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偉
[摘要]男性與女性的關系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永恒主題之一。作為生物個體而相對獨立的人,總是以其特定的性別身份存在于人類社會中,存在于各種社會關系中。辛格在小說中所著力表現的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猶太婦女無知、虔誠與無奈的處境,她們試圖逃離男性的樊籬,尋找自身的價值。
[關鍵詞]辛格,女性;樊籬
根據猶太教傳統,婦女被排除在與神的直接聯系之外,除了在特殊節(jié)日或親人患重病的情況下,婦女不允許進猶太會堂,在傳統猶太社會中女性始終處于一種從屬的地位。猶太法典《塔木德》對猶太社會中女性的身份地位就是這樣規(guī)定和解說的:
上帝為什么偏偏要用肋骨造女性呢?猶太人的解釋是這樣的:上帝斟酌了一下該用男人的哪一部分創(chuàng)造女人。他說,我不能用頭來造女人,以免她傲慢;不能用眼睛來造她,以免她過于好奇;不能用耳朵來造她,以免她偷聽,不能用嘴巴來造她,以免她滔滔不絕;不能用心臟來造她,以免她太嫉妒,不能用手來造她,以免她占有欲過強;也不能用腳來造她,以免她四處閑逛;而應該用身體上隱藏的一部分造她,以便讓她謙恭。
原來“上帝”在創(chuàng)造“女人”之時,是經過慎重思考的:女人只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這是“上帝”的本意。因而,猶太女人生來便不能擁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不能聆聽、學習事物和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不能走出家庭和擁有屬于自己的財產。她們惟一可學可做的事情就是在家里燒飯,打掃衛(wèi)生、生兒育女。辛格筆下的眾多女性形象,無論其身份地位如何,母親或是女兒,妻子或是情婦、女仆或是妓女;亦無論其性格特征如何,善良淳樸或邪惡奸詐,逆來順受或恣肆放縱,她們大多都是受害者和犧牲者。
一
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艾薩克·巴舍維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是美國著名的猶太作家。他在作品中曾成功地塑造出一批性格多樣,命運多舛的猶太女子,如莉切爾(satan in Coray,1955)、彥陶(Yentl the Yeshiva Boy,1962)、塔瑪拉、瑪莎,婭德瑋伽(Enemies,A Love Story,1972)、旺達(The Slave,1973)、肖霞(shosha,1979)等。這些女性人物或固守猶太傳統,忠貞堅定,深受猶太男主人公喜愛;或因遭受猶太宗教壓抑,抑郁自殺身亡;或由于在二戰(zhàn)中深受創(chuàng)傷,導致精神迷失,不知所終。在某種程度上,透過辛格在作品中對各式各樣女性人物的刻畫,一方面可以直接或間接地了解到猶太女性在猶太歷史上長期以來所處的地位——即在對猶太男人精神成長、事業(yè)成功的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和為了維系猶太社區(qū)的生存與穩(wěn)定做出的自我犧牲;另一方面,通過小說文本對猶太女子的展示方式,也可以看出猶太宗教和傳統文化對辛格創(chuàng)作主題和風格的影響。
辛格是一位很會寫故事的作家,他在作品中刻畫了眾多栩栩如生、真實生動的人物形象,藝術地反映了社會歷史變遷。然而由于辛格經常把自己所熟悉的人物和事件編寫進小說,故而也時常引起一些讀者的誤解,以為他所寫下的“人”和“事”都是現實社會中所實有的,或至少代表了他的立場。譬如在處理女性人物的問題上,因為辛格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多半都處于壓抑、封閉、抑郁的狀態(tài),所以一些女性讀者便批評、譴責辛格患有“厭女癥”(Misogynist),辛格對此表示難以接受。1978年秋天,在與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理查德·伯金談話時,他曾涉及這一話題。他說:
