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臘梅到家時,劉小富還沒見回來。
黃臘梅給劉小富打了電話,說,你是不是還沒從醫(yī)院出來?是不是又在那里和病友擺龍門陣窮磨時間?劉小富說,哪個在擺龍門陣?告訴你老子今天根本就沒打吊瓶。劉小富在電話里遲疑了一下,聲音忽然小了下來,說黃臘梅你最好來一趟,王大夫有話對你說。
黃臘梅看看表,都快中午了,但還是馬上騎著車子去了醫(yī)院。
從醫(yī)院回來,黃臘梅腿軟得連樓梯都邁不動,但她不愿讓劉小富看出什么,嘴上還一個勁兒對劉小富說,“好你個劉小富,結(jié)婚二十年你從來都不肯聽我半句,這下好,你又吃藥又打針又打吊瓶這長時間原來是白花錢,當(dāng)時叫你好好查一下你不查,你老爸得膽結(jié)石你就說你也是膽結(jié)石,簡直是白癡!這下你還說不說你是膽結(jié)石?”走在黃臘梅后邊的劉小富不說話,此刻他覺得自己渾身都不舒服,都在冒冷汗,其實最不舒服的是心里的那種感覺,自己一直以為是膽結(jié)石在作怪,想不到今天一查竟然是肝里出了大毛病,王大夫說你也不必心慌,只不過是普通囊腫。王大夫不這么說還好,這么一說倒點醒了劉小富,劉小富腦子又不笨。要是普通囊腫,還叫黃臘梅去醫(yī)院做什么?
進了家,黃臘梅一頭去了廚房,她把饅頭和昨天的剩菜一樣一樣放在籠里,愣了一會兒神,忽然說沒醬油了,劉小富家的下邊就是超市,買什么都很方便。黃臘梅下樓去的時候悄悄把手機拿在了手中。她想到樓下去給劉小富的姐姐打個電話,在家里打怕劉小富聽到。黃臘梅有什么事都要請教劉小富的姐姐,仿佛那就是她的守護神。
黃臘梅躲在樓下給劉小富姐姐打電話的時候忽然有了哭音:
“姐……出大事了,小富肝里邊長了東西?!?/p>
“小梅你大點聲。”劉小富的姐姐說你說什么地方長什么東西?
黃臘梅說劉小富一直說膽疼膽疼,今天一查才發(fā)現(xiàn)肝里長了東西。
“肝里長了東西!”劉小富的姐姐嚇了一跳。
“一個有拳頭那么大,一個有核桃那么大。”
“肝里?”劉小富的姐姐又說。
“就是肝里?!秉S臘梅說王大夫說恐怕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了。
劉小富姐姐在電話里好一陣子沒說話,老半天才說:“怎么會和我媽一樣,查錯了吧?”
黃臘梅說所以才想下午抓緊時間再到人民醫(yī)院查一下,“但愿他們查錯,姐……”
“你別急,別急,下午我陪你去?!眲⑿「坏慕憬阍陔娫捓镎f。
“我兒子還沒成呢!”黃臘梅似要哭出來,但她忍住。
“別急,別急?!眲⑿「坏慕憬阌终f。
“不會是遺傳吧?”黃臘梅說。
“不會吧?”劉小富的姐姐說。
打完電話,黃臘梅跌跌撞撞去超市買了兩袋醬油。
這天中午,劉小富的兒子小豐沒有回來,小豐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脾氣一天比一天大,最近自己出去找了份臨時工作,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家里就劉小富和他老婆兩個人吃飯,吃過飯,黃臘梅在廚房里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對劉小富說,“要不,下午再到人民醫(yī)院查一下?”黃臘梅想讓自己盡量說得輕松一些,劉小富跟在她屁股后邊也進了廚房,他也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輕松一些,順手抽了一支煙出來,說:“去就去,老子就不信老子肝上真有了東西?”
黃臘梅突然朝劉小富撲了過來,把他手里的煙一把奪了過去,“你還敢抽煙?”
劉小富愣了一下,說抽支煙未必就會馬上死人。
“哪個準(zhǔn)許你說死說活!”黃臘梅說。
“不說不說,我還怕我死了你再找一個在那里快活?!?/p>
劉小富想把話說得俏皮一點,眼圈卻猛地一紅,喉嚨那地方早已哽住,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難受了這大半年,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原來自己是得了正經(jīng)病!劉小富對這種病再熟悉不過,當(dāng)年母親得的就是肝癌,從檢查出來到去世還不到兩個月。
二
中午過去,下午黃臘梅又陪劉小富去了一趟人民醫(yī)院。
人民醫(yī)院在萬花南路,離劉小富家不遠(yuǎn),中間隔一個體育館,體育館旁邊是兒童公園,遠(yuǎn)遠(yuǎn)就可以看到那個幾層樓高的大輪子,因為天冷,這摩天輪沒得人坐,只靜靜待在那里,每回看到這個孩子們最最喜歡的摩天輪,劉小富就在心里想,小豐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再也不需要自己了?要是小豐再纏著自己帶他坐一次摩天輪該有多好。
劉小富的姐姐早早在醫(yī)院門口等著,風(fēng)挺大,她圍著一條茶色圍巾,兩眼不知看著什么地方,她的身旁,站著劉小富的姐夫,劉小富的姐夫是個開出租的,早起晚睡,平時忙得很,連過年也難得見著人影,但這一次非同小可,肝里長東西其實就是對一個人判了死刑,所以他放下生意不做也跟上來了。醫(yī)院門口這天不知為什么插了許多紅旗,風(fēng)從北邊吹過來,紅旗“嘩啦嘩啦”響成一片。劉小富姐姐已經(jīng)和這里財務(wù)科的熟人聯(lián)系好了,來了就檢查,不用等,下午看病的相對也少,CT和B超又用不了多長時間,一會兒就好。劉小富上了兩回樓,又到地下室放射科去了一下,很快就都一一查完,劉小富姐姐讓黃臘梅和弟弟在醫(yī)院門口等她,她和劉小富的姐夫留下來等檢查結(jié)果。其實結(jié)果早已出來。腫瘤科彭大夫已經(jīng)看過片子,他對劉小富的姐姐說:
“兩邊檢查結(jié)果都一樣,已是晚期了。”
“不會有錯?”劉小富的姐姐說。
“不會?!迸泶蠓蛴檬种更c點CT片。
“可不可以換肝?”劉小富的姐姐忽然說。
“恐怕不行。”彭大夫說。
“能換最好?!眲⑿「坏慕憬阌终f一句,心里忍不住一陣亂跳,一個聲音在她心里說就是能換小富又去哪里找這筆錢?
彭大夫說這都已經(jīng)是晚期了,“早就錯過了換肝的機會?!?/p>
“大概,還能拖多久?”劉小富的姐夫在一旁結(jié)結(jié)巴巴問了一句。
“三個月到半年吧?!迸泶蠓蛘f換肝手術(shù)你們別想,但介入手術(shù)必須馬上做,病人已經(jīng)有了腹水,這里,這里,彭大夫指著片子,所以不能再等,想吃點啥就吃點啥吧。
劉小富的姐姐頓時在那里愣住。
從門診樓出來,劉小富的姐姐想盡量讓自己裝著輕松一點,但她怎么輕松得起來,她想裝著輕松,卻更顯得緊張,她對眼巴巴等在醫(yī)院門口的弟弟小富說:“問題不大,你放心,是普通囊腫,隔天咱們再到軍區(qū)醫(yī)院找專家看看片子?!眲⑿「坏慕惴蛞蚕胝f句什么,張張嘴,卻無話可說,忽然望望街對過,說:“要不,咱們在一起吃頓飯吧?!边@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醫(yī)院對過就是萬花西路上最有名的“紅寶石飯莊”,土菜做得十分地道。
點菜的時候,平時過日子極是節(jié)儉的姐姐亂點了許多好菜,要在平時,劉小富不但飯量大,還必要喝酒,這一回,他沒提酒,劉小富的姐夫開車不能喝,卻忽然問了一句:“要不,我陪你喝兩杯?”劉小富的姐姐馬上在一邊生氣地說:“你胡說什么?這么好的菜,你們兩個多吃菜!”劉小富的姐夫不再說喝酒,便不停地給小富夾菜。小富想多說幾句話,又百般找不出話來,好容易找出一句話,卻是:“活多大年紀(jì)也是個活!其實都一樣!沒什么了不起!”
劉小富這么一說,黃臘梅的眼里猛然汪上了淚水。
“哪能一樣,我兒子還沒成呢!”黃臘梅說。
這頓飯吃得味同嚼蠟,剩下一多半飯菜打了兩個包,一包帶給劉豐,一包帶給劉小富的外甥女小靜,小靜已經(jīng)到了預(yù)產(chǎn)期,這幾天一直住在劉小富姐姐的家里等動靜。
這天夜里,劉小富怎么也睡不著,后來他干脆不睡,悄悄去了兒子劉豐的房間打開電腦查肝癌資料。兒子醒來去廁所,嚇一跳,說老爸你干什么?怎么這會兒都沒睡?看什么好東西?劉小富怕兒子發(fā)現(xiàn)自己查什么,忙把電腦關(guān)掉,電腦一關(guān)掉,窗子那里卻猛地白了一大塊,想不到外邊已是大亮。
劉小富不想再睡,干脆穿衣服去了菜市場??煲^年了,劉小富決定先買些肉回來。劉小富在心里說:“不管老子活到活不到過年,老子先讓老婆兒子好好吃頓紅燒肉再說!”出現(xiàn)在菜市場的劉小富兩眼紅紅的,一夜間,人老了許多,買肉的時候,劉小富在賣豬肝的那里愣了老半天。
“吃啥補啥?!被貋淼臅r候,劉小富提了一副豬肝。
“對,吃啥補啥!”黃臘梅說。
劉小富把自己的拳頭放在豬肝上比了比,說,“難道真有這么大?”
“別瞎想,人肝比豬肝大得多!”黃臘梅說。
“我得馬上跟霍光芒把欠咱們的錢要回來。”劉小富說。
“要不我去?我不信他養(yǎng)小蜜有錢,給你結(jié)賬就沒錢!”黃臘梅說。
“還是我去!”劉小富說,心里的一句話是:“再不要也許就沒機會了!”
“姐姐剛才來了電話,醫(yī)院那邊問了一下,做一次介入手術(shù)是一萬五?!秉S臘梅一邊用水龍頭沖豬肝一邊對劉小富說,這還不算給大夫的好處費,“咱們還是從北京請大夫吧?!?/p>
劉小富繼續(xù)說要錢的事,“虧他還叫什么霍光芒,一點都不光芒!叫霍黑暗算了!現(xiàn)在的人怎么這么黑暗!什么意思,想等到老子死了把這筆錢賴掉!”
“你瞎說什么!”黃臘梅說,“你知道不知道生氣對肝更不好。”
“老子已經(jīng)這樣!還什么好不好!”劉小富一屁股坐了下來。
“做完介入治療就好了。”黃臘梅對劉小富說,咱們的好日子長著呢。
“但愿吧?!眲⑿「豢嘈χf,我總不能比我老子早去那個地方吧。
“做完手術(shù)再說別的,要錢的事先往后擱擱?!秉S臘梅說。
“要是……”劉小富看著黃臘梅,那半句硬是沒敢說出來。
三
做完介入手術(shù),休息了一個多星期,劉小富去了霍光芒的家。
風(fēng)從北邊吹來,天上的云給吹得又薄又平,太陽光灰灰的。
劉小富上樓上得好痛苦,每邁一步身上到處都疼。霍光芒住五樓,劉小富一邊上樓一邊喘氣,還沒進霍光芒的家劉小富就看到了立在走廊外的那扇白漆門。劉小富認(rèn)識這扇門,門是霍光芒的,門上有個大窟窿,沒有這個窟窿還看不出厚墩墩的一扇門原來只不過是兩張薄薄的合成板做的。劉小富奇怪門上怎么會有一個大窟窿,怎么會卸下來立在走廊里。
霍光芒的老婆在家,開門的一瞬間竟然沒有認(rèn)出站在門外的是劉小富。
“你找哪個?”霍光芒的老婆說。
劉小富說你怎么連我也認(rèn)不出來了?
霍光芒的老婆這才“啊呀”一聲,忙把門打開。
劉小富坐下來,說,外邊那是你家的吧?要大興土木?
霍光芒的老婆馬上說,“我這日子沒法過了,門是霍光芒這個王八蛋給砸的?!?/p>
“他瘋了還是錢多撐的?”劉小富說。
“他要跟我離婚!”霍光芒的老婆說霍光芒這個老不要臉的,一點臉都不要,我家老二還沒對象,他這樣鬧,老二還怎么搞對象?
