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澤
池必卿同志是貴州省——擺脫“四清、文化大革命”的陰影,撥亂反正,端正思想路線,平反冤假錯案;著手農村、城市經濟體制改革;開啟干部新老交替之門,走向新的發(fā)展——這一歷史性轉折時期,備受尊敬、信賴的貴州省委主要領導人。
必卿同志已于2007年11月17日去世,類似我這樣年齡和經歷的貴州干部,內心分外懷念他?;貞洰斈暝谒I導下工作的情景,就像一個一個電影鏡頭,在我心中縈回。
我第一次見到必卿同志,十分偶然。那是1978年底,北京正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會議期間,我隨原貴陽市委第一書記伍嘉謨同志、書記夏頁文同志,按原西南局第一書記李井泉同志事前所作的安排,到花園村李的家里,當面向來京參加會議的貴州省委第一書記,匯報1964年貴陽“四清”的嚴重情況和受到錯誤打擊的大批干部、群眾現(xiàn)時的困難處境,促請省委切實抓緊平反冤假錯案。我是主要匯報人,情況說得很簡短。我當面“放炮”,說當時省委對平反貴州“四清”中的冤假錯案拖延、敷衍。當時在場的除省委第一書記外,還有和他一起來的高鼻梁、深眼窩的高個子老頭,這位老頭除中間插過一兩句話外,只是平靜地聽著,并未引起我們特別注意。會后回到中組部東華門小招待所翠明莊,我整理紀錄,這才找人打聽,得知那位老頭是新調任貴州省委的另一位主要領導人、老資格的原華北局書記處書記池必卿。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的幾年間,由于必卿的果斷和貴州許多老領導同志堅持正義、熱情推動,中央和耀邦同志平反冤假錯案的決策在貴州提速行動,“文化大革命”、“四清”、反右傾、反右派以及貴州地下黨和歷次運動中的冤假錯案,大量得到糾正、昭雪平反。許多沉冤久遠的老人得以恢復正常的社會、政治生活,安度晚年;許多被趕出城市的家庭,得以重返家園,子女得以一視同仁,入學就業(yè);許多被棄多年、長期被視為“異類”的知識分子和中青年干部得以重新起用。我就是這個時期,在平反、恢復黨籍后,經省委重新任命參與貴陽市委領導工作的。
我與必卿直接的接觸,開始于黨的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貴州代表團到京,被安排在牛街住清真寺旁的賓館,我們不習慣牛羊肉的味,幾個人在下邊議論想提意見,據說必卿不讓講。我原來以為他是北方人,很習慣,誰知他根本吃不了牛羊肉,結果只能每天給他煮一碗北方湯面,或者加個雞蛋。整個會期他就這么過的,我才體會到他的顧全大局和生活儉樸。后來我上他家里,他的夫人徐若冰同志讓我品嘗她家的北方味,我只覺得從山西帶來的腌小黃瓜,手指粗細,特別好吃,其他東西,都難與南方相比。
黨的十二大結束,我直接回貴陽,在市委書記夏頁文同志主持下,向市委、市級機關、企業(yè)、學校傳達大會精神,組織學習大會文件。1982年底,中央通知讓-我離開多年工作的貴陽市轉赴省委,在必卿直接領導下參與貴州省委的領導工作。
當時省委正籌備召開省黨代表大會,組織起草工作報告。必卿多次聽取起草小組匯報,提出修改意見,但始終表示不太滿意。最后是他親自動口動手,以很精煉的語言定稿,被^、稱為貴州省委歷來篇幅最短的代表大會報告。報告題目也沒有沿襲黨的十二大的標題,而是用了為爭取三個“根本好轉而斗爭”,表達了他從貴州這個內陸發(fā)展滯后省份當年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對此后一段時期發(fā)展前景估計的穩(wěn)慎態(tài)度。
我到職后,從宋樹功同志處接下了省委秘書長的日常工作,盡快熟悉省委的決策過程和機關前后任領導人,依靠辦公廳、研究室、農工部等機構的一批年輕同志,向下跑,盡快聯(lián)系各地、州、市的領導同志,斷然把主要精力放到了解我原未曾多接觸的全省情況,特別是各地、州、市、縣的情況上。
當時貴州農村包產到戶的激烈爭論大體過去,必卿和他“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的名言,在貴州干部中近乎家喻戶曉。貴州人口絕大多數(shù)是農民,全省整個經濟基礎還是農業(yè),省委工作重點歷來在農村。面對這么個新形勢,抓什么,怎么抓呢?
