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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

2009-06-19 02:08:54郭海燕
長江文藝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公公水果

郭海燕

預(yù)報:

明后天多云,北風(fēng)三到四級

今日秋分,晝夜平分

凌晨四點半的門鈴聲無論如何都很突兀。章成輝愣了一下。再響,他套上睡衣,開門。

是對門的女孩。

“打擾您了,真不好意思!”

“什么事?”四0二號男主人半邊臉對著防盜門縫。

“我有位朋友犯病了,昏迷不醒,能不能——請您妻子幫下忙……”“哦,我離婚了。”章成輝皺眉。他想起來了,四0一號三個女孩搬來那天,護(hù)士前妻來拿兒子的生活費,一個女孩驚天動地叫起來,她踩中銹鐵釘了,前妻麻利抱出藥箱,替她消毒、包扎,還打了破傷風(fēng)針。

“離婚了?”五官清秀的女孩眼睛溜圓,凌晨秋風(fēng)里她刺猬樣縮著,光腳踝?!按?20吧。”章成輝說。“我想,沒大問題吧。嗯,能不能幫我將他弄到床上?他躺在地上,我搬不動……”掃把一樣瘦小的女孩笑容甜甜的。章成輝又皺眉。三個女孩晝伏夜出,常有年齡各異的男人在對門神出鬼沒,他早瞧出她們是干什么的了,他從不招惹她們?!斑€是打120吧。”章成輝覺得不應(yīng)該馬虎,即使真的是個嫖客。

“就搭下手,不可以?”不容置疑的口氣。

衛(wèi)生間門這時開了四分之一,“章成輝!”一個女人的聲音。章成輝又過去和女人說話。片刻,章成輝再扭頭大聲問門外,“昏迷前說話清楚嗎?”“有點口吃?!薄昂斑^頭痛或嘔吐嗎?”“吐了,膽汁都出來了,綠的!”“很可能腦卒中,趕快打120!”

門外女孩還是站著,蹭著光腳踝,不吱聲。對面粉紅燈光,和章成輝家明黃燈光融匯,產(chǎn)生舞臺效果,穿銀色睡衣的女孩此刻像個逼真的蠟人。

章成輝去蠟人家了。

柳卡從衛(wèi)生間出來,藍(lán)毛巾裹濕發(fā)。她拉開章成輝家的衣柜,果然看見兩只藥箱,一大一小摞著。她打開小的,又打開大的,翻出一個眼熟的中成藥盒,公公吃過的那種蛇毒制劑。到底曾是護(hù)士之家呵!柳卡翹起嘴角笑。

柳卡剛跨入對門,章成輝從里間出來了,搖著頭,“真沉!照你說的,沒挪動病人,加高了枕頭,又吐了,還沒醒。”“嘴里嘔吐物清除沒?”柳卡問跟在他后面的女孩。對方看著柳卡手里的藥,“打擾二位了,真是,真是太感謝了!”她的腰活潑扭。柳卡瞅她一眼,再瞅一眼,女孩皮膚誘人,沒戴乳罩,顫動雙乳將貼身睡衣頂?shù)貌话卜郑ㄒ矝]戴乳罩,雙乳也頗不安分。她晃晃藥盒,“這是溶栓藥,缺血性腦卒中的話,必須3小時內(nèi)進(jìn)行溶栓治療,否則致殘率很高。”柳卡腦子里浮現(xiàn)出公公與眾不同的笑臉,左半邊欲笑,右半邊僵著,有時還奇怪抽搐,混濁的雙眼像一幢無人打掃的百年老宅?!耙M快送醫(yī)院!”她提高聲音。

柳卡徑直穿過客廳往里走,不用女孩帶路就到了該去的地方。

大朵木樨花盛開的床單,錦被掀到一邊。男人躺地上,藍(lán)色睡衣敞亂,頭端直仰起,仿佛在觀察天象。地上扔著西服、領(lǐng)帶、胸罩、褲襪,到處是白紙團(tuán),有的沾著嘔吐物。柳卡想跨過去,絆了一下,是只小凳,章成輝一把揪住踉蹌的女人,藥盒脫手了,柳卡敏捷接,毛巾松開了,濕發(fā)披滿臉、脖子,水珠順頰滾落,柳卡擦抹。就在這時,腳下男人好像睜眼了,左眼角亮閃閃,柳卡蹲下來:人仍僵著,那是她發(fā)梢落下的水珠。

柳卡將男人的臉扳過來,左手捏兩頰,右手往微開的嘴里探進(jìn)兩根手指,她的表情如此嚴(yán)肅,一旁女孩愣愣瞅著。柳卡很快從男人嘴里挖出了一團(tuán)東西,散發(fā)酒氣。“水!”女孩端來水。柳卡又要湯匙,她用湯匙碾碎兩粒藥丸,拂進(jìn)杯里,攪拌,喂男人。男人沒配合,藥水從兩邊嘴角漫到脖子上。章成輝過來了,章成輝捏閉男人的鼻子,再捏開男人的嘴,藥水一下一下灌進(jìn)去了,“嘿嘿,我兒子小時候,我就是這樣跟他喂藥的!”兩個女人沒笑。

柳卡最后將床上的錦被拖下來,小心蓋好男人?!按?20!”她吩咐章成輝。

電話是女孩打的。沒有誰愿意出人命。

救護(hù)車呼嘯而至?xí)r,柳卡又在沖澡,還喊章成輝也沖沖。章成輝推開衛(wèi)生間門,“你不怕皮洗爛,我怕呢!”他伸手握一把柳卡的胸。柳卡打落那手,“怎么,這時不習(xí)慣?早干什么去了!”……柳卡有潔癖。毛衣往往只能穿一季,洗褪色洗變形了。愛洗手的習(xí)慣是從卉卉進(jìn)太平間的那個春天開始的,現(xiàn)在,她拿一下梳子,也要洗手。這個習(xí)慣有了后,柳卡的手變得極白、纖薄,細(xì)細(xì)藍(lán)色血管鼓凸像幅清晰精美的水系圖。

門外一陣雜沓。紛亂腳步聲,說話聲,還有鐵器撞擊聲,什么東西碰欄桿上了,最后一切復(fù)歸寂靜。黎明前的寂靜。

柳卡一直豎著耳朵。她用牙齒一下一下嚙咬男人厚實的耳垂。“沒想到你還懂點醫(yī)呢!”男人撫著她圓潤的肩部?!皼]你前妻專業(yè)!”“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病人?”柳卡沒吱聲,半天才說,“我公公發(fā)過這病。就是中風(fēng)?!闭鲁奢x的耳朵被柳卡弄得很癢,他的心也跟著癢了起來,酥起來,身體再次像拉滿了的弓,一翻身,又彈壓住柳卡。

“看見了嗎?對門地上有五只避孕套。” 柳卡喜歡他身上茉莉花香皂味,邊說話邊用舌尖慢慢探嗅,像個貪心孩子。“他媽的!咱們也來五次!”章成輝幾乎嗚咽。柳卡閉目呻吟模樣刺激了章成輝,他很快喘氣如牛。兩人不停歇地進(jìn)行了三次。三次都酣暢淋漓。加上女孩敲門前的兩次,他們的確完成了五次。這是前所未有的。

是沸點!曾經(jīng)的婚姻生活與這次如火如荼相比,簡直是空白,章成輝怎不回腸蕩氣!柳卡也很驚奇。兩人并排躺著,都不愿動,手牽手靜靜享受激動。

柳卡待身心平息,離開男人,去沖洗。沖完澡,她覺得精神恢復(fù)了,不,簡直是精力充沛,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抖擻,仿佛里面充溢著珠穆朗瑪峰無始無終變幻的嵐氣,充溢著鷹隼俯沖的拍翅聲。她像巔峰狀態(tài)的歌手,眾目之下想高歌,想酣舞!幾乎每次都有這樣無比享受的片刻!柳卡立在清晨的窗前,任冷風(fēng)肆意游走,以驅(qū)散體內(nèi)欲決未決、仍奔流不息的奇妙東西。

危險東西。

她的身體驀地打了個冷噤,秋風(fēng)帶來的,這感覺類似幸福灌頂?shù)寞d攣。樓下有人救火樣趕著去上班。柳卡看一下掛鐘,7:15。她摸摸男主人的肩,沒反應(yīng),他已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鼾聲。和往常一樣,柳卡很快穿戴好,貓樣出門。一年兩個月了,除了17號那天,柳卡每月至少來這里一次,每次來,她只呆一夜。

四0一號有人回來。是另一個女孩,夜生活的倦模樣。她叮當(dāng)開門,“謝謝你幫我的姐妹哦!”擦肩而過的柳卡沒回頭,“不謝,應(yīng)該的!”黑風(fēng)衣旋起一股黑風(fēng),打招呼的女孩注目她幾秒。柳卡感覺到了,步子愈不疾不徐。她與女孩隔了一個時代,但不細(xì)瞅,難得看出來,的確她比她們少了青春的炫目,卻也多了一份從容、淡定,這也是吸引章成輝的原因之一。章成輝說過,他最討厭前妻遇到芝麻大點的事像天塌下來一樣……天塌下來,天塌得下來么?一陣笑意從柳卡胸腹冉冉升起,季節(jié)性河流樣,忽大忽小,攪得柳卡的神情古古怪怪。她走幾步停一下,捂住嘴笑,另一只手大幅晃蕩藕紅墨綠顏色錯交的手袋。如此重復(fù)。

一個騎自行車小伙子老跟著她,一股醬煙味,柳卡猜是下班的夜市廚師。再笑時,她沒留意腳下,被水泥墩絆著躥出幾米,小伙子趕緊剎車——柳卡立住了,扁舟越過激流,只是全身扭搐得像根麻花,她仍在笑,大笑,要閉過氣樣。時停時續(xù)的笑聲聽起來像瀕危動物求救。那廚師大概認(rèn)為她喝醉了。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誰知道呢?兩個小時前送進(jìn)醫(yī)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方杰。

十字路口右轉(zhuǎn)前,柳卡先到菜市場買了一副豬肺,一把蔥,外加秋菠菜。

公公最喜歡喝豬肺湯了。柳卡記得與方杰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婆婆在世時,常做蔥花豬肺湯。公公是鞋匠,整日趴在異味四散的鞋山上忙碌,拆釘縫粘?!柏i肺湯吸塵,多喝,多喝點。”婆婆常這樣說。

“你這鞋子要釘掌了?!薄白呗凡黄桨??換雙跟兒?!惫暮檬炙囀沽ㄖ辽俅┝巳甑男右餐旰脽o損。她常將過時仍結(jié)實的鞋子送人,送小區(qū)清潔工,賣燒餅的女人。公公住一樓。柳卡先按門鈴,再敲門,都沒反應(yīng)。她繞到半掩的窗下,里面沉暗,衛(wèi)生間關(guān)著,排氣孔泄出幾道亮。柳卡掏出手機(jī)打座機(jī),屋里響鈴震得窗沿上灰塵簌簌落,沒人接電話。公公行動不便,能去哪里呢?

