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梔子
兩個多月前,苗初林說要把我心儀已久的位于湘江邊的那套房買下來,我死也不肯。他問為什么,你不是喜歡嗎?我沒告訴他,我不肯買,是因為他說了一句他買得起,語氣很張狂,聽著刺耳。七年過去了,原來我一點都沒有變。苗初林說,不買房,那就買車吧,你不是一直喜歡那款玫瑰紅的標致307嗎?這次我擋不住,他到底買了一輛回來,玫瑰紅。車開回家那天,他看來看去說,要不是你喜歡,我肯定是不會買這顏色的。我問為什么,他笑一笑,有書上說,相愛7年的戀人,應遠離玫瑰紅,這顏色太羨人,最喜歡襲擊7歲的愛情。
原本只當他是迷信,誰知竟然真的就出了事。撞到徐東那天,飄著小雨,路很滑,天又黑,街燈昏黃,還有薄霧。路上看不到有行人,徐東忽然斜著身子從轉(zhuǎn)彎處箭一般沖出來,任誰都是猝不及防。急剎車的時候我在后面睡得正酣,猛然被甩到前座靠背上,驚得魂飛魄散。苗初林白著一張臉,下車去看,我爬到副駕駛的位置望出去,一個人躺在路中間,一動不動,渾身都是血。我的心沉下去,腿立刻就軟了。不一會苗初林回來,喘著粗氣說,還有氣。我長吁一口氣,掏出手機叫救護車,苗初林一把按住我的手,竟然踩了油門,直直朝那人沖過去。我驚叫起來,伸長了腳去踩剎車,我說苗初林,你瘋了?他邊喘邊說,柳柳,你別天真了,這人不死也是個殘疾,到時需要的錢是個無底洞,還不如他死了,無論多少錢,一筆也就了事……
我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跑到路中間說,你來吧,先從我身上軋過去。
是我把人送到醫(yī)院的,苗初林要來,我不肯。搶救之前,醫(yī)生在那人衣兜里翻出身份證,知道他叫徐東,二十三歲。才只有二十三歲,苗初襪啊苗初林,你險些剝奪了一個這么年輕的生命。在急救室外面,苗初林來了幾次電話,我全都掛斷。我想他和我一樣清楚,我們之間,結(jié)束了。
徐東并沒有殘,頭裂開了很大一道血口,縫了十五針,有輕微的腦震蕩,卻也只是休養(yǎng)的事。我邊交錢邊想,苗初林該是后悔的吧,這樣就賠上一份經(jīng)營了七年的愛情。徐東躺在床上,可憐巴巴地說,姐,其實責任在我,是我跑得太急,沒看路。我說不關你事。嘴上說得強硬,轉(zhuǎn)過身去取藥的時候,還是一個人躲在墻角哭了好一會。
我給徐東的父母打了電話。老母親看到兒子就開始哭,說徐東啊,你跟媽說實話,你是不是想自殺。徐東笑了,說媽你想哪去了,你兒子沒那么脆弱。
徐東足足住了兩個月的院,我從早守到晚,先是請假,后來公司催得緊,索性就把工作辭了。徐東更加過意不去,一直說對不起。有時我看著他,那么年輕,那么有朝氣,那么帥,就像當年的苗初林。
徐東出院前一天的下午,一個女孩跑到醫(yī)院里來,伸手去拉徐東,哭得很厲害。徐東甩開她,冷冷地說,你走吧,我不想見你。然后一把拉起我的手,對她說,這是我女朋友,你這樣她會難過的。女孩終于走了,哭得睫毛膏化開來,眼淚都變成了黑色。我有一點心疼。徐東一直都不說話,晚上忽然說要喝酒。我說那怎么行,你的傷還沒好。他笑呵呵地用手捶了捶胸口,以示強壯。
兩個人都醉了。他說姐,那女孩是我女朋友,我們十六歲就在一起,好了整整七年,可是她居然被大款包了。我和她吵架,告訴她和那人斷絕來往,我還要她。我真賤啊,我居然還要她,可是她不同意。姐,七年之癢是真的吧,是吧?姐,其實那天我是想自殺,我媽猜得對,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可醒了之后我就后悔了,不值得啊,真不值得!我死了一次,才知道活著多可貴,看著我爸媽,又覺得自己真不孝順。我看到一本書上說,一個人的生命總是比他的痛苦更長久一些,說得真好。
他哭了,我也哭了,為了他的那句七年之癢,也為了那句一個人的生命總是比痛苦更長久一些。最后他說,今天利用了你,真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他,他拉我手的時候,我不知怎的,心里就麻了一下。