我把中央的整體部署精神和我們從地、市、縣、區(qū)農村調查中了解的情況結合起來形成的一些想法,前前后后,斷斷續(xù)續(xù),向他匯報請教:在繼續(xù)穩(wěn)定包產到戶責任制度,注重邊遠山區(qū)扶貧濟困,保護農民耕種積極性的同時,把領導注意力轉向對農村專業(yè)戶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扶持,增加農民收入,推動農村專業(yè)分工和商品經濟的發(fā)展。這就要改革農產品購銷制度,疏通商品流通渠道。發(fā)展民間商業(yè)和運輸業(yè),抓緊公路建設和場壩、城鎮(zhèn)、城市的市場建設和市政建設。這就涉及轉變傳統(tǒng)的計劃經濟、國營壟斷、政府控制等一整套思想觀念和組織體制;涉及黨政關系、政企關系、地區(qū)關系及其機構和運作方式等一整套調整和改革。這一來,城鄉(xiāng)改革勢必要結合起來,聯(lián)動推進;干部的教育、選拔勢必重新安排,相應轉變……而這一切都必須從貴州的省情出發(fā)。我深感對貴州省情的系統(tǒng)了解,深入研究太不夠了。
我向必卿說:“這個事情,可是太大了。”下邊的話已到口邊,我想說“力不從心”。但他打斷了我的話,沒有讓我說出來。他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嘛!還想用過去‘催種催收那老一套來對付現(xiàn)在的城鄉(xiāng)經濟局面,行嗎?!”他贊賞地說:“就按這個思路去搞。你不只是管農村,要代表省委把城市也一同抓起來,溝通城鄉(xiāng)聯(lián)系,調整國營工業(yè)、商業(yè),發(fā)揮大三線企業(yè)的作用,謀劃全面改革和今后發(fā)展。還要抓黨校,輪訓和培養(yǎng)干部。注意大學和科研院所,發(fā)揮知識分子的作用??梢愿銈€小的班子,聯(lián)系一批專家,共同來研究省情,制訂近期改革方案,策劃未來的長遠發(fā)展?!?/p>
那幾年,省委的徐健生同志、秦天真同志、吳實同志幾位老領導人,從貴州的省情和國際經濟發(fā)展的經驗和趨勢出發(fā),確實是高瞻遠矚,早就注意到貴州獨特的自然景觀和民族特色,不辭辛勞,深入大山深處,親自發(fā)現(xiàn)景觀,勘查景點,規(guī)劃協(xié)調,督促實施,倡導發(fā)展旅游業(yè)。而我那時還只顧上“吃飯穿衣”,沒有“回過神來”。健生同志嚴厲批評我:“織金洞,你去看過沒有?還是你的老家呀!”我向健生作了檢討,和省委幾位同志一起,在健生的督促和親自帶領下第一次進洞察看。必卿得知此事,非常贊揚健生,贊揚天真和吳實,提醒我認真注意全局。后來,又以他到南斯拉夫喀斯特地區(qū)的親身考察的經歷,當面向耀邦推薦貴州的獨特巖溶景觀和豐富的旅游資源,爭取中央機關對貴州旅游業(yè)開發(fā)的支持。
必卿和幾位老同志深知貴州生態(tài)系統(tǒng)極其脆弱,破壞十分嚴重,而又是珠江源頭和長江重要支流的生態(tài)屏障,開發(fā)必須小心謹慎。為了子孫的持續(xù)生存,要下大決心保護環(huán)境。我那幾年抓緊
時間自己跑寬闊水、洛龍和大小沙河、赤水習水林區(qū)以及兀,條江河上游等處查看,都得益于他們的經常提醒。草海的恢復和幾個自然保護區(qū)就是在天真和幾位老同志、老專家們的督促下,省、??h幾級政府共同努力實現(xiàn)的。
1984年前后,全國糧食增產,有的銷區(qū)省拒絕調入,與糧食主產區(qū)鬧矛盾。我和政府幾個同志都比較一致,堅持每年20多億斤糧食調入不要減少,除用于發(fā)展傳統(tǒng)名酒,更著重于用在退耕還林、還草上,希望逐步把大面積毀林、毀草、開荒占用的大斜坡地退下來,恢復生態(tài)。
在必卿領導下,省委那個時期的工作大體就是沿著上述思路摸索著做的。
他對我的工作很放手,總是鼓勵我和省委比較年輕的幾位同志“大膽放手干,有問題我負責”。他自己則經常下基層,觀察工作進程,發(fā)現(xiàn)問題和經驗,隨時提醒我們。同時,深入觀察和思考進一步前進中深層次的問題。他曾深情地向我提出過一個問題:“包產到戶以后,我們的工作似乎沒有什么‘得心應手之作了。你感覺如何?是個什么問題?為什么?”