劉小富早就知道霍光芒養(yǎng)小蜜的事,但就是養(yǎng)小蜜也不至于和自己老婆鬧成這樣。
“是不是小蜜挑唆的?”劉小富說。
“什么小蜜?那婊子都四十七八了!”霍光芒的老婆氣不打一處來,差點要跳起來,說他霍光芒要是養(yǎng)個十七八、二十多的也算他有本事,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老爛貨,不知給多少人搞過!那婊子說好聽點是公共汽車,說不好聽的是公共廁所!人人都可以去她那里排泄!
“養(yǎng)了個四十八的?”劉小富吃了一驚,想笑又笑不得。
霍光芒的老婆說我也不怕你笑話,這女的真不知道有過多少男人,你說他霍光芒是不是瘋了?還說是為了愛情!一家人現(xiàn)在都不肯跟他說話,他就拿門出氣!我倒希望他跳樓!
劉小富想把話引開,說:“聽說你家老二在北京打工?”
“你說老二還結(jié)婚不結(jié)婚,傳出去,有這樣的公公,哪個姑娘還敢上門?”
“他媽的話他聽不聽?”劉小富記著霍光芒是個孝子。
“屁!”霍光芒的老婆朝地下唾一口,罵道:“霍光芒已經(jīng)瘋爛了!”
“他媽說話他也不聽?”劉小富又問。
“以前還聽,現(xiàn)在不聽。”霍光芒的老婆嘆口氣,說他媽也快讓他氣死了,氣得一打嗝就不得停!一個人不要臉就什么都不顧了?;艄饷⒗掀啪陀终f起去年過年時候的事,說霍光芒連過年都不回家,就待在那個婊子那里點了蠟燭喝紅葡萄酒說要找什么情調(diào)!兩個兒子去找他那婊子還報了警,到后來鬧得派出所都批評這老不要臉的。
“真是四十八?”劉小富好像是不太相信。
“差兩歲整五十!”霍光芒的老婆說這我還能對你說假話,要是養(yǎng)個二十歲的我也不這么生氣,算他有本事!算他流氓流出成果!
劉小富忍不住笑出聲,臉色卻突然大變,豆大的汗珠馬上爆滿一腦門兒。
劉小富的樣子讓霍光芒的老婆嚇了一跳,她暫時收起自己的興奮,問劉小富:“你是不是病了?你臉色怎么這么不好?”
“不好吧?”劉小富說。
“真不好?!被艄饷⒌睦掀耪f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看。
“還看什么看?!眲⑿「徽f。
“人過中年事最多,你要是有點事黃臘梅怎么辦?”霍光芒的老婆說。
“我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了?!闭f這話,劉小富倒顯得出奇地平靜。
“瞎說!”霍光芒的老婆幾乎又要跳起來,“你好好兒一個人,怎么會得肝癌?”
劉小富說,沒人愿瞎說這個吧?自己確實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天地再大也沒什么想法了,這次來就是想讓霍光芒把欠自己的那兩萬給結(jié)了,劉小富又說,自己剛剛做了一次介入手術(shù),一次兩萬,馬上要做第二次,還有第三次,明知是死也得做,自己這是害人,把老婆孩子都要害死了,上邊還有個可憐的老爸!
霍光芒的老婆瞪大了兩只眼,說,“真想不到?!?/p>
“我這是害人,我把我老婆和兒子害了?!眲⑿「挥终f。
“害人的是霍光芒!霍光芒,王八蛋!”霍光芒的老婆又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然站住,“也許是查錯了,醫(yī)院里現(xiàn)在經(jīng)常出錯?!?/p>
“錯不錯我自己還不知道?”劉小富說,“所以光芒不能再把我那兩萬拖下去了。”
“我打電話他肯定不接,要不,你給他打一個?他總不能連你的電話都不接!”
劉小富說我打他也不會接,上次我用街上的公用電話打給他他才接了一下。
“這個王八蛋!”霍光芒的老婆又罵道,罵歸罵,霍光芒的老婆也沒辦法,她忽然對劉小富說:“要不,我?guī)闳?他這會兒不在單位就肯定在那個婊子家?!?/p>
劉小富擺擺手,頭上的汗又下來了,“今天我是不行了,你告訴他一聲,就說我也沒幾天了,那兩萬他已經(jīng)欠了我三年,我就是花不上,到時候也要把它交給我老婆我兒子,我兒子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正式工作,是我害了他們,得這種病就是害人,害人!其實我也是受害者,誰讓那幾年天天都要陪著農(nóng)機廠的客人喝酒,別人搞業(yè)務(wù)是弄錢,我搞業(yè)務(wù)是給自己弄病,這會兒想找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聽說農(nóng)機廠的地都賣了,好在我老子的那幾個可憐工資還能開到手。”
霍光芒的老婆張著嘴,看著劉小富,眼里突然也有了淚水,淚水馬上就要流下來了,她突然進了另一間屋子,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幾張人民幣:
“家里也就這么些?!?/p>
劉小富說:“不不不,什么是什么?!?/p>
“你拿去買些營養(yǎng)品?!被艄饷⒌睦掀耪f這跟那個王八蛋沒一點點關(guān)系。
劉小富不拿,霍光芒的老婆硬要把錢塞給劉小富,劉小富渾身發(fā)軟,又一屁股坐下,自從檢查出肝里長東西,劉小富覺得自己是一下子就垮了,從身體內(nèi)部一下子就垮了。他把錢放在茶幾上,倒氣喘吁吁反過來勸霍光芒老婆,“夫妻還是元配的好,讓他瘋夠了他就不瘋了,不過,霍光芒這人真是太自私,他欠我的錢且不說,他都不肯為他兩個兒子想一想,他知道不知道到老他靠誰?”
“靠誰?”霍光芒的老婆說就讓他靠那個婊子好了!
劉小富離開霍光芒家的時候,霍光芒的老婆又從家里追出來,把手里的錢硬又塞到劉小富的口袋里,劉小富這次不再推推讓讓,他只覺得自己連一點點力氣都沒有。從院子里走出來,回頭看看,霍光芒的老婆還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自己,劉小富就又往前走了幾步,直走到誰也看不見誰,劉小富才找個地方坐下來。劉小富突然笑了一下,想不到霍光芒居然搞了個四十八歲的,多少天來,這倒是一件非常讓人開心的事,想一想,劉小富忽然又傷心起來,就是五十八的,自己也沒那個機會了。劉小富把霍光芒老婆塞給他的錢取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百塊。停一會兒,他又把那錢數(shù)了一下?!笆f、二十萬、三十萬。”劉小富苦笑著對自己說:“要是三十萬還差不多?!薄叭f?三十萬又能做什么?”另一個聲音馬上在劉小富的心里說,“又要買房子,又要給你兒子找工作,又要給你兒子娶媳婦,三十萬能做什么?”這么想著,一個念頭突然從劉小富心里躥了出來,劉小富從心里抖了一下,忽然明白自己現(xiàn)在最最當(dāng)緊的是想辦法給老婆和孩子留一筆錢!這也許是自己最后能想到的事情了!這也許是自己最后要辦的最最重要的事了!母親當(dāng)年從得病到去世讓劉小富太明白這種病是怎么回事。坐在那里的劉小富忽然摸摸自己這里,再摸摸自己那里,摸摸胸,摸摸腰,那天在醫(yī)院碰到的那個賣血的人的那張臉又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一個想法,突然從劉小富的心里跳了出來。為了自己的新想法,劉小富的兩只眼里忽然有了亮光。
“反正也是個死!大不了就是個死!最終也是個死!”劉小富在心里說。
四
從小到大,天氣再冷劉小富也沒戴過帽子,而現(xiàn)在劉小富不得不戴著帽子出門。
劉小富這天去了礦總局醫(yī)院。礦總局醫(yī)院離市區(qū)好遠(yuǎn),在萬花南路最西邊,再過去,都快要到梅洛水庫了,梅洛水庫周圍現(xiàn)在蓋滿了商品房,已經(jīng)成了很大的一個小區(qū)了,人們都奇怪,水庫里的水去了什么地方?不少人擔(dān)心,要是水庫里再有了水,那些房子還不被淹掉?
劉小富滿臉的疲憊,坐在了自己的小學(xué)同學(xué)姚海泉的面前。
姚海泉是礦總局醫(yī)院藥劑科主任,日子過得肥得很,手下養(yǎng)了一大批跑藥的,中秋節(jié)那次同學(xué)聚會請客,姚海泉只打了一個電話,馬上就有人把五桌飯菜訂好,原來說好的同學(xué)們每人出二百,結(jié)果讓姚海泉一下子給解決了。姚海泉年輕的時候長得可真是討人喜歡,想不到一到這個歲數(shù)人的模樣會起這樣大的變化,人胖不說,又早早謝了頂,還是一臉的毛糙胡子,怎么看都一點不可愛。
“劉小富,怎么會是你?”劉小富的樣子讓姚海泉嚇一跳,幾乎要跳起來。
“媽的,怎么就不會是我?”劉小富。
“你怎么想起來這地方?”姚海泉說你怎么這么憔悴?是不是女人搞多了?
“沒事吧?”劉小富摸摸自己的臉,說自己是想替朋友來問一件事。
姚海泉馬上就皺起了眉頭,說這幾年的藥不好做,庫里的新藥堆積如山都出不去,上邊又查得緊,整天蒼蠅一樣叮在這里。
“我又不跑藥。”劉小富說你他媽別害怕。
“那我還能為你做什么?”姚海泉說你是不是想要美國偉哥?可以白送你一盒玩玩兒。
“不是不是,都不是。”劉小富說偉哥和我無關(guān),是有人想問問可不可以賣腎?
“賣腎?”姚海泉大吃一驚,說自己從來沒碰過這種犯法的事情。
劉小富說自己只是替朋友打聽打聽。
“還有打聽這的?”姚海泉說自己在醫(yī)院都沒聽過有人打聽這的。
劉小富說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那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留一個自己用就行,賣一個得二三十萬還可以派大用場。
“說得輕松,可不是這么輕松的事!”姚海泉說那是人體器官。
劉小富看著姚海泉,忽然又說:“還有,角膜?”
姚海泉就又笑了起來,說劉小富你這家伙是不是入了黑社會,要什么有什么!有沒有××!是不是要搞批發(fā)?你知道不知道這東西是人體器官,是犯法的,是黑社會!
“你說現(xiàn)在什么事情不犯法?大家都在犯法!”劉小富說。
姚海泉說你說的也是,越是當(dāng)官的越犯法,帶頭犯法。
“犯法才能過得好些?!眲⑿「徽f。
“也是。”姚海泉說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人從來都沒好日子過!
“有沒有先付錢,到時候再把東西拿走?比如角膜。”劉小富說。
姚海泉一張嘴笑得好大,說到時候?到什么時候,到這人死了再把角膜和腎拿走?
“對?!眲⑿「徽f。
“那誰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姚海泉說。
“我就知道。”劉小富的手慢慢抬了起來,猛地一下子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來。
姚海泉張了一下嘴,當(dāng)即愣在那里,憑著職業(yè)敏感馬上明白劉小富可能是得了什么病,并且馬上就明白劉小富經(jīng)過化療了,要不他的頭發(fā)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稀稀落落難看得要死。
“你看看我這樣子?!眲⑿「徽f好看不好看?
姚海泉也不再笑,小聲說:“病了?什么病?”
劉小富忽然覺得自己竟然能這樣平靜地把話一下子說了出來:“肝癌晚期了?!?/p>
姚海泉又吃一驚,明白劉小富剛才是在說自己,姚海泉想說些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面對一個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的老同學(xué),你說什么都不合適。姚海泉想想,站起身把身后的鐵皮柜子打開,從里邊取出一小沓錢來。
“你什么意思?”劉小富一下子站起來。
“就當(dāng)我去家里看你,想吃什么你買點兒什么?”姚海泉想開個玩笑,說,“要是沒胃口干脆去找個小姐玩玩兒,好好兒打幾炮!”
