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震
春天來了,草兒綠了。花兒開了。福田家又斷頓了。
福田家四口人,長年有病的媳婦和兩個半大小子,一個十八,一個十七,肩挨肩,都在公社里讀中學(xué),正是“滋滋”躥個兒的年齡。能吃得很。
碗里好幾天沒見米星了。
“不行,上隊里借點吧,又不是一時半會兒?!备L锵眿D說。
福田也覺得實在捱不過去,硬著頭皮到了隊長家。
“有事,叔?”隊長正端著碗蹲在大門口,專心致志地喝著地瓜糊糊,見了福田站了起來。
“也沒啥事,就是……”福田有點吞吐。
“沒啥事?!标犻L又蹲下繼續(xù)喝。
“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福田呆了一會兒,“家里沒吃的了,大人好說,孩子哩?!?/p>
“???”隊長說,“沒吃的了?”
“沒了,想跟隊里借點?!?/p>
“叔,隊里也沒多少余糧,好的留著當(dāng)種子,還有點稍捂了(發(fā)霉)一些的,我跟保管說說借你點。”
“太好了,”福田一臉感激,“那我去了,隊長。”
“你等等,”走老遠了,隊長喊他,“今年麥里你看場吧。”
“哎——”福田答應(yīng)了。
隊上借了五十斤糧,又東挪西借了一點,一家人總算捱到了麥收。
福田去看場了。
看場,就是全隊的麥子割走垛在一個場里。打、軋、揚、凈。是全村的口糧哩。福田覺得責(zé)任大??!
福田在場里一夜一夜地不合眼,怕有人來偷。
農(nóng)村的夜,空蕩蕩的,有些風(fēng),不熱,還有些涼哩,蟬兒也不叫,靜得很。
福田躲在兩個麥垛間的篙薦(在我們那里,麥秸稈編的像席一樣的東西)上,沒困,耳朵豎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過來走到揚好的麥堆旁。
“誰?”福田猛地站了起來。
“我!”那人嚇了一跳,“是我,叔,來看你睡了沒?!?/p>
“是隊長啊,”福田聽清了?!澳惆堰@么大的事交給我,敢睡?”福田說。
“那就好?!标犻L說。
“有事?。俊备L锵蜿犻L靠過去。
“沒啥事,沒事。查你的崗哩。”隊長走了,“要盯緊,有小偷哩?!标犻L說。
隊長慌慌地離開麥場。
農(nóng)村人一年也沒啥事,說過也就過了。
來年的春上。
“隊長,又沒吃的了。”村中間,福田正碰上要找的隊長。
“哦——?”隊長有些懷疑地看著福田。
“真,又沒吃的了。”
“我叫你看場是干么哩?”隊長說。
“隊長,我看得很好,麥子也沒丟哩?!?/p>
“我叫你看場是干么哩?”隊長又說了一遍。
福田不說話了。
“你真是老實人,”隊長說,“這么著,隊上再借你點,今年你看秋吧。”
麥收時,福田沒去看場,收秋時,去看秋。
下半夜了,福田看著打下來的一堆堆玉米,一堆堆黃豆,發(fā)愣。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兩條腿系了,走到豆堆旁邊,裝滿了豆子。
想想,又倒回去,一狠心,又裝回來,又倒回去。這樣反復(fù)了好幾次。最后還是裝了,系住褲腰急匆匆地扛了往家里走。
“福田你干的好事!”天剛麻麻亮,隊長和會計好幾個人到了場里。
“有事?”福田先心虛了。
“你干的好事!”隊長拉著他往地下指,“這是么?”
“豆子。”福田不知啥意思。
“再瞅瞅?!标犻L拉著他往村里走。
一路上,豆子從場里撒到福田家門口。
“起早收秋的都看見了,告你哩,你真是廢頭。”隊長說。
“咋辦哩?”福田帶著哭腔,“俺不知褲子爛了?!?/p>
福田耷拉下了頭。
“隊委都在這里你去游街吧!”隊長命令說。
“都別跟我學(xué)!”“咣!”“俺偷隊里的豆子!”“咣!”“咣!”“俺,是壞人!”“咣!”“咣!”“咣!”
福田在村里轉(zhuǎn)悠了好幾天,敲著鑼。
“咣!”“咣!”“咣!”“咣!”
這鑼聲敲得全村人心酸。
真心酸哎!
本欄責(zé)任編輯:范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