線箱里點著燈!”
老奶奶一下子高興起來,她有一種感覺,好像千載難逢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似的。老奶奶的心怦怦地跳著,朝針線箱那邊走去。然后輕輕地打開了蓋子。
怎么會呢?
針插和紐扣盒之間的一塊小小的“廣場”上,像花一樣,點著一盞藍(lán)色的煤油燈。在那盞煤油燈的光亮下,一只非常小的白鼠,正在干著針線活兒。白鼠還系著帶圍嘴兒的圍裙。
“啊,嚇我一跳!”
老奶奶那細(xì)細(xì)的眼睛都瞪圓了。
白鼠端正地坐在籃子里,正在往那根金針里穿線。
“是你啊!是你把金針忘在我的針插上了?”
老奶奶叫出了聲。這一聲叫得太大了,白鼠嚇得不知所措了,長長的尾巴抖個不停。然后往上一跳,說了起來:
“是的,因為我們家里沒有針插,所以、所以每天晚上,我才在這里干針線活的。不、不過,我可一點都沒給您添麻煩。線也罷、針也罷、煤油燈也罷,全都是我自己帶來的。而且、而且……”
“沒有關(guān)系呀!針插你用就是了?!?/p>
聽了這話,白鼠高興地行了個禮,一次不夠,連行了好幾個禮。
“不過鼠太太,你在縫什么呢?”
聽老奶奶這樣問道,白鼠回答說:
“是鞋啊?!?/p>
“什么,縫鞋子!”
這讓老奶奶吃驚不小。就連擅長針線活兒的老奶奶,也從沒縫過鞋子。
老奶奶把眼睛貼了上去,看起白鼠干活兒的樣子來了。
白鼠把剪成小鞋子樣子的褐色的皮,靈巧地縫到了一起。
“這是栗子皮。把栗子皮用水煮了,在水里泡上三天三夜,再在月光下晾干?!?/p>
白鼠說。
“啊,這可真夠費(fèi)勁兒的?!?/p>
“可不是嘛!不過,用栗子皮縫的鞋子,穿上又輕又舒服。這樣的鞋子,我一共要縫上十二雙呢!”
“那是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家里有十二個人?!?/p>
“是這樣啊??墒?,白鼠也穿鞋子嗎?”
白鼠太太突然壓低了聲音:
“其實,我們要搬家了。”
“搬家……”
“是的。到今天為止,我們一直住在這座房子的閣樓上。不過,這回我們在遙遠(yuǎn)的森林里找到了新的家。所以,我們決定搬家了?!?/p>
“啊,這可……”
老奶奶張大了嘴巴。
到今天為止,老奶奶一點也不知道啊。自己房子里的閣樓上,竟然住著白鼠一家!而且,這群白鼠還像人一樣穿鞋子!
白鼠太太繼續(xù)說:
“搬家的事,全都準(zhǔn)備好了,只剩下鞋子了。怎么說呢,要走好遠(yuǎn)的路啊!要翻過七座山,渡過七條河,越過七片原野,才能到達(dá)那片森林。太遠(yuǎn)了,要穿上栗子皮的鞋子走很遠(yuǎn),要走到鞋子壞了才能到?!?/p>
“可太太,不特意搬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不行嗎?”
老奶奶嘴里嘟嘟囔囔地說。于是,白鼠的小眼睛開始放光了:
“不。我們的好多伙伴都住在那里。它們常常來信,說什么今年越橘的果實采了一個夠啦、什么清水涌出來啦、吹來舒服的風(fēng)啦、小小的白薔薇全都開啦?!?/p>
說歸說,可白鼠太太的手就沒有停止過。金針簡直就像有了生命一樣,在栗子皮上飛針走線。
老奶奶佩服了。
“你真有兩下子啊!”
她叫道。
白鼠太太用牙齒咯噔一下咬斷了白線。然后晃了晃頭,謙遜地說:
“哪里哪里,哪有什么兩下子,還只是在學(xué)著做呢!”
這天晚上的活兒干完了以后。白鼠太太帶著縫好了的鞋子和煤油燈,回家去了。只留下金針還插在老奶奶的針插上。
“明天晚上還要來。請代我保管一下。針不插在針插上,立刻就會生銹?!?/p>
“行啊,行啊?!?/p>
老奶奶連連點頭,把金針寶貝似的收了起來。
一天晚上縫一雙小小的褐色的鞋子。
縫好一雙。白鼠太太就會這樣唱起歌來:
“嗬呀,一雙縫好啦,
圓圓的月亮,
銀色的路,
野薔薇全都開了,
去大森林吧?!?/p>
因為白鼠每天晚上都唱這首歌,老奶奶就記住了,不久,就和白鼠一起唱了。
于是,老奶奶的眼睛就變得能看得見那片大森林了。
風(fēng)搖動著綠色的樹。從沒看見過的白色的小花,開得那個爛漫啊。一閉上眼睛,就能聞到那花的香味。
“多好啊……”
老奶奶也想住在那樣的地方,蓋一座小房子,用果醬煮煮果實啦,用糖腌腌栗子、核桃啦,在白花下面睡個午覺啦。
很快,十二雙鞋子就全都縫好了。最后一天的晚上,白鼠太太這樣說道:
“老奶奶,作為謝禮,這根針就放在這里?!?/p>
“呀,真的嗎?”
老奶奶扶了扶眼鏡。
“這、這是真的嗎?這么漂亮的針就成了我的東西了嗎?”
老奶奶甭提有多么高興了。她捏住金針拿了起來,舉到月光下看著,然后歪過頭說:
“明天用這針縫點什么吧!”
