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安
是母親送我去讀大學(xué)的。她沒有出過門,卻依然逞強:“有啥難,我曾經(jīng)一個人走五十多里去逛廟會呢!”那是母親走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也是她最值得驕傲的一次出游,盡管她只字不提回來的時候怎樣迷了路,天快亮了才摸索著回到家,見到等在門口的我,一下子抱過我就哭了起來。當(dāng)時是我努力裝成大人安慰她,她才抹掉眼淚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蹦且荒?,我12歲。卻開始懂得,原來不是所有的母親都那么堅強。她們的眼淚,一半是為生活而流。另一半,則給了那個膽怯羞澀、渴望依靠的自己。
但還是上路了。盡管大部分的包都要由我來提,瘦弱的母親拎了兩個包就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坐上火車后,母親已經(jīng)很疲憊。才44歲的她精力明顯不濟,自從幾年前父親去世后,常年的操勞已經(jīng)將她原本虛弱的身體迅速擊垮。她依然努力地在我面前表現(xiàn)著自己的頑強和能干,搶著洗衣做飯,搶著做一切她認(rèn)為勞累但能體現(xiàn)她價值的家務(wù)。就像現(xiàn)在,她堅持不睡,要看著我們的幾個大包,而且堅持說:“有媽在,兒子你放心睡就是,我熬兩個晚上都行呢!”看著她一臉的疲倦和眼睛里的血絲,我只好騙她說:“開學(xué)后還要測試英語聽力。我再看會兒書。媽,你先睡,我們輪流看著。”她這才相信了,頭歪到一邊去,片刻,便起了輕微的鼾聲。
母親這一覺睡了5個小時,醒來后看見窗外微明的天,立刻滿臉愧疚和不安。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孩子,媽是不是真的越老越不中用了,怎么就睡得那么沉呢!”我遞給她一杯熱水,安慰她:“晚上記性就是好呢,學(xué)了很多東西,不愁考試了?!彼@才稍稍松了口氣。
10個小時后,我們被人群裹挾著,走出了上?;疖囌尽W(xué)校門口幸好有老鄉(xiāng)來接,才免去了我因為環(huán)境陌生、還要帶著母親四處奔跑的勞苦。終于安頓好了,母親突然小聲地說:“咱請人家吃頓飯吧,讓這些孩子幫這么多忙,多不好意思啊?!边@句話剛剛說完,幾個老鄉(xiāng)便不由分說地拉我們?nèi)W(xué)校的餐館吃飯,并且說,你母親今天就是代表咱們大家的媽來的,無論如何,媽媽來了,咱做兒子的,都得好好表現(xiàn)一番。
這是母親第一次和這么多“有學(xué)問”的人同桌吃飯,盡管有兒子在身邊陪著,她還是局促不安。有一次,因為緊張,連筷子都弄掉了。我看得出。這頓飯她并沒有吃飽。我們說話時她就安靜地聽,我們讓她多吃菜,她則慌亂地不知該把筷子往哪個盤子里伸。而我卻是在事后才想起。為什么自己就沒有像她帶我走親訪友時那樣,在她的碗里高高地堆滿她喜歡吃的菜呢?
母親當(dāng)然是不同意住旅館的,她總覺得錢花在自己身上永遠(yuǎn)都是浪費,只有兒子吃了喝了用了才有價值。我無法說服她住旅店,便只好讓她鋪了涼席,抱了毛毯,像許多家長那樣,在學(xué)校的廣場上湊合了一宿。
第二天母親便堅持著讓我送她去車站,我特意打了電話讓鄰居在那邊接站,一直到火車快開了,我才下來。從窗戶里看見母親,頭發(fā)蓬亂、灰白,眼睛紅紅的。車啟動了。我看見她別過臉去,不再看我。瘦削的脊背那么孤單。我突然間難過起來,然后瘋了似的跑到車廂門口,對著要關(guān)門的乘務(wù)員大喊:“15號車廂靠門口第一個座位上的老人。麻煩您幫忙照顧,她沒有出過門的?!笨匆姵藙?wù)員淡淡地點頭。我又拼命地高聲喊:“我是她——兒——子——”
這句話一說出口,淚就跟著流了下來。
兩個月后,我打電話回去,絮絮叨叨地給她講大學(xué)里的趣事,她認(rèn)真地聽著,到最后才突然插話:“孩子,媽坐火車去看你吧。”我聽了立刻就批評她:“那怎么行,你一個人,我怎么放心?”“可是,孩子,媽真的想你了……”
母親哭出聲來的時候。我才明白,母親已經(jīng)完全像個孩子。她知道陪兒子出行,帶給他的只會是麻煩;她知道坐火車去看兒子,或許會讓他擔(dān)憂一路;她知道她的到來。或許會讓兒子在同學(xué)面前感到尷尬;她知道兒子已經(jīng)是個大人,可以不需要她就能自由地飛翔??墒撬廊幌胍o他帶去這些煩惱,只是因為,一日日老去的她,對他的依戀是那樣深。
而這樣的依戀,什么時候,歲月就從我手中接過,轉(zhuǎn)交給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