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瑩
1
三月驚蟄,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紅了櫻桃綠了楊柳。
江南的風(fēng),不如大漠那般,帶著刀鋒般的凜冽,割在人臉上生疼,而是如一場春風(fēng)化雨的思念,蔓延出繁花如雨。歌唱著斑斕錦繡,溫潤到人腳心底里。
我一襲紅色綾羅,千里迢迢奔赴了這場繁華。小時候,我總是聽姐姐在我耳畔。呢喃,江南的山水,江南的煙雨,江南的秀坊,以及江南的少年郎,那時候平素冷若冰霜的姐姐臉上總是會彌漫起奇異的溫柔,我一直不解那是為何,直到我真正看見了這場繁華的風(fēng)景。
我盈盈立于一家攤販前看胭脂,紅色的胭脂殷碧勝血,帶著桃花的馨香,凝了江南女子的溫柔,我沾了一筆點在粉如藕荷的唇間,艷如煙花紅似血,顰笑皆是爛漫銷魂。
正當(dāng)我對著銅鏡抿了抿唇。然后準(zhǔn)備掏錢買下時,身后卻驀然出現(xiàn)一只男子修長的手。寬大的掌心間放著一些碎銀,聲音朗朗,帶著春風(fēng)般的清澈與溫潤:“店家,這些胭脂我替這位姑娘買了?!?/p>
我側(cè)過頭,看見一名眉目凜冽的男子,不似一般的江南男子,眉如劍,唇如刀,長發(fā)如流水,纏綿于風(fēng)間。腰間懸掛著一柄烏刀,無鞘,寒光逼人,映得人的眸底一勾鎦金晃花了眼。
他抬頭仿佛失魂了般地望著我,那目光,深邃的顏色,如沉沉夜色里的水波絲光,帶著風(fēng)起云涌的熱烈。幾乎要灼傷了我。
那過分熾熱的眸光令人無端心慌意亂,我皺了皺眉,顧不得手里的胭脂,轉(zhuǎn)身便走。然而他卻失禮而強硬地拉,主了我。
“碧羅,碧羅,我終于尋找到你了,你讓我等得好苦”顫抖的語音,連帶著顫抖的懷抱,有一滴溫潤的淚,自天而降,慢慢地凝結(jié)成水晶,滴落在我染了胭脂的唇間,帶著成澀的悲涼。
2
我不曾想,那日我在西湖畔偶遇的男子竟是當(dāng)朝將軍,更不曾想在那日倉皇而逃后他竟千方百計尋找到了我。
我還記得那日桃花開滿了整座樓閣,明艷的粉紅盛開一場歡宴,灼灼地一直燃燒到人心里。我眉目安靜地坐在水榭前刺繡,有暗香浮動紅蝶繞膝,攪了心魂,我一失神,便不小心將繡針刺入指尖,恰好將我新繡成的金色薔蔽沾上一點嫣紅。
“圣旨到。”突如其來的唱喏聲打斷了這片后院的寧靜,所有人都一起涌進素來平靜的樓閣,伶牙俐齒的宦官手棒一卷明黃念念有詞:“蘇氏有養(yǎng)女緋衣,賜予護國大將軍云焰為妻?!闭畏比叩哪钤~里我只聽清了這關(guān)鍵的一句
一瞬間,明媚春目里我卻如置身冰窖,渾身止不住地顫栗。我無法置信地抬首,看見了那日我在西湖遇見的男子,唇際是如沐春風(fēng)意風(fēng)發(fā)的倨傲微笑,那深邃如夜的眸光,竟似望穿了千山萬永,浸透了濃情蜜意的深情。
“緋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只是平民,又怎敢與朝廷為敵,你就接了旨吧。再說如今亂世,這江南幸得大將軍庇護才能逼退金人,倘若能嫁給他,那是多大的福七?!庇叙B(yǎng)母悄聲耳語,順勢替我跪拜接了旨。
我置若罔聞,只是將唇咬成胭脂灰的顏色,漸次有著一縷嫣紅,沿著唇角涓流而下。所有人都在想方設(shè)法安慰著面如死灰的我,無人看見,我染血的唇角徐緩上揚出一抹奇異的笑痕。
3