柳卡又繞回來,敲東墻上的矮木門。婆婆去世后,嫌冷清的公公出租一半房子,做泡菜的李姓夫妻租下了,還在東墻接一間棚屋,當(dāng)廚房,那里整日熱氣騰騰的。一個小男孩給柳卡開門,肥厚的海苔抓在手里,嘴里吧嗒嚼兩下,“媽,柳卡卡來了!”柳卡很好笑,從來的第一天起,他叫她柳卡卡,從不改嘴。屋里一股鹵肉香,還有生腥氣,柳卡屏息喊:“李嫂,生意更紅火了吧!”套“大橋味精”圍裙的女人擦著手出來了,戳一指頭小男孩,“瓜娃子,叫柳阿姨!”她笑臉迎柳卡,“來看方伯呀,他一大早出門了呢。和我死男人一起走的。”“他吃早飯沒?”“吃了吃了。本來想給方伯煎蛋、熬小米粥,他今天起來得早,見我們就著筍絲吃饅頭,很香,一塊兒吃了!”“他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沒說都沒說。我讓死男人照顧他,有我死男人在,沒事!方伯有福哇,瞧你這兒媳多好,打燈籠難找!”真有福的話,就不該中風(fēng)。幾年前,中風(fēng)讓公公吐詞不清,本來話少,現(xiàn)在更難得開口了。公公的病后來又犯過,多了左腿、左臂抖顫癥狀,但他一直不肯搬到兒子那里,要單過。柳卡出主意:讓李嫂給公公做三頓飯,保潔、洗衣,抵房租。這是個好點子,方杰同意了。經(jīng)過實踐,柳卡較滿意這個勤快的鄉(xiāng)下女人,雖然有時七竅通六竅缺點心眼。她送過李嫂兩雙皮鞋,七八成新。

“這些菜擱你家冰箱吧,做豬肺湯,記住多放蔥花。另外,監(jiān)督我公公吃藥,叫他洗澡要快點,人老易暈。”“放心放心!死男人常說娶了你這樣的女人是上輩子架橋修路了……”李嫂的話泡菜水一樣多。小男孩嘎吱嘎吱吃著,忽然奔灶臺,回來時又多一根半尺長的海苔,“妹妹愛吃。”他往柳卡手里塞?!安辉S提妹妹!”李嫂作勢揪耳朵,柳卡攔住了。柳卡很少吃泡菜,她看著青翠的玩意,咬一小口,咸潤,還有青蘋果的微酸,又咬一口,告辭了。

小男孩嘴里的妹妹是卉卉。他還記得她呢,柳卡眼里潮濕……

卉卉,那是個怎樣的孩子??!她喜歡與小男孩在一起玩穿云小火車,貼大頭畫。還能治公公的少語多顫病。公公握起一只拳,晃晃,卉卉就知道爺爺要下跳棋了,馬上搬出棋盤?!安辉S悔——悔棋!”公公的手捉住粉嫩的小指頭?!盃敔敳恢v理,不講理!”卉卉幾乎撲到棋盤上,小胖腿胡踢騰……“是誰在賴皮?。孔屇惆謰寔?,評評理!”公公的話多起來,動作利索起來。一想起這些,柳卡的眼窩就會濕。她掏出面紙,擦抹。

五六歲孩子玩的跳棋,卉卉三歲就會了,柳卡至今想起來都覺得自豪,幸福。公公教會小精靈下跳棋、剪紙、扎風(fēng)車,如果沒有中風(fēng),他會教孫女更多。沒有公公,就沒有卉卉啊……

“生下來吧,我知道你受苦了?!蹦嵌螘r間公公憂心重重,“有了孩子,兔崽子心會收些!”砰!砰!公公拼命錘一只鞋,“叫他晚上來找我!”

“他有三天沒回來了。也不打電話?!绷ǖ椭^,手指在隆起的腹部勾劃。她是來找公公修鞋的,剛買的一雙削價平底軟皮鞋,硌腳。脫鞋時才發(fā)現(xiàn),兩腳后跟血糊糊的。公公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個小瓶子,“擦點藥水!”柳卡吸著氣往傷處抹。她很少對公公吐夫妻嫌隙。

“孩子是無辜的,是你的血脈,也是我孫子。你不讓他姓方都行!”公公給那鞋釘掌,釘?shù)媒Y(jié)結(jié)實實,柳卡懷疑一百年都穿不爛。

她從沒在公公面前流露要打掉孩子的想法。她的心里一直窩著一團(tuán)濕柴燃起的火,青煙無時無刻不嗆熏。藥水刺激的傷處火灼火燎,柳卡低著頭,眼淚終于出來了,一顆一顆,落在鞋上。

公公將肇事的鞋提起來,平舉,瞇眼,幾秒鐘后,他掀開襯底,套在支架上,又剪又拍,最后墊一塊皮子,柳卡再試,舒服了?!爸锌床恢杏玫臇|西!”老鞋匠直搖頭。

“我打電話他也不接,還經(jīng)常關(guān)機(jī)?!?/p>

公公提起另一雙破舊的女鞋,觀察著,他皺紋深布的臉和鞋面沒區(qū)別?!吧聛頉]錯。有什么報應(yīng)我頂著!我做主!這輩子我只認(rèn)你這個兒媳!”他緊咬牙幫,猛搖塌了一半的鞋跟,拔了那廢物。

柳卡是在公公中風(fēng)住院的第三十五天生下的卉卉。

祖孫三代同住一家醫(yī)院,喜慶氣氛席卷一切。入院后沒開過口的公公見到眼珠烏黑的孫女,聲音發(fā)顫:“爺——爺抱!”出院后,他再沒出過攤了。補鞋機(jī)、榔頭、刀片、大小皮件全被堆在陽臺一角。只有卉卉的鞋脫膠了,老鞋匠才會窸窸窣窣翻掛了蜘蛛網(wǎng)的鐵盒,掏一星半點內(nèi)容,細(xì)細(xì)粘上。

他到哪里去了呢?

柳卡的腦子轉(zhuǎn)著公公可能會去的地方,不知不覺,她吃完了那根海苔。

柳卡不想去醫(yī)院看方杰。

她想等醫(yī)院來電話通知她。醫(yī)院若打她的電話,說明方杰醒過來了。走過菜場,柳卡還是給120急救中心的袁大姐打了電話。沒人接。幾分鐘后,嗓門大的袁大姐回電話:凌晨是送來了一個叫方杰的,年紀(jì)輕輕,腦卒中,大概與遺傳有關(guān),幸虧病發(fā)時處理及時……人沒醒過來,目前體征正常,問題不大。

柳卡笑笑,雙臂一垂,手袋一路下滑,她伸一根指頭,勾住。

柳卡與袁大姐結(jié)識很早,在認(rèn)識傅小麗前就相識了。那時袁大姐還在五醫(yī)院當(dāng)婦產(chǎn)科的護(hù)士。傅小麗,是天外來客。她是通過十二個漢字,毛遂自薦到柳卡面前的。

印象中,產(chǎn)生那十二個漢字的秋天極干燥,很久沒下過雨,地上的落葉厚厚一層,腳踏上去的聲音脆得讓你發(fā)虛?;炇彝露颊f要喝野菌鯽魚湯了,敗火。柳卡是在公汽上收到短信的。“我是方杰的女友,想和你談?wù)劇!?/p>

陌生手機(jī)號,沒留姓名。公汽急剎車,一個穿黑夾克的男人撞過來,柳卡拎魚的手回縮,塑料袋還是破了,水柱激射,她一側(cè)身,“水槍”方向變了,柳卡周圍一陣騷動……“對不起、對不起!”她連連晃手機(jī)?!盁o事惹腥!”“霉人!”“晦氣,我操!”有人一句接一句,柳卡裝作沒聽見,她的確沒聽見。

方杰口刁,從不吃凍魚、死魚,“要吃就來鮮的!”他開始嘗鮮了么?女友,女友是什么東西?找我干什么?……柳卡有些發(fā)懵,看不懂那一排字。

她不信當(dāng)年憨樸、臉上掛著汗珠與微笑的踢球男孩已成幻象。

不信自己的世界被傳說中的黃鼠狼悄無聲息叼走。

她的心思曾經(jīng)是那么高妙,黃鼠狼能去么?柳卡是村里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那個讀書讀到遠(yuǎn)方的先行者她喊叔。叔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兒,有時就藏在汗氣里,柳卡對戴眼鏡的叔和叔所在的遠(yuǎn)方無限憧憬……后來,柳卡也上大學(xué)了,也去了遠(yuǎn)方。那里的校園大得能讓人迷路,轉(zhuǎn)暈了,順櫻花樹走,總能到著名的中日友誼路。一到春分,那條路上賞花人絡(luò)繹不絕,柳卡常常想:為什么不種茉莉花呢?櫻花味兒太甜了。

櫻花樹下有個鞋攤。攤主是個瘦高的老頭,風(fēng)吹來,粉紅、雪白的櫻花落他一身,沾在膝頭和烏亮的皮圍墊上,沾在尖嘴鉗上,老頭從不管,不緊不慢披花補鞋……看花閑人總會看看老鞋匠,撞見鞋攤的行人也會抬頭看看滿樹的花。一次,柳卡碰到老頭用鞋墊掃落蕊,攏進(jìn)一只塑料袋。“喲,學(xué)林黛玉呢!”一個熟客打趣,人都走出老遠(yuǎn)了,老頭才應(yīng),“帶回去培培月季。”柳卡抿嘴笑,忽然想起春游時旅游鞋脫膠了,她蹦蹦跳跳回宿舍拿鞋……來來往往,就知道了老頭的兒子也在這所大學(xué)念書。

兒子讀書到哪兒,這鞋攤擺到哪兒,老頭提起兒子時手上動作有著音樂般節(jié)奏。他替柳卡整雨傘骨架,將她牛仔褲上的拉鏈整牢,幫她換旅行包的帶子。誰是他兒子呢?

柳卡是在一個黃昏看見方杰走過來的。方杰才踢完球,結(jié)實的腿肚上有草屑?!罢疹櫳獍??”他撩起襯衣擦汗,笑容明亮?!班?,修涼鞋?!绷ㄟ泼浇艿脑?,“你是——數(shù)學(xué)系的吧?”“對,師兄啊!常來這兒?”“這攤挺好?!绷ㄑ劢菕叩椒浇艿男?,很舊,縫了加固線,腳踝是裸的,紅撲撲。她想起不久前的校園歌手大賽,這個高個男生將王杰的《安妮》唱得全場傾倒,他也是這樣光腳穿皮鞋站在舞臺上的嗎?柳卡不由抿嘴笑?!澳氵M(jìn)校那天,我接的站,你提一只紅色小皮箱……記得嗎?”她的笑讓方杰話很多。老頭遞來修好的鞋,柳卡試穿,“多少錢?”“免費?!薄八俏野郑 币粡埬贻p、坦蕩的臉迎接她驚訝目光。老頭溝壑縱橫的臉上也填滿笑意。

柳卡這才發(fā)現(xiàn)兩張笑臉一個輪廓,像兩方暗通的春水塘。她沒堅持給錢,也沖父子倆笑,一家人一樣。

就這樣,兩人開始交往了。

很快,她知道了他的故事。六歲那年,母親出車禍,住進(jìn)鎮(zhèn)衛(wèi)生所,然后是縣醫(yī)院,那是一段方杰刻骨銘心的日子。父親出攤,他照看母親,端飯打水,叫護(hù)士阿姨換藥打針,給母親唱歌……“我知道我爸辛苦,拼命掙錢給我媽治傷,可我媽最后咽氣時只能拉著——拉著六歲兒子的手!”方杰低首,再抬頭眼圈紅了。柳卡心里直發(fā)酸……十一歲那年,他有了繼母,一個常年病休在家的女人,比父親大八歲。繼母每月的錢剛夠買藥,平時她替人織補,貼補家用。說到繼母方杰眼里泛起暖暖霞光,這個渴望愛的男孩啊!“我爸喜歡京劇,我媽喜歡黃梅戲,我買京劇磁帶回去,我媽不高興了,你猜我怎么擺平?”“再買盤帶子唄!”“我親自唱《天仙配》,我爸拉二胡!”“開演唱會?”“不行嗎?”……柳卡由衷熱愛上這個家庭。

畢業(yè)第二年,兩人順理成章成家了。

柳卡做化驗員,白天常與試管打交道,分析、深究未知物分子式、穩(wěn)定性,下班了,做飯、洗衣、看電視,間或聚會、健身,實在無聊也上網(wǎng)。高興時,方杰干兩樣家務(wù):買菜、洗碗。柳卡對網(wǎng)絡(luò)的無所謂讓方杰心花怒放,沒有球賽看的夜晚他愛霸在電腦前,廢寢忘食。漸漸,陽光燦爛的周末都不出門,像長在網(wǎng)上。柳卡有時奇怪,一個動若脫兔的人真的會靜如處子?

