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1973年生,河北沙河人。原生態(tài)散文寫作理念提出者、概括者和實踐者之一。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首屆“QQ作家杯”散文類特別獎等。著有散文長卷《匈奴帝國:刀鋒上蒼狼》(甘肅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從沙漠開始的道路》、《我們周圍的秘密》及詩歌集《西域之詩》、合著《原生態(tài)散文十三家》(百花文藝出版社)等。現(xiàn)居額濟納。主持《散文中國》系列書籍。
石階的巷道一直向上,盡頭長著一排椿樹。樹下是茅廁,對面是紅石砌壘的屋脊。初春時節(jié),尚未生芽的樹枝,在風(fēng)中,把雨跡斑斑的青石房頂比劃得支離破碎。這座房屋的創(chuàng)造者是我們的曾爺爺,或者還要再上一輩。它生成和佇立的時間橫跨二十世紀,又與我們一起走到今天。
大致是1988年,父母親蓋了新房子,搬離了奶奶為他們修蓋的房屋,到另外一處生活;隨后,爺爺奶奶也搬出了曾奶奶年久失修的房屋。時間的本質(zhì)是滄桑,滄桑之后是腐朽和消失。很多年過去了,那座房子蛛網(wǎng)遍布,不受驚擾的塵土填滿了寂靜的空間。從那時候開始,它就成為了我們家的倉庫,除了偶爾“放”和“取”東西,余下的時間里,一把鐵鎖和兩扇日漸腐朽的木板門,切斷了它與人世生活之間的所有關(guān)聯(lián)。
作為這房子最后的主人,從離世那一天算起,曾奶奶在人世渾然不見的時間,距今已有四十年了,她那具曾經(jīng)的肉身,在深深的地下,骨肉成泥,然而我仍舊記起她——三歲或五歲那年初春的上午,稀薄的陽光穿過黑洞洞的門扉,我跟著母親,踏上光滑的石頭臺階,進門,蛋黃陽光正照在正墻下的黑木桌子上,上面擺放著雞蛋、餅干、剛出鍋的饅頭,還有一包好看的糖塊??簧希粋€老人仰躺著,白發(fā)披在棗木炕沿上,不斷發(fā)出哼哼聲——疾病在她身體里進行著致命的戰(zhàn)爭。
母親上前說了幾句話。老人止住呻吟,對身邊一個中年婦女說:給孩子拿點吃的——我沒要,母親替我接住了。我看著糖塊和焦煳的餅干,想吃又不敢吃——潛意識里,我總覺得那里面爬滿了可怕的蟲子,它們紛紜翻滾,異常強大……
幾天后,麥場上搭起一座黑布棚子,一口紅漆棺材放在正中,很多人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跪在前面哭哭啼啼;還有一些人,在哭的人堆后面走來走去。
母親也在其中,她告訴我,你老(曾)奶奶死了,你就在院子里待著,千萬不要去靈棚。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這一切在明晃晃的日光中進行,人腳掀起的灰塵無孔不入,在陽光下燦爛明亮,一直到被龐大的黑暗迅速淹沒。第二天一大早,陽光又照在麥場的靈棚上,人像螞蟻一樣蠕動,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中午時分,中秋的陽光照得地面上的甲蟲總是尋著陰涼跑——很多人抬了棺材,沿著崎嶇的山間小路,在大片哭聲簇擁下,消失在長著三棵柏樹的老墳地。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亡和出殯事件,一個活了八十多歲的老人,從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后期,一個人的生命跨度已經(jīng)涵蓋了龐大的王朝和歷史——只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姓氏乃至娘家在哪里,只記得一個人在我生命的最初,以死亡的方式在另一個人內(nèi)心留下痕跡。半年后,原先住在另一個村子的爺爺奶奶搬了進來——換了炕席和一些新的被褥,兩個活生生的人,就睡在死者生前的地方。
我想這是奇特的一種因襲,人不斷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所替代,肉體之外,還有靈魂,靈魂之外,還有世俗——如此,我覺得蹊蹺而又理所當然。村里有人說,曾奶奶和曾爺爺在那座房子墻縫中塞了好多銀元和銅錢。