這使我在處理日常工作外,同時注意發(fā)現(xiàn)和思考社會變革進程中的更深層次的事物。
1983年冬,中央作出整黨決定。
事隔不久吧,刮起了一股清理精神污染的風。許多外省區(qū)的省委領導人紛紛在黨報要聞版面上發(fā)表重要談話,像是表態(tài)的樣子。我卻沒有看見必卿有什么談話。后來一個經濟報紙的記者還找我問,我說:“中央說過,不搞污染嘛?!?/p>
接著就傳來社會上干涉群眾服裝、發(fā)型,甚至宗教活動之類的事。據說貴陽街頭有公安人員剪小青年的喇叭褲……等等。必卿見我就問:“有這個事嗎?”我說:“我也聽說了,給市公安局長直接打過電話,他說市委夏頁文同志當即批評了他們,馬上檢查改正了?!北厍鋼u搖頭說:“可笑?!闭勂鹄习傩账苌裣瘢约敖ㄋ聫R、燒香拜佛之類的事情來。我說了陪客人上黔靈山,看到弘福寺里人頭涌動,煙火繚繞。我說:“穿著高開衩的旗袍,光著兩條大腿,搽胭抹粉的,趴在地上,又是燒香又是拜佛……看去也感到不怎么樣。”必卿把眼睛瞪著我說:“少見多怪!”
省委讓檢查一下各地清污的情況,事情還真不少,什么隨便定性批判書籍、文章、繪畫等都有。我就發(fā)現(xiàn)黨報發(fā)表會議消息中輕率地把一些書定性為“打砸搶的教科書”。有的機關、學校,也在那里翻報刊目錄,查文章、排對象,似乎在準備“大批判”……還是緊張了一陣子。經過正面引導,反復劃分政策界限,把人們弄到一起“神聊”、“降溫”,才沒有重復過去習慣了的搞政治運動整人的老毛病。
排除對整黨的干擾后,必卿組織常委研究貫徹整黨決定和新一年的工作。正在這時,傳來耀邦同志即將來貴州視察的消息。必卿贊同蘇鋼同志的建議;等耀邦視察對貴州工作作出指示后,再安排全省的整黨活動,進行全省工作布置。
1983年底,冰雪嚴寒,耀邦同志從四川南部的瀘州過長江,沿著納溪到大方很少有人走的山區(qū)公路向貴州西北部高寒的烏蒙山區(qū)進發(fā),一定要親自到畢節(jié)去看望貧困山民。貴州山區(qū)冬季,要么毛毛雨在公路上結冰,形成一層“桐油凌”,要么大雪封山,汽車沒法行。必卿讓我們年紀輕的幾個人留在貴陽,他自己親自到畢節(jié)去接耀邦。兩人都年近七十,又都感冒生病,仍然堅持看望農民,找他們談話,聽取基層和地、縣領導干部匯報,一起討論解決老、少、邊、窮農村脫貧致富的辦法,力爭盡快解決“干人”的溫飽問題。
到貴陽后,耀邦又把西南幾省領導人一起約來,分析情況,討論工作,端正地方黨委工作的指導思想,勾畫西南開發(fā)的初步藍圖,促使四省五方經濟協(xié)調會議形成。同時對處理歷史遺留問題和盡快擺脫經濟社會困境,專門向省、市領導干部作專場報告。
耀邦嚴肅地指出:“到本世紀末,在不斷提高經濟效益的前提下,實現(xiàn)工農業(yè)年總產值翻兩翻,把我國建設成為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這是黨的十二大一致通過、明確宣告了的新時期全黨的奮斗目標。我們一切部門、一切單位,一切地區(qū),都要為實現(xiàn)黨的總任務、總目標而努力。要十分關注國家大事、黨的大事、人民的大事。部門工作、單位工作與總任務、總目標的關系一定要擺正。領導干部一定要學會‘議大事、懂全局、管本行。這要作為一個原則問題,通過整黨,認真解決好,在工作中切實加以貫徹?!?/p>
耀邦響亮地提出:“什么是我們的總政策?在奪取全國政權以后,我黨的全部政策,可以簡單地歸結為一句話,就叫‘富民政策。國家要富強,首先人民要富裕。能否盡快地使人民富裕起來?這是黨內評論是非的一條重要標準,是檢查各地區(qū)、各部門工作對與不對、作得好與不好的最重要的一條標準。不要老是堅持過去那種嫌富愛貧的思想,不要老害‘紅眼病”!