有些女人譴責我,說我恨女人,你知道,就像有些把所有非猶太人都看成反猶分子的猶太人一樣,解放了的女人幾乎懷疑所有的男人都是反女性主義者,她們想要作家把每一個女人都寫成圣者和智者,而把每一個男人都寫成野獸和剝削者。但是,當一件事情變成一種‘主義時,這件事情就已經是虛假的了,而且常常是荒唐的。
如果我們了解傳統猶太宗教文化和辛格作品中所表現的時代場景,就會發(fā)現并不是辛格本人具有什么“厭女癥”,他不過是通過其作品,藝術地反映和再現特定時期猶太宗教倫理和傳統文化對女性持有的偏見、忽視以至歧視而已。同時,辛格對女性的矛盾態(tài)度,也暴露出他思想中傳統保守的一面,即在對猶太女性(包括非猶太女性)在男性世界中受到不公平待遇寄予深切同情的同時,也沒有完全放棄和背離那些對女性的不公平看法。
辛格在小說中所著力表現的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猶太婦女無知、虔誠與無奈的處境,但是,這并不是辛格創(chuàng)作的終極目的,他試圖通過這樣的描寫,來揭露和批判某些猶太宗教極端分子歪曲教義、摧殘女性的罪惡行徑。
二
《盧布林的魔術師》被西方評論家認為是辛格最佳的長篇小說,其中主要的女性形象有埃斯特、馬格達、澤佛特爾與艾米麗亞。
埃斯特作為男主人公雅夏的妻子,終日在家勞作,她怨恨丈夫每天不在自己身邊,卻又不背叛雅夏。她是一個非常賢惠的女人,如小說中寫到:“埃斯特不能生育,除了這件事,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她都是個好妻子。她會編結,會做結婚禮服,會烤姜什面包和果餡餅,會給小雞治病,會給病人拔火罐和用水蛭吸血,甚至還會放血哪?!卑K固刈詈ε赂煞蚍謩e,“節(jié)日過去了,雅夏套上大車,準備離家出發(fā),他帶上猴子,烏鴉和鸚鵡。埃斯特號啕大哭,眼皮都哭腫了。埃斯特偏頭痛,左邊胸脯上像是押著一塊鐵似的,埃斯特不喜歡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后那最初的幾天里,她總是喝幾口櫻桃白蘭地提提精神?!?/p>
但是雅夏同別的丈夫不一樣,不會一直待在她眼皮底下,他出門的日子比待在家的日子多,能遇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比吉普賽人更飄忽不定。雅夏在外面與三個女人同時有曖昧關系,但是埃斯特容忍他,埃斯特一邊吃一邊望著她的丈夫。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她干嗎愛他呢?她知道他生活放蕩。他并不吐露他知道的一切,只有上帝知道他墮落到了什么地步。但是她一點也不怨他,人人罵他,同情她,但是她把他看得比哪一個都高,不管那個人有多么高的地位——哪怕是一個拉比。埃斯特是作家筆下理想的傳統女性形象,在小說結尾的時候,雅夏悔過自新,把自己關在一間只有一扇小窗戶的小屋中懺悔自己的罪惡時,埃斯特依然守著他給他送飯。雖然小說中敘述埃斯特的篇幅不長,但是她的形象卻躍然紙上:一個默默無聲的、心甘情愿忍受丈夫不忠的女人。在猶太傳統社會里,許多像埃斯特一樣的女性,一直就這樣默認自己的地位。她們習慣于男人對她們的支配,并且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命運,因此逆來順受,忍辱負重,不敢心生怨尤。
馬格達是《盧布林的魔術師》中被描寫的最多的女性,她是雅夏事業(yè)上的間伴,同時也是雅夏的情人。她已經三十多歲了,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胸脯平坦,簡直是皮包骨頭。馬格達繼承了世世代代莊稼人的吃苦耐勞、百依百順的習慣。對于馬格達來說,雅夏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但她同樣對雅夏在外面另有女人感到十分厭惡和痛苦。小說中有著這么一段對話:
“我肚子里藏著的事情可多哪。”
“她是要來,不劃這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她的男人撇下了她,她在挨餓,她去找個女傭人的活,或是當個廚娘?!?/p>
“你跟她睡覺?”