“我和一個網(wǎng)友見面了,你猜是誰?財務(wù)科小呂!那個新來的小屁孩,會點跆拳道,在網(wǎng)上居然收我為徒!”方杰一臉活見鬼。柳卡咯咯笑,“駭客帝國,駭客帝國啊!”“嘿嘿,你整天盯試管,不擔(dān)心自己變成一根冰涼的玻璃管?”“你的意思是再添臺電腦?讓我找個網(wǎng)上帥哥,熱鬧熱鬧?”熱鬧的當(dāng)然是方杰。常常午夜醒來,柳卡上廁所,方杰還在網(wǎng)上,紅光滿面?!坝《扰ⅰ?,柳卡某次瞥見他聊得如火如荼的網(wǎng)友名字,“國內(nèi)的?”“本地原裝!”方杰眉飛色舞,“一個打字員,會跳舞,畫畫,還會唱京?。 薄皢眩〖s好老地方見沒?”方杰愕一下。片刻,電腦關(guān)了。

“傻瓜,你才是真實的!來,印證印證!”摸上床的方杰用唇結(jié)結(jié)實實蓋住柳卡,纏住里面欲逃的舌頭,仿佛下一秒鐘她就會被造物主收走。兩人在一起,方杰喜歡用牙齒,像個美食家樣在她身上樂此不疲,柳卡任他翻來覆去嚙咬、品嘗……她的腦海里裝著許多甜蜜的一瞬。

她不信手中濃鮮的生活之液會被外面瘋狂的雨水稀釋成蒸餾水。

她不信會有其他女人來挑戰(zhàn)自己的與世無爭。

柳卡的鞋里也進(jìn)了水。塑料袋里的水跑了大半,她擰緊漏水的地方,沒料魚尾將另一處也戳穿了,細(xì)細(xì)一線水,全滴進(jìn)自己的鞋襪。柳卡回過神時,一雙腳已冰涼。她回了那條短信:明天下午見。

見面的女孩很年輕,一股淡淡熟悉氣味,茉莉花香。

她叫傅小麗。

柳卡好朋友樣告訴傅小麗那些芬芳的故事。告訴她,那個陽光很好的下午,男孩方杰渾身罩在一種光環(huán)里,手在光環(huán)里冒出層層熱氣,腳在光環(huán)里踢踏金色飛塵,櫻花樹葳蕤在四周,一切,像剛著色的油畫……“你沒見過他最光彩、最青春的時刻!他唱的歌讓所有女同學(xué)流淚,他在足球場上像精力無限的天山野馬,他那時的畫令你血液沸騰全身如輕羽……”柳卡開始說得慢條斯理,后來速度愈來愈快,“這些,我全經(jīng)歷了,我是他黃金歲月的印鑒!我們的愛情是那個時候孕育的鉆石!他這一生中,能與別的女人分享的,是他逐漸褪色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愿意,我留下鉆石,包裝盒——給你!”

傅小麗掏出煙來吸,吸了四支,她飽滿如花的嘴唇如化驗室鮮艷的試劑。柳卡喜歡這樣的試劑,有時會倒出一點來玩,加點氯化鈉,變色了,升點溫,又變色了。柳卡右手一直搭左臂上,指肚撫著羊毛衫,那里面有牙印,方杰兩天前的杰作。

“我有了?!备敌←惓橥甑谒闹熣f。

柳卡喝一口已冷的紅茶,腦子清醒。液體流下后,從喉嚨到胃,慢慢涼起來。

“不信?阿杰那個地方有顆痣,橢圓,發(fā)紅——”傅小麗丟了煙頭,輕蔑地看著煙灰缸,好像那痣就在里面,“對了,你們很久沒在一起了吧?他現(xiàn)在喜歡用帶振動棒的避孕套?!备敌←惡戎戎?,很響。

“你喜歡吧?我老公和我從不用那玩意兒,自家人放心,盡興!他興奮時喜歡咬人呢?!绷ㄟ呎f邊捋袖子,小臂赫然露出一對牙印,“呶,才咬的,他總說要把我吃進(jìn)肚里,這樣走到哪兒都帶著……有時咬急了,我叫他咬別人,他說別人臟,弄得我渾身是傷,夏天從不敢穿無袖裝吊帶裙……他咬你不?”柳卡目光一直沒離開對面的女孩,她看著傅小麗的臉一點點泛白。在咖啡館氤氳的光線里,那白看起來像美術(shù)館里無人光顧的石膏像,也有些像冬天里毫無暖意的白日頭。

“真的懷孕了,要去五醫(yī)院,五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有名,服務(wù)好?!?/p>

傅小麗有些茫然地看著柳卡,仿佛對面是木馬病毒變種,“哦,我就在那里驗的。”

……從咖啡館出來,柳卡直接去五醫(yī)院。

婦產(chǎn)科。

她熟悉那個地方。她也懷孕了。

方杰同時讓兩個女人懷了孕。

柳卡在婦產(chǎn)科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大約一個世紀(jì),慘白的世紀(jì)?!靶∪说男?,美麗的麗——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袁大姐搬來一本值班記錄,她告訴柳卡,傅小麗是在那個患者出奇多的周五下午來檢查的,她記得,因為傅小麗一拿到化驗單就消失了,她說肚子疼,忙得頭暈的醫(yī)生還沒來得及告誡她,她被懷疑宮外孕……

柳卡觸電樣跳起來,蒼白的臉迅速紅潤,像回光返照的病人。

她火急火燎通知傅小麗,趕快做B超。

果然是宮外孕。

須及時手術(shù),越快越好。

傅小麗臉灰了。她出身單親家庭,還有一個靠她貼補讀書的弟弟。方杰正出長差,柳卡陪傅小麗做人流。所有費用都是柳卡一聲不吭出的。傅小麗出了很多血,柳卡守護(hù)著死去活來的年輕女孩,輸液、服藥,擦汗、喂湯,最后,送她回住處。柳卡囑咐司機(jī)一路將車開得很慢,到小區(qū)門口,傅小麗不讓送了,“我去過你家,你家和你一樣溫馨、真實……我們是網(wǎng)上認(rèn)識的,撒了喜柬,舉行網(wǎng)上婚禮,沒意思透了……你真是個好女人!我祝福你!”

方杰歸來,發(fā)現(xiàn)家里變了樣,尤其是臥室。除了天花板、地板、大件家具,幾乎全都陌生。電腦不見了。“新家迎舊人啊,好、好!”他滿臉堆笑,給柳卡帶回了一套漂亮銀飾。他做好了迎接暴風(fēng)驟雨的準(zhǔn)備。柳卡興致勃勃檢閱方杰的禮物,尤其銀手鏈,戴上去不摘了,洗澡時都戴著。她的表現(xiàn)與往常無二,只是保潔異常。地板擦得鏡子樣,還時不時哈氣擦墻上逆光才看得見的可疑污跡。有幾次方杰打算挑開話題,一張嘴,詞句全飛了?!耙?dāng)媽媽了,我來!”他試圖接柳卡手里的拖把,拿不過來……柳卡的沉靜保持到一周之后。

“扣子誰釘?shù)??”柳卡觀察方杰襯衣上的扣子,手工粗劣?!拔覇h?!薄澳阌煤诰€縫白扣子?”“哦,那天我沒找到白線團(tuán)?!薄翱伤褪前拙€縫的!”……

爭吵就這樣開始。

一只潘多拉的盒子,東西越掏越多。

“你和傅小麗還有來往?”“你送她做人流,我總不能畜生樣置之不理吧?”“多動人的網(wǎng)戀——那你娶她回來呀!”“我有老婆!”“真無恥,你以為我喜歡這個封號么?”吵鬧逐漸升級,如同柳卡越來越大的肚子。

柳卡有一次撥通了傅小麗的電話,電話里傳來爽脆的笑聲,“我說了,我不會再纏著你丈夫,可你自己也要爭氣,管住他的腳、收住他的心呀……”柳卡一下子掛了。

五臟六腑在蝕掉。

原來的世界一片片剝落,變得斑駁、丑陋,猙獰起來。

那些倦鳥歸林的溫馨呢?那些使她堅信不疑的芬芳誓言呢?那些照亮生活、塵粒顫動的清晨陽光呢?柳卡每吸一口氣,就覺得胸中多了一百只螞蟻,霉塵四起。

身體多出的重量讓柳卡覺得累贅,讓她生出去掉累贅的念頭。“做掉孩子?好啊,干干凈凈,一拍兩散!”氣惱的方杰玻璃試管樣冷脆。柳卡怔住,怔住的柳卡不由自主將洗衣機(jī)里的東西拎出來,男牛仔褲、男襯衣、男襪,一件一件,濕淋淋拋出窗子,好像是用過的衛(wèi)生巾。方杰抓她的手臂,她甩開,推搡中腿間一熱,血出來了……方杰后來不和她吵,避著她,很晚才回來。有時干脆整夜不回來。

終于幾天不回來。

他住哪里呢?一想到方杰可能睡在傅小麗那里,人流后的女孩那里,柳卡就生不如死,她用枕頭壓自己的肚子,在客廳里跳繩跳出一身汗……公公堅決站在她一邊。只要碰面,方杰就會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有次還動手了,老鞋匠扔出酒杯,方杰躲閃,慢了,額頭見紅,殘酒濺濕墻上并排的兩位婆婆的遺像,公公怒不可遏,抄起飯碗再砸孽子,方杰獵狗樣跑了。

公公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柳卡擔(dān)心起來。在路上問了幾個熟人,有人說在濱豐市場看見他了。

又是濱豐。

這已經(jīng)是柳卡第三次聽說公公在濱豐市場了。那是本地最大的水果批發(fā)市場,想吃水果,說一聲不就行了?柳卡抿抿發(fā)干的唇,想了幾秒,攔的士。

進(jìn)口是賣臍橙的,嗓子冒煙的柳卡撿兩只。濱豐市場有三百多家攤檔。柳卡從A01號尋到A80號,又從C51號轉(zhuǎn)到C97號,到處熙熙攘攘,口音蕪雜,公公身影如太空里難逢的彗星??诳式鉀Q了,可手上殘留著橙汁,柳卡很想洗手。

四周都是人,討價還價的人。還有水果,新鮮或腐敗的水果。沒水,連賣礦泉水的小店都沒看到,柳卡忍著不適。這不適起初像一根小魚刺,她打算吞下,可漸漸,刺變大變粗了,咽不下,吐不出,戳在喉管,戳出血。柳卡終于不能忍受——洗手,洗手!洗手?。 肆骼?,柳卡開始搓手,搓,沒完沒了搓,使勁搓,搓得手指發(fā)熱,發(fā)紅,發(fā)疼,灼人的疼!火辣辣的疼帶來奔襲的記憶——池塘、醫(yī)院、卉卉的臉蛋……千萬根銀針?biāo)查g扎來!

柳卡感覺腦門處的血突突上涌,心跳加快,眼前發(fā)花,她蹲了下來。

“走開走開!牛鬼蛇神!”“你這——女人,好不要臉!”……

好像有公公的聲音。大約隔著五六間店。柳卡站起來。柳卡在濃雜的水果香味里分辨出一絲異味,那股腥膻味。她一激靈。

果然是公公!

被一堆人圍著。公公拄著三條腿鋁杖,那是柳卡不久前買的,很輕,手柄處有圓墊,放下可當(dāng)椅子。他顫巍巍站著,一縷涎水流出口角,在陽光下發(fā)亮,他很慢地抬起手擦。與公公對峙的女人嫌惡地看著。那女人化濃妝,粉厚,酒紅色短發(fā)火苗樣豎起,脖頸處絞一朵黃絲巾扭成的玫瑰色,身材發(fā)胖,如同漂洋過海來的臭榴蓮。

柳卡見過她。在源泰生活廣場見過。

公公怎會和她有糾葛?

“你還、還我的錢!”

“呸!我欠你冥錢!”水果女人拍桌子?!安贿€錢,就莫——莫纏我兒子!”公公用拐杖使勁杵地面,刺耳。水果女人摸出一包瓜子,“你兒子!切,你兒子!我都生不出,你還能生出那型號?”周圍一陣哄笑。柳卡站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

“再纏、纏我兒子,你搬到陰——間,我也跟著,看誰厲害!咳咳!”公公左頰表現(xiàn)出決絕,右頰抽搐著,他大概忘記吃藥了?!皡柡??聽著老不死的,以后再來,我不客氣了!這兒不是養(yǎng)老院,有治安員、經(jīng)警!還有,叫你那賤種也別纏我!另外,耽誤我生意,照賠!”水果女人的瓜子皮四處噴濺。

公公就是沒中風(fēng)也斗不過她。看客們興沖沖打探來龍去脈,有人高聲問:“這老家伙是不是和她有一腿?”……柳卡溜出來。她到對面攤檔撿了一堆蘋果、鴨梨,“零賣嗎?”“蘋果五塊,梨四塊五!”做批發(fā)的女?dāng)傊餍趴陂_河。柳卡痛快掏錢,“對面那個,生意不錯吧,舌頭功夫深!”女?dāng)傊髌沧欤骸八??寡婦!新聞人物呢!瞧見沒,那病老頭是第三次來了,說是跟了她四個地方,不管搬到哪兒,總能找到她,一物降一物,克星!”“老頭找她干嗎?”柳卡遞上口香糖,再借刀削梨,戴金戒指的手接了口香糖,還搬出凳子。事情有眉目了。

兩人前世大概有仇。幾年前,老頭出過一筆錢,請自稱手段通天、在附近擺攤的水果女人趕走他兒子身邊的小狐貍精,他兒子快當(dāng)爸爸了,他要給未來孫子一個安穩(wěn)的家,水果女人不知使了什么招兒,小狐貍精倒是被趕跑了,可這個老狐貍卻從此纏上了他兒子。老頭只好影子樣跟著她,要她遠(yuǎn)離他兒子,還他兒子正常生活……

柳卡不停地吃,她吃下一只梨、兩只蘋果,站起來時,發(fā)覺自己吃得太多了。加上沒消化的橙,胃脹得厲害,柳卡覺得全身都變成了胃,一碰就難受,動哪兒都困難,她的額上出一層細(xì)汗,汗粒濡進(jìn)眼里。她堅持睜眼,要借用女?dāng)傊鞯男l(wèi)生間。

終于能洗手了,柳卡在狹窄簡陋的衛(wèi)生間痛快洗著,反復(fù)洗。衛(wèi)生間掛鏡上有兩張大頭貼,左邊是快樂的女?dāng)傊?,右邊是可愛小女孩。柳卡一抬頭,目光就被右邊的大頭貼粘住。小女孩扎神氣的沖天辮,蝴蝶結(jié)碩大,酒窩尤其可愛,她是在冬天出生的嗎?

