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琴
1993年3月,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高禹天子崗水庫南側發(fā)現了一批漢六朝時期墓葬,其中搶救性考古發(fā)掘了一座三國晚西晉初的貴族墓。該墓構筑講究,前室“四隅券進”式穹隆頂,后室券頂式,前后室間用墓道連接,并于東壁別筑耳室。該墓規(guī)格高,規(guī)模大,出土隨葬品近百件,有生活實用器青瓷胡人騎羊尊、青瓷洗、青瓷雞首壺、青瓷碗、盤,冥器有青瓷堆塑罐、豬圈、狗圈、雞籠等。該墓葬的出土文物經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專家鑒定,有國家一級文物4件,尤以國家一級珍貴文物——“青瓷胡人騎羊尊”彌足珍貴。
該羊尊羊背騎一胡人,堪稱動物造型之器皿中的精品。青瓷胡人騎羊尊,腹空,軀體肥壯,呈臥伏狀,昂首,張口,豎耳。背附插管,管后騎一胡人,雙手前拱。通體施青釉,勻凈無瑕,晶瑩滋潤。羊體身長12厘米,通高10.6厘米。
羊為瑞祥之物
羊是人類最早馴養(yǎng)的動物之一,華夏民族一直視羊為瑞祥之物,故常被人們用以藝術品的裝飾,早在商代就出現了以羊首作為裝飾的青銅禮器,如現藏國家博物館的殷商時期的青銅禮器三羊首銅尊和四羊方尊,至漢代便出現了青銅羊燈。以全羊造型的瓷器羊尊主要出自于早期越州窯產品,但羊背騎人,至今僅發(fā)現這一件,當屬國內發(fā)現的羊形尊類器所僅有。
早在甲骨文中就出現了漢字“羊”,古人造字更是以羊為“美”,為“善”,為“義”。漢代許慎《說文解字》釋“美”字意為:“美,甘也。從羊從大。”小篆“善”從“羊”從“蒔”,“羊”于中而“雙言”于下,其本義作“吉”解。按羊之本義為“美”之省,因羊之本性溫馴和善,素被視為吉祥動物,故含吉祥美善之意;又“二言”乃競言也,相互道祥和之語為善。故善為“吉”解。
先看“善”字之結構衍繹,古以“羊”“言”合而為“善”,觀其意深而感人。按羊草食、性溫,于獸類中極為可貴者,在其懂孝道之理;自幼每受母乳,必屈膝跪地吸吮,故謂羊有跪乳之義。又羊溫馴可人,其受剪身毛制成裘衣時,毫無抗拒,任人采剪;受擠羊乳時亦無抵抗之意,完全配合;致其歿,全身無一不對人類作獻出,此溫厚之性靈,可謂純善至矣。又言語是人與人溝通往來最便捷的橋梁,彼此的好言能化干戈,一言不合的沖突、禍害,古今更不知釀成多少災害,而“羊”之下的二“言”,正表示言語相互和諧的重要。
西漢人韓嬰在其《韓詩外傳》中載:“魯哀公使穿井,得一玉羊,孔子曰:‘水之精為玉,土之精為羊”。孔子之意是掘土穿井為求水,結果得一玉羊,乃水土之精氣化合而成瑞器也。這恐怕是古文獻對羊形器皿的最早解釋。
《易卦》有“三羊開泰”之語,用以表達歲初人們美好的祝愿,祈求來年平安吉祥。羊者祥也,何謂祥,從祥字從羊便知。自古羊字通“祥”,很多古器物的銘文中“吉祥”多寫作“吉羊”,如《漢元嘉馬銘》:“宜侯王,大吉羊。”
羊的形象在古代藝術品中的反映,無論是殷商時期的“四羊銅尊”、東漢時期的“百戲吉羊”畫像石,還是晉代、南北朝時期青瓷羊形器等,都是華夏民族民對羊這一靈物所融人的情感,亦寄寓了古人對羊的善美、祥瑞、謙德及“義舉”等秉性的崇尚之情。
古人常取動物羊形為器皿造型,以祈一方平安,逢兇化吉。如前述四羊方尊,造型優(yōu)美,工藝精湛,特別是采用圓雕與浮雕相結合的技法,雕鑄出繁縟富麗的圖案,其肩部浮雕龍頭,四角則雕鑄出盤角羊頭,造型異常生動逼真。四羊方尊是酒器,又是王室重器,其四角裝飾的羊頭,無疑是期盼四方平安吉祥之意。
六朝時期的青瓷羊尊