“沒那回事。”
“你在華沙也有一個女人嘛。”
馬格達用小心但含質問的口氣來宣泄心中的不滿。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馬格達越來越不能忍受雅夏在愛情上的背叛,她變得暴躁甚至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任。每一次雅夏從另一個情婦艾米麗亞那里回來,馬格達總是異常憤怒,但是只通過自殘來發(fā)泄憤怒。她開始出岔子,盆子從手里掉下來,燙傷自己的腳,扎爛了自己的一個手指頭,差一點把一只眼睛也弄瞎。她開始痛罵:“用打夯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這頭豬,你這條狗,你的身子已經給渾身痂癬的公爵夫人淘空?!奔幢氵@樣,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為雅夏服務,為他洗澡、按摩。馬格達有一定的反抗意識,她會宣泄自己痛苦的情緒,但是她始終沒法從失去男主人公愛情的陰影中解脫出來。失去了愛情,馬格達的生命就毀掉了,最后她終于無法忍受這種折磨而上吊自殺,死得異常的孤苦和悲哀。
三
辛格沒有讓他筆下的女性獲得自我言說(即話語權)的機會,作品中的女性都把男主人公視為生命的全部。他講述了猶太男性社會對女性的歧視以及傳統宗教文化對婦女的壓制和扭曲,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猶太社會的歷史真實及作家的男權主義。她們沒有發(fā)出充分表達內心需要的聲音,作家沒有設身處地地為女性著想,讓女性鳴不平,小說中沒有來自女性的、或是模擬女性而發(fā)出的聲音。在想象女性和進行敘述時,辛格無形中暴露出男權主義思想。
澤佛特爾是雅夏的第二位情人,她的丈夫是一個小偷,被警察抓走后,澤佛特爾成了被拋棄了的女人,并因此受到歧視。小偷坐了牢,他們的妻子通常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但是澤佛特爾被人認為行為可疑。哪怕不是安息日的日子,她也插金戴翠,不裹頭巾,還在安息日生火煮飯。澤佛特爾像一個莊稼姑娘依順地主老爺那樣依順雅夏,時常流露出辛酸的微笑,即使是受了委屈還感到樂趣,幾分麻木又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她不是那種愛妒忌的女人,雖然希望雅夏能常來陪她,但是從不勉強他,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運就是得不到真正的愛情。
她對雅夏說:“澤佛特爾,全是白搭——干嗎要打哆嗦呢。我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過我肩膀上長著一個腦袋,我想的很多,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聽到風在煙囪里呼呼的打呼哨,我就非常憂傷,你不會相信我的話,雅夏,不過近來我甚至想到過自殺?!碑斔咄稛o路到華沙來找雅夏時,雅夏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最終把她交給人販子赫爾曼,澤佛特爾的命運就如海面上飄浮的一根草,洶涌的海水不知會無情地把她送到哪一個角落。雅夏最后一次去看她時,澤佛特爾就如死人般面對著墻壁躺著,露出一個乳房,頭發(fā)亂蓬蓬,好像被赫爾曼那龐大的身軀給壓垮了。
艾米麗亞是小說中惟一一位沒有委身于雅夏的女性,但是她也被欺騙了。她一直希望跟雅夏在教堂里結婚,在純潔的基礎上重新開始夫妻生活,一直期待雅夏實現他的承諾——帶著她和她的女兒海里娜到意大利去過平靜的生活,但是雅夏背叛了自己的諾言。當她知道雅夏最終會一走了之、丟下一切不管時,“艾米麗亞雙手蒙住了臉。雅夏看見她的臉相變了,不禁大吃一驚,短短幾秒鐘工夫,艾米麗亞變了樣,眼睛下面出現了眼袋,活像一個從沉睡中剛醒過來的人,連她的頭發(fā)都散亂了?!薄八诘匚⑿?,這是人們在面臨悲劇時候往往會流露出來的那種微笑?!?/p>
在小說中,讀者在閱讀這些文字的過程中隱約會感受到作家的人道主義精神,實際上物質的補償并不能撫平馬格達和埃斯特受傷的心靈,作家想象通過金錢來彌補給兩位女性帶來的傷害也不能把雅夏的罪惡一筆勾銷。相反,這一想象表明在作家的思想中,女人可以被支配,被金錢支配,被男人支配!
作為一個資深的猶太作家,辛格良知未泯。猶太民族的苦難歷程4讓辛格筆下的人物都染上了受苦受難的色彩,而作為女性更是無法擺脫現實的和傳統的兩難境地。辛格在他的小說中對女性已有初步的同情,但還沒有解決她們如何掌握自己命運的問題。辛格對女性的態(tài)度是自相矛盾的,這暴露出他思想中傳統保守的一面,即在對猶太女性(包括非猶太女性)在男性世界中受到不公平待遇寄予深切同情的同時,也沒有完全放棄、背離其傳統宗教和文化灌輸給他的一些對女性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