那個紅轎落地春末黃昏,殘陽如血,像是綻放到極致的薔薇。寬敞的官道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熱鬧非凡的鑼鼓喧天,而后一頂八抬大轎在無數(shù)女子艷羨不已的目光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抬進了莊嚴(yán)肅穆的將軍府。
我垂首透過珠簾凝視著繡了百鳥朝鳳的金縷鞋尖,那柔軟光滑的緞面,足底如凌空踩云的輕盈,是我從未享受過的奢華。
我幽幽一嘆,這繁華的江南,到底不比那風(fēng)沙漫天的大漠。也難怪,我那個對凡事無心亦無情的姐姐。拼了一生的性命與煎熬,也要流連在這繁華似錦的江南,這柔軟的江南,究竟承載了多少女子的期盼。
“緋衣,緋衣。”怔忡間,他已站在我面前,呢喃般地輕喚著我的名。然后輕輕取去了一直沉重覆蓋在我頭上的鳳冠珠簾。我抬首仰望著眼前原本陌生卻即將成為陪伴我一生的人,幾乎為他眼里不加掩飾的深情所溺。
然而我卻清楚,這份自初見以來便從未消失過的深情,卻是因另一個女子而起。
他的唇毫無預(yù)警卻又在預(yù)料之中壓了下來,帶著桂花酒迷醉的香醇,在即將碰到我柔軟唇畔的瞬間,幾乎是下意識地,我頭一偏側(cè)過了臉去。然而他卻不氣也不惱,只是以更深情的眼神凝視著我:“緋衣,緋衣……”
“緋衣,緋衣……碧羅……”末句的兩個字輕得幾不可聞,然而我卻還是聽見了,在他濕潤的唇覆蓋在我冰涼跟角的時候。一滴淚毫無預(yù)警地滴落了下來,我不知道能不能如當(dāng)初他灼傷我那般灼傷他的心。
4
在所有人眼里,他待我百般嬌好千般憐愛萬般恩寵。幾乎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逐漸知道了那名叫碧羅的女子,云焰與她是在一次金宋對抗的戰(zhàn)爭中相見的,幾乎是第一跟,那個女子劍舞的颯爽英姿便深深落入了他心尖,凝結(jié)為一枚永不風(fēng)干的胭脂痣。
他不慎被金人剌傷,是她救了他,而順其自然的,他帶了她來江南,走墑避茳南的煙水樓臺,可是在他準(zhǔn)備稟報圣上賜婚的時候,她卻一夜之間不告而別。他尋找了她整整三年,從北風(fēng)凜冽的大漠到草長鶯飛的江南??墒墙K無所得,直到他遇見我。
他說,其實在那天見我在桃樹下眉目安靜刺繡的模樣,便知道我們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靈魂,也是在那一瞬間,他確定我不是他所要尋找的女子碧羅。
我問他那你為什么還娶我。他沉靜了一下,然后溫柔的一笑,告訴你,緋衣,我喜歡你的心未曾作假。
我咄咄逼人,問他倘若有一天那個叫碧羅的女子回來了,我該怎么辦。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話,無論如何,你始終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終究沒有任何誓言。可是我最終還是選擇了留在將軍府,如一只倦鳥歸巢,安靜地等候著那名不屬于我的男子轉(zhuǎn)身,滄海桑田,日復(fù)一日。
5
暮秋楓葉在枝頭點燃一掌心火焰的時候,邊關(guān)告急,金兵破了玉門關(guān),皇帝召云焰入宮,商討了半日,最后派遣了五萬精兵整裝待發(fā),讓云焰連夜帶著趕往數(shù)百里之外的邊關(guān)去了。