銀元和銅錢,我不知道它們的現(xiàn)時價值??偸怯X得,爺爺奶奶睡在曾爺爺和曾奶奶炕上,肯定有很多揮之不去的東西被他們重復(fù)了,比如生命的活躍和安靜,時光的沖洗和命運的包裹,甚至還有曾奶奶所患的疾病——我從來沒見過和曾奶奶一起生活多年,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曾爺爺——我總是在想他是怎樣一個人。在兵荒馬亂,到處殺戮和焚燒的年代,他和曾奶奶經(jīng)歷了什么,看到和做了一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對于曾爺爺和曾奶奶,再偉大的歷史進程也與他們無甚關(guān)聯(lián)——比如五四運動、北伐、抗戰(zhàn)、解放、新中國、大躍進和“文革”——但值得慶幸:他們在我這個后世子孫的內(nèi)心留下了不滅的記憶。當骨肉消匿,靈魂不再,還有一個活在世上的人用文字復(fù)述——家中至今還存著曾爺爺于民國和五十年代初期購買他人田地的契約。
契約被一張油紙包裹,被時間沉埋。或許比人本身更為確鑿。我8歲的時候,煙熏火燎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將發(fā)生過死亡的房子熏得一派溫暖。我也渾然忘了幼時記憶,每天晚上,早早吃過飯,就到爺爺奶奶家去睡。爺爺是村里少數(shù)識字的人,看過好多古書。要不是“破四舊”,那些線裝的書說不定還站在我的書柜里。
爺爺總是說一些神鬼狐妖,僵尸仙女。我嚇得鉆進被窩,涔涔地出了一身冷汗。又一年秋天,村里一個堂曾爺爺去世了。當晚,和爺爺奶奶睡在曾奶奶的炕上,黑夜像是一些輕浮的鐵粉,飛速滾動。睜開眼睛,我看到墻壁蠕動著好多人,像螞蟻一樣黑,裝束簡單,步履匆匆,沿著線繩一樣的道路,向上攀行。
有人趕著馬車,車上裝著行李或糧食。有騎馬的,揮著紅纓的馬鞭,走在最前面。女人,穿著花裙子,抱著孩子,從馬車窗戶探出頭臉,風(fēng)把她們的頭發(fā)吹成烏云——再后來,旁邊驀然出現(xiàn)一張熟悉的臉,滿臉皺紋,花白的胡子圍著紫紅色的嘴唇。眼睛瞇成一條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像是在笑。我驚恐,頭發(fā)直豎。猛然抓住爺爺?shù)氖滞螅煌n澏丁?/p>
再后來,我被尿憋醒,不敢下炕,爺爺遞給我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我學(xué)爺爺,把自己正在發(fā)育的生殖器伸進去,飛濺的尿液在瓷壺內(nèi)發(fā)出極其清脆的響聲。
早上回到自己家——那房子是爺爺奶奶修建的,給父親成家用。我在那里出生,第一次啼哭,看到飛揚的灰塵和如豆的煤油燈——黑色屋梁上掛著黑色的塵垢,磨得光滑的門板吱呀有聲,外墻的縫隙填滿白灰。日月星光從洞開的透氣孔中被風(fēng)吹進來,攜帶著大地的露水和寒霜,不可捉摸的命運乃至人間的一切歡樂和災(zāi)難、幸福和哀傷。
房后是豬圈,圈外有一片空地,下面是茅廁,一邊長著一棵比房子還要高的蟠桃樹——每年秋天,劁豬的人用鋒利刀片割掉豬崽的睪丸,然后,丟石子一樣,撲通一聲落入茅廁。
院子北側(cè),長著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樹身上滿是傷疤,面目猙獰。春天的梧桐花特別甜——我摘掉后面的硬殼,用舌頭使勁舔——夏天,無數(shù)的闊葉撐起龐大的陰涼,昆蟲的糞便和尿液時而下落。爺爺奶奶節(jié)節(jié)變老,父母的腰身逐漸彎曲。
春天,東風(fēng)扶起萬千植物,綠蔭鋪蓋大地。父母親辛苦了幾個冬天,從大雪中挖出石頭,用肩膀和手掌修整了房地基——請了許多鄰居和親戚幫忙,叮叮當當蓋起新房子。做了門窗,就搬走了——爺爺奶奶也告別了曾奶奶的老房子,搬到我們先前的房子。
不幾年,新房子四周新栽的梧桐、椿樹、蘋果樹茁壯起來,大片綠葉在陽光下釉彩光亮,花朵招惹了不少蜜蜂和蝴蝶,還有知了和花大姐。秋天一片金黃,葉子唱著索索的哀歌,在泥土上打滑。冬天,樹枝將大雪挽留,像是凝固的舞姿。
大年初一早上,我和弟弟踏雪去給爺爺奶奶拜年。一剎那,忽然覺得老房子丑陋無比,到處都是灰塵,陽光照射進來,不停飛舞的灰塵如同龐大的軍團。我覺得討厭: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灰塵?它們從哪里來,為什么清掃不盡呢?
