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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滿紫花的長廊

2009-07-13 01:49:26徐國方
鴨綠江 2009年5期
關鍵詞:水鎖王雪長廊

徐國方,山東博興人,供職于勝利油田,2003年開始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2006年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詩刊》《青年文摘》《青海湖》《山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和年度選本。魯迅文學院第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

孟三喜一直覺得自己命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是心想事成的那種好。

剛下火車那會兒,水鎖他們幾個在車站廣場上看著從出站口涌出來的人潮,頭都大了,只有孟三喜是歡喜的。他指著不遠處高聳的樓群說,看,多高,多漂亮,像不像咱們家里的紅高粱?水鎖沒好氣地說,像個屁,找不到活兒干,樓再高有屁用!孟三喜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惱,繼續(xù)看著他的高粱地,看著看著,就想到自己這根高粱也會在城里扎根拔節(jié),舉起通紅的穗子來,心里就偷偷地笑了。

孟三喜笑得有底氣。剛輟學那會兒,爹找了個算命的瞎子給他占了一卦,說他命里帶金,大富大貴,還說他的風水在西南五百里。孟三喜找人問了,說西南五百里不是別處,正是省城。打那以后,孟三喜睡覺的時候就多了一個夢,夢里有秋莊稼般的樓,有羊群般的車,還有一條開滿紫花的長廊。他甚至夢到了一個姑娘,城里的姑娘,靠著長廊的藤,向他頻頻招手。

孟三喜為什么會夢到長廊呢?他甚至都沒見過長廊的樣子。可他覺得,城里一定要有長廊的,沒有長廊,城市怎么能算城市呢?孟三喜想,長廊一定就和黃瓜架差不多,只是不開黃花,應該開紫花,紫氣東來嘛。孟三喜確定了,是一條開滿紫花的長廊,他要像藤一樣,在城里開心地向上爬。可他為什么會夢到城里的姑娘呢?孟三喜想不通,想不通心里也高興,誰不想夢到姑娘呢,而且是城里的姑娘。

有了這些夢,孟三喜就等著盼著殺秋,殺了秋他就會到城里去,做根開心的藤。殺秋是最辛苦的事,一眼望不到邊的高粱地玉米地等著人們殺過去,高粱們玉米們反抗著,用鋒利的葉子和人們拼殺,從日頭升殺到日頭落,殺得人直不起腰。直不起腰也要直,殺完了高粱玉米,人們還要接著殺回來,把麥子們殺進土里。孟三喜覺得這個“殺”字用得好,以前他最怕殺秋,可現(xiàn)在他盼著殺秋,殺過了就能去城里了,所以殺秋的時候,孟三喜心里一直唱著歌。

孟三喜命真好,殺秋后沒幾天,水鎖就來家里叫他了。爹娘也沒阻攔,只對水鎖說,三喜呆頭呆腦的,勞你這當哥的多照應。

1

站在車站廣場,孟三喜覺得他們就像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魚,什么都想啃一口,什么都想碰一碰。他想碰碰不遠處一個賣地圖的,來到城市,沒張地圖怎么成呢。他剛要過去,一股水沖過來,就把他沖走了。水,孟三喜覺得自己的比喻很妥帖,這么多人朝一個方向走,可不就是水嗎?這是鄉(xiāng)下的水,還帶著鄉(xiāng)下的煙火味兒,一股一股地,向城市涌去。孟三喜想發(fā)個感慨,讓我們把城市淹沒吧??伤麆傄粨]手,就被水鎖推了一把,就被水一樣的人沖走了。

水鎖不是小魚,雖然他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可有過打工的經(jīng)歷,就不是小魚而是大魚了?,F(xiàn)在大魚鎖著眉頭,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兒。孟三喜覺得好笑,想勸勸他,比如車到山前必有路之類的,可水太急,也太擠,這話在舌頭尖上遛了好幾遍,也沒說出來。

這股水在城邊上一個龐大的蜘蛛網(wǎng)面前分流了,蜘蛛網(wǎng)是縱橫交錯的許多小胡同,胡同兩邊是房子,有平房,也有樓房,不是那種很高的樓房,是兩三層的那種,頂層大多是臨時搭建的。剛剛還龐大洶涌的水流,到了這里就沒了蹤跡,似乎每條胡同都有一根粗大的吸管,每根吸管都連接著一個巨大的胃。孟三喜他們在一個胃的皺褶里找到了住處,這是幢兩層的樓,雖然破舊,但樓就是樓,站在二層的窗戶邊,能看到很遠的地方。第一次住樓的孟三喜,心里又多了一份快樂。

晚飯后,水鎖交代了幾句,就獨自出去了。其實不用交代,孟三喜他們也不會走出去,這里的胡同太多了,他們這些初來乍到的小魚怕迷失在錯綜復雜的水道里,怎么敢出去呢?夜漫上來,遠處燈光如海,看得孟三喜一陣激動,他突然想起小學時讀過的一篇課文,叫《小鯉魚跳龍門》,心想大概就是這樣的場景,就覺得自己是跳過龍門的小鯉魚了。

很晚的時候水鎖回來了,眉頭鎖得更緊了,見大家眼巴巴地望著他,就說,張老板的工地封了,另外兩個老板沒聯(lián)系上,明天咱們得自己找活干了,憑運氣吧。聽了這話,大家就呆了,愣了,接著長吁短嘆起來。孟三喜憋了半天沒憋住,說,怕啥,車到山前必有路。說完看沒人搭腔,便拉開被子躺下了,心里暗自嘲笑:經(jīng)不起風浪的小農(nóng)民!