“不是這個意思!”劉小富說。
“同學(xué)一場什么意思不意思?!币H彦X硬往劉小富手里塞,說你別嫌少,你快拿起來,待會兒來人還以為你是跑藥的,我是受賄的,兩下子都不好。把錢塞到劉小富手里,姚海泉轉(zhuǎn)身又從鐵皮柜子里取出一盒兒茶葉,“朋友送的日照茶,你拿回去喝。”
“我現(xiàn)在不能喝茶。”劉小富說。
“客人總是要喝的?!币H褎⑿「坏氖职醋?劉小富的手冰涼冰涼沒一點兒溫度。
劉小富想再說幾句話就走,便又說到角膜和腎?!拔宜麐屢蚕腴_了,一是不能把自己的東西浪費了,二是自己要盡可能給老婆和孩子留些錢,反正也沒幾天了?!?/p>
姚海泉說這種事幾乎沒有可能,除非你是需要換腎的那個病人的親戚,角膜的事也不可能,“那是要摘眼珠子的事。”
劉小富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感覺中已經(jīng)是骨頭一把。
“你這真是下下策。”姚海泉說癌癥也沒什么了不起,也有好的,不可悲觀。
“哪有那種可能,要是長在胃和肺那地方還差不多。”劉小富說自己早就上網(wǎng)查遍了。
“好好兒養(yǎng)著,也許一下子就好了,現(xiàn)在許多事情都說不清,你可不能在咱們同學(xué)中開這個頭兒。”姚海泉說。
劉小富心里忽然好一陣子說不出的酸楚。
姚海泉忽然又對劉小富說,“要是你真那么想,你不妨到網(wǎng)上留一下言,現(xiàn)在什么宣傳都沒網(wǎng)絡(luò)厲害,再不你就試著貼些小廣告,把電話留在上邊,讓人們跟你直接聯(lián)系,不過,你是不是開玩笑……”
劉小富又苦笑了一下:
“我是自己把自己給耽誤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膽結(jié)石,一直沒當(dāng)回事,豈知兒子和老子并不一樣!我也算是讓我老子給耽誤了?!?/p>
和姚海泉分了手,劉小富去“骨里香雞店”買了些老爸最愛吃的鳳爪,他準(zhǔn)備去看看老爸,快過年了,他想去老爸家看看都有些什么要做。老爸已經(jīng)七十三了,有些活兒不能讓他再做,比如收拾家,擦玻璃,這都是很危險的活兒,從前這些活兒都是自己和黃臘梅做,今年可以讓小豐來做,小豐快放假了。劉小富已經(jīng)想過了,怎么對老爸交代自己的事是個大事,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自己必須要向老爸有個交代,這需要一個過渡,劉小富想好了,就對老爸說自己有可能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做事,能遠(yuǎn)到什么地方呢?這么一想劉小富就十分痛恨農(nóng)機廠,怎么就讓自己早早下了崗,要是自己現(xiàn)在還有工作,自己就可以對老爸說自己要出國,去國外搞施工,也許三年,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以老爸現(xiàn)在的歲數(shù),也許活不過十年了。自己怎么就得了這病,倒讓白發(fā)人到時候送他這個黑發(fā)人?
劉小富忽然蹲了下來,兩手一下子捂住了臉,臉上熱熱的東西流下來。
很快,有人走了過來,對劉小富說:
“哎哎哎,怎么蹲這地方?這不是蹲的地方?!?/p>
劉小富把臉上的眼淚擦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蹲在路上,身旁已經(jīng)堵了一溜車,停在最前邊的司機正探出頭怒沖沖看著自己,不等劉小富站起來,已經(jīng)慢慢慢慢把車開動了。
劉小富一下子火兒了,跳起來說:
“軋啊,軋啊,有本事從我頭上軋過去?!?/p>
劉小富一喊,那車就又停了下來。
“你把老子軋死老子倒有辦法了!”
劉小富朝那車走兩步,把帽子一摘,又大聲說。
那司機果然被嚇住,把車停了。
“開呀!你開呀!”
劉小富的臉上都是淚水,頭上所剩無幾的頭發(fā)被寒風(fēng)吹起落下,落下吹起。
五
劉小富去貼廣告,馬上就要過年了,對聯(lián)和燈籠還有爆竹已經(jīng)擺到了街上。
劉小富的棉大衣口袋里,一邊是廣告,一邊是膠水,他一邊走一邊貼,走走貼貼,也不管周圍有人沒有人,心里還說“看什么看,老子現(xiàn)在死都不怕還怕你們看我貼廣告?”為貼這廣告,劉小富一直走到了這個城市的最西邊,再往西就是萬花路大貨場,他計劃在西邊貼完再到南邊。劉小富倒是很怕熟人看到自己,后來他又進了幾個小區(qū),把廣告直接貼到樓門上。廣告上的那幾句話倒直截了當(dāng):“因為生活所迫,我決定出售自己的腎臟、角膜,本人健康無病,有需要的可與1354603××××聯(lián)系,價錢面議。”
劉小富貼廣告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在他背后說:
“這種廣告最好貼在醫(yī)院門口,貼在這里沒用?!?/p>
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手里也拿了一沓子小廣告在到處貼。
劉小富想想也是,便又去了幾家醫(yī)院,口袋里的小廣告快貼完的時候,劉小富還特意悄悄去了一下霍光芒那里,在他的單元門上貼了一張,又去了一下霍光芒的單位,在霍光芒單位的樓門口也貼了一張。霍光芒的工作單位也就是劉小富當(dāng)年的工作單位,以前單位外邊的法國梧桐都給砍了,現(xiàn)在蓋了不少門面房出租,都是溫州人在那里賣塑料制品,離老遠(yuǎn)都能聞見那股子難聞的塑料海綿的味道。
貼完廣告,劉小富直接去了老爸家。
劉小富的老爸以前是農(nóng)機廠的車間主任,說話辦事都特別有一套,但自從劉小富的母親去世后,劉小富的老爸好像是一下子就老了。劉小富一年也難得去幾次老爸家,他不愿聽老爸總是在那里教訓(xùn)自己,所以去了總是和老爸頂嘴,自從查出肝癌后,劉小富現(xiàn)在是一有時間就去,去了和老爸坐坐,或者就在老爸那里躺一下,劉小富的老爸還住在萬花南路的老房子里,劉小富在這棟老房子里長大,結(jié)婚后生下小豐才搬走。劉小富對老爸說趁現(xiàn)在還沒出國跟您多坐坐,一旦出國去打工說不定多長時間才會回來?!俺鰢?”劉小富的老爸說,“現(xiàn)在這么輕輕易易就讓你這樣的人出國?要是跑了呢?跑出去再不回來呢?”劉小富笑了一下,不想和老爸討論這些事,老爸的話是老掉牙,是另一個時代的聲音,劉小富說就我,又沒搞房地產(chǎn)的老子,就是跑出去也頂多是個要飯的叫花子,還不如不跑出去的好。
“你那頭發(fā)是怎么回事?”劉小富的老爸瞪瞪眼,問小富。
劉小富說可能是游泳池里不干凈,可自己又舍不得扔掉那份工作。
劉小富的老爸說你從小又不傻,自己把頭發(fā)弄成這樣真是白癡。
“還不是像你?!眲⑿「徽f明知一個人過日子連個說話的都沒有怎么就不雇個保姆?
“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要什么保姆?”劉小富老爸說,我一輩子自在慣了。
“笑話!歲數(shù)大了才要保姆?!眲⑿「徽f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說話這樣顛三倒四!
“我又不是不能動了?!眲⑿「坏睦习终f。
劉小富說你那工資一個人又花不了,我們又不花你的,你就是留下我和我姐也不會要你一分,你還是趁早花了,雇個保姆我和我姐也放心。
“雇了保姆你們不來怎么辦?”劉小富的老爸說這我還不知道。
一句話說得劉小富無語,老爸不安電話也是這個道理,說安了電話你們就更不來了。
劉小富說我懶得跟你斗這個嘴,一來了就斗嘴也沒什么意思,花盆干成這樣都不懂得澆一澆。
劉小富的老爸忽然想起劉小富說的過些時候要出國的事,說現(xiàn)在打工的都能出國,要在以前出一趟差都得開證明換全國糧票,沒有全國糧票吃飯都成問題。劉小富的老爸又說起舊事,說那年去河南把糧票丟了,整整兩天天天吃胡蘿卜,吃得直吐酸水。
劉小富的手機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劉小富放下塑料噴壺看了一下號碼,想不起會是誰給自己打過來的。接了電話,那邊的人馬上說:
“你是不是就是那個要賣腎的人?”
劉小富嚇了一跳,一下子跳起來,怎么會這么快?才把小廣告貼出去,電話就打過來了。
劉小富馬上去了廚房,關(guān)了廚房門,小聲問電話里的人,“你什么意思?”
“我問你是不是就是那個想賣腎的人?”電話里的人又說了一句。
劉小富覺得電話里的口音有些耳熟,便問:“你是哪個?”
電話里的人說你別管我是誰?我問你是不是劉小富?
劉小富的耳朵里就“嗡”的一聲,怎么這個人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了,自己分明沒有在那小廣告上留名字。正遲疑著,電話里的人又說了話,“你怎么連我都聽不出來了?”
劉小富的頭這才不那么蒙了,他忽然想,這個口音會不會是霍光芒?
“你是霍光芒?”劉小富說。
“算你耳朵好?!彪娫捓锏娜斯皇腔艄饷?霍光芒說想不到我那老婆沒有說謊,我老婆告訴我說你那天去我家了,說你有病了,而且是正經(jīng)病。我剛才一去辦公室就看到了小廣告,我看小廣告上的電話像是你的電話,霍光芒在電話里說想不到你真會得這病?你別以為我不急,我這就去想想辦法,看看去什么地方把錢挪一下?;艄饷⒄f你倒好,昨天我老婆跑來把我罵個臭死,霍光芒又說,我不是躲你,那些錢我千不該萬不該拿去讓白家駿這王八蛋去開什么鐵粉礦,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你放心,你出了這事,我說什么也得讓他先把你那兩萬挪一下先給你。
“就是給不到我手里,到時候你記著也要把這兩萬給我老婆孩子?!眲⑿「徽f。
“看你說的?”霍光芒說我豈是那種人?我要是那種人還會給你主動打電話?
劉小富想想也是,從小一起長大,霍光芒就是想壞也壞不到哪里。
霍光芒又在電話里說了話:“你是不是專門在我的辦公室外邊貼了一張?”
“那又怎樣?”劉小富說你門口又不是國務(wù)院門口,貼不得?
霍光芒說你是個傻×是不是?你怎么留你自己的手機號在上面,認(rèn)識你的人一下子就都知道是誰了,1354603××××。
“那又怎樣?”劉小富說。
霍光芒說你就不怕別人知道?
“我都這樣了,還怕什么?”劉小富說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霍光芒忽然沒了話,停好一會兒才說這事要是讓你老爸知道了呢?
劉小富忽然緊張了起來,小聲說我現(xiàn)在正在老爺子家。劉小富側(cè)耳聽聽外邊,老爺子像是還在看電視,只有電視在響。
霍光芒繼續(xù)在電話里說,“想想也是,要是換了我也許也會想到這主意,一個人一輩子不給老婆孩子留點兒怎么也說不過去,要是有人買你那腎也是好事,你敢這么做就是英雄,真正的男子漢!我的麻煩事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錢借給白家駿這個王八蛋!”
劉小富在心里說你未必就不是王八蛋,你明明知道那兩萬不是你的錢你怎么還要借給那個白家駿?拿別人的錢風(fēng)光算什么本事?這么一想,劉小富的心就硬了起來,他對電話里的霍光芒說我也這樣了,連自己的腎都敢賣了,那兩萬希望你盡快給我,那是救命錢,利息我就不說了,那兩萬,你要是不還,我就是到了那個世界都不會忘記。
霍光芒在電話里忽然沒了話,好一陣子,才說:“看樣子你不是編了故事給我聽,我也不能對不起你,看情況吧,要是有可能連利息一并還你?!?/p>
劉小富差點兒叫了起來,“我要是會編故事就好了,那兩萬就不會讓你拖到如今?!?/p>
霍光芒在電話里說他會想辦法的,說到編故事,霍光芒說我老婆王小琴最會編故事。霍光芒說自己根本就不是亂搞,現(xiàn)在的女朋友是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十七八歲那會兒就認(rèn)識了,當(dāng)時感情好得不得了,還不是因為王小琴的老爸是總工我們當(dāng)時才沒走到一起,既然那時候走不到一起,這時候再走在一起有何不可?”
劉小富說,走到一起走不到一起是你的事,我現(xiàn)在對這些事一點點興趣都沒有,我只關(guān)心我那兩萬塊錢。
霍光芒說你得這病,你以為我不難過?人活著誰都不知道誰會得什么病,會什么時候去死,所以我更得和那惡婆娘離婚,我和她離了婚法律會給我做主,看看她還能不能把我的工資卡死死攥在手心。
“你的錢她拿來花未必有什么不對?!眲⑿「徽f。
“你不知道我那惡婆娘有多惡!”霍光芒說。
劉小富想勸一句霍光芒,“再惡她也是你兒子的媽!”