卉卉也有這樣的酒渦,很深。

卉卉和雪花一起來到人間。冬天出生的孩子冰雪聰明?;芑芤粴q零八個月時,認(rèn)識十二個國家的國旗,能說出那些拗口的國家和首都的名字。兩歲半時,會看掛鐘了,知道12點、9點、6點、3點的位置,只要發(fā)現(xiàn)指針在熟悉的地方,她就會汽笛樣準(zhǔn)確報時。那個下午,柳卡從源泰生活廣場回來的下午,天陰沉沉的,她木著臉進(jìn)門,將蝦仁、雞蛋等擱冰箱,徑直進(jìn)廚房?;芑茉谕娣e木,早注意到母親的臉色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撲進(jìn)柳卡懷里撒嬌。3點整,卉卉站在落地掛鐘前,摩挲玻璃殼,她沒報時。她悄悄探頭進(jìn)廚房,柳卡坐小凳上,發(fā)愣。說好了3點要去吃麥香雞腿的……卉卉抿抿小嘴,踅回客廳,繼續(xù)蓋房子。房頂有架風(fēng)車,蓋好,拆掉,再蓋??措娨暤臓敔斖嵘嘲l(fā)上打很響的呼嚕,小房子好像都跟著抖,卉卉又探頭進(jìn)廚房。

柳卡還在發(fā)呆??粗鴫悄杷狞S蒜苗在發(fā)呆。那堆蒜苗發(fā)出帶腐味的辛辣氣息。柳卡坐著的小凳壓住了蒜苗,破潰的蔫物很快成了更大的味源,廚房里的辛辣味水紋樣擴(kuò)散,愈來愈盛,愈來愈明晰……它令柳卡無法動彈。柳卡在氣味里散步,在氣味里溯源而上,每一根血管都隨之膨脹、收縮。她怎會忘記這氣味呢?

那個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昏黃路燈的夜晚,腆著大肚子的柳卡剛從奇臟無比的公廁出來,就被方杰堵住了。方杰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蔥蒜味兒,隱著腥膻,像廁所里的味兒。柳卡一見到他,蹙緊眉。

“跟我回去?!?/p>

“你知不知道,我剛才上廁所,一腳踏空,差點栽進(jìn)坑道了,坑里好惡心,有蛆!密麻麻蠕動的蛆!”

“我和傅小麗斷了?!?/p>

“知道為什么會踩空嗎?肚子太重了,步幅變小了,低頭時只看見大肚子!”

“我們以后不必為那個女人吵了,她和我沒關(guān)系了。結(jié)束,徹底結(jié)束了!”

“太重了,我想我背不起……不想背了,我不能再背了,等到真的掉進(jìn)糞坑那一天——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柳卡咯咯笑起來,她用手撩著垂下的發(fā),臉燙得很。

“我要是再和傅小麗在一起,出門汽車撞!我的孩子也活不過10歲!”方杰突然很大聲,從未有過的決絕。

路燈下眾影迷離,方杰的手小心環(huán)在柳卡后腰上,兩人的影子此時看起來是一個,古怪的一個。柳卡仔細(xì)分辨著球樣的圓肚究竟長在誰的身上。她嗅著方杰身上一陣陣蔥蒜味兒,捂住鼻子。他不知在哪里解決的晚飯。

柳卡仍在笑,帶出酒氣,她是從“康定酒吧”出來的。

“相信我!”方杰鄭重補一句。

臉頰發(fā)熱的柳卡歪頭看方杰,大腦里一束明亮的光讓關(guān)鍵處纖毫畢現(xiàn)。方杰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從蒜瓣里剝出的,如此強(qiáng)烈、真實,同幾小時前翻天覆地的爭吵一樣。

僅為了一根頭發(fā)。黃頭發(fā)。柳卡發(fā)現(xiàn)那根不長不短的卷發(fā)時,方杰正在看報?!斑@是誰的?”方杰沒理她。柳卡瞟一眼他手中的報紙——“你是我最美的夢”,本地極受歡迎的情感故事欄目。“是昨晚長出來的吧?”柳卡拍掉報紙。方杰惱怒地抬頭,他的臉色很難看。柳卡上前一步,踩在報紙上,踩在“你是我最美的夢”上,方杰盯著她的腳,看得出他極力壓抑。柳卡再上一步,凸起的肚子碰翻了水杯,熱氣騰騰的水泄向方杰的膝蓋。“他媽的,懷孕就了不起???!”

柳卡摔門而出。

肚里的小東西不滿地在動,柳卡摸摸。“諸神附身,你才能誕生!”她的心和啤酒一樣澀。就在默默飲酒的時候,就在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孩挽著男友手臂離座的瞬間,柳卡下了決心要做輕身術(shù),她繃不住了。

柳卡喝了不少酒,肆無忌憚。出來后走了兩站路,上了三次廁所。

“我們好好過,生兒育女,從此好好過。你要是不信,我現(xiàn)在就站那兒!”方杰扭身奔向馬路中間,烈士樣。一輛大卡車風(fēng)馳電掣而來?!盎貋?!給我回來!”柳卡聲音變了調(diào)。

那晚,他們說了很多的話,知心話。兩人試著解開一個一個的疙瘩,有多久沒有這樣真誠相對了?有多久塵封了心扉?殘留酒意的柳卡覺得像做夢。

……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背后響起稚氣的歌聲。柳卡慢慢回頭,卉卉站在門口,晃著沖天辮賣力唱,手里還捧一杯水,熱氣裊裊。“誰叫你動熱水器的!”

卉卉被斷喝嚇得一哆嗦,玻璃杯落地,摔兩半。小女孩縮兩步,怯怯看著母親。燙著了?柳卡心提起來,迅速從女兒的手脧到腳上,還好。她撫撫胸,卉卉,我的小卉卉……她將女兒一把攬在懷里。這些響動驚醒了公公,粗沉的聲音比人先到:“卉——卉沒事吧?”

“沒事沒事,碎了一個杯子。”柳卡淡淡的。

別的東西也碎了。

柳卡去源泰生活廣場買褲子,褲管長了,她上三樓絞邊,順便在附近逛,逛到內(nèi)衣區(qū)。文胸、丁字褲、收腹褲、腰封……“黑色不錯——”耳朵竟飄進(jìn)男人的聲音,柳卡倏地抬頭,隔著幾排繽紛的內(nèi)衣,她看見了眼熟的結(jié)實的背。

是方杰。方杰與一個年齡不小的胖女人站一起。女人拎一件黑色文胸,張揚地在胸前比劃,“大了點嘛。”“我看合適……”夾公文包的方杰捻蕾絲邊,他們的臀部旁若無人地挨著。柳卡嗅到了一縷異味,腥膻,從兩人的方向傳來的,像狐臭。方杰沒這毛病,是那女人的。

方杰和一個有狐臭的女人在一起!

他寧愿和一個狐臭女人攪在一起!

柳卡和丈夫隔著女兒睡覺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兩人為公公中風(fēng)的事吵一架后,誰也不愿將熟睡后的卉卉抱到小床上,一天天冷戰(zhàn)著。方杰又有了其他的女人!

所有內(nèi)衣都變成了臉,兩張女人的臉,文胸全是傅小麗,內(nèi)褲都是狐臭女人!

欺騙。這個世界,這些內(nèi)衣,這些豐乳肥臀的塑膠模特,還有促銷員殷勤的笑臉,全是欺騙。最危險的時候,柳卡身子不停地發(fā)抖,滿腦子想的都是你死我活,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柳卡的包里有一把折疊水果刀,她想使這把刀,用在誰的身上都行,她全身蓄滿了力氣,沒有風(fēng),前額的頭發(fā)卻飄起來了,擦著眼皮,她想卸掉這股力。滿額青春痘的促銷員取下一件橙色提臀褲,對這位眼神發(fā)呆的顧客滔滔不絕推介,她一點也沒意識到可能發(fā)生的危險。

柳卡的手滑進(jìn)包里。她已握住水果刀柄,很緊。指頭同時觸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一盒彩泥。

卉卉還在公公那里。她答應(yīng)給女兒買大盒的彩泥,還答應(yīng)3點前去接她,去吃麥香雞腿。柳卡扶著廣告牌上一個一個的俊男靚女,挪到無人光顧的樓道。那股力仍在體內(nèi)燃燒,可它們不在腿上,因為腿在不停地抖,發(fā)軟,那股力在腰部以上泛濫,洶涌,奔騰,欲破膚而出。柳卡最后抬起手,“咣”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又一個耳光,兩耳光過去,那股力削弱了,腿也漸漸不抖,她挺住了,就那樣生生挺住了!在幽暗處,在人群之外,兩顆很大的淚珠長時間噙在柳卡的眼眶里,沒出來……

柳卡木木地回到公公那里。

16點半了。柳卡邊收拾卉卉的玩具邊交代公公:“源泰生活廣場有人做推銷,說麝香止痛膏對關(guān)節(jié)痛有特效,我買了兩盒,放床頭柜了。另外買了雙保暖鞋,在衣柜大屜子里?!?/p>

“就、就在這兒吃晚——晚飯?”

柳卡搖頭,“方杰說要回家吃飯呢。我叫李嫂給你燜紅油蝦仁?!?/p>

晚飯方杰當(dāng)然沒回來。

21:00,柳卡給方杰撥電話,沒人接。撥第三遍接了?!翱偣緳z查組來了,我在接待,有事?”“卉卉不肯睡覺?!绷▽⒃捦策f給女兒。懷抱布娃娃的卉卉奶聲奶氣:“爸爸,我要小靴子,給娃娃穿!”“爸爸,你回來陪我玩?!薄安?,你現(xiàn)在就回家嘛!……壞爸爸!”卉卉哇哇大哭起來。她不是愛哭的孩子,可一旦哭起來麥香雞腿都哄不住,她要哭啞小嗓子?;芑苓吙捱叧蚰赣H,分辨出母親的眼里也有東西在閃,她驀地住嘴了,再過幾秒,竟對柳卡甜甜地笑。這個小玩意啊!

半小時后,方杰回家?;芑懿挥嬊跋拥匾肋^去,父女倆玩起老鷹抓小雞。瘋出汗了,卉卉要吃冰淇淋。“乖,人家關(guān)門了,明天買!”卉卉一言不發(fā),揪布娃娃的耳朵,那耳朵潮乎乎的,還有她殘留的淚?!昂茫ィ瑤闳?!”方杰抱起女兒。父女倆興盡而歸。22:30過了,柳卡問吃過冰淇淋沒,卉卉興奮得脖子都紅彤彤的,“吃了,還坐了呼啦啦——飛機(jī)!”

是街心公園的大轉(zhuǎn)盤。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卉卉有了不同尋常的習(xí)慣,喜歡晚上8點至10點纏方杰逛街,換了別人不行,柳卡也不行,不去就耍賴,涕淚滂沱……方杰心疼女兒,只要不出差,陪她去,漸漸,也習(xí)慣了。父女倆去陶吧玩泥,逛夜市,流連街頭,聽閑人吹拉彈唱。偶爾方杰會露一手,高歌《五星紅旗》、《金魚和木魚》。卉卉跟著大人們鼓掌,她也表演,小手放背后,一口氣報出二十多個國家的國名、首都,贏得滿堂彩。

柳卡后來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卉卉這孩子如何有了夜逛這不同尋常的習(xí)慣,她的基因里究竟復(fù)制了自己哪些部分?