沒事的時候,到爺爺奶奶家去,坐在自己出生的炕沿上,聊天說話。有錢時給他們買香煙。他們頭疼感冒,買藥給他們送過去。爺爺奶奶見人就說我是好孫子。還說,等他們閉眼時候,誰不在身邊都行,我一定要在!
事實上,他們都健壯。爺爺臉膛黑紅,膀大腰圓,要不是早年眼盲,也還是一個壯勞力。奶奶裹著小腳,經(jīng)常自己下地干活,到山上撿柴火,閑暇時候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或者去一嶺之隔的姑姑家。村人都說,奶奶到老牙齒還特別好,把曬干的餅子嚼得吱吱有聲。
有幾次,他們讓我去曾奶奶的房子里拿東西——可能是久無人居之故,曾奶奶的房子有一股腐朽和詭秘之氣。即使炎熱的夏天去,我也會全身發(fā)冷。
和伙伴們上山打柴,站在山頂上,就看到了整個村莊。爺爺奶奶的房屋屋檐下,青煙如霧,穿過闊大的梧桐樹,在天空消失。秋天,石板覆蓋的屋頂上堆滿金黃的玉米和紅色的柿塊——成群的喜鵲和麻雀唧唧喳喳,慌亂啄食。
我時常想到,在那房子里吃飯、睡眠、爭吵、嘆息和歡笑的人,都是我與生俱來的親人,我的血液和身體來自他們,精神和靈魂被他們縈繞。這無形而確鑿的聯(lián)系,令我時常有一種來自血緣的憂傷感和宗教的歸屬感。
1992年冬天,正午,陽光有些燥熱。我們把玉米秸稈切成碎段,再挖些泥土,覆蓋其上,澆上水,漚成春糞。奶奶做了我們最愛吃的飯,一小碟青辣椒,我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
放下碗筷,我一蹦三跳回到自己家,躲在屋里睡覺——后來,我夢見一只大雁,突然從空中跌到一面水潭里。水潭里有魚,大雁撲騰著翅膀,怎么也捉不到……忽然一陣長嚎,我一骨碌爬起來,聽到一大片哭聲,從爺爺奶奶的房屋傳遍村莊和田野。
姑姑和父親母親哭聲放肆,鼻涕眼淚流滿上衣。我想哭卻哭不出來,不知道爺爺會不會知道,會不會因此怨恨我?很快,爺爺也像我至今記得的曾奶奶一樣,被裝進棺槨,安置在長著三棵柏樹的老墳里。
家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送走一個親人,到處蕭條。奶奶一個人不敢在家里睡——兩個人睡慣的了土炕,一個人忽然沒了——奶奶對我說,爺爺去世的一年里,她做了好多夢:爺爺忽然回來了,拐杖敲著熟悉的臺階,坐在炕沿或者椅子上抽煙,嘴巴吧嗒吧嗒響,再一下一下磕掉旱煙鍋里的煙灰……爺爺坐在木凳子上,點火燒水做飯,折斷木柴的聲音清脆如初;還有一次,爺爺竟然和奶奶一起到田里掄镢頭刨地,和對面地里一個同齡人大聲說話……所有這些,開始我覺得不可思議,后來想,一個人離開了,總會在一些人的內(nèi)心和生活中留下痕跡——肉體不在了,還有靈魂。
從這時候開始,老房子顯得格外孤獨和空落。奶奶一個人不肯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一個人,出門鎖門,回家打開。有一次去,見炕沿空空的,忍不住問了句“俺爺呢”,話剛出口,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幾年后,我獨自一人,在西北扎根。奶奶、父母親在原來的村莊一如既往。探家的時候,在邢臺下車,我就嗅到了一種熟稔的、甚至連骨頭都被鐫刻了的溫暖氣息。
我的內(nèi)心第一次對故鄉(xiāng)有了明確概念:不僅塑造在身體內(nèi)外,還存在于內(nèi)心和靈魂。站在自家門前,忽然覺得房屋破敗得令人心疼,老了的石頭,顏色慘白,煙火飛奔的門楣內(nèi)外,堆著和飛著的都是灰塵。