“哪個女人做不了我兒子的媽?就現(xiàn)在,我保證一炮一個準(zhǔn)?!被艄饷⒄f。
劉小富悄悄把門開了一道小縫朝外看,老爸坐在那里,面對電視,一動不動。劉小富正要把門關(guān)上,老爸忽然開了口:“打電話跑到廚房干什么?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你兒子也不小了,不給別人看也要給他看著對頭才是?!?/p>
劉小富說那天買的鳳爪怎么還沒吃完,就會嘮里嘮叨,懂不懂再放就要壞了。
六
這天晚上,劉小富剛剛吃過飯,肚子忽然又不行了,介入手術(shù)做完以后他總是拉肚子。他這邊剛蹲下,放在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劉小富提著褲子從廁所里沖出來,一把把手機拿到手中,然后又回到廁所里,劉小富按一下鍵,手機里邊馬上就傳出一聲驚呼:“通了!通了!”這個人有點結(jié)巴,這個結(jié)巴說:“請問你是是不是就是想賣腎的那個人?”
劉小富皺了一下眉頭,忙把衛(wèi)生間的門往緊里推了推,用最小的聲音說,“你說吧?”
結(jié)巴說,“是是是是就好,那你是什么血型?”
劉小富說,“A,A型?!?/p>
結(jié)巴幾乎是叫了起來,說,“怎么會會會這么巧?”
結(jié)巴好像是和劉小富這邊說一句話就要和電話那邊的人商量一下,停一下,結(jié)巴又說了,說,“你今今今今年多大了?”
自從查出肝里的病以來,劉小富脾氣一直都不太好,特別容易急躁又特別容易發(fā)火。
“四十八!怎么樣?”劉小富說。
“四四四四十幾?”電話里的結(jié)巴問。
“差兩個月四十八?!眲⑿「恍睦镎f媽的個×,老子往小了說一百歲你未必能知道!
“好好好,好好好?!苯Y(jié)巴在電話里又說:你沒沒沒病吧?
“你說我有什么病?”劉小富說。
“好好好,好好好,”結(jié)巴說你怎么想起賣腎?
劉小富忽然答不上來了,為什么?還能為什么?有一股熱氣好像一下子從下邊沖了上來,一直沖到了劉小富的腦門兒那里,劉小富的聲音不覺大起來:
“為哪個!為了錢!”
“那那那,那好?!彪娫捓锏慕Y(jié)巴說那你準(zhǔn)備賣多少錢?
劉小富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的這個腎絕不能賣少了:“三十萬?!?/p>
電話里的結(jié)巴好像不會說別的話,只會說:“那好那好?!?/p>
“那好,那好,”結(jié)巴在電話里說咱們馬上見見面好不好?
劉小富遲疑了一下,說,“好與不好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們等我的電話就是?!?/p>
電話里的結(jié)巴說:“為什么要等?!?/p>
劉小富說我不得想想賣給哪個?今天已經(jīng)有四五個人都來過電話了。
電話里的人不那么結(jié)巴了,說,“咱們先見見面好不好?”
“我得想想。”劉小富又說。
“還,還想什么?”結(jié)巴說。
“那是我的腎臟,老子現(xiàn)在要把它割出來賣掉,我不得想想!”劉小富說。
“我老子,我老子再等恐怕就來不及了。”結(jié)巴說這是救命的事。
劉小富不再說話。
結(jié)巴忽然又說,“可以再給你加些錢,只要你快,咱們明天見見面好不好?”
劉小富剛才的那一點點便意忽然沒了,劉小富坐在馬桶上,用手摸腎臟那地方,腎臟是不會跳動的,但此刻劉小富覺得那顆腎在“突突突突”跳。劉小富心想明天已經(jīng)和醫(yī)院約好了要去做檢查,因為馬上又要做第二次介入手術(shù)。
“明天可以不可以?喂喂喂?!彪娫捓锏慕Y(jié)巴問。
“行吧?!眲⑿「徽f。
“你怎么在衛(wèi)生間里打這么長時間電話?”黃臘梅這時在外邊說了話,你臭不臭?
“我自己拉屎給自己聞,我愿意臭自己?!眲⑿「徽f。
“好好好,你變成臭豆腐才好?!秉S臘梅在外面說。
“那我就偏偏不再臭,我這就出來?!眲⑿「徽f。
“你給誰打電話?”黃臘梅又說。
劉小富脫口說:“姚海泉。”
“水熱了,你洗吧?!秉S臘梅說洗完用不用我?guī)湍惆哑淞?別到時候護士給你弄你又不好意思。
七
第二天,劉小富剛剛醒來,結(jié)巴就又把電話打了過來。
“師傅,師傅,今天有沒有時間?”
劉小富怕廚房里的黃臘梅聽到,小聲說你這電話打得真是早,你說去什么地方?
結(jié)巴約劉小富去萬花賓館見面,“那地方有茶水。”
劉小富在心里說媽個×!老子未必就沒喝過茶!
劉小富出門前都要去一下廁所,最近,劉小富不但總是不停地去廁所,頭發(fā)掉得也更加厲害,總是一把一把地掉。昨天晚上洗澡,劉小富又禁不住“啊”了一聲,手里是一大綹頭發(fā)。沖頭發(fā)的時候劉小富又“啊”了一聲,手里又是一大綹。“黃臘梅!”劉小富叫了一聲。黃臘梅趕過來,站在劉小富身后,也忍不住“呀”了一聲,但她只能故做輕松,對劉小富說你干脆把頭發(fā)剃光算了,現(xiàn)在街上留光頭的人不少,還最最新潮,再說你腦瓜兒圓圓的又不難看。劉小富照照洗臉池子上的鏡子,嘴上說,“哪個說腦瓜兒圓就好看,好看難看無所謂,你不嫌難看就行?!弊焐线@么說,心里卻說這也許是最后長在頭上的東西了,怎么舍得剃光?以后可能連這幾根頭發(fā)都不會長了。想到此,劉小富突然心里一酸,人一屁股在馬桶上坐了下來。以后?自己還會不會有以后?如果有,以后又會怎樣?劉小富不敢想以后,劉小富只能想以前,以前的事駁雜紛亂沒什么可以值得一提。這么多年來,劉小富辛辛苦苦卻沒掙到多少錢,更不用提有多少積蓄。劉小富一想起這些就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的老爸,怎么給自己取這樣的名字?還當(dāng)什么屁車間主任,給兒子取個什么名字!什么狗屁小富!還不如索性叫個“沒富”!一個“小”字,一下子就把人給小死了,到現(xiàn)在劉小富不但沒有小富可言,銀行里連一點兒存款都沒有。昨天晚上,劉小富又給霍光芒打了幾次電話,每次打電話霍光芒總是大罵白家駿,大罵白家駿之后,他也急得沒一點點辦法。霍光芒那里的兩萬連一分也討不到,所以,劉小富想看病還得借錢。
“手術(shù)一共花了多少?”蹲在廁所里,劉小富又問黃臘梅,這話他已經(jīng)問了多次。
黃臘梅現(xiàn)在的耐性十分好:“一共是兩萬,給北京專家的好處費是五千,加起來是兩萬?!?/p>
劉小富在心里算了一下,說下次干脆就讓彭大夫做吧,“還能省下五千?!?/p>
黃臘梅馬上說:“也是,其實都一樣,都是在電腦監(jiān)控下看著做?!?/p>
話還是忍不住從劉小富的嘴里說了出來,讓黃臘梅聽了鼻子好一陣子發(fā)酸。
“哪能一樣!北京專家這樣的手術(shù)一天要做五十多,咱們這里的專家一年也做不了五個!”
黃臘梅說不出話來,她是沒話找話,把吃剩下的早餐收拾好,站在廁所外邊又問晚上劉小富想吃什么,要不要下去買只土雞熬湯?
小富在廁所里說什么也不想吃,“沒胃口?!?/p>
“想不想吃羊肚兒?”黃臘梅知道劉小富最愛吃清水羊肚兒。
劉小富卻突然想起兒子小豐,“我這事千萬不要讓小豐知道?!?/p>
“你放心。”黃臘梅說沒人告訴他他怎么知道?你好好兒吃你的飯,吃好了身體才會有抵抗力。黃臘梅這幾天總是想著辦法讓劉小富吃得好一些,好像是,只要吃得好,那肝里的病就會好,她想再去給小富買一副豬肝。窮人也只好這樣,相信吃什么補什么,其實連黃臘梅自己也知道偏方未必管用。劉小富現(xiàn)在是看見豬肝就想吐。
“吃不吃西瓜?要不,買半個瓜?”黃臘梅又說。
“不吃!”劉小富忽然火了起來。
“好好好?!秉S臘梅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聽你的還不行。
劉小富想讓自己笑一下,但笑不出來。
“要不,弄個箱子去單位請大家捐助一下?”劉小富又在廁所里說。
“要捐款也得過了年?!秉S臘梅說眼下人們哪顧得上這些,今天先把檢查做完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說,也許肝里什么也沒有了呢?
這時有人在外邊“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地敲門,黃臘梅從貓眼里朝外看看,是劉小富的姐姐和姐夫,后邊還站著劉小富的外甥女小靜。這些天,劉小富的姐姐再忙也要天天過來陪弟弟坐一會兒,她過來還不行,還要把小富的姐夫也拉上,這就讓人心里更加難受。黃臘梅忙把門打開,小靜挺著個大肚子提著兩只燒雞先進來。劉小富的姐姐隨后,手里也提了兩個塑料袋,一個袋里是靈芝,劉小富的姐姐不知聽誰說靈芝可能對小富的病有療效。一個塑料袋里是香煙。
“想抽就讓他抽吧?!眲⑿「坏慕憬阈÷晫S臘梅說。
黃臘梅的眼圈馬上就一紅,她這句話已不知說過多少次:“我兒子小豐離不開他!就是閻王也不會讓他死!”
黃臘梅的話劉小富在廁所里聽到了,劉小富說我身上的零件哪一件比別人差?哪一件都不比別人差,都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暮秘?黃臘梅你放心,我不會給命運先賣了廢鐵,我不等命運賣它我就先把它處理了。劉小富不想再繼續(xù)蹲下去,他從廁所里一邊提褲子一邊出來,對他姐說有事要先出去一下,然后自己直接去醫(yī)院,“我已經(jīng)和人約好了?!?/p>
“讓你姐夫送一送你?!眲⑿「坏慕憬阏f。
劉小富不讓送,說自己活這么大才知道走路原來也是一種享受,就怕哪天連這種享受自己都無法享受了。
“到時候我天天送你?!眲⑿「坏慕惴蛳氚言挷黹_。
“到時候,就怕你去不了那種地方?!眲⑿「豢嘈χf。
“舅舅你瞎說什么!”小富的外甥女小靜說。
“這算瞎說?那地方人人都得去,只不過有遲有早?!眲⑿「粚ν馍§o說。
“你有什么事,不是說好了先去醫(yī)院做檢查?!秉S臘梅問劉小富。
“用不了多長時間,辦完事我直接去醫(yī)院?!眲⑿「徽f這件事關(guān)系著你和小豐今后的日子,是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
黃臘梅看著劉小富,滿眼都是疑問。
“放心,我總不會去殺人放火搶銀行?!眲⑿「徽f。
劉小富的姐姐說,小富你到底要去辦什么事?
劉小富說我這身體也干不了非法的事,“你們都放心?!?/p>
八
劉小富步行去了萬花路的萬花賓館,想不到那些人早已經(jīng)到了。
房間一進門的地方放了好大一盆鮮艷無比的假花,香得幾乎要嗆死人。
劉小富想不到那個結(jié)巴是個年輕人,長得蠻清瘦漂亮,劉小富一出現(xiàn),早早等在那里的人都往起站了一下,而且都好像是吃了一驚,在他們的想象中,這個要把自己腎臟賣掉的人肯定是個身體特別壯的人,想不到站在他們面前的人這么瘦,面色也不好,穿著一件普通的大衣,還戴著一頂棉帽子。但他們顧不上多想,他們請劉小富坐下來,倒了茶水。結(jié)巴先說客氣話,說無論事情怎么樣他們都先表示感謝,總算有希望了:“現(xiàn)在找個腎臟不太容易,所以你是我們的希望?!?/p>
結(jié)巴說我老爸的一條命也許就在你身上了。
“誰都有老爸?!眲⑿「徽f。
“說得好,我們?nèi)胰说南M荚谀闵砩??!苯Y(jié)巴說。
“你們先別這樣說,我還不敢先答應(yīng)你們。”劉小富說。
“那怎么可以,你是我們的希希希希希望?!苯Y(jié)巴又急了。
“好?!眲⑿「徽f你說吧,我也有老爸。
“那我就把話簡短一點說?”結(jié)巴說這件事要有許多手續(xù)要辦。
事情真是沒有劉小富想象的那么簡單,直到現(xiàn)在劉小富才知道只有親屬之間才可以用對方的器官,如不是親戚關(guān)系,就只能用死體,也就是已經(jīng)死亡了的人的器官,在死者死亡后二十四小時內(nèi)把器官移植給需要器官的人。如果不是親戚關(guān)系,活人的器官移植是絕對禁止的,即使是親戚,也要捐獻(xiàn)器官的這一方寫一份兒自愿捐獻(xiàn)書,并且,還要醫(yī)院方面的倫理專家開會論證通過。結(jié)巴說這些對他們來說都不成問題,只要花錢就辦得到,結(jié)巴說為救他老爸一命,花一百萬不算什么?!澳氵@里我們準(zhǔn)備花三四十萬,醫(yī)院那邊我們準(zhǔn)備花三四十萬,這事只求快?!苯Y(jié)巴說只要醫(yī)院那邊配型一成功,他們就會先付劉小富二十萬,到移植手術(shù)做完他們會馬上把另外那十萬再付給劉小富。
結(jié)巴說話的時候劉小富一直不說話,只是兩只眼忽然亮了起來。
“現(xiàn)在主要看劉師傅你了?!苯Y(jié)巴對劉小富說咱們第一步首先要把關(guān)系變成是親戚關(guān)系。
劉小富不知道怎么把關(guān)系變過來?!靶枰裁醋C明?”