事實上,方杰還是重視這個家的。公司組織節(jié)日游藝活動,他總是攜妻帶女,卉卉很爭氣,每次都 帶回獎品、贊譽,三口之家以前年年當(dāng)選“五好文明家庭”。出差了,他從不忘給女兒帶禮物,玩具、衣物、糖果,有次還帶回了一只刺猬。當(dāng)然,他也順便給女兒的媽媽捎頂軟帽,帶枚戒指什么的。

女兒是環(huán)繞兩座山峰的溪流。柳卡每每將女兒摟在懷里時,就有月光照進(jìn)心里,就擁有了踏實與寧靜。有時她懷疑自己:當(dāng)初怎么會有放棄這個小生命的念頭呢?一想起這,她就不寒而栗,更緊地?fù)ё×诵∪藘?。那圓挺的下巴,是她的;可愛的酒窩,是她的;薄翹的嘴唇,也是她的……女兒是她結(jié)出的果子呵,是她到現(xiàn)在為止發(fā)掘的最純粹、醇釅的快樂之源,是她和一個男人自此無法割舍的證據(jù)。

可真的無法割舍嗎?午夜夢回,柳卡考慮過離婚。離婚了,她沒有丈夫,女兒失去完整的家,一掛殘損蛛網(wǎng),經(jīng)風(fēng)沐雨,傷痕滿目……每每想到這些,柳卡會失眠,像條蹦上岸的魚,不由自主團(tuán)緊身子,許久以來,不讓方杰碰的身子。

柳卡無法忍受方杰身上的那股異味,入侵者的味兒。她試過兩次。在狀態(tài)漸佳時,她就嗅到了那股氣味兒,腥膻味,從方杰嘴里、胸前散發(fā)出來。她屏息,努力不讓它成為障礙,丈夫發(fā)熱的身體纏住她……但她終于無法堅持,松勁了,她敵不過那味兒,潰退下來,全線潰退。她的身子在陌生氣味里慢慢變涼,她感覺自己在一個鋼筋水泥的森林里漫步,沒有花草,樹木皆化石,她直挺挺躺著,像具尸體。柳卡對肉體的工作僅剩下概念,她無法承受熟悉的身體領(lǐng)著入侵者的氣息對她壓制、掘進(jìn),她將他的身體推下來,方杰向來不勉強(qiáng)她,甚至詫異都很少流露,他翻一個身,帶著那股腥膻氣很快入睡。

柳卡拒了幾次后,漸漸地方杰也不大主動了,兩人上了床就睡,好像都深深疲乏,累倒夢里。柳卡有一次對同事說,同床異夢不是行為,確實是夢,同事張著嘴看了她半晌。

但女兒不是夢。女兒是真實的,是方杰帶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

柳卡只知道散發(fā)腥膻氣的女人是做水果生意的,卻不知道原來就在濱豐市場。

柳卡在女?dāng)傊鞅曝频男l(wèi)生間里呆了足足半小時。她不知道,那些梨、蘋果,是如何吃下的,雙手實在臟膩。衛(wèi)生間根本不通風(fēng),肚里的水果全造反,柳卡忍不住嘔吐起來,使勁嘔。

她腹部空了,現(xiàn)在,胸腔里也是空空的。

柳卡再次站在圍觀者中時,有些麻木。她寂寂看著。

柳卡看到水果女人的指頭幾乎戳到公公臉上,公公左腿、左臂發(fā)瘧疾樣抖,肘上的一粒飯粘子抖下來了,“不要——臉的女人!”

“臉?要不要我和那賤種再表演一次?”大概卡牙了,水果女人響亮咂嘴,掏牙簽。“演一次,再演一次嘛!”有人起哄?!皼]廉恥!男人就是被這樣的貨色拉下水的!”一個女人憤憤。“那我不客氣了,下次拉你男人啰!”水果女人甩了牙簽。人群一陣哄笑。一個扛蛇皮袋的小伙子擠進(jìn)來,水果女人歪歪下巴,小伙子咚地卸貨,公公趔趄一下,幾乎栽倒,水果女人嘎嘎笑,驗貨。周圍嘴巴不閑,議論紛紛?!爱?dāng)場捉奸了,當(dāng)場!”“按在老頭床上,男的女的赤條條!要不然,他會氣成這模樣?”“老家伙也是的,看動物世界嘛,哈哈!”……柳卡灌了一耳朵。

原來,方杰和水果女人偷情,偷到了自己父親的床上。

原來,公公目睹了那活景。

出攤后,老鞋匠發(fā)現(xiàn)顧客的鞋落家里了,回頭去拿……“你對得起你媳婦?”老鞋匠雙腳釘在臥室門邊。“這還不是為了愛護(hù)她?她都快生了!”“我讓你搞破鞋!”公公手里的物什砸向嬉皮笑臉的方杰,方杰躲了,擊中水果女人的臉,是只尖頭女靴。

原來,公公中風(fēng)由此而起。

公公中風(fēng)時,柳卡就在他身邊。離預(yù)產(chǎn)期只剩一個月了,柳卡買了排骨,本打算回家燉,半途折去公公那里。意外發(fā)現(xiàn)公公在家,喝酒,就著一盤冷豆角?!鞍?,這么早收攤了?我給您炒熱菜?!惫珱]應(yīng)聲,只顧埋頭喝酒。柳卡是在切香腸時聽到“咕咚”一聲響的。她拿著刀出來,公公不見了,不在客廳椅子上,倒地上了?!鞍?!爸!你怎么了?”柳卡彎腰扶,她的大肚子妨礙了動作。柳卡吃力地將公公往床上拽,一步一步。墻角椅子絆了一下,柳卡俯身護(hù)肚子,腰撞到床頭柜了——她咝咝吸涼氣。公公的床凌亂,枕頭耷拉在床沿上,床單皺巴得像李嫂揉的腌菜,還有股腥氣。柳卡展被子,給公公蓋上。

公公的酒味很濃。柳卡絞熱毛巾,擦他的臉、手。也許他想起了婆婆,喝多酒,嗆胃了,躺一會就會好……但公公的臉色愈來愈青,雙手握得鐵緊,雞爪樣,他的鼻息忽弱忽強(qiáng),柳卡喂水,水從公公嘴角溢出。她害怕起來了,給方杰打電話。辦公室沒人接。手機(jī)關(guān)機(jī)。再撥,關(guān)機(jī)。關(guān)機(jī)。

還是關(guān)機(jī)。

柳卡捧著手機(jī)喃喃:“你的父親!這可是你的父親!”她從臥室走到客廳,又從客廳走到臥室。還不到下班時間,左鄰右舍無人。柳卡又去瞧公公,公公仍然一副苦大仇深樣子,頭發(fā)亂蓬蓬。柳卡撥了120。

120醫(yī)生一進(jìn)門,從公公嘴里摳出一塊半指長的豆角,他嚴(yán)厲責(zé)怪柳卡一點常識都沒有,人明明中風(fēng)了還亂搬亂喂水,自己大著肚子也不注意,三條命捏手里這么隨便……柳卡很委屈,臉上汗淚交加。公公從急診室推出來,方杰匆匆趕到。柳卡沒問他到哪里去了,也沒問他為什么關(guān)手機(jī)。她沒心情問,撞過的腰還在隱隱作痛,她剛服了藥,保胎藥。忐忑中,柳卡見到了公公古怪的后遺癥表情……

柳卡覺得都是她的錯,如果不亂搬亂喂水,如果及時打120,公公會完全康復(fù),會像以前一樣精神抖擻出攤,在鞋山上敲敲打打。

卉卉出生了,卉卉幫母親消散那些愧憾。公公一抱起卉卉,就樂不可支,病魔都擋不住老人從頭發(fā)絲泛到腳趾的舒泰,這使柳卡雙重感動——為公公,也為天使般的孩子。還在坐月子,柳卡就翻看關(guān)于腦卒中的書,醫(yī)生告誡過這病有復(fù)發(fā)性,她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她甚至去護(hù)校旁聽了幾堂課。一年后,公公果然第二次發(fā)病,洗澡時犯的。這次,胸有成竹的柳卡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公公留院觀察三天就出來了?!皇撬龥]料到,有一天,她學(xué)的知識會用在方杰身上。

“你就不怕報——應(yīng)?破壞我兒子的家庭,傷了我好、好兒媳,下輩子當(dāng)螞蟻噢,千踏萬碾!”公公拐杖杵得咚咚響。

“喲,公公疼兒媳呢!我呸!賤種偷人,賤種找的媳婦難保不偷人,說不定偷大人!”

公公嘴唇直打顫:“我、我兒媳是太陽,光茫四射紅太陽,你這陰溝嘴不配提她!”

……公公還那樣維護(hù)自己,維護(hù)兒媳的尊嚴(yán)。一瞬間,柳卡一陣羞愧。

人群里,柳卡被一種蛻皮般的熱辣占領(lǐng)——為自己剛離開章成輝,為和他在一起時的激烈、癲狂。

柳卡和章成輝好上了。

那個中午,章成輝給她打電話,約她吃晚飯,柳卡沉吟著,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告訴她,是他的生日,沒人陪他過生日,聲音落寞得像個荒蕪女人。柳卡答應(yīng)了。柳卡下班后買了一只精美的打火機(jī)。見到禮物,章成輝兩眼泛光:“很久以前收過生日禮物,后來,越過越孤單了……”吃完飯,去商場。章成輝徑直奔箱包專柜,挑了一只肩包,問柳卡好不好看?!安皇且I煙嗎?”柳卡盯著一只藕紅、墨綠顏色交錯的手袋,她很久沒注目過那樣繽紛的色彩了。章成輝指指手袋,服務(wù)員拿過來,“先生好眼光,剛到的新貨,羊皮?!绷ǚ鴺?biāo)簽,“打折嗎?”“新貨不打折?!笨词执牧]注意服務(wù)員麻利開了票。章成輝將手袋送柳卡,柳卡不接?!敖裉焓悄氵^生日,不是我。”“來而不往非禮也?!闭鲁奢x堅持?!岸Y下于人,必有求之?!绷ㄒ徽f完,就后悔,她看見章成輝的笑變成了很有內(nèi)容、很豐富的那種。章成輝邀請她去感受他的單身生活。章成輝這么說時,臉色酡紅的柳卡想回家,喝了酒,腦袋沉。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頭,柳卡一扭頭,手拿下去了,“對不起,喝多了!”章成輝訕訕的,“不過放心,到我家,酒肯定醒了,放心!”章成輝的臉在路燈下散發(fā)出成熟男人惑人的光。

柳卡跟著章成輝來到了天苑小區(qū)D座九號。

“我打一個電話?!睕]人接電話,方杰不在家。柳卡沒接著打手機(jī)。方杰當(dāng)然是在外面。

為什么我就不能在外面呢?柳卡的心跳微微加快,握在新手袋上的手指也琴鍵般跳著??諝庵袀鱽硪还蓺馕?,一股令柳卡不由自主想閉上雙目的氣味,那氣味里有腥膻,那腥膻氣味迅速淹沒她。

章成輝的手再次搭上她肩頭時,柳卡沒作反應(yīng)。

章成輝進(jìn)入她的身體時,柳卡也沒作很大反應(yīng)。

柳卡午夜回家。屋里空寂得像墳?zāi)?,方杰還沒回來。

次日上午,她去公公那里。柳卡站在肢體顫抖不已的老人面前,忽然有了一陣莫明其妙的快感,癢癢的,她的身體發(fā)熱,喉嚨瞬間變干——這種感覺不潔,仿佛隱秘部位貼了一劑膏藥,但這是一劑怎樣的膏藥啊!竟有如此奇異的力量,它使柳卡在公公面前興奮得手足無措,簡直手舞足蹈!

