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仙
張老頭李老頭都是老頭,都內(nèi)退了,年齡在五十五歲到六十歲之間。內(nèi)退在那時候還是個新詞兒,它既不同于病退,更不是正式退休,而是把這個年齡段的同志從工作崗位上提前撤下來,荒在家里。這事在紙上嘴里都稱“減員增效”,宣傳得神乎其神,好像你一搞“減員增效”就是貨真價實的改革派了。不得不順應時代潮流的張老頭李老頭,荒在家里有時候也拿這些新詞兒瞎琢磨,這員是減了,可這效咋增呢?半天弄不明白。綜上所述,可見張老頭李老頭雖然都是老頭,還沒有老到掐都掐不進去的地步。
張老頭和李老頭是貼隔壁的鄰居,住的是八十年代造的老房子,一個樓層就一條直通通的走廊。搞房改那會兒,單位在樓層中間打了堵墻,一隔,就每套幾萬幾萬地賣給職工了。張老頭家李老頭家本該和王老頭家,共享東邊的走廊。王老頭是高級技師,一內(nèi)退就被老家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請走了,現(xiàn)在這半條走廊,便是張老頭家李老頭家的天下。
每天早晨六點到六點半,張老頭李老頭就在走廊上“會師”了。李老太婆前年得了個絕癥,二話不說,撒手就西去了,所以李老頭的早餐一般由巷口的小攤供應,小籠包子醋蘸蘸,咸鴨蛋兒過稀飯……完全稱得上豐富多彩。李老頭在走廊上慢慢地干他的早餐時,張老頭有時候也要根金金黃噴噴香的油條嚼嚼。等張老太婆端出熱騰騰的東西來,餛飩啊水餃啊什么的,讓李老頭羨慕不已。做了這么多年鄰居,凡有李老頭愛吃的,張老太婆理所當然要多盛一碗的。
張老頭取來報紙,交到李老頭手上。李老頭并不急于閱覽,而是將它們一卷卷成棍子狀,握在手里一揮一揮的,成了他評論時的道具。報紙是李老頭訂的,李老頭在單位時,人稱一支筆,寫報告寫總結(jié)寫什么都很來事的,形勢跟跟,官腔打打,上下班進進出出很把自己當回事的。他是有話則長,無話也則長,一派機關(guān)作風。張老頭不愛聽他說話,就拿他那雙使了五十多年的老眼,往前方眺望。這幢老房子的前面相當開闊,五十米開外就是那條著名的京運河,河上原先有座古老的石拱橋,因為跟不上形勢給拆了,在舊址上造了一座高大的水泥橋,張老頭李老頭都叫它洋橋。洋橋上汽車啊開、自行車啊騎、人啊走的,一片繁忙景象。李老頭歌功頌德了三十余年,現(xiàn)在這本事全用在罵娘上了;但具體說他到底罵誰的娘?他自己也搞不靈清。其實他誰的娘都不罵,他只是習慣性發(fā)發(fā)牢騷而已。
這天張老頭正朝洋橋上張望時,忽然就想起了昨夜做的夢。這是因為橋上的行人,讓他首先想到了昨天黃昏看到的那個年輕女人,然后想到了那個夢。昨天黃昏,張老頭李老頭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洋橋上那個年輕女人,有一頭飄忽的長發(fā),在洋橋的這頭晃過來晃過去,直到他們進屋時她還在晃。她晃什么呢?她穿得超前的單薄,一條手臂怕冷似的橫在小腹的地方,一條手臂則時不時地撩一下她被風飄亂的長發(fā)。這時候是春末夏初,天氣已經(jīng)說不上冷了,但太陽一落山,黃昏時分晚風再往大里刮,那個年輕女人只著了無袖超短裙,會不感到冷?不信你去摸一下她的小手,肯定冰冰涼。對于這個問題,張老頭李老頭的意見是一致的。她在橋上晃悠,好像是在等人,又好像不是。而對于這個問題,張老頭李老頭的意見就有分歧了。張老頭認為她在等人。李老頭說不是,他說她好像在洋橋上已經(jīng)晃悠些時日了,她不至于天天在橋上等人吧。
李老頭又說,她這是在工作。
張老頭搖搖頭,說,我怎么從來沒看到過呢?