“那好說,只不過是給派出所花錢的事?!苯Y(jié)巴說,只要你同意別的就都好辦。
“大約需要多長時間?”劉小富說自己也想盡快把這件事辦了。
“你是不是急等錢用?”結(jié)巴說。
劉小富忽然撒了一個謊,說自己的母親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等著錢做手術(shù)。
“錢我們這邊不成問題?!苯Y(jié)巴說更何況你是為了你母親。
“我真是急需錢?!眲⑿「徽f。
“我就喜歡劉師傅你這樣的人?!苯Y(jié)巴說那咱們就盡量把事情進行得快一些。
“那好?!眲⑿「徽f。
“我先在街道找人開個證明?!苯Y(jié)巴說。
劉小富說不是開下崗證明吧?這證明我有。
結(jié)巴笑了一下,說這和下崗又沒什么關(guān)系。
“證明我是你們的親戚?”劉小富忽然明白了。
“對。”結(jié)巴說這事也不太好辦。
“什么樣的關(guān)系?”劉小富說。
結(jié)巴說劉師傅以您的歲數(shù)最好說是我老爸的兄弟,最好說當(dāng)年您是我老爸家給出去的,您是A型血,跟我老爸一樣,不會有人懷疑的,就是懷疑也不怕,反正是要花錢。您看好不好就說你是我老爸的兄弟?
“這沒什么?!眲⑿「徽f生在這個世上大家原本都是兄弟。
“說得好,劉師傅你是個好人!”結(jié)巴說這也許只是個開頭,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一定會幫忙,一定幫忙,看得出劉師傅你是個孝子,是個孝子。
“我這邊呢?”劉小富說需要我做什么?
結(jié)巴說你這邊就寫一個自愿把腎臟捐給我老爸的申請。
“申請?向誰申請?”劉小富說。
“向軍區(qū)醫(yī)院。”結(jié)巴說醫(yī)院那邊的倫理專家還要討論通過一下。
劉小富說自己還從來沒寫過這種申請,不知道該怎么寫。
結(jié)巴說這事好辦,反正都是要打印,到時候劉師傅你簽個字就可以,就讓我們這邊的人來寫好了。結(jié)巴說中午飯已經(jīng)安排好了,叫你的家人也過來一起吃個飯?如果腎臟移植成功,咱們就是親戚,你想想,你的腎在我老爸的身體內(nèi)工作,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的事情。
“中午不行,這事不能讓我的家人知道?!眲⑿「豢纯幢?站了起來,黃臘梅在醫(yī)院那邊也許已經(jīng)等急了。
結(jié)巴說:“中午真不方便過來吃飯?那我下午給你打電話好不好?”
劉小富說可以,說話的時候劉小富肝那地方忽然又痛了起來,痛得他臉色都變了,好在他已經(jīng)走到門口,門口那地方暗,出了門,進了電梯,劉小富痛得一下子蹲了下來,直到電梯停在最下面一層,電梯門開了,有人進來,劉小富才慢慢站起來。
劉小富去了人民醫(yī)院,等在人民醫(yī)院門口的卻只有黃臘梅一個人。
黃臘梅迎上來,告訴劉小富他外甥女小靜馬上要生了,“在咱們家里正說著話就突然見了紅,姐姐和姐夫現(xiàn)在也都去了那邊的婦女兒童醫(yī)院,所以這邊只有我自己?!眲⑿「徽f你怎么不跟去那邊照應(yīng)照應(yīng),這邊我自己也行,還不就是拍片做B超。劉小富說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和醫(yī)院幾個科室的人都混熟了,是熟門熟路。黃臘梅說我還是跟著你交個費取個藥拿個結(jié)果什么的,省得你上上下下亂跑。自從劉小富檢查出肝癌以來,黃臘梅的身體倒好像比從前一下子好了許多,上樓下樓也不再喘氣,她陪著劉小富先去放射科拍了片,然后去做B超,兩項檢查很快就完。黃臘梅讓劉小富在門診大廳等著,她自己去取結(jié)果。劉小富在外邊等了很長時間,坐在那里沒事,劉小富就一遍一遍看自己手機里的舊信息,劉小富的手機里存了許多過去的信息,現(xiàn)在看來,每一條都很有意思,每一條都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煲粋€小時黃臘梅才從里邊出來,兩手卻空空的什么都沒拿。黃臘梅對劉小富說放射科的機器不知怎么回事出了故障,片子可能明天才拿得到手。
“片子出來你姐的熟人會給咱們打電話。”黃臘梅說。
出了醫(yī)院的大門,往北走,經(jīng)過體育館的時候,劉小富忽然想起給他老爸買一根拐,說老頭兒到時候上樓下樓拄一下也就頂兒子在那里扶他一把。
九
一大早,劉小富被老爸那邊打過來的一個電話嚇個半死。
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劉小富正準(zhǔn)備和黃臘梅一道出門去醫(yī)院。
打電話的人是老爸的鄰居,歲數(shù)雖然和劉小富差不多大,但劉小富還是叫他劉叔。
劉小富的心已經(jīng)猛烈地跳了起來,要是沒事,這個劉叔肯定不會給自己打電話,事情果然一如劉小富所想,是老爸那邊出了事。劉叔在電話里說小富你趕快過來一下,你老爸這一下子摔得不輕。一句話說得劉小富要跳起來,忙問大清早老頭怎么就會摔了?人再老,走平地未必也會摔跤?劉叔說他那么大歲數(shù)自己踩著凳子擦玻璃,人這會兒躺在床上動都動不了,你考慮一下是否送醫(yī)院。劉小富說,“我老爸開什么玩笑!一大早擦什么玻璃!簡直是開玩笑!我老子可真是我老子!——我馬上去!”
黃臘梅在一邊說,“那你自己還去不去醫(yī)院?要不……”
劉小富說,“要不哪個!他既是我老子,我能不去?”
黃臘梅自然無話可說,穿起衣服隨劉小富便走,臨出門沒忘了把昨天買的那根手杖帶上。
黃臘梅隨劉小富打出租趕去了萬花南路,偏偏路上又堵車,前邊有個騎摩托的被撞了,路上都是血,兩只鞋子?xùn)|一只西一只在路上扔著,出租司機說出了這種事,被撞的人只要兩只鞋子都不在腳上,這人恐怕就不行了。因為堵車,平時十分鐘的路此時卻走了二十多分鐘,車錢多了一倍也沒得話說。劉小富的老爸住三層,上樓的時候,劉小富直痛出一頭的汗。黃臘梅在旁邊攙著他,要他不要急,把氣喘勻了再上。劉小富扶著樓梯只有苦笑,說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把氣喘勻了,“我老子這是要我的命,不過我的命既是他給的,要就要吧,”又說我老爸和我媽當(dāng)初怎么不多生幾個。
“怎么就只生我和我姐兩個!想不到這個苦!”
黃臘梅說要不讓小豐過來和他爺爺一起住?
“我倒想和老爸住一陣子?!眲⑿「徽f這是我心里話,也許都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那你還不天天和你老爸抬杠斗嘴?”黃臘梅想把話岔開。
“能抬杠斗嘴也是一件好事,就是不知道我還能和我老爸抬到幾時?!?/p>
黃臘梅把劉小富一路從一層扶到三層,劉小富掏鑰匙開門的時候,門卻從里邊一下子打開了,是劉叔。
“我爸好點兒沒?”劉小富忙問。
劉叔還沒說話,劉小富就聽見自己老爸在屋里開了口。
“你放心,你老子一下子還死不了?!?/p>
劉小富的火氣一下子就沖了上來,“你七老八十也不看看自己,你擦的是什么玻璃,告訴你臘梅過幾天就來擦玻璃打掃家,哪個要你自己動手!”
“你也別跟我吼?!眲⑿「坏睦习终f我窗簾掛鉤壞了我未必就非要等你來。
“總之你要是我親老子你就最好給我不要爬高?!眲⑿「徽f世界上真還再找不出你這樣的老子,給你安電話你說怕安了電話我和我姐不來,要你找個保姆你又說有保姆在家里你不自在。
“我要喝水?!眲⑿「坏睦习滞蝗徽f你少說一句話先給我倒一杯水。
劉小富奔去廚房找來暖瓶,暖瓶提在手里倒不知是要給自己老爸倒水還是給劉叔倒。
“我要喝糖水。”劉小富的老爸又在屋里說。
“剛才真把我嚇了一跳,‘嗵的一聲?!眲⑹甯^來站在廚房門口對劉小富說好在你家老爺子的門總是不插,要是從里邊插死了外邊的人又進不去多危險。劉叔說人上了年紀(jì)沒個伴兒真不是一回事。
劉小富倒了兩玻璃杯水,一杯茶水端給劉叔,一杯糖水端過去放在老爸的床頭。
“坐起來喝口水?”劉小富問老爸摔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痛,什么地方動彈不得,他想要黃臘梅幫個忙扶老爸坐起來。
“不行不行不行!”劉小富的老爸一連氣叫起來。
“不行就去醫(yī)院。”劉小富說黃臘梅你馬上去叫出租車。
劉小富的老爸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骨頭不會有事,叫什么出租車?!?/p>
劉小富的老爸當(dāng)車間主任多年,有什么事從來都自己說了算,說先躺一夜看看再說。又說起在農(nóng)機廠那年工傷的事,要換了別人還不嚇?biāo)?血都流了夠幾百毫升,還不是躺了兩天就好了,那時候連營養(yǎng)都沒有,還不是喝了兩天紅糖水,紅糖水說來真是好東西,最最補血。
劉小富想起老爸最愛吃冰糖的事,便對劉叔說我這個老子硬是與眾不同,現(xiàn)在人人都怕得糖尿病,偏我老子天天都要嘴里含塊冰糖才睡得著覺。
劉叔說老年人還是少吃甜東西好,“糖不是什么好東西?!?/p>
“誰說不是好東西,我們那時候得了病還不是全靠喝糖水?”劉小富的老爸說其實千好萬好都不如糖水好,說我這牙疼,都疼多少年了,吃什么藥都不好,喝下兩碗糖水,一下子就不疼了。
“這也是因人而異?!眲⑹逭f,有人牙疼,只要一抽煙就好。
劉小富的老爸繼續(xù)說他的:“我在農(nóng)機廠那時候,誰得了肝病,衛(wèi)生所開證明就可以供應(yīng)他二斤白糖,喝了白糖水人就好,你說糖不好,糖連肝病都能治?!?/p>
劉叔說這倒沒聽說過,“糖居然對肝有好處?!?/p>
黃臘梅馬上拉了—下劉小富,要他跟她到廚房說話。
關(guān)上廚房門,黃臘梅對劉小富說你喝喝白糖水看看?我也好像聽老人們說過這事,說肝病見糖就好,說著就給劉小富沖了一碗白糖水要劉小富喝。劉小富端起那碗糖水,說糖水要是能治了我的病普天下的醫(yī)生還不都?xì)馑?又說我老爸摔這一下就是骨頭沒事,筋骨也不會輕松,你趕快去買些排骨燉排骨湯給我老爸補一補。劉小富說醫(yī)院你上午就不必去了,去了也就是掛吊瓶,待會兒我自己去,掛完吊瓶我自己會回來,干脆中午飯就在我老爸這里吃,我也好久沒喝你燉的排骨湯了。
黃臘梅說燉排骨湯還不是一會兒的事,我先陪你去醫(yī)院,我看你老爸好像沒事。
“有事沒事你先陪他一上午。”劉小富說要想讓我心安你就這么做。
黃臘梅說事情怎么都湊到了一起,還不知道你外甥女那邊生了沒有。
劉小富說自己力不從心管不了那許多,“我老子既然沒事我就不多想了,我現(xiàn)在能多想想的就是怎么才能給你和小豐留下些錢,我爸這邊我倒不多想了,他那點退休金也夠他花了,看病還有公費醫(yī)療。
從廚房出來,劉小富又問老爸好點兒沒?