她干脆放任了它,她在新的感受里脫胎換骨,一點點蛻掉過去的皮。

從那一天起,柳卡和公公說話的音調(diào)都高了不少,含著一種被放大的秘密的歡快,這種變化讓有些耳背的公公很受用。

柳卡和方杰的生活奇異地平靜下來了。兩人親人樣和睦相處,不再過問彼此的私生活。深秋某天,小雨,柳卡忽然接到丈夫電話,“我晚上有事,回不來了。被子薄,夜里你加床毯子?!薄班拧D阋膊灰獩_冷水澡!”柳卡在電話里聽到了一聲很輕的女人咳嗽。掛了電話,她悠悠地吸煙,吸完,給章成輝撥電話。章成輝很快冒雨過來了,捧著一束花。

愛與不愛,有什么不一樣。愛與不愛,又能怎樣?……

柳卡有一次遇到了傅小麗。傅小麗在挑耳墜,柳卡碰落她的傘,“對不起!”兩人四目相對。傅小麗愣了幾秒,啟齒一笑,又專心看耳墜了。傅小麗還是那樣靚麗,光鮮,嘴唇飽滿如花,她身邊站著一個高大小伙子,小伙子攬她腰。傅小麗身上有種巧克力的甜香,化驗員柳卡精細(xì)鑒析,那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消失了,消失了,她換了另一種香水。

消失的將永不再來。

卉卉離開后,柳卡戀上了煙。原來煙才是不舍不棄的良侶,一味慢補的藥。如今,柳卡更愿意無所事事地陷在煙霧里。將手一遍一遍地洗凈,洗得發(fā)白,然后干凈地、靜靜地吸煙。愛方杰,或者愛章成輝?——她不探究這些問題,她連恨都已漸漸模糊。一些東西就這樣結(jié)了繭。

現(xiàn)在,這繭被公公和水果女人撕破了。

繭里剛成形的蛹,如此奇形怪狀、孱弱。

圍觀者越來越多,柳卡覺得氣悶,擠出來了。

她抓著章成輝送的手袋,手心出汗,癢,臟癢,鉆心。她掏紙擦,使勁擦,擦不掉。柳卡先是甩手,然后發(fā)狠般搓捻,掌心皮膚漸漸繃緊,發(fā)麻,這麻讓她緊張。她不要麻木,她拼命搓,不顧一切搓著,掌心破皮了,終于有感覺了,火辣辣。有幾個人回頭看她,柳卡兀自搓捻,火燒火燎中。她又看到了卉卉的臉,安靜的小臉,白得那樣不真實——心里像掛一個小槌,沒完沒了墜,往下墜,永遠(yuǎn),柳卡又想吐,她再次蹲下,手袋啪地落地。

蹲下的柳卡看見了章成輝。

風(fēng)度翩翩的章成輝就站在對面。他也發(fā)現(xiàn)她了,長風(fēng)衣旋落,乍開的蓮樣,章成輝雙目一亮。

丹桂飄香,柳卡單位破天荒組織旅游。去云南,八天。柳卡有些猶豫,她當(dāng)然想去,可卉卉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很少離開母親,孩子怎么辦?方杰極力支持她去,柳卡就去了。

回來,家里除了臟亂,一切,正常。當(dāng)晚,柳卡開始大掃除。消毒液、清潔劑、清水,一遍遍拖地、擦墻、抹桌椅,掀下能掀的一切,包括小掛袋,扔進(jìn)洗衣機(jī)。方杰翻來覆去按電視遙控器,最終扒下衣物,再扒下卉卉的,交給改天換地的主婦。

陽臺上掛滿濕漉漉的衣物,如重兵布陣。柳卡元帥樣站在光潔一新的客廳,窗臺上的84消毒水氣味仍濃,雙目被刺得轉(zhuǎn)淚花,柳卡還是嗅到了氣味——那股腥膻氣。

令她無法釋懷、阻礙呼吸的幽靈。

柳卡不允許那氣味侵犯到自己的領(lǐng)地。

不知道為什么,那氣味專門跟她作對。它會從方杰身上感染其他物什,它會從窗簾、沙發(fā)、煙灰缸包括洗臉毛巾上散發(fā)出來……水果上她都能嗅到,尤其是方杰買回的水果。葡萄去皮了,芒果剝凈,還能咀嚼出那氣息。她懷疑自己過敏,像只負(fù)荷過重、無法蹦跳的袋鼠——那還是袋鼠么?

柳卡反復(fù)想過,水果怎么會沾那種味兒呢?桃里,香蕉里,西瓜里,柚子里……除非那女人是賣水果的。

水果女人。

她又嗅到了。好像是從——臥室方向來的,柳卡抽著鼻子進(jìn)臥室,方杰鼾聲大作,他和卉卉逛街回來就睡了。凝神,那氣味又沒了。柳卡下意識地拎起方杰的褲子,外科醫(yī)生般麻利剝下褲帶,一根手指勾到陽臺,按進(jìn)消毒水里。

對于這股腥膻氣,柳卡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獵人。

那次,她陪領(lǐng)導(dǎo)吃飯,桌上擺著鮮香財魚火鍋,她卻嗅到另外的氣味,和魚無關(guān)的腥味。源泰生活廣場嗅到的氣味。那氣息愈來愈真切,清晰,柳卡胃里翻騰,她實在坐不住,更吃不下了,她借口去洗手間。柳卡循著氣味來到樓上包間,愛琴海廳。她將門推開一條縫。一個穿墨綠套裙的女人捧著話筒在唱歌。是她,柳卡在源泰生活廣場見過的女人。水果女人。水果女人對著脖領(lǐng)敞開的男人唱得聲情并茂,那是身心松弛的方杰。屋里還坐著兩男兩女。方杰面對柳卡,卻沒發(fā)現(xiàn)她,他的注意力不在門上,他的注意力在唱歌的女人身上,他手在腿上打拍子,目光能濺出火星。他脖子上繞著另一團(tuán)火,女人的紅絲巾。柳卡手機(jī)響了。方杰回過神,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有點慌張?!拔以跇窍拢燥?,哦,有領(lǐng)導(dǎo)……”柳卡很不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仿佛理屈詞窮。方杰笑了,方杰瀟灑地摘掉絲巾,像摘掉一根老黃瓜。他介紹柳卡,“我老婆,呵呵,化驗專家。”再介紹水果女人,“水果供應(yīng)商,梅老板!”水果女人面無表情地看柳卡,柳卡點點頭。

柳卡回到自己的包間,再沒吃一口菜,她的臉泛白。這使酒興正酣的領(lǐng)導(dǎo)沒向她發(fā)難。和方杰說話時,柳卡清晰地看見他耳后的口紅印,那印子大概也有氣味……想到氣味,想到她日夜與之對抗的氣味,治標(biāo)不治本的氣味,柳卡突然想發(fā)怒,想掀掉桌子!往每個人臉上潑酒!砸爛一切!柳卡在座位上紋絲不動,臉上始終有笑意,禮貌、蒼白的笑意。驀的,她站起身,敬酒,56度白酒,干一杯,下一位,又干一杯……她嗆咳著,突如其來的豪爽舉座皆驚,“真人!真人才不露相?。 薄ㄒ央p頰緋紅,她說不出話來,喉嚨深處、更深處,烈焰無聲。

柳卡聽說過心理學(xué)名詞:移情,也聽說過移魂大法,武俠劇里的。

向死而生,她扎進(jìn)了服裝生意。

好友南下,柳卡赴告別宴。宴席上,好友委托一幫同學(xué)照應(yīng)門面,“轉(zhuǎn)讓啟事貼出去了,跳樓價?。 睂④姸堑哪型瑢W(xué)咂嘴,“你那是旺鋪,若非才買車,我就要了!”旁邊的女同學(xué)也來勁兒,“可不是,我想開服裝店,穿衣打扮先領(lǐng)風(fēng)騷,還賺零花錢!就是太耗神了,老公不愿配合,我一個巴掌拍不響!”如同電光火石,柳卡動起了腦子……她盤算著接下門面,解決朋友急難也解決自己急難。

久旱逢甘霖的興奮澆她一身!柳卡盤算的是童裝,精品童裝。她想代理兩個品牌,一家廣州的,一家上海的。她考察過,行情不錯。方杰不大支持,“生意不好做,你一個生手……”“這么說,咱爸一生下來就是鞋匠?”方杰直搖頭,但他拗不過她。柳卡的思路很清晰:這個城市品牌童裝店極少,競爭壓力小,經(jīng)營好的話肯定賺錢;最重要的是,她能大大方方排滿自己的時間表了,卉卉交給方杰,全職爸爸的可支配時間將無限壓縮。想到這點,柳卡總?cè)滩蛔⌒?。還有,開了這個店,說不定將來能促使女兒做個服裝設(shè)計師呢,這可是個好職業(yè)……柳卡憧憬著,全身心被一種新的東西灌注,仿佛仲春的池塘,波光熠熠。

這項投資不小。柳卡動用了全部流動資產(chǎn),盤算下來,還差五萬周轉(zhuǎn)。她沒讓方杰出面借錢,自己馬不停蹄找親友湊了三萬,還差兩萬。這兩萬讓柳卡傷透了腦筋。柳卡找過兩個同學(xué),一個在銀行上班,一個賣氣焊機(jī)。銀行同學(xué)說錢倒是拿得出,只是正打算買某理財產(chǎn)品,柳卡訥訥地保證付高息,說好拿錢那天,她興沖沖上門,銀行同學(xué)一家人去新馬泰旅游了。賣氣焊機(jī)的的同學(xué)起始答應(yīng)得也很好,最后一次通電話時才說,“我先給你一批氣焊機(jī),你以后按七折還我本錢就行了,別人都是八折……”

那段時間柳卡翻來覆去睡不著,做夢都想著兩萬塊錢。南下好友急等用錢呢,她牙齒都上火了,左頰腫得像饅頭。此時方杰倒很配合,積極辦理工商稅務(wù)登記,物色店員,購工作服,定制招牌。兩人話題也多了,成本、促銷、管理……他甚至請過一次假,陪柳卡去廣州看貨。

柳卡就是這時候認(rèn)識章成輝的。章成輝也有店鋪,三個服裝店三個鞋店,其中一個和柳卡的店面一條街上。章成輝有一批舊貨架要處理,柳卡買了,價格公道,雙方爽快,互留好感。后來禮尚往來,喝了兩次茶。也許是因為他身上的茉莉花香,也許是因為都喜歡黃昏細(xì)雨,兩人交淺言深?!坝欣щy找我哦?!毖例X很白的章成輝像個警察樣承諾,柳卡開心笑,黃昏里像綻開的紅蓮。病急亂投醫(yī),柳卡期期艾艾向章成輝開口借錢?!拔艺f過有困難找我嘛。那鋪面真的不錯,以前我也動過心思,你挺有眼光的……哦,兩萬夠么?”“夠了夠了?!绷ú铧c被熱茶燙著,她已領(lǐng)略他的爽快,但還是意外?!板X我也不白借。說好了,哪天你不想做,要原價轉(zhuǎn)讓我!”“一言為定!”對這個遙遙無期的約定,柳卡不以為然,更覺好笑。

“我也是從小店面做起來的,第一年是投資期,慢慢來……”章成輝信心百倍鼓勵柳卡,表示有困難仍可隨時找他。柳卡真誠感謝,感謝這個善于讓資產(chǎn)增值的熱情男人。

錢湊齊了,方杰鐵了心支持。生活的節(jié)奏提速。三歲的卉卉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懂事,她上幼兒園了,很少纏早出晚歸的母親,她纏天天接送的父親。家里忽然被一股繩擰緊,每一刻都像在掐秒表。

柳卡覺得生活的陽光重新移到頭頂。工作和店面讓她殫精竭慮,她幾乎忘了也沒有時間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牽心揪肺的疙瘩。事實上,自接手店面,柳卡已很久沒遭遇那個如影隨形追著她的氣味幽靈了。生活原來可以重塑。

柳卡和章成輝站在小山樣的香蕉前說話。

甜膩的水果氣息蟲子樣爬進(jìn)鼻子。

章成輝說家里的水果沒了,“昨晚你吃彌猴桃挺誘人——”他舔嘴唇。他已挑好了幾只大蜜柚,邀柳卡去嘗,柳卡回絕?!拔疫€有事。對了,我要考職稱了,以后,我們見面的機(jī)會會很少?!彼f話時對著香蕉山,目光冷冷的,與幾小時前判若兩人。章成輝迷惑地看她,他的手本來緊貼她的臂,現(xiàn)在,松開了?!澳俏胰市,也給兒子送點水果。回來打電話給你??!”章成輝的兒子在鄰近的H市一所著名的重點高中,他每月開車去看一次。柳卡目送他離開。

柳卡又回到了原來的攤道。她擔(dān)心公公再次中風(fēng),她不愿意看到方杰父子同時躺進(jìn)醫(yī)院。

她急急地往人群里擠,踩到一只腳。公公放下了拐杖圓墊,坐著,雙手拄膝,像個落魄而不失尊嚴(yán)的將軍?!耙簧眚}味!”他的聲音比剛才清晰、有力,混濁的眼睛此刻炯炯放光。

“你兒子不就喜歡這味兒?”“那是兔崽子感、感冒了,鼻塞,在你那兒排毒!”公公呸地吐一口痰,臂、腿不抖了?!肮?,排毒?我倒見識過你那兔崽子見不得人的毒瘤吶,那才叫毒……”

柳卡終于弄清楚了,水果女人是如何“趕”走傅小麗的。

偷腥的貓聞不得腥,她用腥。方杰公司需一批水果發(fā)福利,水果女人獲悉商訊,上躥下跳,專車請經(jīng)理助理方杰到省城看球賽、唱卡拉OK,順便要來MSN、QQ號。她的精明、火熱讓方杰新鮮,兩人網(wǎng)上網(wǎng)下熱火朝天,她一舉兩得,生意促成,也與方杰搭上了。怎樣摧毀他與傅小麗的網(wǎng)戀呢?水果女人不缺黃鼠狼腦子。她花錢請一個大學(xué)生當(dāng)侄子,領(lǐng)著侄子找方杰安排實習(xí)。不久,方杰的辦公電腦癱瘓,侄子熱情解圍,電腦正常了。但第二天,傅小麗發(fā)給情人的寫真照,赫然出現(xiàn)在某熱門網(wǎng)站……接下來幾天,春光外泄的照片讓網(wǎng)頁點擊率暴漲,急火攻心的方杰向傅小麗解釋,結(jié)果愈描愈黑。傅小麗一氣之下將方杰寫的四封情書全文曬網(wǎng)……這就是本地沸沸揚揚的“艷照門”。柳卡向來對網(wǎng)事漫不經(jīng)心,一直蒙在鼓里,但情書的事她知道。

情書上了晚報。標(biāo)題:你是我最美的夢。那個晚上,方杰宣布與傅小麗完結(jié)的晚上,柳卡讀過那張報紙。那天從外面回來,柳卡累了,方杰去洗澡,她看電視,遙控器躺地上,吵架時扔的。柳卡撿遙控器順便撿起報紙,被自己踩過的報紙。“婚姻的球場上,球不見了,或者說它擱在球門里,慢慢腐爛……”“你是我夢想的那粒球!……你讓我重新奔跑!讓我激情燃燒!”球迷的情事,難怪吵架時方杰看得那么上心!次日上班,有同事議論該文,柳卡還發(fā)表了高見,“女人是球么?被男人踢來踢去的足球?狗屁!”