2

城里哪來這么多車啊,走在大街上,孟三喜見車頭銜著車尾,車尾掃著車頭,就想后車吃前車的屁呢,這樣想著他就樂出聲來。水鎖目不斜視地在前面走著,臨出門的時候,他說要帶大家到勞動力市場看看,看來他真的很著急,走得很快,孟三喜來不及看清路邊招牌上的字,就不得不加快腳步趕上去。孟三喜想,等有機會自己一定慢慢地逛逛,把城里所有的招牌都念上一遍。

前面是座橋,拱橋,遠遠望去,像趴在地上的烏龜殼。孟三喜喜歡橋,在家的時候,他經(jīng)常趴在村頭的木橋上,看河水里游弋的魚。而城里的橋下大多沒有水,沒有水就沒有魚,只有來回穿梭的汽車。孟三喜想,站在橋上看汽車一定很有意思。他小跑著向橋上奔去,把水鎖他們甩在后面。

在他左前方不遠的地方,一輛三輪車吃力地向上爬,像爬在龜背上的一只甲蟲。這只甲蟲快要爬不動了,孟三喜能聽到繃緊的鏈子嘎巴嘎巴的脆響聲。孟三喜有點擔心了,擔心甲蟲沒等爬到橋頂,那鏈子就會從某一處斷裂,把滿車的桶裝水一起拋到橋下去。孟三喜伸出雙手托住甲蟲的屁股,前腿弓,后腿蹬,撅著腚向上推。等到了橋上,孟三喜繞到前面,才看清了蹬車人的模樣。是個清瘦的老頭,說老頭也不確切,似乎年齡沒那么大,但當這個年輕的老頭喘了口粗氣說謝謝的時候,孟三喜還是叫了聲大爺。聽了這樣的稱呼,老頭好像很滿意,邊摁了閘慢慢地向橋下溜,邊和孟三喜聊著,知道孟三喜還沒找到工作時,老頭說我們那里前些日子招工哩,跟我去看看吧。

孟三喜高興極了,等水鎖他們趕上來,一起跟著老頭拐進了一個大院子。

這是家醫(yī)院,正對大門的門診樓上有一個巨大的紅十字。跟著老頭,他們依次經(jīng)過了影像樓、辦公樓、病房一號樓、二號樓,最后在一排白色的平房前停下來。一路上,孟三喜看到了悠閑散步的病人,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士,看到了深秋了依然綠蔥蔥的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潔凈,甚至感到了一絲神圣。

老頭停好三輪車,去敲門,一會兒打門里出來一個穿西服的人。老頭對他說了些什么,邊說還邊用手指著孟三喜他們。說完了,老頭推起三輪車向邊上一座房子走去。孟三喜看他推得吃力,便上去幫他。老頭說,你傻啊,那是我們領導,找工作你得找他談,這里要不了多少人,你不去,活兒就讓別人搶跑了。孟三喜呵呵笑著,不搭腔,把車推到那房子的門前,就動手解繩子,又和老頭一起,把車上的水一桶一桶往房子里扛。工作的事,孟三喜不操心。操什么心呢?有水鎖呢,談好談壞,是水鎖的事。他也不怕活兒讓別人搶跑了,一起出門的幾個人,誰干不是干呢?

扛完了水,孟三喜見水鎖他們還圍著那個領導,就走過去。聽那人說,工資就這么多,我也要不了你們這么多人,別在這里耽擱了,快去找活兒吧。孟三喜知道沒談攏,可這又有什么呢?他們到城里不過一天,有什么好擔心的呢?他看到水鎖的臉沉得厲害,就又想勸勸他,還是那句車到山前必有路的話,孟三喜一直相信這句話,為什么不信呢?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外走。路上,大家都不說話,孟三喜覺得沉悶,就想該活躍一下氣氛,便扯開嗓子唱。孟三喜唱得好,在學校的時候,都是他起歌,在地里干活干累了,也唱,村里的人都愛聽,水鎖也愛聽??涩F(xiàn)在水鎖不愛聽了,他剛唱了一句,水鎖就罵,唱個屁,沒心沒肺的玩意!孟三喜覺得水鎖不像個城市人,城市人怎么能說臟話呢?他有點看不起水鎖了,又想該找個機會幫助一下水鎖,要讓他知道城市是個講文明的地方,不能整天屁啊屁啊的,沒素質(zhì)。

孟三喜不唱歌了,就往兩邊看,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長廊的。在病房一號樓的西邊,一截長廊露出個頭,孟三喜能看到蜿蜒的褐色的藤。他沒看到葉子,葉子都掉光了,也沒看到紫色的花,但孟三喜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長廊!長廊!他喊著,像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孟三喜不往前走了,他要留下,他央求水鎖讓他留下。水鎖說,一個月才三百塊,在城里喝西北風?。棵先舱f三百塊也干。水鎖見他鐵了心,就領他去找了那個穿西服的人。這樣,孟三喜就留下當了一名垃圾清理工。

孟三喜想,我命真好,不是一般的好,是心想事成的那種好。

3

清理不是清掃,每棟病房樓里都有幾個專門負責清掃的人,她們掃地、拖地、擦門擦玻璃,那才是辛苦活兒。清理不辛苦,只要把她們清掃出來的垃圾一袋一袋提到樓下的垃圾車里就成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病人多了就多跑兩次,上下有電梯,連臺階都不用爬。

這多么輕松,跟殺秋比起來,孟三喜覺得這是天堂。殺秋不是天堂,殺秋怎么會是天堂呢?可孟三喜也不想說那是地獄,畢竟殺的是莊稼,是農(nóng)戶人的命根子。為了命根子,下地獄也是值得的。

每年殺秋前,爹娘總要搞一些儀式,不是那種燒香磕頭的儀式,而是磨鐮刀、搓繩子、喂牲口。做這些事的時候,爹娘一臉莊重,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其實也不僅僅爹娘這樣,全村的人都這樣。學校放假了,外出打工的人回來了,有全員備戰(zhàn)的意思。最后,娘會做頓好吃的,孟三喜知道,這是犒賞三軍,殺秋的時候到了。

那時候的天是被殺亮的,孟三喜一直這樣認為。

他深吸一口氣,向著一片玉米地殺過去。這是短兵相接,交戰(zhàn)雙方誰也無法幸免。很快,他就淹沒在玉米陣里了。這些貌似弱小的士兵,實際上有著強大的殺傷力。孟三喜先是被露水濕了鎧甲。殺秋是不能不穿鎧甲的,要用長衣長褲把人罩起來,講究的女人,還要用毛巾包住頭發(fā)。鎧甲濕透了,玉米纓子、玉米花蕊,還有不知道名字的小飛蟲就有了作用,它們沾在人的身上,搔撓著人的神經(jīng),孟三喜覺得癢極了。

日頭越來越毒了。孟三喜已經(jīng)走進了玉米林深處。他覺得自己被這些高他一頭的綠色士兵圍困了。它們肩并著肩,手挽著手,形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風的墻,把風的路阻擋了。孟三喜仿佛跌進了一個粘稠的熱鍋里,汗水順著毛孔不停地向外涌。他曾試圖把袖子挽起來,可只一會兒的功夫,胳膊上便被玉米鋒利的葉子割出了幾道血痕。汗在這些血痕里找到了方向,孟三喜在疼痛和奇癢的交織中再次裹緊了衣服。