“你給我搽搽碘酒。”劉小富的老爸說你小時候踢球把腳脖子崴那粗,搽搽碘酒就好。
給老爸搽完碘酒,劉小富去了醫(yī)院。
十
劉小富是順著萬花路走,穿過萬花南路的十字路口,風(fēng)一下子大了起來。結(jié)巴的電話也就是這個時候打了過來,結(jié)巴說他那邊把該辦的手續(xù)都辦得差不多了,說現(xiàn)在這個世界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說簡單也簡單,只要花錢就可以把一切事都辦了。結(jié)巴說了一句玩笑話,說他們現(xiàn)在是在用金錢和死神賽跑,但愿能得到劉師傅的合作一起跑過緊緊跟在他老爸屁股后邊窮追不舍的那個死神。聽著結(jié)巴在電話里說話,劉小富在心里說你們是用金錢和死神賽跑,我可是為了金錢加速走向死亡。結(jié)巴又在電話里告訴劉小富,醫(yī)院的倫理專家今天就有可能把論證弄出來,到時候有可能要劉小富出現(xiàn)一下,回答一下醫(yī)院倫理專家們的問題,然后,就可以做配型了。
“然后,是不是我就可以拿到錢了?”劉小富說。
結(jié)巴在電話里說:“你母親那邊怎么樣?”
“正等著錢做手術(shù),我是不是可以先拿到二十萬?”劉小富說。
“那沒問題,那沒問題?!苯Y(jié)巴在電話里說二十萬是小事情。
劉小富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要出到四十萬了。
結(jié)巴在電話里忽然沒了話,停了好一會兒,小聲說:“不可能吧?”
劉小富沒說話,心怦怦怦怦跳起來。
“這樣吧,如果配型成功的話可以再給你加五萬?!苯Y(jié)巴在電話里說,“我知道你也是為了你母親,我這邊是為了我老爸?!?/p>
劉小富長出了一口氣,“那就三十五萬?”
“對?!苯Y(jié)巴在電話里說雖說是這樣,但對外邊最好說一分錢也沒拿,是捐獻(xiàn),“因為咱們對外是親戚,你是我老爸的兄弟?!?/p>
“要是我把兩個腎都給了你們呢?”劉小富忽然說。
結(jié)巴在電話里大吃了一驚,連說那不可能那不可能,要是那樣你可能連命都會沒了,醫(yī)院也不會答應(yīng)!除非你長有三個腎,長三個腎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太少了,太少了。
“不是可能不可能,我他媽馬上就要沒命了!”劉小富在心里說。
劉小富忽然站了下來,他面前是醫(yī)院旁邊的那家花店,店里滿坑滿谷都是鮮花,還有用黃色菊花扎好的大花圈,又不知是什么人死了。劉小富的鼻子忽然酸了起來,結(jié)巴在電話里還在說什么,他連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電話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好一會兒,這次是黃臘梅打過來的,黃臘梅對劉小富說,“你外甥女小靜生了,生下個男孩兒,是剖腹產(chǎn),八斤九兩,你姐說一定要你給他取個名字?!?/p>
劉小富說我又不是什么取名專家,要我取的是什么?
“也算是個紀(jì)念。”黃臘梅這話一出口馬上就在心里后悔。
“有什么好紀(jì)念?!眲⑿「徽f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你當(dāng)舅姥爺了。”黃臘梅在電話里又說。
劉小富的腦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他聽見自己在對電話里的黃臘梅說: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能給你和小豐掙到三十五萬?!?/p>
黃臘梅在電話里給嚇了一跳,“你說什么?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花店跟前?!眲⑿「徽f。
“花店?哪個花店?什么三十五萬?”
“人民醫(yī)院跟前的花店。”劉小富說。
“你說什么三十五萬?”黃臘梅再次說。
“我可能給你和小豐掙到三十五萬!”劉小富又說。
黃臘梅忽然不再做聲,她想問,又不便當(dāng)著劉小富的老爸問,劉小富的老爸就在她身邊。
劉小富聽見自己老爸在電話里說了一句:“還沒出國就說自己掙到三十五萬,這小子是在做美夢!告訴他早早回來喝他的排骨湯!我還要他給我搽碘酒?!?/p>
十一
許多年了,劉小富和黃臘梅很少回到他老爸這邊老房子住,就是過年過節(jié),劉小富總是吃了飯拍屁股就走,最多陪老爸打一下五角錢的小麻將,再晚也不會超過晚上十二點。黃臘梅按照劉小富的吩咐燉了排骨湯,在里邊放了一些牛蒡,把火開到最小讓它燉著,騰出手來把自己和劉小富住了八九年的那間北面的房子收拾了一下。這個家黃臘梅是最熟悉不過,被子和褥子都放在那個立柜里邊,現(xiàn)在一一取出來。黃臘梅想好了,離過年也沒多長時間了,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就要和劉小富住在這里,也算了結(jié)劉小富一樁心愿。她和小富睡北邊屋,讓小豐和他爺爺住爺爺那屋,那屋里的大沙發(fā)看上去土頭土腦,打開來睡人卻又寬暢又舒服。黃臘梅在這邊收拾,劉小富的老爸在另間屋說了話,說臘梅你做什么?黃臘梅說爸你這大歲數(shù)摔一跤真是嚇人!我和小富在這里睡幾天侍候您幾天也算是孝敬,省得您再摔一跤我給您嚇?biāo)?。晚上我打電話讓我姐也過來一塊兒吃個晚飯。
“她不在醫(yī)院里陪小靜?”劉小富的老爸說。
“醫(yī)院現(xiàn)在不讓任何親屬陪床?!?/p>
“那小豐是不是也不走?”劉小富的老爸說。
“他是你孫子,你以為他是哪個!”黃臘梅說正好我那邊暖氣這幾天沒一點點溫度。
劉小富的老爸“哦”了一聲,說其實暖氣費蠻貴,下邊的話沒再說。
黃臘梅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劉小富老爸肚子里是什么話,說,“明年干脆我那邊就不交暖氣費,住到這邊過一冬還會省下兩千多?!?/p>
“好啊,懂得節(jié)約就好?!眲⑿「坏睦习终f廚房里是不是你的手機在響?
廚房里黃臘梅的手機果然在響,是劉小富的姐姐打過來的,劉小富的姐姐聲音有些不對頭,她問黃臘梅是不是在家里,小富在不在旁邊,身邊有誰。
黃臘梅說自己現(xiàn)在正在老爸這邊,小富不在,身邊沒人。
劉小富的姐姐說人民醫(yī)院那邊打過電話了,結(jié)果出來了。
黃臘梅忽然有一種不祥之感,心怦怦亂跳起來。
“怎么樣?”
“小富那上邊又長了一個,有栗子那么大?!眲⑿「坏慕憬阍陔娫捓锇言捳f了出來。
“這么快?轉(zhuǎn)移這快?”黃臘梅說。
“這還不能叫轉(zhuǎn)移?!眲⑿「坏慕憬阏f。
黃臘梅說小富知道怎么辦?我是不是要告訴他一時取不上片子。
“那就先別告訴他?!眲⑿「坏慕憬阆胝f什么,但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他要看片子怎么辦?”黃臘梅說。
劉小富的姐姐也想不出辦法,只說一句:“你先別讓他知道?!?/p>
“怎么辦?”黃臘梅說。
劉小富的姐姐又能怎么辦。
兩個人都在電話里靜了好一陣子。
和劉小富的姐姐通完話,黃臘梅的身上一下子軟得像是連一點點力氣都沒了,她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來灌水,水已經(jīng)開了好一會兒了,水壺已經(jīng)瘋狂地叫了好一陣子了。
“小富怎么回事?”劉小富的老爸這時突然在屋里說了話。
黃臘梅回過神來,忙說還不到出國時間,聽說過了年就差不多了。
“我的兒子我知道。”劉小富的老爸說你看看他的頭發(fā)都掉成個什么樣,游泳池又不是鏹水池,還能把頭發(fā)弄成那樣?我知道他有事,他有事不跟我說我也不問。他說他出國,我又不是白癡,我怎么說當(dāng)年也是車間主任,我現(xiàn)在還能看電視,他出國?他出國做什么?他憑什么技術(shù)?他又沒力氣,他幾時這樣關(guān)心過我,又來看我又給我買手杖。
劉小富的老爸不再說話,卻把放在床邊的手杖拿起來看了又看,黃臘梅自然也不敢說話,拎著個空壺在廚房的凳子上坐下來。燉排骨的味道很香,但這一刻卻好像連一點點味道都沒有了。劉小富的老爸忽然在屋里又說了一句:
“小富不會掙錢,但他人不壞?!?/p>
黃臘梅心想,除此之外,自己還能要求小富什么呢?
中午的時候,劉小富和他姐姐都回他老爸這里吃飯,醫(yī)院那邊有小靜的婆婆守著。
黃臘梅的排骨湯燉得很香,她先給小靜那邊盛過了一飯盒,然后把一碗端給躺在床上的劉小富老爸。劉小富喝得也像是很香,連說像這樣的好湯只有我老婆黃臘梅才燉得來?!案蝗撕妊喔C湯,窮人喝排骨湯,要說養(yǎng)人還是排骨湯?!眲⑿「徽f喝得起排骨湯的不能說是窮人吧?生病以來,劉小富難得像現(xiàn)在這樣開心過,但開心也只是瞬間的事,一頓飯沒有吃完,劉小富又捂著肚子去了廁所,吐完即拉,人坐在馬桶上滿頭是汗已經(jīng)是百般站不起來。劉小富在廁所里的時候又有電話打了進來,黃臘梅把手機拿到廁所里讓劉小富接,電話是結(jié)巴打過來的,說明天上午要劉小富去軍區(qū)醫(yī)院那邊做一下配型前的檢查。
“軍區(qū)醫(yī)院這邊都安排好了?!苯Y(jié)巴說檢查沒事就可以馬上做配型了。
“如果配型可以,是不是先把那二十萬付一下?”劉小富說。
結(jié)巴在電話里說這個你只管放心,“沒問題,但也要有一個合同?!?/p>
“只要我一上手術(shù)臺,不管成功不成功那十五萬必須給我?!眲⑿「挥终f。
“這個也不會有問題?!苯Y(jié)巴在電話里說配型成功先給你二十萬,上手術(shù)臺再給你十五萬,分兩次打清。
“那咱們明天一早見?!眲⑿「徽f。
結(jié)巴說我去接你,我自己開車。
劉小富想想,說那咱們在木棉花賓館門口見面好不好?
木棉花賓館就在劉小富家門南邊。
劉小富雖然身上難受,但心里忽然好像舒暢起來,他已經(jīng)想好,給老爸留五萬,三十萬給黃臘梅,再加上霍光芒欠的那兩萬,黃臘梅手里就有三十二萬,房子,小豐結(jié)婚就住自己現(xiàn)在那一套,老爸的這一套遲早還不是黃臘梅的?就是自己過到那個世界去重新投胎,也算是一個交代了。
“你沒事吧?”黃臘梅在廁所外邊小聲問了一句。
劉小富的老爸說了句什么,黃臘梅忙說小富不知吃什么壞了肚子,吃點兒藥就好。
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結(jié)巴把劉小富接到了軍區(qū)醫(yī)院。
結(jié)巴對劉小富說真是對不起,讓你早飯也沒得吃。
少吃一頓也餓不壞。劉小富說,做這種檢查誰敢吃飯。
結(jié)巴說那中午劉師傅咱們一起去吃飯好不好?“我請你,吃什么都可以,魚翅都行?!?/p>
劉小富說吃飯就不必了,自己還有事。
“劉師傅你真是天底下最最大的孝子。”結(jié)巴又說。
劉小富這幾天精神有些恍惚,加上昨夜一夜沒睡,一時想不起說什么了。
“像劉師傅這樣賣腎給母親治病真應(yīng)該報道一下?!苯Y(jié)巴說只可惜此事不能報道。
劉小富忽然想起問結(jié)巴他父親住在哪個醫(yī)院。
結(jié)巴說他老子在北京,這邊檢查好,送北京去做,“這邊做不好?!?/p>
“軍區(qū)醫(yī)院條件總算可以了吧?”劉小富說。
“差遠(yuǎn)了,只是讓他們檢查檢查,正式手術(shù)還是要去北京做。”結(jié)巴說現(xiàn)在只有沒辦法的人才會在軍區(qū)醫(yī)院做手術(shù),有辦法的人都去北京。
劉小富忽然沒話,緊閉了嘴看車子外邊。
在劉小富的記憶里,軍區(qū)醫(yī)院是市里最好的醫(yī)院,那些年一般人都很難在軍區(qū)醫(yī)院掛號看病。醫(yī)院在萬花路的西邊,那一帶風(fēng)景如畫,既可以看到北邊的山巒,西邊的梅洛水庫正好挨著醫(yī)院的療養(yǎng)區(qū),有人說那個水庫當(dāng)年就是為軍區(qū)醫(yī)院修的,為的是讓軍區(qū)首長在里邊游泳。還有一種傳說,說是梅洛水庫下邊有一條戰(zhàn)備暗道一直通著北京。當(dāng)年每年“八一”的時候劉小富都會與廠里的人到梅洛水庫來游一次泳,霍光芒有一次還差點兒給淹死。但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隨隨便便哪個人都可以到這個醫(yī)院里來看病,在這里看病也好像是對病人的一種安慰,不管怎么說,軍區(qū)醫(yī)院還是市里最好的醫(yī)院。醫(yī)院的大門在劉小富的記憶里像是永遠(yuǎn)有兩個軍人在那里守衛(wèi)著,但現(xiàn)在守衛(wèi)大門的軍人永遠(yuǎn)不見了,那大門也像是一下子變小了。劉小富還記著老農(nóng)機廠的書記當(dāng)年為了來這里住院還特批給軍區(qū)醫(yī)院兩輛當(dāng)時買也買不到的小四輪?,F(xiàn)在真是世界大變天翻地覆,小四輪沒人要了,工人下崗了,農(nóng)機廠也早已塌臺,更加讓劉小富想不到的是自己要在這里把自己的腎活生生賣掉!
