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
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以老妻多病,仆即無力讀書學(xué)習(xí)。蹉跎至今,幾成半文盲。偶有余閑,但以雜覽遣日,非敢言治學(xué)讀書。近年妻病愈重,仆亦日就衰朽,翻書偶有所見,輒以片言只語隨手記之,用志不忘?!豆诺湮膶W(xué)知識》頻來索稿,盛情難卻,姑擇平時雜覽所記略有時間性者錄寄,塞責(zé)而已,非關(guān)學(xué)問也。戊子中秋后三日,寫定于北大中關(guān)園寓廬。
一
門人檀作文君來談,謂時賢用清人趙殿成說,定王維生年為唐中宗長安元年(701)。然王維弟縉,官至宰相,新舊《唐書》縉《本傳》皆言縉年八十二卒,則上推其生年,尚早于王維一年(或同年,即公元700年或701年)。故趙說是否可信,近人屢有疑義。檢陳鐵民兄《王維生年新探》(見陳著《王維新論》第57至第71頁),力駁時賢諸說而堅(jiān)從趙《譜》。其結(jié)論大略云,《唐書》王縉本傳卒年八十二之說未必可信。然而稱王維卒年六十一(維《本傳》言維“上元初卒”)者,亦《新唐書》之言也。同為《唐書》,一則信之,一則謂為不可信,于一書之同類記載而持不同標(biāo)準(zhǔn);縱陳文考證不憚周詳,論點(diǎn)似亦立于不敗之地,其奈所據(jù)最早資料乃以己意斷其可信或不可信何!于是趙說終不能毫無動搖。鐵民兄于其論文之最后云:“綜上所述,我認(rèn)為,在目前還無法找出證據(jù)證明兩《唐書》關(guān)于王縉享年的記載準(zhǔn)確無誤的情況下,趙說還是可以相信的?!比粍t《唐書》所載縉年果竟無誤,則又當(dāng)如何!信夫考據(jù)之學(xué)戛戛乎其難也。
二
袁行霈教授《陶淵明集箋注》,近年治陶詩文之力作也,仆嘗撰小文約略評論之。然書中小疵屢見。姑以《歸園田居五首》為例。
一曰改“少無適俗韻”為“適俗愿”,仆前文已與商榷,茲不贅。
二曰改“榆柳蔭后檐”為“蔭后園”。今按,陶詩明言“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又《與子儼等疏》云:“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笨梢娖浔贝昂箝苤灿杏芰鴶?shù)株。如作“蔭后園”,則所植樹至少有數(shù)畝之多,不免遮天蓋日矣。于詩意言之,似不如作“檐”為佳。
三曰“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痹ⅲ骸胺\,關(guān)鳥獸的籠子?!苯癜矗胺迸c“籠”非一物,且“樊”非籠子?!肚f子·養(yǎng)生主》:“(雉)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旺),不善也?!迸f注:“樊,藩也?!焙笫拦ぞ邥稜栄攀琛?、《集韻》等,皆利“藩”為“籬”,今就有“樊籬”或“藩籬”等詞語。蓋雉尾長,必圍之于“樊”中始可不使飛去。故“樊籠”不宜泛指“籠子”。
四曰“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袁據(jù)李注引《漢書·王惲傳》:“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原書第85頁)今按,“王惲”乃“楊惲”之誤,《漢書》但有《楊惲傳》,語見惲《報孫會宗書》。若王惲乃元代人,著有《秋澗集》,《四部叢刊初編》已收入。此種訛誤,于校對稿樣時不宜疏略。
三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之《呂碧城詞箋注》,仆于2002年初讀此書即撰小文予以評價,且略舉其不足處。蓋箋注者李保民君用力甚劬也。然掛一漏萬,勢所不免,今姑舉一例。《呂詞》第377頁《浣溪沙》下片有句云:“思鄉(xiāng)宜誦放鷴詩?!奔词ё?。今按,唐雍陶《和孫明府懷舊》七絕云:“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為客落人間。秋來見月多歸思,自起開籠放白鷴?!惫{注者于本句“放鷴”二字但標(biāo)書名號,未免不足。
四
近讀滬上某報副刊,有短文謂“屮”字與“草”字音義全同,有微誤。按《說文》卷一“屮”部云:“屮,艸木初生也。……古文或以為‘艸字,讀若徹。”丑列切。又“艸”部:“艸,百卉也,從二屮。”此“艸”乃與今之“草”字音義全同也。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