老奶奶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第二天,老奶奶想:就縫窗簾吧!好長時間,老奶奶的窗戶上都沒有窗簾了。
老奶奶打開衣櫥的抽屜,取出一塊珍藏的白布來。這塊布,一共有十米長。這還是很久很久以前,老奶奶還很年輕的時候買的。她用一把大剪刀,剪下窗簾大小的一塊來,做上了記號,好啦,該把線穿過那根金針了!
老奶奶沒戴眼鏡,可針眼兒卻看得一清二楚。細(xì)細(xì)的線,一次就從金針那小小的針眼兒里穿了過去。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然后,當(dāng)老奶奶開始縫的時候,針就像滑行似的,在布上前進(jìn)起來了。它快得就仿佛老奶奶的手指在針后面沒命地追趕一樣。
“這比縫紉機(jī)還快。”
老奶奶叫道。
就這樣,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一塊窗簾就縫好了。老奶奶心情好極了,大聲地唱起了歌:
“嗬呀一塊縫好啦,
圓圓的月亮。
銀色的路,
野薔薇全都開了,
去大森林吧?!?/p>
老奶奶來勁了。她決定在自己的房間里再多掛上幾塊簾子。
“北邊的窗戶上也掛上吧!房間的門口也掛上一塊吧!那邊的壁櫥也掛上一塊小的吧!然后……”
實際上,老奶奶縫簾子比掛簾子更快樂。沒有什么比金針在白布上像陽光一樣飛快地前進(jìn)更快樂的了。
老奶奶一天縫一塊簾子。這樣不知不覺中。老奶奶的房間都被白簾子圍起來了。
一天晚上,老奶奶有一種很舒服的倦意。熄了燈,鉆進(jìn)被窩,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了的時候,覺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刮來一陣清爽的風(fēng),四周的簾子一下飄了起來。然后,月光射到了正睡著的老奶奶的眼睛上,像撒下來一把銀粉似的,老奶奶眼睛都睜不開了。
(怪了,明明關(guān)了木板套窗睡覺的啊!)
老奶奶想。
可是,接著就飄來了一股花香。
(這是薔薇的味道吧?)
這么一想,又飄來了冷杉樹的氣味。接下來,是樹葉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的聲音、小溪流淌的聲音、小動物們活動的動靜……
老奶奶吃驚地爬了起來。于是,聽到了這樣的歌聲:
“一開燈,普通的簾子。
一熄燈,森林中?!?/p>
老奶奶朝四周打量了一圈。
“哎呀哎呀!”
老奶奶大聲叫了起來。
老奶奶一個人躺在月夜的森林里。
老奶奶身邊是參天大樹。
(簾子哪去了?衣櫥呢?壁櫥呢?)
可哪里有那種東西啊!老奶奶目不轉(zhuǎn)睛地環(huán)視著周圍。
這時,從寂靜的樹木之間,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東西一閃一閃地動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大群白鼠就出現(xiàn)在了老奶奶的眼前。其中的一只跑到老奶奶跟前,這樣說:
“老奶奶,前些天多謝您照顧?!?/p>
老奶奶眨巴起眼睛來了。
“喲,白鼠太太!”
她叫起來。白鼠太太把胖乎乎的丈夫和十只小白鼠介紹給老奶奶。
接著,一只接一只,又介紹起堂兄弟堂姐妹白鼠、從堂兄弟從堂姐妹白鼠以及它們的親戚白鼠來了,老奶奶一一還禮,最后頭都昏了。
白鼠丈夫豎起白胡須,得意地把手上拿著的一大把牌給老奶奶看:“打撲克嗎?”
老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白鼠已經(jīng)在身邊坐了一個大圈。
“可我根本就不會打撲克啊……”
老奶奶剛一開口,白鼠丈夫就說:“什么呀,簡單!傳牌就行了。從邊上接過來,再傳給下一個就行了?!?/p>
一邊說,一邊給眾鼠發(fā)起牌來了。沒辦法,老奶奶也進(jìn)到了圈里。
白鼠接過牌,偷偷地看著,一臉認(rèn)真地沉思著,還有的“啊——”地呻吟一聲。老奶奶凝視著發(fā)給自己的牌,可那不過是一張白紙。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奶奶讓邊上的白鼠看自己的牌。可那只白鼠像是生氣了:“唉,不能讓別人看!”
就這樣,老奶奶玩起了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游戲。她學(xué)著白鼠的樣子,從邊上接過牌,再傳給下一個。傳了一陣子,白鼠們突然嘰嘰喳喳地嚷嚷起來,什么誰贏了,誰輸了,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但是,老奶奶還是不明白。
玩完了撲克,是茶會。先喝了越橘果醬熱紅茶,還吃了核桃餅干。不論是茶還是餅干,味道都非常好。老奶奶想,還是生活在森林里好啊。
不久,四下里就漸漸地明亮起來。天空稍稍染上了一層薔薇色,聽到了小鳥的叫聲,在刺眼的早晨的光芒中,白鼠們的身影看上去有點模糊了。
這時,又聽到了那個歌聲:
“太陽一升起來普通的簾子。
太陽一落山森林中。”
清醒過來的時候,老奶奶正坐在自己房間里的被窩上。
從圍了一圈的白簾子的縫隙里,早上的光透了進(jìn)來。
老奶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拉開了簾子,這時從老奶奶的袖口里,突然掉出來一片小小的方紙。
竟是昨天晚上的撲克牌。
“哎呀,把白鼠的撲克牌給帶回來了?!?/p>
老奶奶把撲克牌翻過來一看,上面寫著這樣的金色的小字:
還是請把金針還回來吧。
老奶奶吃了一驚,跑過去,打開了針線箱的蓋子。
插在針插上的,是三根小銀針、三根大銀針。只有這么幾根。
像陽光一樣美麗的金針,已經(jīng)不見了。
彭懿譯(摘自《黃昏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