事實上,一直到現(xiàn)在柳卡都認(rèn)為傅小麗是個較單純的女孩,貼在網(wǎng)上的情書沒公開方杰任何真實信息,只公開了他網(wǎng)名:加州牛仔。柳卡的名字全用L代替,也許是編輯處理的。即使是這樣,仍影響到了方杰的前程,公司有人知道加州牛仔的真名,于是領(lǐng)導(dǎo)找年輕有為、生活作風(fēng)有待改進(jìn)的牛仔談話……方杰的級別就是這樣被擱置下來的。

“作孽喲,吞老人的錢,還害——害我兒子!沒天良!”

“老不死的你會不會算賬?你知不知道那賤種在我這兒吃了多少羊肉大補火鍋?抽了多少煙?還不算老娘陪他!”

“賤肉賤煙賤火鍋賤骨頭!”公公節(jié)奏鏗鏘。水果女人的瓜子嗑完了,張著兩手,一時失語,顯出氣短來。公公佝僂的腰此刻挺直,身體好像穩(wěn)定下來了,柳卡稍稍放心。

她總算弄明白了那股腥膻味的起源。

水果女人在新疆待過幾年,她的亡夫是有名的屠夫,宰了無數(shù)只羊,她喜歡吃羊雜,更學(xué)會了做羊肉,尤其是羊肉火鍋,挖空心思做,羊肉味和她本來濃重的體氣融合一體:土腥膻辣,天長日久滲進(jìn)了筋脈、骨頭——方杰就在這獨特的體息里沉迷。

“我的火鍋賤?你兒子淹死在里面都愿意!”

“那我也淹死在里面嘛!”有人高聲應(yīng)。水果女人翻白眼,“你有幾斤幾兩?”“不管幾斤幾兩,一鍋煮!”……

方杰當(dāng)然沒有淹死在里面,他在里面游泳?!捌G照門”后,方杰上門算賬,水果女人一副隨他處置的姿態(tài),“來啊,吃了我都行!”她下廚做羊肉火鍋。精選的羊肉切得肥厚均勻,她放了很多調(diào)料,每放一樣嘴里都響亮報出來,她最后放入的是一根羊鞭,水果女人爆豆樣報出“羊鞭”二字,怒容猶在的方杰歪歪嘴。廚房異香撲鼻,那香氣里包含奮不顧身的熱烈、奪人心肺的誘惑,方杰不禁吞口水。水果女人拿酒,牛欄山二鍋頭,那一言難盡的香啊更豐綿、意味無窮了。她擺好碗筷。方杰終于坐下來,動了一下筷子,這一動,一發(fā)不可收。水果女人不停勸酒,古怪、帶甜味的酒,方杰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吃了一塊又一塊肉,如同在球場上痛快地灌進(jìn)一個又一個的球,到最后,他忘了來找水果女人的目的。酒足飯飽的方杰全身燥熱,眼珠紅了,身上呼呼起火,他覺得踩在云朵里……同樣全身火熱的水果女人攙他進(jìn)臥室。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無數(shù)次。只要方杰說“女強(qiáng)盜”,水果女人就興致陡漲,“吃了我呀——”她眼波蕩出蜜來。

“我家少去,老婆是搞化驗的,鼻子太靈。我爸白天出攤……”方杰當(dāng)然選擇老鞋匠的床,他們在那里不只做過一次。他笑話水果女人是一頭羊,母羊,滿身膻味地、不停地向他賠罪?!澳闶欠N羊、種豬!”水果女人反擊。

“哼哼,你的錢不就是靠配——配種賺的?”公公愈來愈言辭犀利。

柳卡唇邊不由浮起笑。的確,水果女人依賴方杰做了不少水果生意。她是生意人,總要求方杰介紹身邊的朋友,尤其是工會、辦公室工作的朋友。和這些人混熟后,她的水果生意細(xì)水長流,隔三岔五就會有進(jìn)賬。方杰從來不抽其中的油水,水果女人當(dāng)然樂意為他做羊肉火鍋,每次都會使渾身解數(shù),嘗試新調(diào)料、新口味,熱氣騰騰的火鍋永遠(yuǎn)濃香誘人,每次方杰一嗅到,就食欲大增,情緒高昂,酒足飯飽,兩人激情高漲。

“我瞎了眼,找騷女人辦事!”公公直直地指著水果女人?!袄蠔|西,算你有點眼光,那小騷貨我不是趕跑了嗎?”水果女人又拿來一包瓜子,噗噗吐?!安粡奈覂鹤由磉呑摺⒆唛_,我天天坐這兒,抽你賤筋!”

“老不死的!你那爛坯啃野草去了!誰還和他在一起?”水果女人像扭彎的鋼筋,身子擰過來。撇著的嘴角沾滿瓜子皮、唾沫星,那一瞬,極丑陋。原來方杰在找小姐,是對她索然無味了,柳卡很想笑。方杰畢竟有幾分書生氣,他終于厭煩了水果女人對水果生意、金錢的無休止渴望,他開始找讓他省心的小姐、三陪女了,羊肉火鍋都留不住他。

羊肉火鍋,羊肉火鍋,柳卡不由念出聲,她的聲音里有一種歡快?!叭巳庋蛉猓粯拥娜?!”有人接上,大肆笑。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就好了。

如果柳卡此時上前,領(lǐng)著公公回家,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

即使有章成輝。即使方杰躺在醫(yī)院。

事情不是如此結(jié)束的。

柳卡耳朵忽然收到一個讓她窒息的消息:“那爛坯啃野草不說,把自己女兒都搭進(jìn)去了!”

“說啥?你說啥?”公公慢慢站起來,臂、腿又開始抖了,連同他的聲音,“我的孫、孫女怎么了?”

“那賤種的女兒,你孫女,是他鬼混的時候掉下水的,你不知道?”

柳卡呆在原地。

她的手上爬了一千只螞蟻,一千只螞蟻都迷了路……卉卉,我的親親,你為什么不肯回家?你再也不要媽媽了嗎?……寶貝,我的寶貝,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你在天上,就躲在那朵烏云后面……

“出事那天,我兒子還、還和誰——在一起?”公公臉色變白,稀疏的眉毛跳起一種奇怪的舞?!耙粋€賤×!他和一個賣×的在一起!沒那個騷貨,你孫女現(xiàn)在還在笑呢!”

“你咋知道?”深秋的陽光有氣無力地打在塑料天棚上,打在各色水果上,打在人群中倚拐杖的老人的手背上,顯出力量,它清晰印出密而大的老人斑,難看的老人斑,還有根根暴突的青筋?!澳菭€坯欠我一筆生意吶,他竟然當(dāng)著賤×的面叫我滾!我看見那小鬼了,穿紅裙子是吧?她吵著回家,賤×哄她說去釣魚,釣完魚回家,小鬼不睬她,朝她吐唾沫,賤×就揪她的耳朵,使勁揪,揪青了,你孫女一路都在哭呢,好慘……活該!”

哭聲喇叭樣扯起??蘼曮@天動地。

是看熱鬧的女人的孩子,女人塞一支棒棒糖給他,哭聲止了。柳卡盯著棒棒糖,卉卉也喜歡吃,喔喔糖。“那女的叫——叫啥?住哪兒?”公公嗓眼像有一口飯,哽著。

水果女人忽然住嘴了,一粒一粒往口里拋瓜子?!伴|女,你告訴我吧!我都快進(jìn)土了,讓我死、死也明白,那是我的乖孫女啊,才上幼——兒園!”老鞋匠哽咽了。水果女人把眼睛轉(zhuǎn)向蛇皮袋,仿佛蛇皮袋在開花,引蝶?!澳闶遣皇恰X?”“你要多、多少?”公公拄著拐杖一步步挪到水果女人面前。柳卡跟著,機(jī)械地跟著。

水果女人終于正眼瞧老鞋匠了,她拉拉脖頸處的絲巾玫瑰,撇嘴:“喲,我成好人了?一口價,三千!”“我沒錢了,閨女,我的病一直是兒媳婦在照、照管,我早該死了,一直拖、拖累他們……你就不能積積德——行善?”水果女人別過頭?!拔铱偛荒苷覂合眿D要吧?她再經(jīng)不起——打擊了。我養(yǎng)了個什么孽、孽種哦!閨女,你當(dāng)一回菩薩吧,當(dāng)活、活菩薩,我替孫女謝謝你……”公公的聲音滿是哀求,他的腿站不住了,身子趴在拐杖上。柳卡眼淚滾出來,冰涼。

“兩千五,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了!”水果女人頰上脂粉像鐵板反光。

老鞋匠最后低下頭,他和拐杖一起慢慢矮了下來,矮下來,他對著水果女人顫巍巍跪下了,白發(fā)在秋風(fēng)中舞動。他落下的拐杖緊挨著柳卡的腳。

“咋能這樣?”“過分了,太過分了!”“要不得!再不說要折壽的!”……周圍聲音龐雜,那一刻,梨、橙、桔、柚、香蕉都像在說話。更多人往里擠。

僵持了十來分鐘,水果女人終于繃不住。水果女人開了口:“求人就裝可憐!以后離姑奶奶遠(yuǎn)遠(yuǎn)的,買水果也不要上我這兒來!賤×姓王,聽說搬到天苑小區(qū)了,三個賤×住一起……”

柳卡出一身冷汗。

虛浮的陽光像個無邊無際笑話,柳卡在陽光下哆嗦了一下。一陣風(fēng)呼地刮走廢紙,柳卡發(fā)現(xiàn)自己聞不到水果女人的腥膻味了,她擠在下風(fēng)頭,就在水果女人旁邊。滿世界的水果香味好像也全消匿了。

4月17號,卉卉離開的日子。

那個上午,柳卡本來有空。店子上正軌了,開始盈利,柳卡不需要每天去。近來,她觀察山區(qū)來的店員紅桃,她總將“歡迎光臨”說成“歡迎光?!?,“灰”念成“堆”,正值周末,可以教教紅桃的普通話了?!皨寢?,我們?nèi)タ刺一ê貌缓茫俊被芑苷驹陂T口,小手揉著眼睛。“喲,知道春游了!媽媽要去店里,爸爸帶你玩,乖!”方杰還躺在床上,背后墊著枕頭,若有所思。生活的節(jié)奏漸漸穩(wěn)定了,他好像又恢復(fù)老樣子了,總心不在焉。

在柳卡的調(diào)教下,紅桃的普通話很有進(jìn)步。顧客進(jìn)來了,紅桃熱情迎上去,柳卡閑著,去翻貨單。就在這時,她接到電話。

那個使春天寂靜的電話。

“卉卉、卉卉……”柳卡剛聽到四個字,帶著顫音的四個字,嘴里的口香糖滑進(jìn)肚。她沒哭。

一直沒哭。仿佛一哭,死亡就成為現(xiàn)實。

她不要事實。

柳卡的臉像塊青幽幽的鋼板,方杰不敢和她說話,誰都不敢輕易和她說話。好像她一開口,就垮壩,就洪濤沒頂……她不吃飯,光喝水,四天。她那樣冷靜,只做一件事,洗手,一遍遍洗,然后發(fā)呆。沒瘦,但整個人輕飄飄的。方杰接來父親,從醫(yī)院接出的。得知卉卉夭折,老人被一口痰嗆住,住進(jìn)醫(yī)院……公公顫巍巍拍兒媳的肩膀:“哭吧,你哭!你這樣子,卉卉、卉卉會哭啊——”如運動員聽到發(fā)令槍響,柳卡開始啜泣了,很小的聲音,從嗓子眼里艱難分泌,分泌,漸漸,聲音愈來愈大,放開了,她嚎啕著,嘶鳴著,嘯唳著,撕心裂肺……