“劉師傅,你母親要是想在這邊找人你跟我說。”結(jié)巴對劉小富說。
“不必了?!眲⑿「徽f。
“不用客氣?!苯Y(jié)巴說。
“謝謝?!眲⑿「挥终f。
結(jié)巴已經(jīng)在軍區(qū)醫(yī)院這邊安排好,一到醫(yī)院,劉小富就開始做檢查,過B超、拍X光片、驗血、查尿,還有大便,這種檢查到哪里都是一樣。劉小富此刻變得木頭木腦,腦袋仿佛一下子沒了知覺,仿佛身子和腦子已經(jīng)分了家,好像將要和身體分開的不僅僅是那個腎,而是劉小富生命的全部!劉小富生活的全部!
十三
快到中午的時候,劉小富才慢慢從軍區(qū)醫(yī)院大門出來。
從軍區(qū)醫(yī)院里出來的劉小富雙目無神,捂著胸口靠著醫(yī)院的門柱站了好一會兒。
劉小富覺得自己已經(jīng)實在沒有力氣上對面的過街天橋,但要到馬路對過他又別無選擇。劉小富慢慢上了天橋,此刻正是下班時間,橋下車很多,車上人也很多,劉小富呆呆站在天橋上,朝下看了好一會兒,恨不能當(dāng)著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即刻就一頭從上邊栽下去,從小他老爸就常常對他說人不能光想好事,光想好事到最后就只有難受,但劉小富覺得自己不是在想好事,而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最后的努力,想不到事情卻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劉小富只想是檢查腎臟,想不到做彩超的時候,那個李主任忽然吃驚地叫起來,說“小黃你來小黃你來。”直到此刻,劉小富才知道那個結(jié)巴姓黃,他的父親就是人人皆知的煤運的黃局,就這個結(jié)巴,和醫(yī)院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混得很熟。那個做彩超的李主任馬上拉結(jié)巴到外邊去說話,他們都說了什么劉小富不知道,直到結(jié)巴又帶他去拍了一下X光片,拍完片子,結(jié)巴要劉小富在走廊里等著,他和那個做彩超的李主任在腫瘤科的柴主任的診室里邊說了老半天話。后來,劉小富給那個柴主任叫到了門診室里,腫瘤科柴主任眉毛特別濃,讓劉小富好想一笑,因為這個柴主任讓他想起以前看過的勃列日涅夫的照片,但這個柴主任待人和氣,請他坐下,關(guān)心地問了一些劉小富身體方面這里那里的事,還問劉小富身上都什么地方不舒服?后來對劉小富說明天讓你家人陪著你來一下好不好?我給你再做個檢查好不好?你一定來,你的身體好像有些問題。軍區(qū)醫(yī)院的柴主任這么一說,劉小富馬上明白自己的病情已經(jīng)被彩超給超出來了,想隱瞞也隱瞞不住了。柴主任對劉小富說話的時候,站在一邊的那個結(jié)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驚恐,只是一動不動看著劉小富,錢已經(jīng)花出多少且不說,打通各個關(guān)節(jié)費了多大勁兒且不說,令他吃驚的是眼前的這個劉師傅竟然肝上長了兩大塊惡性腫瘤。柴主任悄悄對結(jié)巴說這個病人已經(jīng)活不了多少天了,怎么還敢做腎臟移植?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是,他應(yīng)該安排他自己的后事了。
雖然結(jié)巴對劉小富說“劉師傅等一下我送你。”但劉小富哪還能讓人家再送。
劉小富好不容易從軍區(qū)醫(yī)院出來,好不容易爬到了過街天橋上,此刻他再也走不動,即使是想從天橋上跳下去,恐怕也攀不上天橋上的那道欄桿。
這時旁邊突然有人開口說,“咦,劉小富?”
說話的是蹲在旁邊賣光盤的那個人。
劉小富掉過臉去,馬上認(rèn)出是老農(nóng)機廠的武青,武青的個子又高又大,卻長了一張刻薄嘴,嘴刻薄心地也不寬厚,再加上娶的又是鄉(xiāng)下老婆,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刻薄之外又加上了無邊無際的怨氣。他還有個壞毛病,常把車間里的東西偷偷摸摸弄出去賣掉,有一次拿了車間的一段銅料受了處分,恰好那時劉小富的父親是那個車間的主任。
“你來這兒干什么?”武青說。
“看病。”劉小富說。
“你還會有病?”武青像是開玩笑,說你和你父親要得也只能是心病。
一句話說得劉小富想抬腿馬上走開,腿上卻沒得一點點力氣。
“廠子被你們吃沒了,不得心病也怪?!蔽淝嘤终f。
一股火忽然從劉小富心里直沖出來,“武師傅,你說哪個錯!”
武青說當(dāng)然錯總是在我們這邊,你們不會有錯。
“我再正確還不是照樣下崗!”劉小富說。
“我以為你永遠(yuǎn)不會下!”武青說。
劉小富不再說話,渾身的難受讓他把臉掉向了另一邊。
農(nóng)機廠的武青又開了口,“你想什么呢?!?/p>
“想死!”劉小富突然說。
武青吃了一驚,但馬上笑了,他以為劉小富是在開玩笑:
“真想死?真想死怎么不從這里跳下去?”
劉小富突然有了一種沖動,他看看天橋下邊,在心里問自己,“如果一下子跳下去呢?”
“看來你還是不想死。”武青笑著說。
“我是沒力氣去死?!眲⑿「徽f。
武青說:“笑話,死還要力氣?沒聽說過!”
“哈,你幫我一把看看!”劉小富說。
“我再愛助人為樂也不會幫助別人去死?!蔽淝嗾f。
劉小富說武師傅我確實沒見過你助人為樂過。
“那是因為別人都比我活得快樂!”武青說。
劉小富忽然在心里同情起面前的這個武青來,武青說得對,那時候好像是農(nóng)機廠里的人們都比他活得快活,幾乎是,什么快活事都輪不到他,只有倒霉的事跟他有份兒。
劉小富說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去醫(yī)院?
“為什么?”武青說。
“我也讓你高興一下,這一下子,我永遠(yuǎn)不如你了!”劉小富說為什么我不如你,因為我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了,肝癌!
“你是取笑我?”武青說在農(nóng)機廠那會兒你還沒拿我開過心,你是不是現(xiàn)在想補上,武青忽然停下來不再說話,因為劉小富已經(jīng)慢慢把戴在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劉小富的頭發(fā)更加稀少了,化療之后的脫發(fā)和正常脫發(fā)不同的地方是頭發(fā)脫落得完全沒有章法,那種雜亂無章讓人心打寒戰(zhàn),是一派死亡氣息。
“你問我去醫(yī)院做什么?”劉小富說我是想去把我的腎臟賣掉給孩子和老婆留些錢。說話的時候,劉小富的眼淚流了下來?!澳阏f我取笑你,我是在取笑我自己!我想把自己的腎臟賣掉,但我的腎臟這會兒恐怕喂狗狗都不會吃,當(dāng)垃圾都不是好垃圾!扒出來白給人家人家都不要!”說話的時候,劉小富又把帽子戴了起來。“你說別人都比你活得快樂,這一下,武師傅,至少你是比我快樂了?!眲⑿「恢钢赶逻?
“我真想跳下去,我真想死?!?/p>
“你這樣死還不是白死!”武青說。
是武青的這句話突然讓劉小富打了個大寒戰(zhàn)。
“就是死也不能白死!”武青又說。
“不能白死?”劉小富說。
“拿兩張碟回去看,算我送你,萬事想開點兒?!蔽淝嗾f。
“我還看什么碟?!眲⑿「徽f你留給別人看吧。
“我扶你?!蔽淝嗾f。
“不用了,我要謝謝你,你說得對,我不能白死!”劉小富又說。
從天橋上下來,劉小富忽然覺得有些后怕,自己剛才要是一沖動從上邊一下子跳下來怎么辦?那自己豈不是真正落一個白死。劉小富現(xiàn)在明白了,就是死也不能白死!死也要死得有用,死也要給黃臘梅和兒子弄一筆錢,從這一刻起,劉小富不再是等死,而是為了錢自尋死路了。
這一夜,劉小富吃了兩顆藥才睡著,睡到后半夜兩點又疼醒來,再吃兩顆,又睡到凌晨四點,睡著后卻不停地做夢,夢中都是南來北往疾駛的汽車,夢做到后來,也不知自己是在夢里還是醒著。最后一次醒來,劉小富不再睡,又吃止痛藥,吃過止痛藥,他眼睜睜躺在那里把自己所熟悉的每一條路都想了一個遍,劉小富現(xiàn)在想明白了,要想弄到一筆錢,跳樓不行,吃藥不行,跳河也不行,觸電也不行,只有讓汽車撞自己,撞死就是三十萬!對自己來說,尋死也要抓緊時間,要是像自己老媽那樣一旦肝昏迷再有什么想法也辦不到了。劉小富選定了一條尋死之路,那就是萬花路,這條路上車最多,而且人也多,如果選擇一條沒多少人的路,司機撞完自己開車跑掉怎么辦?
劉小富想好了,就去萬花路尋死!
十四
很長時間劉小富都沒去過公共澡堂洗澡了,這天吃過早飯劉小富拖著虛弱的身子去公共澡堂洗了澡,他對黃臘梅說,馬上又要做介入,洗個澡干干凈凈別讓人們討厭。劉小富這次洗澡用了一個多小時,回到家,忽然對他老爸說您的腳也該洗一洗了吧,從那天摔跤到今天都三天了,這么大人三天沒洗腳了,你不臭別人也臭。不由老爸分說,取了洗腳盆倒了水便過來給老爸洗腳。劉小富這是第一次給老爸洗腳,洗完腳,又替老爸把趾甲剪了一下。
“小時候我?guī)阆丛枘氵€記得不記得?”劉小富老爸說你那時候一見水就哇哇哭,一點兒也不像個男孩子,從小就沒什么大出息。
劉小富說洗澡倒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次我踢球回來你說我臟,把我沒頭沒腦按在盆里就給我洗,說實話老爸你那時候有幾分像希特勒!
“我?guī)闳ス珗@打滑梯你總記得吧,你總是說再打一次,再打一次,我休息一天倒要陪你打半天滑梯?!眲⑿「焕习终f你打滑梯打累了倒要騎在我脖子上回家。
“那就對了,你是我老子我不騎你脖子還能騎哪個!”劉小富說,“說起這一輩子我最最不滿意的就是您給我取了個‘小富的名字,到現(xiàn)在我是既無大富也無小富?!?/p>
“你有兒子,還不到說沒富的時候?!眲⑿「焕习终f。
“你孫子至今連個工作都沒有,我不知道他的富在什么地方?”劉小富說。
“你向我學(xué)習(xí),活到七十三熬到兒子給洗腳就是富!”劉小富的老爸說。
劉小富的眼里突然有了淚花,他低下頭裝作給老爸剪最后一個趾甲,嘴上卻說,你以為我想給你洗啊,還不因為你是我老爸,我是沒辦法。
“那就對,你沒辦法就好,誰讓我是你爸?!?/p>
劉小富的老爸說我這一跤還是摔得好,要不你一出國,誰來給我洗這個腳。
劉小富給老爸剪完腳趾甲,然后又去給兒子小豐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兒子有一件東西在花瓶下邊的那個抽屜里,是下邊那個抽屜,兒子小豐說老爸你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事?什么要緊的東西?