我重新開始找工作,不停地面試,穿著高跟鞋,化著妝,流著汗擠公車。那輛標致307我不再開了,我要還給苗初林,他不肯要。我想他還是不相信我真的會離開他,他以為只是普通地鬧別扭,過一陣子就好了。我沒有逼他,總有一天他會懂的。徐東堅持要陪我,他說我辭了工作是為他,他有責任看著我找到好歸宿。呵,說得像嫁人一樣。公車人多的時候,他總是把我扶到角落,用自己的身體和手臂把擁擠的人群撐在外面。時間緊了,我們就會吃盒飯,他總是把肉挑給我,說柳柳你太瘦,需要補補。他叫我柳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不再叫我姐了。
一天徐東打電話找我,說有籃球賽,要我一定去給他加油。他在陽光底下奔跑跳躍,臉上脖子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我擔心他的傷,他對我笑,休息的時候悄悄說,別擔心,我捧著呢。說完又用手捶了捶胸口,像那天在醫(yī)院里一樣。
那場比賽他們贏了,歡呼聲里他跑到我面前,不知從哪拿出一束玫瑰,笑著說,做我女朋友吧。我怔住了,心里咚咚咚地跳起來。很多人開始起哄,用力地將我們推到一起。
晚上他送我回家,我們走得很慢,十幾分鐘的路,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家近得能看見窗戶的時候,我們都停下來。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皎潔,路燈卻很朦朧,他來拉我的手,我沒有拒絕,心蕩著蕩著一直到了半空。就在他要親吻我的時候,苗初林出現(xiàn)了。
苗初林憔悴了很多,胡子沒有刮,眼眶也瘦得凹進去。他的眼神絕望極了,求我和他重新開始。他說,你不是喜歡那房子嗎,我都買下來了,我們馬上就結(jié)婚,好不好?我嘆息著說,不可能了啊,苗初林。
他看著徐東,悶聲地哭出來。我承認那一刻我是心疼他的,這個男人陪著我走了那么長的一段路,而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徹底地分道揚鑣。
徐東說他早就愛上我了,我陪著他在鬼門關打了一個轉(zhuǎn),再完整地把他送回來,陪伴著他一點一點變得堅強。我呢,如果我不愛他,我就不會跟他喝酒了,我和苗初林在一起這么多年,從來沒陪他喝過酒。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喝酒是愛人與愛人之間的事,如果一個女人從心底里喜歡陪一個男人喝酒,那么她一定是愛上他了。
可是蘇禾來找我了。我認得她,她那天在醫(yī)院哭的樣子我一直都記得。她說我求你了,姐。她叫我姐,和徐東一樣。她給我跪下,姐,我不得已的,我愛徐東啊,可是我爸病了,要動手術,我沒有錢……姐,徐東以后會知道真相的,他會原諒我的,他不要我,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這次她沒涂睫毛膏,眼淚是清亮亮的。我把她扶起來,幫她把眼淚擦了。她是個好女孩,這么善良,又這么漂亮,她配得上徐東,我想。
回到家,我接到了苗初林父母的電話,讓我無論如何要來看一看苗初林。我這才知道發(fā)生了那么多事。苗初林挪用公款被查出來,二十萬,最少要判十年。他媽媽腫著眼睛告訴我,他是為了給我買房子,家里錢不夠,就悄悄地走了絕路,可現(xiàn)在我不要他,他說他不想活了。
事情積在一起,劈頭蓋臉地過來了。我一直都知道苗初林愛我,卻不知道這么愛,他明知道挪用公款有多嚴重,卻連掙扎一下都沒有就做了,只因為我的一句我喜歡。我去見苗初林,告訴他,我一定會等他出來,不管多久都會等,只要他在里面好好表現(xiàn),出來了我們就結(jié)婚,一天都不拖了。
我把房子賣了,拿到錢,把苗初林挪用的二十萬補上,這樣可以輕判一點。我終于理解了什么叫七年之癢。就像母親小時候?qū)ξ覀冋f的,癢有什么呢?撓一撓也就好了。是的,癢來了,撓一撓,日子該怎樣還會怎樣。徐東和蘇禾也是如此吧。至于我與徐東,只是兩個七年之癢的交叉點,短暫的相交之后依舊是兩條射線,沿著各自的不同方向繼續(xù)原來的情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