柳卡一直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卉卉。

那個上午她有空,卉卉要看桃花,為什么就不陪女兒去呢?卉卉要和母親待在一起,冥冥中她知道那一天危險,她要牽住母親的手,……柳卡不停洗手,洗,手洗得慘白,掉下薄薄皮塊,她毫無知覺,我害死了女兒,害死女兒,卉卉,卉卉……

“卉卉走得安靜?!狈浇苷f。

柳卡無數(shù)次想象方杰描述的場景。那是一口偏僻魚塘,方杰釣起魚了,卉卉興奮得大叫,要用紅裙兜魚……方杰哄她,讓她自己釣,釣上來了獎芭比娃娃。三歲多的孩子怎會靜坐著呢?但卉卉乖,不吵不鬧,老釣客樣,她的餌總是被貪嘴魚兒咬光,方杰很好笑,女兒冒汗了,一頭汗,方杰去對面小賣部買水?;貋?,只見魚竿,不見人了。“我拿百元鈔買水,店主去換零錢,我等了五分鐘,五分鐘!”方杰說時表情慘痛……他沿魚塘找了兩圈,腿直發(fā)軟,魚塘右側(cè)是竹林,一只狗從竹林鉆出來,巫師樣看他,難道卉卉進(jìn)竹林玩了?……終于,淌著冷汗的方杰發(fā)現(xiàn)了水面上的紅絲帶,女兒辮子上的絲帶,他撲通一聲撲進(jìn)魚塘。

卉卉沒有了。

柳卡每天兢兢業(yè)業(yè)上班,下班后去店里,生活像回到從前——被解套的懵懵懂懂的從前。除了睡覺,柳卡不愛待在家里。方杰也一樣。方杰的公司面臨非常時期:大發(fā)展或大倒退,決策層日夜尋找戰(zhàn)略發(fā)展伙伴,他常常陪著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們南下北上考察,一出去十天半月,有時人走幾天才打招呼。兩人終于成了自由自在的游俠。

童裝生意一路看好。柳卡獎勤罰懶,表現(xiàn)好的店員休息天數(shù)從每月四天增加到六天,大家工作起來更賣力了,都覺得柳卡是個好老板。

柳卡與章成輝有了親密關(guān)系后,覺得生活中多了一樣?xùn)|西:一塊玻璃,有色玻璃。茶色?——插在她和這個世界之間。那些狂暴的烈日、風(fēng)雨,從此與她有了1厘米的距離。

她在1厘米后觀望。

有時欣賞。

光光的,滑滑的,可觸可感,1厘米。

柳卡前后經(jīng)營了三年店面,最終懶心無肺,賣掉。她在生意最紅火的時期賣給了章成輝,原價。其時這個地段一直看漲,漲得很快,章成輝主動加一萬,柳卡不要,“價早說好了,我不喜歡變。”店員紅桃被章成輝一并接收,她能準(zhǔn)確說“歡迎光臨”了。章成輝仍賣童裝,增加三個品牌,還花大價錢換上更新奇眩目的霓虹燈,門前多了滑梯、電玩車,店名沿用老的,開張就賺。柳卡此時恍然,章成輝真是個地道的商人,他投資有方,總賺不賠是應(yīng)該的。

這些已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切都被水果女人掀到了另一面。一副一目了然的牌被翻到反面。反面是另一副牌——奇形怪狀、銹跡斑斑、寒氣森森……

章成輝帶來的茶色玻璃被擊得粉碎,它是如此不堪一擊啊!

柳卡呆立著。

失去了1厘米間距。直面臺風(fēng)。巨浪滔天。

面前是無法繞過的噩夢般的窨井:卉卉是如何落水的?

方杰不會說出來。他只會對柳卡說,很小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醫(yī)院里看著母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一個人守著至親慢慢死去……他不會說出女兒的最后一刻。他在抹掉那一刻。

他在那一刻干什么了?柳卡一直以來忽略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方杰想去釣魚?他不是一個享受寧靜的人,而釣魚是一項如此需要耐心的活動,她從沒問過他。

地僻人稀的農(nóng)家樂魚塘,多么適合如火如荼的情事!

孩子!孩子怎么就落水了?

公公顯得很急,比柳卡急,人在抖,拐杖好像也在抖,他就那樣不顧一切抖著,在水果女人的攤前扯心扯肺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爸,您怎樣了?”柳卡忍不住說。公公很慢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睛很紅,眼角有黏稠分泌物,混濁的淚水在里面蠕動、攪和,“叫、叫車,去天苑小——區(qū)。”

公公沒問她怎么也在這里。

柳卡攔了一輛的士,扶公公坐前排,自己坐后面。一路無言。車?yán)锪魈手评诘摹抖∠慊ā罚盎▋嚎菸臅r候,畫面定格的時候,多么嬌嫩的花,卻躲不過風(fēng)吹雨打……”車?yán)锵耖_滿了憂傷的花,花叢里有一個巨大氣球,里面的人被氣球無處不在地擠壓?!跋然丶野桑丶页运??!边@句話在柳卡心里起碼盤旋了五次,沒吐出來。公公再沒咳嗽,四十分鐘車程竟那樣安靜?!爸苯尤ヌ煸沸^(qū)?”司機(jī)問得奇怪?!笆牵 绷ǘ⒅哪X袋答。年輕司機(jī)沒染頭發(fā),后腦勺不平整,小時候沒睡平整,他的母親不稱職啊。柳卡盯著他鼓突的后腦勺,驀的,粗短發(fā)叢里冒出黑乎乎的東西,蛇樣直擊而來。柳卡一驚,雙肩后縮,再小心翼翼瞧——沒有,什么也沒有,眼花了。眼花的柳卡看窗外。一晃而過的街道上,她看見了李嫂。小男孩跟后面,邊走邊啃著什么,他看見了柳卡,他似乎在喊“柳卡卡”,柳卡朝他笑。李嫂大概是給男人送午飯,目不斜視地走,她要是看見自己,肯定會拍著大腿:“我說方伯沒事吧!我那死男人說了,你們一家媳賢父慈,羨人!……”柳卡想象著,胃里又一陣翻涌,她捂住嘴,頭重重靠回椅背,吃進(jìn)的水果果然有問題,好像還有點暈車,她阻止了吐的沖動。

終于到天苑小區(qū)了。

老鞋匠不要柳卡攙扶,自己下車。

沒費多大工夫就打聽出三個年輕女孩合租的房子:D座九號四0一室。章成輝的鄰居。

章成輝不在家,他去看兒子了。柳卡仍懷著一種惴惴、緊張的情緒,陪公公上樓。她攙扶的手臂和老人一起抖著,公公呼哧呼哧喘粗氣,帶痰響的粗氣,一步不歇,柳卡覺得那粗氣是自己發(fā)出的。

早上和柳卡打招呼的女孩在,她滿不在乎開門,看見柳卡,燦然一笑。

“4月17日,200×年4月17日,你和方、方杰在一起么?”公公劈頭蓋腦問,邊問邊咳嗽,那痰咯著老吐不出來?!安徽J(rèn)識!方杰是誰?”女孩吊著手袋,濃妝,要出門的樣子?!芭叮覀兿氪蚵犎??!绷ǖ穆曇糨p飄。

公公咽下了未咯出的痰,臉色有些發(fā)綠,柳卡沒見過的綠?!熬褪翘臁斐晒咀鍪碌姆浇?,我兒子方、方杰?!薄拔覀冋J(rèn)識的人太多了,”女孩紫藍(lán)的眼睛朝著柳卡,“我們從不打聽別人上班的地方,包括真名,你就說他長什么樣兒吧,年齡、身高、五官特征……”

“就是昨晚抬出去的那個!”柳卡脫口而出。

“他?老朋友,我們?nèi)忝枚颊J(rèn)識……不過,那個時候嘛——那個時候蘭姐和他最好,常一起出去玩保齡球、釣魚什么的,噢,蘭姐說昨晚多虧有你,不然要出事兒……”

公公回頭看著兒媳,“你認(rèn)、認(rèn)識她們?”他還沒咂摸出“抬出去”的意思,也許沒聽清。柳卡僵在那里。她不知道怎么吐出了那么一句……站在門口的三個人像三顆螺釘,女孩將鑰匙甩得嘩啦響,還吃吃笑:“我們不認(rèn)識,不過我認(rèn)識她的男朋友,住對門嘛?!?/p>

四0二號門突然開了。

章成輝極不真實地冒出來。他肩扛紙箱,和一股茉莉花香皂味兒一起。看見柳卡,章成輝一愣,迅即笑容飽綻,“噯!咋不進(jìn)——”他注意到柳卡攙著的老人,住嘴,點頭。

公公的臉突然抽搐,一邊嘴角擠向鼻子,另一邊嘴角吐出串串白泡,他的右手無聲無息地松開了拐杖,左手仍留在柳卡的小臂上,身子則像濕透的土墻,柳卡沒拉住,公公垮塌了,無可挽回地倒在四0一號門口。

“打120!”章成輝放下箱子,全是水果的箱子,給兒子的水果。

“別慌,你家有藥!”柳卡顯得鎮(zhèn)靜。

她去拿藥。

還是兩只藥箱摞著。像上次一樣,她打開上面小的,仔細(xì)翻找,沒有,再打開下面大的,看到了,那個紫色藥盒。還剩兩顆藥丸。柳卡小心取藥丸,有股氣味,沖鼻,像硫化物,柳卡一陣惡心……她的手不舒服起來了,藥味滲入皮膚了——得先洗手,馬上洗,柳卡捻著指頭,進(jìn)衛(wèi)生間。水嘩嘩地響,嘩嘩嘩,全世界都變成了一個大水池,嘩嘩嘩,承接不可遏止沒完沒了地噴涌,嘩嘩嘩,嘩嘩嘩……柳卡眼看著兩顆藥丸被水流帶走,落進(jìn)水池,往出水孔跑,她虛弱地伸手?jǐn)r,沒攔住。褐色藥丸眨眼不見了。

水一直嘩嘩流著,柳卡在洗手。老鞋匠面色由綠變青,由青變紅,潮紅,最后像被一塊紅布死死罩住,他混濁的眼睛溢出淚,他一直堅持著,在四0一號門口堅持。

120來了。

但晚了,老鞋匠沒挨過去。臨終前,床前站著柳卡。老人定定看她,看著,他已說不出話,什么也沒說。他就那樣張著嘴,齲齒嚴(yán)重、不堪卒看的嘴……戴口罩的護(hù)工推遺體,刨紅薯樣扒老人緊摳床架的手指,柳卡過來了,柳卡親自處理,她將公公的手指一根根小心拿下,像拿足赤的金條,其中一根發(fā)出“叭”的輕響,她愣一下,腦子里頓時櫻花漫舞……她依稀記起,太甜的櫻花下有個鞋攤,攤主是個瘦高的老頭,風(fēng)吹來,粉紅、雪白櫻花落他一身。

方杰一直沒清醒過來,喪事一切從簡。

五天后,柳卡終于接到袁大姐的電話。袁大姐說方杰有意識了,居然報出了她的電話號碼,他可以回家慢慢調(diào)養(yǎng)了……“你丈夫嗎?”袁大姐最后猶疑問。“是的。我沒說過?”電話里的袁大姐頓一下,接著說,方杰暫時落下了輕微面癱,比如說,他笑時,他的臉看起來是牽強(qiáng)的,一邊在笑,另一邊毫無表情。和你公公情況有些類似。柳卡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前夫姓章嗎?”

“姓阮,怎么了?”

“沒怎么。只是突然想起。”

放下電話,柳卡扭頭看窗外,窗外沒有一絲風(fēng),五層樓高的香樟不動聲色地站著,枝葉像畫上去的,悄寂。而四面八方的蟲鳴更真實,此刻正一陣趕一陣,如霧升潮漲,漸至氣勢磅礴,淹沒、沖決一切……柳卡點一支煙,吸了半截,又想吐,她伏到水池前,努力半天,卻什么也沒嘔出來。抬頭時她一激靈,難道——懷孕了?

責(zé)任編輯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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