“你看了就知道了?!眲⑿「徽f晚上要早睡,別盯著電視一看就是后半夜。
兒子小豐說我又不是七歲八歲,你和我媽在那邊好好照顧老爺子就是,老爺子沒事吧?沒等劉小富回答,兒子那邊電話已經(jīng)放下,電話里已是一片忙音,劉小富張張嘴,眼淚已經(jīng)頂了上來。
劉小富上了路。劉小富知道自己不能對黃臘梅多說什么,話一多,黃臘梅就會察覺,再說,一輩子跟她也說得太多了,要是說,再說十年二十年也說不完,索性不說。從老爸那里出來,劉小富在商店門口破天荒打了輛出租,出租車司機黑不溜秋,很胖,不太愛說話的樣子。劉小富卻忽然非常想跟他說說話,說,今年天氣不冷?出租車司機好一會兒才開口答話,說是不太冷。劉小富說快過年了,過年的時候你們能掙個好錢。出租車司機又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不下雪還好,下雪車跑不開,也不好掙?!眲⑿「徽f下雪容易出事,一到下雪天,醫(yī)院里的病號就多,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出租車司機說最怕那種不會騎車的女人,左拐右拐右拐左拐往往就摔到車輪子下邊。
“軋死怎么辦?”劉小富說。
“怎么辦,倒霉的還不是那騎車的人,司機怕什么,有保險公司?!?/p>
“軋死一個人現(xiàn)在是多少錢?”劉小富說。
“三十萬。”出租車司機說要是軋不死就說不定多少錢了。
“三十萬也不算多!”劉小富又說。
“軋死是三十萬,沒軋死就無法說,如果再碰上一個賴在醫(yī)院不肯出院的話?!背鲎廛囁緳C說到時候倒霉的就是他們司機。
“三十萬不多。”劉小富說那是一條命!就是五十萬他也花不到一分!
“好在現(xiàn)在有保險公司,要是沒保險公司三十萬還不要了司機全家的命!”出租車司機說你怎么還說三十萬不多?
“就是不多!那是命換來的!”劉小富說。
“多!”出租車司機說。
“不多!”劉小富說。
“你這個師傅像是很有錢,要不不會這么說話!”出租車司機說。
“就是不多,那是一條命!”劉小富忽然生了氣,要求下車,萬花路也到了。
“我要下車!”劉小富說,下了車,劉小富又對出租車司機說:“告訴你,就是一百萬也不多,那是一條命!一條命!”
“我也告訴你,出租車司機又不是富人!”出租車司機也跳下車大聲對劉小富說。
劉小富忽然不再說話,這個司機說得對,出租車司機也不是富人!
十五
劉小富雙腳站在了萬花路上。
萬花路路兩邊是一盆盆的塑料假花,紅紅綠綠也不難看。
劉小富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來過這里修路,當(dāng)時這條路是萬花公園后邊的一條土路,北邊是一家生產(chǎn)軸承的廠子,現(xiàn)在廠子不見了,商店大賓館倒是一家連著一家,最高那個樓是希爾頓,比它矮一些的是卡賓斯基,都是住一晚要大幾千的地方。劉小富小時候還好,對富人就那樣,你富你的,我不富也照樣在太陽下該吃飯吃飯該拉屎拉屎!你奈何不了我那一泡屎!可現(xiàn)在劉小富不知怎么突然仇恨起富人來,好像他們口袋里的錢都是他身上的脂肉膏肝!劉小富慢慢走到了希爾頓賓館的門口,他昨天晚上已經(jīng)想好了,要死就在這里死,因為在這里出出進進的都是些富人,尋死是一件晦氣得不能再晦氣的事,這晦氣應(yīng)該留給富人!既然他們活得那么滋潤,既然他們活得那么得意,既然他們想要什么有什么!那就讓他們晦氣一下!希爾頓賓館門口出門朝西就是萬花南路,是一個坡,一個轉(zhuǎn)彎,車從賓館里開出來必須要猛轉(zhuǎn)一個彎,如果有人在轉(zhuǎn)彎的坡下猛地出現(xiàn)車還真不知能否剎得住。
劉小富站在了那里,人一站在那里,眼淚就禁不住開始嘩嘩嘩嘩往下淌,身子也跟著一陣緊似一陣地發(fā)抖,抖得劉小富只好蹲了下來。這時候有車從賓館里邊開了出來,這是輛劉小富叫不上牌子的好車,車身特別長,車從離劉小富不到兩三米的地方開過的時候把地上的枯葉一下子卷了起來。在那一瞬間,劉小富只要往起一跳,把身子往那邊一沖一切就都解決了,但劉小富抖得更厲害,死是讓人恐懼的,死永遠(yuǎn)不可能讓人歡欣鼓舞。長這么大,劉小富只親眼看到過一次車禍,那天早上他去菜場,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猛地聽到“嘭!”的一聲,是聲音先過來,然后才看到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老頭給一輛出租車撞得飛了起來,然后又落下去,重重落在出租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那輛車的擋風(fēng)玻璃當(dāng)下就碎了。劉小富跑過去的時候看到了血,血從老頭兒的鼻子眼睛耳朵里很快流了出來。出租車司機是個年輕人,慌慌張張從車上拿來一卷衛(wèi)生紙,那一卷紙馬上全部被血浸透。
又有一輛車從賓館里開了出來,劉小富還蹲在那里。
有五六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推著一輛車也朝這邊走了過來,劉小富想站起來,但疼痛讓他馬上又齜牙咧嘴地蹲了下去,一個年輕人朝劉小富緊走幾步,問:“師傅你沒事吧?”
劉小富說:“沒事,謝謝?!?/p>
“要不要幫忙?”這個年輕人又說。
劉小富想站起來,疼痛卻讓他一屁股又坐在了那里。
“你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這個年輕人伸手?jǐn)v了一下劉小富。
另外那幾個年輕人已經(jīng)把車停在離劉小富不遠(yuǎn)的地方,他們開始搭一個宣傳架子,架子搭好,又把一個小桌子擺在了那里,劉小富看了看宣傳架子上的標(biāo)語,“全球血壓日”。
劉小富站起來,把臉慢慢慢慢朝南邊掉過去,身子跟著也慢慢慢慢掉了過去,劉小富慢慢慢慢離開了希爾頓賓館,又朝卡賓斯基那邊慢慢走過去,去卡賓斯基要過到街對過去,過街的時候劉小富等了一下從東邊過來的車,車從他身邊開過去的時候劉小富的腦子忽然清亮了一下?這豈不是個好機會?只要把身子朝那邊一斜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但劉小富還是慢慢走到了街對過,站在了卡賓斯基大飯店的門口。當(dāng)年他還在老農(nóng)機廠的時候,廠里在卡賓斯基飯店開過訂貨會,當(dāng)時卡賓斯基還叫東方紅賓館,這家賓館是英國人蓋的老賓館,劉小富記得飯店的大門往左是兩叢樹叢,但讓他失望的是當(dāng)年那兩叢大樹叢現(xiàn)在不見了,大樹叢那地方現(xiàn)在是廣告牌??ㄙe斯基對過是民航售票處,再旁邊是金稅賓館,過去,是衛(wèi)校。這時候街上人正多,劉小富看看兩邊,前邊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正朝這邊看,可能是茶館的服務(wù)生,還在招手,是在招呼一輛車,在幫顧客泊車。劉小富站在了廣告牌子的后邊,他想好了,只要一聽到汽車的響動就從廣告牌子后邊閉著眼睛沖出去。只有這樣,自己才不會白死,只有這樣,自己才能用自己最后的努力給黃臘梅和兒子小豐弄到三十萬!也就在這時候劉小富聽到了汽車的聲音,汽車正從自己左邊開過來。
車快開過來的時候,劉小富把一只腳猛地邁了出去,但他沒敢邁第二只腳,卻再次臉色煞白地蹲了下來,冷汗頓時出了一腦門兒,在這個世界上,沒人不怕死!死是令人恐懼的,不可能有人會歡欣鼓舞地面對死!好一陣心跳過后,劉小富慢慢慢慢從大衣口袋里取出了那瓶白酒。這瓶酒劉小富昨天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劉小富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了,從小到大,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酒,過去他喝酒都是為了討別人喜歡,或者是,為了農(nóng)機廠的生意,現(xiàn)在沒有人再需要他為了生意喝酒,他也不必要為了別人高興而把酒灌到肚子里,這一次,他是為了自己,為了黃臘梅,為了小豐。
沒人看見劉小富在那里把酒瓶的蓋子咬開,也沒人看到劉小富把瓶子舉起來,也沒人看到劉小富舉著酒瓶大口大口地喝酒,喝到后來酒嗆得他咳嗽起來,劉小富在那里咳嗽了好一陣,然后舉起瓶子繼續(xù)喝,一瓶酒很快就讓劉小富喝下去了一大半兒。很快,劉小富就天旋地轉(zhuǎn)起來,劉小富扶了一下廣告牌,想吐,卻吐不出來,早上吃的止痛藥還在那里起作用。在天旋地轉(zhuǎn)中,劉小富的耳邊響起了汽車開過來的沙沙聲,聽聲音是輛小車,這輛車開得很快,也許是劉小富的動作太慢了,他還沒往那邊沖,這輛車已經(jīng)開了過去。
當(dāng)汽車聲音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劉小富看清了,是一輛黑色小車,從卡賓斯基大飯店里開了出來,劉小富看清了開車的是個中年人,劉小富還看清,這輛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掛著一個什么亮晶晶的東西在一晃一晃。酒讓劉小富的膽子忽然變大了,車開到劉小富的面前時,他一下子松開了抓著廣告牌的手,身子猛地一蕩,人跌跌撞撞朝路上一下子沖了出去,萬花路的路面在去年剛剛修過,是既平整又好,腳踩上去真是舒服。松開手的劉小富一下子沒了可依持的東西,他本可以一下子沖到那輛開過來的汽車的前邊,但跌跌撞撞的劉小富由于跌跌撞撞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車上的司機發(fā)現(xiàn)了從路邊突然沖出來的人,猛地把車往路那邊打了一下,車猛地往那邊打方向盤的時候,恰恰躲過了沖過來的劉小富,但汽車的后屁股卻把劉小富猛地帶了一下,劉小富只覺被猛地一拽,人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一下子飛了起來,沒有一點點痛苦,也沒有一點點難受,人一下子就飛了起來,但這個飛翔極其短暫,然后是落下去,一下子落在萬花路路邊的長青樹矮墻上,冬天的長青樹,灰不溜秋沒一點綠色。
劉小富落下去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尖叫,那聲尖叫才是怕人,這輛車為了躲劉小富,卻撞到了另一個騎自行車的人。
十六
劉小富還是在人民醫(yī)院里又蘇醒了過來,黃臘梅坐在病床旁邊。
“我怎么沒死?”劉小富問黃臘梅,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劉小富的聲音太低了,黃臘梅沒有聽到,黃臘梅坐在那里睡著了。
“我要去萬花路?!眲⑿「挥终f,他用了最大的力氣。
這一次黃臘梅聽到了,劉小富那邊像是有了動靜,她睜開了眼。
劉小富的嘴唇在一動一動:“我、要、去、萬、花、路——”
“你說什么?”黃臘梅說。
“我、要、去、萬、花、路——”
“你說什么?”黃臘梅又說。
劉小富的嘴唇在一動一動,他用了最大的力量:
“我、要、去、萬、花、路——”
黃臘梅頓時淚流滿面,她忽然一下子把臉貼在了劉小富的臉上,她不知道那濕漉漉的東西是自己的淚水還是劉小富的淚水,但她明白此刻蘇醒過來的劉小富根本就不知道他現(xiàn)在除了面對死亡,還要面對那輛車,面對那個人,面對更多更麻煩的事!但再多的麻煩事加在一起都要比死亡小,只要活著,哪怕活一天,就會有希望!
只要劉小富活著,黃臘梅就不會覺得自己的生活空空蕩蕩。
【作者簡介】王祥夫,男,遼寧撫順人,1958年生。198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屠夫》、《亂世蝴蝶》、《種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誰再來撞我一下》、《城南詩篇》、《狂奔》等八部,散文集《雜七雜八》等四部。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曾獲首屆、二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居山西大同,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