有些時候,孟三喜覺得自己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腿再也站不起來了。這時,他會跑到外面去,站在高處看看自己的玉米地。眼下是密密麻麻的玉米林子,一眼望不到邊,這時候,人是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叫無望的情緒的。孟三喜想,玉米最厲害的武器不是鋒利的葉子,而是無法計算的數(shù)量。

這場拼殺可以用聲勢浩大來形容。全村的人都淹沒在玉米的帳子里了,人和人之間隔著一道道綠色的墻壁,每個人每次出征都是孤獨的。那些不會拼殺的孩子也是無法幸免的,人們把他們放在地頭上。這樣,有了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哭聲,殺秋的殺味就更濃了。

孟三喜看到這些便有些感動,他深吸一口氣,再一次鉆進玉米林里。

想著殺秋,孟三喜就覺得垃圾清理不像干活,簡直像享受了。

孟三喜是很會享受的,每天睡覺前都把自己墨綠色的工衣疊好壓在褥子下面,早晨穿上還是筆挺筆挺的。他揀了一個小圓鏡,經(jīng)常對著鏡子拔下巴上剛剛鉆出來的嫩須子。水鎖他們就經(jīng)常笑他,說他像根嫩黃瓜。孟三喜也不氣,說這是城市形象問題,往深里說是素質(zhì)問題。

這時候,水鎖他們也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活兒,工錢比孟三喜的多兩倍。水鎖曾叫他把醫(yī)院的活兒辭了,跟他們一起干,孟三喜不同意。他看他們每天蓬頭垢面的樣子,像鉆出土窩的大老鼠,就覺得自己有責任改造這些農(nóng)民兄弟,便經(jīng)常給他們講一些素質(zhì)問題、眼光問題和觀念問題。往往他剛開講,水鎖他們就打起了呼嚕,孟三喜就覺得自己任重道遠了。

孟三喜也操心,但他不是為錢操心,而是為了工作操心,用他的話說,是為了事業(yè)操心。他操心的事很具體,回收垃圾的時候,總有一些垃圾袋從不明的地方裂開一個不明的小口,流出一些不明的污水來。看污水滴滴答答砸在干干凈凈的地板上,孟三喜就很歉疚,覺得對不起病房樓內(nèi)整潔的環(huán)境,對不起在這里工作的醫(yī)生護士,對不起那些交納高額醫(yī)藥費的病人,更對不起打掃衛(wèi)生的桃子們。

桃子是保潔工,負責一號樓六層的衛(wèi)生。每次孟三喜去提垃圾,桃子都會拿著拖把跟在他后面,滴一滴,擦一滴,一直把他送出去。桃子從不埋怨,反叫他莫走得太急,說走急了會累的。

桃子真是個好姑娘。孟三喜想,桃子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城里人。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是因為一件事。桃子每天打掃衛(wèi)生,時間長了,就和樓里的醫(yī)生護士熟了,他們就常給她講病房里的事。他們說六層住了個老病號,姓張,是個退下來的教授。張教授的老伴兒半年前死了,兒子閨女在國外。處理完后事,兒子閨女想接張教授到國外去,兒子叫他去美國,閨女叫他去澳大利亞,都是好地方??蓮埥淌诓蝗?,說不能把老伴兒一個人丟在這里。兒女拗不過,就給他雇了個保姆,回去了,他們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都有一大堆的事兒拋不開。張教授對老伴兒好,白天到墓地陪著她,晚上到夢里陪著她,陪來陪去,就把自己陪病了,而且病得厲害,摔了個跟頭沒起來,癱了。

張教授的學生也是好樣的。那些天,他的病房里擺滿了鮮花,堆滿了各種水果和營養(yǎng)品??蓪W生們也忙,現(xiàn)在凡是有點想法的人誰能不忙呢?即使不忙,也要裝出忙的樣子來才成,要不然就跟不上別人的節(jié)奏了。學生們忙就不能經(jīng)常來看張教授了,病房里就漸漸冷清了。冷清了也好,病房不是接待室,要那么熱鬧做什么呢?這樣,冷清下來的張教授神智就有些恍惚了,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發(fā)火。保姆心里委屈,經(jīng)常偷偷摸摸地哭。

桃子聽說后就開始留意這個老病號了。起先是留意,后來就幫著保姆照顧他。張教授不吃飯,保姆急得沒辦法,就叫桃子。桃子端著碗,裝出很嚴厲的樣子,說,吃,不吃打屁屁了。張教授竟乖乖地張開了嘴,吃一口飯,看一眼桃子,那樣子似乎真怕了。張教授喜歡聽故事,桃子不會講,就給他念報紙。有些字不認識,桃子就念半邊,把“殲”念成“千”,把“擎”念成“敬”。大多時候張教授是聽不出來的,也有聽出來的時候,聽出來就和桃子爭,一副堅持真理的樣子。這樣,在張教授的堅持下,病房里多了本字典,有了爭論,就靠字典來仲裁。桃子還教張教授唱歌,唱“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shù)一數(shù),二四六七八”。張教授學得很認真,但經(jīng)常唱錯,唱成“二四五六七”,桃子打掃衛(wèi)生不在病房的時候,他就一遍遍地練,“二四六七八……”

桃子真是個好姑娘,不僅孟三喜這樣認為,張教授的兒女們也這樣認為。他們聽說了張教授的病就又回來了,看到父親已經(jīng)離不開桃子了,便要雇桃子做保姆,不是臨時的,而是終生的,條件是讓桃子給張教授養(yǎng)老送終,待遇是把桃子的戶口辦到城市,把張教授的房產(chǎn)留給桃子。這樣,桃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城市人,可她似乎并不喜悅,她對孟三喜說,覺得對不起張教授原來的那個保姆。

4

桃子辭了保潔工的活兒,專心照顧張教授。孟三喜找了穿西裝的領導,把活兒攬下來,每月增加了一百五的工資。孟三喜想,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也許還能有個媳婦兒。孟三喜覺得自己想遠了,就有點不好意思,他目前要解決的是垃圾袋漏水的問題。

那天,孟三喜下了班走進了一家超市。他幾乎每天下班都會來這里。他是來看風景的,有時看飲料酒品區(qū),有時看清潔用品區(qū),有時看果品蔬菜區(qū),他覺得超市里的風景真好,商品們一排排,一列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孟三喜就像位首長一樣從士兵的隊列前走過,有的士兵歪了,出列了,他就伸出手擺正,讓它入列,還在心里批評這個不守紀律的戰(zhàn)士。這是一種沒有成本的娛樂,在孟三喜看來,生活中娛樂真是無處不在。