耀邦認真聽取西南各省領導人的資源分析和前景規(guī)劃,反復研究,共同勾勒出西南地區(qū)開發(fā)的遠景設想。那就是:用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把西南建設成為我國一個可以獨立存在又能支援全國建設的現(xiàn)代化基地。它是強大的能源基地,強大的重工業(yè)基地,是能滿足本地區(qū)人民生活需要,又有西南地區(qū)特色的輕工業(yè)基地,是在糧食充分自給基礎上的林牧業(yè)十分發(fā)達的大農業(yè)基地。
耀邦指出:“西南的開發(fā)在歷史上滯后,現(xiàn)在與國內先進地區(qū)比,差距確實很大。但也并不是一切都落后。農村的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你們就不落后嘛。在農村責任制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專業(yè)戶,是當前農村先進生產力的代表,是廣大農民共同富裕的先行者,必須敢于肯定、保護和支持。積極發(fā)展各種專業(yè)戶,從生產、流通、交換、消費的全過程,都要發(fā)展專業(yè)戶,這是我黨繼農村責任制后的又一項大政策。要從理論和路線的高度,進一步端正態(tài)度,堅定不移地推動農村專業(yè)分工,促進商品生產的發(fā)展。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疏理流通渠道,進一步活躍城鄉(xiāng)經濟交流。在流通領域里,決不允許再搞獨家經營。應當全民、集體、個體一起上。獨家包辦的官商作風,必須有一個大的突破?!?/p>
耀邦明確指出:“對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全國的大局和中央的路線,不要動搖。一、中央的改革開放路線方針是正確的。二、現(xiàn)在在實際政策執(zhí)行方面的問題,主要是‘左。例如知識分子政策,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農業(yè)林業(yè)政策,都要繼續(xù)克服‘左的影響。三、在糾正不正之風和以權謀私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是右。要把這三條搞清楚?!?/p>
耀邦引導大家回顧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改革開放的五年進展,他問:“事前估計得夠不夠?應當看到,這幾年對形勢的好轉,我們多數(shù)同志是估計不足,并不是過于樂觀,并不是估冒了嘛?!币罟膭畲蠹姨岣邔仪巴镜男判模谶@種信心下努力開創(chuàng)新局面,為人民多做工作。
我隨必卿送耀邦從銅仁到湘西鳳凰后,他帶著我馬不停蹄,立即趕回貴陽,召集常委和省委老同志們開會,傳達耀邦指示和西南領導人會議討論的意見,研究調整全省工作布置,并親自主持召開全省電話會議,讓我作長篇傳達,直接傳達到縣委的領導人。又在《貴州日報》以頭版頭條通欄標題和整版版面全文登載了傳達內容,使黨內、黨外,社會各界全都知道。
必卿和省委的老同志們都把耀邦來貴州提出的形勢判斷、指導思想、工作部署、開發(fā)西南方針和前景……等一系列指示看得很重。認為全省認真貫徹執(zhí)行,必將形成貴州工作的轉折點,預示貴州和西南開發(fā)的新階段。(轉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