父母雙親老了,時間在他們臉龐刻下皺紋,腰身彎曲;奶奶頭發(fā)全白。
初始的興奮瞬間沉郁。見到幾位表哥,臉上也都有了皺紋,孩子也像我當年一樣大了——迅疾的時光不可饒恕,簡直是掠奪——小侄女圍著我,要我給他們買好吃的——所有與父母親同輩的親戚都老了,迅速而且果決。
弟弟也長大了,個子一米八。奶奶仍住老房子,一個人,黑洞洞的房屋被白發(fā)照亮,奔行的夜晚響著她一個人的鼾聲。有一次,我攙著奶奶,去曾奶奶的房子——還是老樣子,堆滿閑置的家具和木頭,滿地灰塵,墻角是老鼠翻出的浮土,曾經(jīng)光滑的門吊和炕沿朽爛不堪。
我覺得傷感,流了眼淚。離開時,我問奶奶:曾奶奶到底有沒有在這老房子里塞銀元和銅錢?奶奶頭也不抬地說:哪兒有的事兒啊,你老(曾)爺爺一輩子窮得連嘴都顧不住。我笑笑,走到院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老房子,像是一個傳說,充滿滄桑,卻靜默無聲。
母親說,早想把曾奶奶的房子賣掉,村里倒有人想買,只是價錢不怎么合適。我想還是不賣好,放在那里,算是一個見證,別人買去了,肯定要拆掉重修,我以往的痕跡就蕩然無存了。后來想想,賣掉也好,人是一代一代更替前進的,老的老了,沒了,新的來了,也老了,又來了新的,事物也是的。留下一座空房屋,有時候會是累贅,還有不可避免的懷想與悲傷。
奶奶病了,癌癥。鄉(xiāng)人說,過年給病人掃掃房子,再大的病也會好。我不相信這個說法,看著瘦得只剩下一身皮和骨頭的奶奶,心里發(fā)酸——所謂掃房子,就是把家具搬出來,挖了黃土,和水成泥湯,先把房內(nèi)灰塵和蛛網(wǎng)清掃干凈,再用泥湯刷一遍墻壁。
可奶奶并沒有好,還沒來得及嘗嘗新麥做的面條和饅頭,就閉了眼睛。我得知,悲痛,也覺得辜負了奶奶,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我沒在身邊。
現(xiàn)在,我們家已經(jīng)閑置了兩座老房子。一座房屋送走一代人,余下的空空蕩蕩,無所不在的灰塵洶涌龐大,因為無人清掃,越積越厚。鄉(xiāng)人說:家里有人得癌癥死了,把門檻鋸斷,下輩兒人就不會再得同樣的病。母親信了,父親拿了長長的鋸條,將我和弟弟出生、爺爺奶奶先后去世的老房子門檻攔腰鋸斷。
父親說,爺爺奶奶留下的,除了兩座房子——肉身的建筑、時間的俘虜與和滄桑的形狀,除此之外,還有一桿銹得拉不開栓的自制鳥槍和一只飾有蘭花的大海碗——爺爺曾經(jīng)用那桿鳥槍沖掃蕩的日本鬼子放過冷槍,被鬼子追了好幾十里路,躲山洞里餓了兩天;那只大海碗是曾爺爺傳下來的,一次能盛兩斤面條。
很多次回家,總要到爺爺奶奶墳頭看看,燒黃裱紙,叫爺爺奶奶。紙張在火焰中化為灰燼,黑色灰燼被風(fēng)吹起來, 沿著他們的墳頭上下飛舞。
看到那兩座老房子,總要仰望許久,忍不住眼睛潮濕。我想,他們都不在了,究竟去了哪里? 滄桑之后是消失。每一個人,出生即開始了滄桑的向著消失的路程。
2007年春末回家,我主動說:把那兩座房子賣掉吧。母親說,早該賣了,只是沒合適的買主。每次回家,我的兒子都和弟弟的孩子在母親的院子里玩得熱火朝天,不時揚起灰塵。我站在一邊,在孩子們奔跑的笑聲中,神思恍惚,穿過他們的身影,似乎看到更多的孩子,卷著塵土,奔來跑去,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忽近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