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平
每次回故鄉(xiāng),兒時玩伴、舊日同學(xué)總是熱情地拉著從京城回去的我去小城里最豪華最現(xiàn)代化的飯店歌廳舞榭娛樂消費,然后問我:比起北京,怎么樣?
一點兒不比北京差。他們滿意而欣慰地笑了,我的心卻被揪得生疼。這個生養(yǎng)我的可愛的南方小城在稍微大一點的地圖上連個點兒也找不著,她怎么比得了那以整個中國作后盾的北京?
但他們哪里知道,在我心里,北京又怎么比得了她。雖然離家十幾年了,可夢里的故事卻依舊發(fā)生在老家門口的那棵桃樹下??上У氖?,那棵桃樹和其他許多樹,還有兒時嬉戲的河灘,小巷盡頭那個樓梯吱嘎作響、里面藏著嚇人傳說的吊腳樓,都已被城建的鋼鐵巨爪毫不留情地抹去。當我問起這些時,大家神情里似乎很有些不屑,然后一揮手臂豪邁地說,河灘填平新起了商廈,小巷子、吊腳樓推倒建了住宅新區(qū)。我無法感到欣喜,我的小城已經(jīng)消失了,我在那兒度過的16年的生活也隨著殘磚斷瓦被大卡車一起運走并埋葬在荒郊野外。眼前是一個陌生的、和我沒有一點血肉聯(lián)系的、并與其他所謂新興小城沒有區(qū)別的建筑群。
我不死心,像個喪家之犬滿城轉(zhuǎn),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直到在我生活過16年的家鄉(xiāng)迷了路。我不停地問:為什么要拆掉這個?為什么要推倒那個?終于,從小和我最要好的她生氣了:你住在北京,享受著現(xiàn)代化的生活,卻希望我們生活在過去的日子。你說,不拆掉不推倒怎么建新的?不徹底清理,怎么能建一個符合現(xiàn)代化生活的城市?我驀然驚醒,她的話沒有錯,也許是我錯了。如果我生活其間,我也會討厭彎曲擁擠的小道,渴望它變成寬闊的大馬路。我也不愿住在沒有上下水的舊房,而愿意喬遷新樓。小城的人們有權(quán)追求更好的生活。我懂得,只有苦難深重卻仍不屈不撓追求美好生活的人們才會在痛徹肺腑中與自家歷史決絕,才會刮骨療傷般咬牙摧毀過去。我不再說什么,可每每走過一幢幢千篇一律的水泥大樓,望著曾有魚翔淺底現(xiàn)已填平的河床,心里免不了還是隱隱作痛。其實這座小城算得了什么呢,連千年古都北京的舉世奇觀城墻牌樓都留不住,連梁思成那樣“苦諫”都于事無補,我還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在想:所謂歷史的“包袱”扔掉了就真的能夠輕裝上路嗎?更何況那“包袱”中的東西還庇護了我們的先人數(shù)千年哪!
行期催人,最終我還得打好行裝,在白發(fā)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中上路。這一回卻走得更遠了。
初到墨爾本,聽先前從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來的留學(xué)生開玩笑說,到這兒就跟到了多下一樣。的確,放眼望去,除了市中心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和偶爾散落于近郊的幾幢高層“難民樓”外,整個城市的絕大部分都是掩映在綠樹花叢中一家一幢的民居,“田園”極了。我們的一個鄰居竟將整個大后院建成了“菜籃子工程”。街道的寬度都是建城的總督那個時候定下來的,現(xiàn)在看來實在不合現(xiàn)代化的要求,比起我們的十里長街真是小巫見大巫??v貫全城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是有軌電車,那鋼軌鐵輪所發(fā)出的噪聲可想而知,鄰居家狗吠都可能上法庭打官司、說話聲大了都會給你白眼的人們對此卻充耳不聞,原因只有一個:它是歷史。
窗邊時有鳥兒啁啾鳴唱已屬平常,今早朦朧中竟聞公雞司晨,讓我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想不起有多少年沒有聽見過公雞叫了,京城里長大的女兒會唱公雞喔喔叫的兒歌,卻壓根兒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喔喔叫。我內(nèi)心雖以為憾,但也視為當然——現(xiàn)代化嘛!可是我又錯了,這兒的人們卻魚和熊掌兼得。難道是上帝偏心?
我喜歡西方古典建筑,因此格外留意墨城的老房子。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其實許多老房子不過僅僅老在一張“皮”上,除了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房基石墻外,內(nèi)里早已偷梁換柱,設(shè)計得好的竟能天衣無縫,既保留了歷史,同時又擁有了現(xiàn)在。女兒就讀的小學(xué)校始建于1893年,英女王巡幸的照片赫然懸掛于醒目位置。每個假期總是見到工人在整修或拆建這有一百多個年頭的校舍而不曾聽說要推倒重來。先進的電腦房和每間教室都有與圖書館聯(lián)網(wǎng)的電腦,使孩子們真的生活在電子時代,而校舍里那古典雕花的木質(zhì)樓梯和墻上的校友榮譽牌歷數(shù)著曾有的光榮,使孩子們知道自己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一位旅居歐洲的朋友說,你少見多怪了,西方人從不認為歷史是包袱,盡管他們的歷史上的血腥絲毫不比我們少。他們的幸運在于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遇到強勢而強盛的“文明”拿著洋槍洋炮“打”斷他們的歷史。西方人自己摸索出了對待歷史與現(xiàn)代、傳統(tǒng)與進步的路子。在德國,我甚至見過整條街都只剩下一層“皮”的,所有的房屋都原封不動地保留著臨街的那面墻,有幾處坍塌的也被一絲不茍地整舊如舊。他們對傳統(tǒng)真正是用心良苦,而且不唯建筑一事。
我思忖,“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的確是受辱百年的人們氣吞山河、改天換地的豪言壯語,但摧毀一切已有的不等于就得到了供你揮灑自如的“白紙”。整舊如舊,舊瓶裝新酒,興許倒是一服“代價”最小的藥方,是對待“遺產(chǎn)”的最不壞的思路?!靶隆蔽幢鼐鸵欢ㄊ呛?,“刮骨療傷”搞不好成了“飲鴆止渴”。在一件件被破壞的文物的廢墟上,我們已漸漸懂得“整舊如舊”地珍視、保存、處理老祖宗留下來的廟宇器物,那么別的事情呢?
我不禁想起那小巷盡頭樓梯吱嘎作響的吊腳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