東漢中晚期,從原始瓷蹣跚走來的成熟瓷器終于在浙江越州地區(qū)成功出現,并在造型藝術方面出現了大批以動物形象為外輪廓或局部裝飾的瓷塑制品。三國鼎立后,吳國的經濟發(fā)展迅速,社會安寧,文化繁榮,在此背景下,越窯制瓷業(yè)獲得了長足發(fā)展,匠師們集先民鑄動物形象器皿的技巧塑造出許多外觀優(yōu)美的像生瓷,羊、熊、獅、虎、鷹、兔、雞、狗、豬、鴿等動物造型的大量出現,開創(chuàng)了越窯青瓷的嶄新風格,并創(chuàng)造出了人與動物結合的青瓷藝術品。
我國目前已發(fā)現的六朝青瓷羊尊總數不過六七件,除安吉出土的一件外,其余的都出土于六朝古都南京或其附近的王室貴族墓葬。
1958年南京清涼山三國時期的吳墓出土青瓷羊1件,現藏國家博物館。該青瓷羊身長30.5厘米,高25厘米,全身施青色釉,光彩晶瑩,造型十分優(yōu)美。羊體作臥伏狀,身軀肥壯并飾有多種花紋。羊的雙眼圓睜,昂首張口,似在咩咩鳴叫。羊頭上有一圓孔,可以插上其他物品。這件青瓷羊的出土,說明了三國時期制瓷業(yè)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
1974年南京西崗果木場西晉墓出土1件青瓷羊尊,羊身長26厘米,高19.5厘米,造型與清涼山三國時期的吳墓出土的青瓷羊基本相似,現藏南京博物館。
1976年江蘇省鎮(zhèn)江市象山園藝場東晉墓出土1件青瓷羊形燭臺,現藏鎮(zhèn)江市博物館。此燭臺羊身長17厘米,高14.7厘米,羊作昂首跽伏狀,羊角后彎且纏著雙耳,滿施潤厚的青綠色釉,別具匠心的是褐斑彩巧施于雙目,神情中透出幾分驚奇,而微張的口作吐舌狀,仿佛咩咩有聲,靜中寓動,使瓷羊平添了生氣。
六朝古都南京,先后發(fā)現并發(fā)掘了數百座三國、東晉、南朝時期的墓葬,然而墓主陪葬青瓷羊尊的僅見四五座。即使是當時燒制青瓷羊形器的越窯所在地上虞、慈溪等地的墓葬考古也從未發(fā)現過青瓷羊尊,而只是在窯址堆積中零星地見到過一些羊形瓷器碎片而已。這一現象證明了當時越窯的精工巧匠們燒制的青瓷羊尊并非一般尋常百姓所能享有,而為專貢朝廷燒制。
安吉為三國東吳名將一故鄣朱然的故里。朱然及朱然之父朱治和朱然之子朱紀,父子三代均為東吳重臣。這件越窯青瓷胡人騎羊尊,即出土于三國時期規(guī)格最高的“四隅券進”式穹隆頂結構的墓室內。當時的葬制規(guī)定,非王室貴族不得營建“四隅券進”式穹隆頂結構的墓室。據此推斷,該青瓷胡人騎羊尊,當為故鄣(安吉)朱然,或其父朱治或其子朱紀時任三國東吳重臣之珍藏。
三國、西晉時期,越窯青瓷中人與動物結合的造型有兩種,除了與羊結合外,還有與獅結合的。獅為百獸之王,威猛而剽悍,故這種器物具有辟邪的性質,那么,羊形器的含義則是祈求吉祥了。
名士氣韻六朝風范
羊歷來招人喜愛,很多民族都用羊作為體育娛樂及婚慶等活動的吉祥物,甚至作為圖騰崇拜。
魏晉六朝時期,社會意識形態(tài)崇尚秀骨清像的審美理念。該羊尊,羊背騎人,羊人渾然一體,藝術夸張淋漓盡致。羊,性情溫順;人,神情飄逸,虔誠作禮,頗具名士氣韻,六朝風范。更重要的是藉由外在的造型而體現內在所散發(fā)出的氣質,展現佛像般禪定慈憫靜寂的內在精神韻致,正是魏晉社會審美情趣風行的體現。另外,漢末以來,西域濱海地區(qū)的胡人通過海路紛紛來到東南沿海地區(qū),他們既是佛教的信奉者,又是佛教的載體,漢地的佛教因此而廣泛流行。所以,胡人騎羊尊還象征著漢文化與西域文化的融合。
總之,無論從古人造字釋義、先賢視物解惑、王族祭禮祀奉諸方面分析,三國胡人騎羊尊所表達的善美、吉祥之意,正是此器所蘊含的特殊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之所在。
今天我們觀賞著這件三國青瓷胡人騎羊尊,仍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它仿佛以流動著的生命,向人們默默啟示善美、祥瑞、謙德及“義舉”等秉性,折射出平安、吉祥、和諧的現實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