當(dāng)我得知此事之際,已是次日凌晨,云焰早已遠(yuǎn)至百里之外,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對我說一聲離別。只遣人拿了一盒胭脂給我。
以后的時間便是漫長的等待,一如鳳凰虔誠地等待著生命里那場涅槃。我每天就是將那盒胭脂打開來。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涂在唇角,想起我與云焰初相識的那天,那樣眉目凜冽的男子如同一柄開鞘的劍鋒,尖銳而凜冽地刺入我毫不設(shè)防的心房。
一眼萬年,自首同心,原來都抵不過一場相逢。我終于有些明了,以前同姐姐在大漠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她總是心心念念時時惦記的那場悲歡,縱然那場人生初見將她萬劫不復(fù)。
終于,在等待了一季花落之后,一去便是整整三個月,毫無音訊的云焰回來了。
那天清晨,我聽見外面的人潮喧囂,有人欣喜地大嚷著
將軍回來了。我掩飾不住急切的心情,甚至來不及將唇上嫣紅的胭脂點好,拎了裙擺便急沖沖地穿過庭院往門口奔去。
然而當(dāng)我跑到門口迎接,看見那名風(fēng)塵仆仆滿面風(fēng)霜的男子自馬背上翻身而下,小心翼翼地抱下那名與他同乘一騎的綠衣女子時,我急促的腳步戛然而止,上揚的嘴角凝固出一朵凄涼的花。
我怔怔地看著他,然而他卻只是憐惜地抱著她,目不斜視自我身畔走過,自始至終,未曾側(cè)眸,更未曾回頭。
我本以為,遇見他會是一場春風(fēng)化雨,卻未曾想,最后不過一場心傷。
6
每天當(dāng)我坐在隨著春逝而凋謝的桃花樹下刺繡時,總有不懂察顏觀色的下人不斷提起,說是鄰苑那名將軍抱回的女子又病重了,將軍日夜不息地陪伴在她床畔,端茶送水喂藥無一不妥貼伺候,想這將軍萬金之軀,從未曾見他為誰這般上心過,就連煎藥也怕小廝笨手笨腳,一直謹(jǐn)小慎微地守在藥爐旁。
我垂下眸,恍若未聞,指間刺繡的動作不停,尖銳的針扎進肌膚,染得那白色的緞底斑駁著紅色花蕊。
青階前的最后一場桃花宴在風(fēng)中凋零了,連花瓣也碾碎成了泥。
整整一個月,在同一屋檐下,一墻之隔,他卻似乎完全忘記了我。除了他最初回府的那驚鴻一瞥,直到我指尖的薔薇百鳥圖繡完,我再也未曾見過他。
然而桃花謝過海棠又開了,美麗的東西總是不缺少接替,如她與我。府里召來的名醫(yī)進進出出,時而皺眉,時而展顏,偶爾也聽得到隔院里洞簫吹奏的樂曲,江南的調(diào),帶著徹骨的纏綿,是一曲相思,情絲萬結(jié)。
我終于坐不住了。當(dāng)我握著那方精心刺繡的薔薇百鳥圖走進鄰院時,看見海棠樹下相互依偎的他與她。
正是花期,花朵如火如荼蔓延了一院,海棠最艷,偏又是清冷的白色,在寂寞的底子下挑染出一抹濃得化不開的魅感。就如同眼前的女子。
我看著海棠樹下斜臥在云焰懷里的她,果真是如我一樣的容顏,偏又帶了幾分病態(tài)的蒼白,惹人堪憐。云焰正手執(zhí)著一只細(xì)細(xì)的朱筆正在幫她勾唇,臨摹般專注,一筆,再一筆,長些,濃些,再濃些,唇紅情也深。是誰也打擾不了的耳鬢廝磨。
指問的繡品被捏得死緊,指甲深深陷入肌膚,徹骨的疼。她終是看見了我,我看著目不轉(zhuǎn)睛驚詫瞪著我的她,那雙眸里百感交集,纏綿著濃烈的痛楚,然后她掙扎起來似乎是想對我說些什么。然而卻是力不從心,下一瞬間她已軟綿綿地昏倒在云焰懷中。