那天孟三喜檢閱的是玩具區(qū)。這里有裝甲車方隊,也有女兵方隊,還有各式的飛機、艦艇,孟三喜檢閱起來就特別認真。在隊列的邊上,摞著兩列方形的塑料箱子,孟三喜看了標牌,知道這叫玩具箱,也就是士兵宿舍和武器庫。孟三喜很興奮,這是個絕妙的主意:玩具箱半人多高,能裝不少垃圾;玩具箱密封,能徹底解決漏水的問題;玩具箱底下有輪子,能降低勞動強度;玩具箱有蓋子,能避免垃圾的臭味外溢。有這么多優(yōu)點,孟三喜能不買嗎?即使看到三十元的價格心里發(fā)抖,也只是抖了一下,就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水鎖知道他買玩具箱的目的后狠狠地批了他一頓。孟三喜想水鎖是為了他好,便不生氣,便堆滿笑容。他的這個樣子惹惱了水鎖,罵了幾句臟話后便不再理他。孟三喜想他和水鎖有了距離,他把這命名為城鄉(xiāng)差異。

玩具箱果然好用,只是塑料轱轆轉(zhuǎn)動時聲音有些大。孟三喜改進了一下,在自行車修理攤上叫人給轱轆包了層膠皮,再推起來聲音便綿綿的,很是愜意。現(xiàn)在,孟三喜知道了一句話,科學技術也是生產(chǎn)力,他想他的玩具箱符合這句話,心里就很美。沒過多久,他的小革新竟然被推廣了,穿西服的領導不僅給他報銷了買玩具箱的錢,還在每一層樓都配備了這樣的箱子。一看到這些箱子,孟三喜就有種很自豪的感覺,這感覺很好。

干活的間隙孟三喜有兩件事情要做。第一件和桃子有關,就是講課。不知道桃子用了什么方法,張教授的病竟慢慢地好了,已經(jīng)能夠在床上坐起來了。這是個革命性的舉動,坐起來的那一刻,桃子和張教授歡呼了,而且歡呼的聲音很大,在醫(yī)院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極為清晰。醫(yī)生、護士、病人都涌向張教授的病房,孟三喜也去了,他看到桃子抱著張教授哭,張教授則一臉無辜的樣子。這一刻,孟三喜想到了“勝利”這個詞,他為這個詞激動不已。這樣,這個病房里的笑聲便會經(jīng)常從門縫里鉆出去,鉆到走廊里,鉆進人們的耳蝸里。人們便會經(jīng)常聽到他們的對話:桃子問吃啥,張教授說吃水蜜桃子,桃子說你是個不乖的壞老頭。

能坐起來的張教授神智卻愈發(fā)不清晰了,也許是教學教多了,總像離不開課堂,一次午睡后,他突然提出了個要求,就是要在病房里開課。桃子想這老頭可能做夢夢到課堂了,也沒在意。以前張教授也曾提出過這樣那樣的要求,可沒過一會兒,他自己就忘了。而這一次張教授卻記得牢,牢到桃子不答應就不吃飯的地步,任桃子哄,任桃子嚇都沒用。沒辦法,桃子第二天去買了小黑板、粉筆、書和本子。桃子想,他想講課就讓他講吧,這樣,也許能恢復得快些。

桃子錯了,張教授不是想講,而是想聽,和小學生一樣聽。桃子長這么大第一次當老師,而且學生是一位大學教授,這讓她覺得很新鮮。她是非常認真地講課的,講得自己仿佛都回到家鄉(xiāng)小學的教室里了??芍恢v了一天,張教授就提意見了,他問,其他老師呢?桃子問啥其他老師?張教授說,數(shù)學老師啊,怎么只有你一個語文老師呢?桃子的頭都大了,說,咱這是山區(qū),只有我一名老師。張教授就不干了,說桃子誤人子弟。

孟三喜走進病房的時候被里面的布置逗樂了。病床上吃飯用的架子如今成了課桌,上面放著書和本子,張教授則戴著老花鏡趴在上面一筆一畫地寫著作業(yè)。正對著床的地方是一個柜子,柜子上的電視機已經(jīng)被移到了窗前的茶幾上,取代其位置的是一塊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寫滿拼音。桃子遞給孟三喜一張紙,說是張教授寫的。孟三喜一看,是課程表,里面不僅有語文數(shù)學,還有音樂美術體育等,最幽默的是竟然安排了一節(jié)班務會。孟三喜看了一眼桃子,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桃子把孟三喜拉到床前,對張教授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新來的孟老師,以后就由他負責咱們班的數(shù)學教學工作。張教授摘了眼鏡舉起右手行了個禮,很尊重的樣子,讓孟三喜感到臉上一陣陣發(fā)燒。

這樣,孟三喜也給大學教授當上了老師。起初他很緊張,桃子安慰說張教授目前的智力就和剛上學的小學生一樣,隨便講就成。孟三喜就隨便講,講不進位加減法,講樹上有七只鳥,飛走了一只,還有幾只的問題。張教授聽得很認真,還時不時地舉手提問,讓孟三喜覺得很有意思。張教授身體剛剛開始恢復,不能坐久,講一會兒桃子就會弄響鬧鐘,說下課了下課了。孟三喜就把書一合,推開房門走出去,去打掃衛(wèi)生、收拾垃圾。

5

孟三喜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長廊里思考。說是思考,其實就是靜默,靜靜地看藤子繞上柱子,柱子撐起藤子。他循著長廊慢慢找,找這些藤子的根,再沿著根找,找藤子蔓延的手臂。這是極困難的一件事,無數(shù)的手臂在高處集合,手握著手,臂挽著臂,臂上再生出新的手,手上再生出新的臂,糾結(jié)、糾纏,無始無終。有時候,孟三喜看著看著眼就花了,就從藤子的縫隙里看到高處的藍天,藍天下聳立的樓,就看到了過去的夢境,藤子上便立即開滿了紫花,藤下便立即站了位姑娘,朝他頻頻招手。

孟三喜命好,來這里上班的第二天就見到了這位姑娘。他確信是她,細長的眼睛,干凈的眉毛,怎么能不是呢?她叫王雪,是這家醫(yī)院的護士。

那天,孟三喜提著垃圾向外走。他走得急,那些滴滴答答的污水像根不停抽打的鞭子,打得他越走越急。然后,他撞上了一個人,把那人的本子撞飛了,人也撞到了墻上。孟三喜想說對不起,作為一個文明人,這時候是一定要說對不起的??擅先矝]說,他被什么吸引了,是眼睛,是那人口罩之上的一雙眼睛。孟三喜不知道在哪里見過這雙眼睛,他確信自己是熟悉的,他挖空心思地想,就沒說對不起。說對不起的是那個人,那個人彎腰揀起本子,對他說對不起。孟三喜還是沒說話,他還在記憶中搜尋,怎么能說話呢?這樣,那人便走了。那人走了孟三喜還呆在那里,要不是桃子用拖把碰了碰他,他不知道自己還會呆多久,手里的垃圾袋還會漏出多少污水。

桃子說,她叫王雪,是這家醫(yī)院的護士。

這樣,每當孟三喜走進六樓,心里藏的小兔子就怦怦怦地跳起來。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也不想這樣,便用手摁著,用氣憋著??尚⊥米硬宦犜?,越摁跳得越歡,越憋火力越盛,竟把孟三喜的臉跳紅了。這樣,六樓的醫(yī)生護士都說他靦腆,靦腆得像個大姑娘。長這么大,孟三喜第一次被人說成大姑娘,便覺得自己沒出息,再上六樓提垃圾的時候,便先在樓梯口做幾下深呼吸,可一見到王雪,臉還是擋不住地紅。這樣,他索性把頭低下,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了,桃子叫都叫不住。

孟三喜是在夢里找到王雪的,他夢到開滿紫花的長廊,王雪靠著長廊的藤,向他頻頻招手。

夢醒后孟三喜釋然了,他甚至想是王雪潛入夢中把他喚進城市的。這樣的想法讓他不再因為王雪的出現(xiàn)而惶恐。在之后的夢里,他和王雪回到了家鄉(xiāng),踏上了村頭那座木橋。在橋下的水面上,王雪清澈的目光變成了兩尾歡快的魚。在咯咯的笑聲里,他拉著王雪的手跑過木橋,跑進河對面的樹林里。醒后,孟三喜的手心里還有潤玉般的感覺,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似乎還有一絲香氣停留在那里。他想自己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怎么敢拉王雪的手呢?

有了這些夢,孟三喜再到六樓的時候心里的小兔子安穩(wěn)了許多。他開始希望能碰到王雪,開始想和王雪說話??烧f啥呢?孟三喜沒想好,他就思考,在長廊里思考。

長廊其實是一條路,也是一座橋。長廊怎么能是橋呢?它只是像橋,只是在一個小池里彎曲穿過的一條路。這條路是病房樓通往自行車棚的一條捷徑,醫(yī)生護士上下班大多經(jīng)過這里。在這里呆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長了,孟三喜就看出一些規(guī)律來,不是人的規(guī)律,是藤的規(guī)律。這些藤子看起來是糾纏得沒有章法的,其實走向卻有著嚴格的規(guī)矩,誰往哪里爬都規(guī)定好了。有了這樣的規(guī)矩,藤子們便會均勻地分布在長廊上,均勻地享受著陽光和雨水,沒有高低貴賤,沒有城鄉(xiāng)差別。

孟三喜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沾沾自喜。他想清楚了藤,卻沒想清楚該對王雪說些什么。

其實不用他想,王雪主動和他說話了。

那天,他在打掃衛(wèi)生。洗涮間的瓷磚不知道被他擦了多少遍了,亮得像面鏡子。他把臉貼近墻面,傾斜著目光,希望還能從中找到幾個污點。他一塊塊地找,把整個人都找進了瓷磚里。

挺干凈的了。

有人在他背后說,挺干凈的了。孟三喜回頭,見王雪沖他喜吟吟地笑,心里就突然緊張起來。王雪把手里的方便面盒扔進垃圾袋,又說,你挺有責任心的,這層樓被你打掃得一塵不染,我們都不好意思落腳了。

這是對孟三喜的認可,是王雪的認可!

孟三喜心里一陣溫暖,剛剛的緊張情緒瞬間消解了。他沒接著說有關衛(wèi)生的話題,而是拐了個彎。孟三喜日后想,自己拐得真是機智,既表達了關心,又不露痕跡,他有點佩服起自己來。

孟三喜說,王護士又吃方便面啊,這東西沒營養(yǎng),吃多了不好。

哦。王雪說,懶得做飯。又說,以后得少吃這東西了。

王雪走后,孟三喜想他的話起作用了,她不是說以后少吃方便面嗎?這表明她采納了他的建議,也了解了他的關心。孟三喜心里甜甜的,這種甜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在給張教授講課的時候,情緒還高昂著。

有些事情是很奇妙的,窗戶一旦被打開,悅?cè)说木吧銜吁喽鴣怼:芸?,孟三喜有了第二次和王雪說話的機會。

那天,他給張教授講完了課,剛進走廊就被王雪叫住了。

三喜!王雪叫的是三喜,而不是孟三喜或別的什么。這意味著什么?孟三喜還沒來得及弄清這一稱謂所透射出來的意義,就聽王雪說,三喜,來吃香蕉,我們這里的香蕉都成災了。

孟三喜見王雪站在值班室門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過去,或者說該怎樣過去,他怕自己一邁腳,內(nèi)心的喜悅會讓自己跳起來。這時另一名護士也招呼他,來啊,怎么像個大姑娘。

是啊,怎么能像個大姑娘呢?孟三喜暗罵自己沒出息,便走過去接了王雪遞過來的香蕉。孟三喜聽說過香蕉,也見過香蕉,但沒吃過。這飽滿的、新黃的、性感的、驕傲的、滿身香氣的香蕉如今就沉甸甸地握在他手里,這是王雪給他的香蕉,是王雪送給他的第一個禮物。

孟三喜握著香蕉呆在那里,王雪在看他,王雪的同事也在看他。她們仿佛在等著他吃,就像求愛者等著被求愛者戴上遞過去的戒指。孟三喜知道他必須得吃了,他要做出欣然同意的樣子,要做出男人的樣子,他張開嘴,一口咬掉了小半截。

笑聲就是在這一刻響起的。王雪,以及值班室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全都笑起來。孟三喜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葱?,便邊嚼著嘴里的香蕉邊也在臉上掛了點笑容??粗臉幼樱跹┧齻冃Φ酶鼌柡α?,有的甚至笑彎了腰。

孟三喜被她們笑呆了笑傻了,是什么事讓這些平素里表情淡然的醫(yī)務工作者如此開心呢?他想不通,想不通就忘記了咀嚼,一小點香蕉皮就掛在了嘴角上。

接著,他被人拽走了。拽他的人是桃子,他想不到桃子竟然有那么大力氣,一拽就把他拽走了,拽出了笑聲的包圍圈,拽進了張教授的病房里。桃子似乎很生氣,孟三喜想不通桃子為什么生氣,進到屋里,他問,你拽我做啥?