看她胭脂也掩蓋不了蒼白的唇問,我知道,劇毒早已侵入她的心脈,她命不久矣。
7
呢喃的燕子經(jīng)過江南時,帶來了一紙自北方大漠傳來的紅色小箋,我皺著眉將那封信看完,皓白的齒深陷入唇,咬出一腔成澀的悲涼。我知道該是我離開的時刻了。
我沒有收拾任何行囊,只是懷藏了那盒他曾贈的胭脂,然后向他道別。
海棠依舊舉行著盛大的花宴,紛揚如雨的雪色花瓣,一層一層覆蓋下來,不知春將盡,妄想鋪滿了紅塵繁華。云焰站在樹影里,被夕陽拉長了倒影,他始終低垂著頭,讓我看不清表情。
我微微躬身行了一禮,淡淡地道,多謝將軍這些日子以來的收留,就此別過。語畢,我轉(zhuǎn)身便走,可未曾想,身后卻猝不及防撞進一抹溫?zé)幔腥俗陨砗缶o緊抱住了我,然后是劈頭蓋臉的吻落了下來,帶著風(fēng)的狂雨的濕,落在我的頓心,眉角,鼻尖,然后是紅艷的唇。
對不起,對不起,緋衣,對不起。呢喃著,雨的影子在眼眸中破碎了,溶化成透明的憂傷,一滴一滴滴下似要將人濕透淹沒。
他的唇吞噬了我,然而吻著吻著,我卻嘗到了血腥的味道,濃烈而沸騰,如同撕裂的心。
緋衣,你……他的身軀徐緩自我眼前癱軟了下去,然后他無法置信地仰望著我,眸里融化了濃濃的絕望與愕然,我沒有低頭看嘴角泛出明顯黑血的他,只是看著那個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海棠花影后的綠衣,輕喚,碧羅姐姐。
8
大漠有一種胭脂,色如血甜如蜜,混了鶴頂紅的香,孔雀膽的醇。以及斷腸草的澀,這其中無論哪種都是世間最致命的毒藥。
我的唇上便是抹了這種胭脂,這個胭脂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紅唇淚,就像是愛情百回千轉(zhuǎn),最后流下的眼淚
我的全名叫完顏緋衣,是金國最小的公主,我同時有一個孿生姐姐,叫完顏碧羅。在我十五歲那年,姐姐奉了父親的命令來到江南,只為鏟除金國最大的眼中釘宋朝護國大將軍云焰,可是從未曾有過敗績的姐姐卻失手了,并且為此消失了整整兩年。
父親派人輾轉(zhuǎn)找到姐姐的時候,她已經(jīng)毒攻心脈,在金國每一個出行任務(wù)的人都會服下一種慢性毒藥,是為了控制他們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wù),即使我們身為皇族也不例外。
于是這次讓金國蒙羞的慘敗,便交由與姐姐長有相同容顏的我繼續(xù)接替,云焰從不知曉,我們初次的相逢,便是我步步為營精心設(shè)下的局,亦是牽制了他一生的劫。
所以一切都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只是我不曾預(yù)料到,同姐姐一樣,在那個男子深陷其中的同時,我也被那份深情作繭自縛。
皓白的齒咬上嫣紅的唇,在嘗到唇上胭脂香的同時,我只覺得涌進喉嚨的腥澀窒了呼吸,心口處一陣血液逆流徹心裂骨的劇痛蔓延。
直到此刻,我終于明了,原來紅塵紫陌上,愛情如毒,相思如蠱,遇見了,便是一場無畏生死的劫,一如飛蛾心甘情愿去奔赴那場宿命的火。
我想,我便是撲向云焰的那只蛾,一生只為一場宿命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