桃子坐到床邊,不理他。他看到桃子的眼圈有點紅,便以為張教授有什么事。再看,張教授正在一心一意地寫著作業(yè),對周圍發(fā)生的事情渾然不覺。

這時候,王雪進來了。王雪似乎做錯了事,一臉卑恭的樣子。她是來道歉的,給桃子道歉,她說,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

桃子似乎火氣很大,嗓門很高,孟三喜沒想到桃子的嗓門那么高。她說,你們覺得很好笑是嗎?你們這些城里人覺得鄉(xiāng)下人沒吃過香蕉很好笑是嗎?你們覺得三喜吃香蕉皮的樣子很討你們開心是嗎?

孟三喜聽到桃子也叫他三喜。今天,已經(jīng)有兩個人叫他三喜了,他不知道自己該覺得滿足還是別的什么。他沒時間想了,現(xiàn)在桃子咄咄逼人的架勢可能會讓王雪生氣的,他很擔心。

但王雪沒生氣,桃子一說,她的臉紅了,聲音反而更低了。王雪走后,孟三喜覺得桃子太過分了,怎么能這樣對待王雪呢?他想批評桃子兩句,但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心一軟,就啥話也沒說。

6

萬事順利,孟三喜覺得真是這樣。

玩具箱那件事后,他又整了幾樣小東西,都得到了穿西服的領導的認可。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總有一些小旮旯掃把夠不到,拖把擦不著。為此,他自己動手制作了一些小工具,有長長的鉤子、扁扁的鏟子,有刺刺楞楞的刷子,有硬硬尖尖的扦子。有了這些東西,躲進角落里的污垢就無處藏身了。為了攜帶方便,他找了塊舊帆布,坐在長廊的欄子上做袋子。他要做個電工包一樣的袋子,往腰上一掛,一定方便得很。

這東西想著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孟三喜的指頭讓針扎了好幾次也沒弄出來。最后,桃子把這活兒搶了去,只一天的工夫就做成了一個漂漂亮亮的袋子,和電工包一樣,甚至比電工包還要規(guī)矩。孟三喜就把他的小工具往包里一插,也把自己揀的一把電工刀往包里一插,把包往腰上一系,很神武的樣子。

香蕉那件事后,桃子的話少了。孟三喜覺出來了,可也不敢問她。倒是王雪和他熟了,每次碰面都會沖他笑一笑,孟三喜很知足。有時候王雪還會叫他到值班室里給杯子添點水,孟三喜就經(jīng)常帶著半杯水去六樓,自己想想都覺得狡猾。后來,桃子在張教授的病房里給他沖糖水,還對他說別老到值班室里灌水,那水是有數(shù)的,去多了不好。孟三喜就不好意思再去了,但對王雪還是很感激。

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沒干多久就不讓他干了,穿西服的領導說要交給他一項更重要的任務。孟三喜聽著這口氣就覺得自己責任很大。這項重要的任務也是提垃圾,但不是塑料袋里的生活垃圾,而是醫(yī)學垃圾。醫(yī)學垃圾不像生活垃圾每天都要提,兩三天收集一次就可以了,也不是直接提到垃圾車上去,而是用小車推進一間房子里,等攢多了就會有一輛車開來,一起裝了拉出去。

孟三喜沒覺得這有多么重要,真的,只是從其他人羨慕的眼神里感到了一絲得意。更讓他得意的是穿西服的領導給了他一把鑰匙,孟三喜知道,在某些時候,鑰匙就代表著權(quán)力。這是存放垃圾的那個房間的鑰匙,是惟一的一把鑰匙,其他樓內(nèi)的醫(yī)學垃圾也要存放在這間房子里,也就是說,其他提垃圾的人只有找到他才能把垃圾存進去。這就不得了了。

孟三喜沒把鑰匙掛在外面,那樣太招搖了,他找了根紅繩把鑰匙串起來,掛在脖子上,再把鑰匙放進工衣里面的口袋里。這樣,他就像學校里學生班長的樣子了,多少有點滑稽。

換了工作的孟三喜空余時間多了,能夠經(jīng)常陪陪張教授,也能經(jīng)常到長廊里想想王雪。張教授畢竟是教授,學東西很快,眼看就要小學畢業(yè)了。桃子說中學的課程她教不了,為此她有點發(fā)愁。孟三喜說,怕啥,車到山前必有路。見桃子眉頭展不開又說,不行的話語文數(shù)學我一個人教,大不了我化化裝,估計張教授也看不出來。桃子問,那我呢?孟三喜說你教時事政治??刺易硬欢?,又說,就是念念報紙,專揀國際國內(nèi)的大事念就成。桃子聽了便開心了,念報紙我在行。這樣,張教授就又多了一位姓賈的語文老師,而且是位老教師,留著長長的胡子——桃子買來的假胡子。

天氣漸漸冷了,在長廊里散步的人越來越少了。孟三喜喜歡人少,人少了他就能站在欄子上安心地向六樓的窗戶那里望了。有的時候他能看到王雪的身影,這對于他是極其幸福的。大多的時候那只是一扇窗戶,像一個空空的畫框。但孟三喜不失望,他知道王雪正在窗戶里面的某個地方,也許在辦公桌前,也許在電腦桌前,也許在病房里,也許在走廊里,知道這些就足夠了,還能奢望什么呢?孟三喜不是沒有奢望過,比如王雪透過窗戶看到長廊里的他。他不知道那時王雪會怎樣,會向他招手嗎?

孟三喜的鑰匙不久便顯示出了權(quán)力的某些特性。這些天,有四個人找過他,兩個是收垃圾的,兩個提垃圾的,也就是他的兩個同事。孟三喜想不到收垃圾的也能西裝革履,那身行頭一塵不染的,誰會把垃圾給他們呢?兩個收垃圾的人派頭很大,上來就要給他塞錢,把孟三喜嚇壞了。那倆人說只要他隔三差五地轉(zhuǎn)動一下鑰匙,讓他們拉點垃圾,就每個月給他四百塊錢。孟三喜沒答應,那滿屋子瓶瓶罐罐針頭針管的怎么能值那么多錢呢?他覺得這是個套子,不能鉆。給桃子說這事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足夠聰明,沒有吃虧上當。另外兩個人找他的目的也是如此,孟三喜想不通,這些人怎么就盯上垃圾了呢?這樣下去還不把自己也變成垃圾了啊。他不但沒有答應這兩個同事,還義正詞嚴地批評了他們。他覺得自己當時的樣子很像個領導,簡直就是領導了。

孟三喜把在醫(yī)院發(fā)生的事告訴了水鎖,水鎖只說他傻,還說有機會教教他廢物利用的問題。孟三喜不懂,水鎖卻不再說了。最近,水鎖他們正為了工資的事鬧罷工鬧靜坐呢。孟三喜覺得這很不好,有問題可以反映,不成還可以打官司,為什么要鬧事呢?他就想在水鎖講廢物利用的問題前,先找個機會給水鎖上上法制課。

水鎖沒給他這樣的機會。一天,孟三喜回到出租屋,覺得里面的氣氛很熱烈,過后才知道水鎖他們的工資問題解決了,不是全額解決,是老板給每個人支付了一部分,一小部分。這已經(jīng)讓水鎖他們滿足了,照水鎖的話說,已經(jīng)見到革命的曙光了。

為了慶祝勝利,他們決定找女人,這是他們都喜歡的慶祝方式。有人說,知道肉味菜味米味,還不知道女人啥味兒呢。聽了這話,水鎖便決定帶他們出去找女人。孟三喜覺得這是無法忍受的,他甚至說了墮落這個詞,但沒有人聽。他們嘲笑他,一個個哼著小曲走了。

這個地方不缺女人。站在窗前,孟三喜經(jīng)常能看到昏黃的胡同里妖艷的女人來回晃動,像一支支塞滿火藥的獵槍,搜尋著獵物。孟三喜知道水鎖他們很快就會被擊倒的,這讓他感到了悲哀。

水鎖他們回來的時候孟三喜還沒睡著,他有些賭氣,蒙起被子不理他們。被子蒙不嚴,一些關于女人的話題便鉆進他的耳朵里。這些無孔不入的小蟲子,在他身體里鉆來鉆去,鉆得他周身火辣,鉆得他氣喘吁吁。他覺得煎熬,在這樣的煎熬里,孟三喜鉆進了夢境。

王雪靠著長廊的藤,向他頻頻招手。孟三喜摘了一朵紫花走過去,想,自己是懂得浪漫的,和一位城里的姑娘約會怎么能沒有花呢?王雪接過花,放在鼻子下面聞。他覺得美極了,心里便也開滿了花。不知道是誰先伸的手,反正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了,如長廊高處的藤子。他們緩緩地走,比下面的水還要緩。他們走出長廊,走進山坡的樹林里了。長廊那邊不是車棚嗎,怎么會是樹林呢?孟三喜搞不懂,也不想搞懂。牽著王雪的手,心里還能想什么呢?也不知道是誰先躺下的,躺在林中的草地上,孟三喜能聞到草香。藤在纏繞,在糾結(jié),在相互親吻相互撕咬了。孟三喜覺得自己像股水,漸漸地,爬到了高處,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傾瀉而下。他聽到了風聲,呼呼的風聲……

7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孟三喜還沉浸在夢里,精神有點恍惚。桃子問他是不是病了,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他能對桃子說什么呢?他覺得自己下流、骯臟,不可理喻。他想用最惡毒的話來罵自己,比水鎖罵的話還要臟還要毒。孟三喜不敢回憶夢的細節(jié),他回憶不起來了,他只覺得有層白霧漫過來,把一切都淹沒了。淹沒了嗎?沒有。他明明還能感覺到藤子在切實地纏繞著,最可氣的是,他竟?jié)u漸迷戀上了這種纏繞,這便更加無法原諒了。

孟三喜知道,他再也無法用干凈的目光去面對王雪了。

桃子想提醒他,桃子不知道他的夢,她提醒的是另外一件事。

桃子說,聽說了嗎?最近醫(yī)院不太平,有人搶錢,昨天晚上有名醫(yī)生下夜班被人搶了,那人還拿著刀呢。桃子還說醫(yī)院保衛(wèi)科已經(jīng)下了通告,她讓孟三喜也小心些。

張教授聽到了搶錢的事,冷不丁地說,拉出去!斃了!說完還舉起手做了一個射擊的手勢,嘴里跟著發(fā)出了“啾”的一聲。

孟三喜一整天都沒在走廊里停頓,他怕遇到王雪,把夢中的秘密不小心透露出去。

王雪知道了這一秘密后會怎樣看他呢?

站在長廊里,孟三喜望著六樓的窗戶,克制自己不去觸摸昨晚的夢境。但他繞不開上面的藤子,纏繞的藤子,氣喘吁吁的藤子。孟三喜的血又漸漸熱了起來,身上的那根藤子便無法遏制地伸展,蓬勃。孟三喜又快滑進夢里了。

窗口出現(xiàn)了王雪的身影,這個空空的畫框在最關鍵的時候添加了生動的內(nèi)容。這一變化把孟三喜從夢的邊緣拉了回來。他看到了,看到王雪向他頻頻招手。

孟三喜也招手。他的心里充滿了感激。這才是他認為的最美麗的夢,他是為了這個夢而來的,這個夢涵蓋了這個城市所有的含義。

王雪從窗口隱去后,孟三喜回到了現(xiàn)實。他想到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夜班,今天王雪下夜班。繼而聯(lián)想起桃子的話,心里便一陣陣發(fā)緊。

長廊在夜色里像一張斑駁的網(wǎng)。在網(wǎng)的空隙里,月亮灑下一小塊一小塊的光。四周水氣氤氳,無數(shù)冰涼的觸角彎曲游走,碰在人的臉上即刻順著毛孔鉆進去——天已經(jīng)越來越冷了。孟三喜靠在一根柱子上,只要一側(cè)臉就能看到六樓的窗戶,那里散發(fā)出的光線讓他感到溫暖。

孟三喜不知道桃子說的那個搶錢的人躲在什么地方,是路邊的樹上,還是在某一座樓的角落里。他想,也許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離開了,到另一個地方作案了。那樣,他和王雪都將是安全的。孟三喜又盼著那人沒走,還呆在這里,最好一會兒就能出現(xiàn)在面前。那樣,孟三喜將在王雪面前捉住他。為此,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手里的電工刀已經(jīng)磨得足夠亮,足夠快。

王雪下班了,孟三喜能聽到她踏在長廊里的腳步聲,心便隨著這個聲音怦怦怦地跳起來。這是個約會嗎?如果是,那將是他的第一次約會,而且是在這樣的地點,他最喜歡的長廊,這多么美好。

孟三喜來不及想了,王雪的腳步就要碰到他靠的這根柱子了,他要對她說,讓我送你回家吧,這是孟三喜想了一天的一句話。他想,王雪會答應的,那個搶錢的人幫了他的忙。

當腳步聲來臨時,孟三喜閃出身來,他想說讓我送你回家吧。但他沒有說,王雪沒有給他機會說,王雪“啊”地一聲,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返身向回跑了。

孟三喜想叫住她,可來不及了。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四五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按在地上。他想反抗,手剛一動,頭上就挨了一拳。孟三喜沒有辦法叫王雪了,他只在心里喊了王雪的名字。

8

這里是派出所,不是醫(yī)院保衛(wèi)科,醫(yī)院保衛(wèi)科的人不穿這樣的衣服。孟三喜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ニ刖煺`會了,警察也會誤會的,不是嗎?所以,孟三喜并不怎么害怕。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老一少兩個警察。孟三喜注意看了,那個老警察的樣子有點像他的小學老師,一樣的清瘦,一樣的頭發(fā)花白。他想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老警察,可嚅動著嘴,沒有說出來。

知道我們的政策嗎?

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知道的事兒還真不少,還知道什么,一起說出來吧。

還知道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警察人民愛。

這句話是孟三喜剛進來的時候在走廊里看到的,當時覺得很順嘴,看了一眼就記住了,沒想到現(xiàn)在用上了。孟三喜很得意。

孟三喜的態(tài)度顯然惹惱了那個年輕警察,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孟三喜以為他要動手揍自己,又想不通他為什么生氣,便又回顧了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確信沒說錯后才把心放了下來。

接下來老警察繼續(xù)問,孟三喜繼續(xù)答。一問一答中,孟三喜自己陷入了混沌,有點說不清了。

你深更半夜躲在醫(yī)院的長廊里做什么?

約會。

和誰?

王雪。

干什么的?

醫(yī)院里的護士。

她來了嗎?

來了。

人呢?

跑了。

為什么跑?

孟三喜答不出來了。是啊,王雪為什么跑呢?他從頭到尾順了一遍自己的回答,覺得說錯了一個很關鍵的詞——約會。他是不該說約會的,約會是孟三喜自己的想法,王雪是不知道的。他要彌補這個錯誤。

我說錯了,不是約會。

那是什么?

是保護她,送她回家。

用刀?

刀?

老警察拿起電工刀。你的?

我的。

做什么用?

保護王雪,聽說醫(yī)院里有搶錢的。

你說你拿刀是為了保護王雪?

是的。

那王雪為什么要跑?

孟三喜又答不出來了。老警察有些得意了,點上了一根煙,不緊不慢地抽著。

利用這個空隙,孟三喜回憶著那個情節(jié):他從柱子后面閃出身來,剛要說讓我送你回家吧,王雪就“啊”地一聲,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返身向回跑了。這樣的情景再現(xiàn)讓孟三喜漸漸想清楚了,王雪一定是把他當成搶錢的了,也就是說她根本就沒認出他。

孟三喜找到了問題所在,所有的脈絡就都清晰了,他要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說給那個老警察聽,那個老警察會贊成他的看法的,不是嗎?

他說我知道王雪為什么跑了,她沒有認出我,把我當成搶錢的了。

哦?這么說王雪不知道你要送她回家。

不知道。

有別人知道嗎?

沒有。

那就麻煩了。

為什么?

沒有人知道你晚上躲在長廊里是為了送王雪回家,對嗎?

對。

那誰能證明你躲在那里不是為了搶錢呢?

……

你拿著刀,我有理由懷疑那是兇器,對嗎?

孟三喜傻了。他知道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更為嚴重的是,王雪也會把他當成搶劫犯的,這比任何處罰都要嚴重。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孟三喜被派出所放了。就跟當時被抓一樣,孟三喜不知道派出所為什么放他。整個晚上,整個上午,他都在考慮老警察說的那個麻煩,都在為那個麻煩尋找答案,但找不到。他要放棄尋找了,他相信那個老警察會替他尋找,就像他知道的有關警察的另一句話,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他自信自己是好人,自信不會被冤枉的。對那個老警察,他沒有理由地選擇了信任。

這樣,孟三喜就不擔心自己了,而是擔心起另外一些事情來。一是那個搶錢的人還在外面,王雪下夜班還是有危險的;二是張教授的課沒有人講了,桃子是講不了的,這也許會影響到張教授的病情;三是水鎖他們做的事總讓他不放心,他的法制課也沒法講了;四是那把鑰匙還在自己這里,存放垃圾的工作會受到一些影響。這些具體的問題讓孟三喜有點煩躁了,但同時也讓他感到了自身的重要性。

這時,老警察來了,說,問題搞清楚了,你回去吧。又拍著孟三喜的肩膀說,小伙子,以后追女孩子要講究點方式方法,別這么冒失了。孟三喜不知道老警察說的是啥意思,但感覺他更像自己的小學老師了。

走出派出所,孟三喜看到桃子在大門口等他。沒等他說話,桃子就拉著他的手說,快去上課吧,張教授都不高興了。

9

后來,醫(yī)院清退了所有的臨時工,孟三喜失業(yè)了。他并沒有不高興,反而有些滿足,因為“失業(yè)”這個專門形容城里人的詞讓他感到了一種身份認定。他喜歡這種認定。

離開醫(yī)院前,王雪給他買了些香蕉,那種飽滿、新黃、性感、驕傲、滿身香氣的香蕉,吃起來很是香甜。之后,他和桃子來到了樓下的長廊里。透過糾纏的藤子,孟三喜看到六樓的窗戶安靜地懸掛在病房樓的側(cè)面,潔凈的玻璃反射出明亮的光線,像一面鏡子。

張教授初中就要畢業(yè)了,以后的課程孟三喜教不了了,他有些擔心。桃子說,放心吧,我都和張教授說好了,畢業(yè)后就讓他學藝術,從畫小魚小蝦開始,到時候你教美術,我教剪紙。孟三喜覺得桃子真是個機靈鬼,便說等水鎖他們討工資的官司過后,要集中精力學畫畫,做一名合格的美術老師。

桃子問他以后準備干點啥。孟三喜說沒想好,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他一直相信這話,為什么不信呢?就像這藤子,秋天雖然落光了葉子,來年春風一吹依然會郁郁蔥蔥,開出紫色的花來。

孟三喜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責任編輯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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