李老頭就說,那你看好了,她天天會來的。
張老頭李老頭正議論著那個年輕女人,就見一輛黃河牌大卡車大搖大擺地從那個年輕女人身邊駛過,她逃都來不及,飛揚的沙塵就跟北方的沙塵暴似的,一路南下。這種給建筑工地上拉黃沙的大卡車,就叫“黃沙車”;是這座城市的交通規(guī)則所不允許的,所以他們總是候到交警下班之后才出現(xiàn)。它們出現(xiàn)得這么大搖大擺,簡直不把張老頭李老頭這樣的市民放在眼里嗎?洋橋上之所以出現(xiàn)黃沙車,是因為橋南的“花世界”和“月亮灣”兩大公寓樓開造了。李老頭罵了聲娘,說,看我不打市長電話去!說著就回屋去給我們的市長大人(其實是一條熱線)打電話去了。
想不到那個年輕女人在昨夜走進了張老頭的夢里。那個年輕女人對他老笑老笑的,牙齒那個自啊,嘴唇那個紅啊,奶子那個翹啊,看得他這個老頭子也像歌里唱的。夢做一半,心跳一百。在夢里她啥也不說,他也啥也不說,她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一走二走就走到了一個地方,像店不像店,像家也不像家。他們進屋坐了下來,她還是不說話,好像要請他吃飯什么的,柔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老肩,就進了另一個屋里。他左等右等等了不知多少時光,終于見她捧了個東西出來了。她來到他跟前,把手里的東西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后整個人屁屁輕地伏在他背上了,兩只奶子一擠一擠的,張老頭感覺背上有兩條熱流流的河流要掛下來了,叫他心尖兒抖抖的。他把女人給的東西捧起來一看,竟是只年輕的河蚌,可是鮮活鮮活的?。凰婀至?,心說這東西怎么吃呢?而且還是個活物??膳说哪套釉綌D越猛,猛得他想不吃都不行,可不咬不要緊,一咬他滿嘴的老牙跟粉似的掉了一地,把他給嚇的,一身冷汗。
張老頭跟李老頭說了這個夢。李老頭聽了哈哈大笑,笑得厲害到張老太婆出來問他們有啥事體好笑?李老頭就編排張老頭,說,有個老奶奶吃河蚌肉,她嚼啊嚼就是嚼不爛,就朝服務(wù)生埋怨,你們店里的河蚌肉燒得太老了。服務(wù)生瞧她滿口無牙,就笑道,老奶奶,不是河蚌肉老了,是您沒有了吃河蚌的牙吧?張老太婆聽了很不屑,說,就這點破事有啥可笑的,便回屋忙她的去了。張老頭頓時黑下臉來,說,老李,都是你昨天硬要說人家這個那個的,害得我做了這么個荒唐夢。李老頭說,老張啊,不是我害的,是你自己害的啊。這河蚌就是河里的蚌,而女人是一條河,這從河里來的蚌在夢里就暗示著是女人的那個了,懂嗎?可惜老張你啊也像那位老奶奶沒了吃年輕河蚌的牙嘍。聽李老頭這么說,張老頭的臉色就意味深長起來,嘴邊也流淌著像已看穿了李老頭心思的壞笑,他用手指頻頻點李老頭,小聲地說,你是賊喊捉賊吧。李老頭嘴里就哧哧哧地哧了好幾聲,說,老張啊,這你就不懂了,我屋里有本書就叫《夢的解析》,是一個德國佬寫的,里面講的道道,都是告訴你,你為什么做這個夢?你做這個夢的原因何在?看了這本書你就知道十有八九的夢,要么和童年有關(guān),要么和那個有關(guān)。這本書我可以借你看看,但我估計你也看不懂;如果你看懂那些道道,對照你的夢,最后也就是我現(xiàn)在告訴你的這些。老張啊,別說是你了,我昨天夜里也做夢了。
是嗎?張老頭扯了嗓子直
叫,他顯得比自己的夢更興奮,叫李老頭快說。
李老頭說,我沒有你幸運,夢里可沒有什么年輕女人,而是在我們那幢機關(guān)大樓里,也不知有什么事在樓梯里跑上跑下,跑上跑下,整整跑了一個晚上,可把我累的。張老頭張大嘴,聽了半天,就這些,非常失望。李老頭說,這你就不懂了,照那個德國佬所說的,爬樓梯就是最標準的性意識體現(xiàn)了,據(jù)德國佬說,爬樓梯的動作與男人女人那個時的動作是完全一致的。張老頭樂了,就嘿嘿嘿,就說,老李你別傻了,爬樓梯能跟那個比?那這個世界還要女人干什么?大家都去爬樓梯好了。
這天黃昏真有些姍姍來遲,但還是來了。那個年輕女人在洋橋上出現(xiàn)前,張老頭李老頭都苦著張臉,誰也不理誰。后來女人出現(xiàn)了,好像還是昨晚的那件粉紅色無袖超短裙。張老頭見了就一拍大腿,當然是他自己的大腿,無意中拍重了,痛得他齜牙咧嘴的,卻一聲也不吭。而李老頭挺得意的,回過頭來沖張老頭眨巴眨巴小眼,意思是說,我說的沒錯吧?
張老頭鼻腔里出氣,哼了聲,說,就算她天天來,也不見得做那種事啊。
李老頭說,這還不簡單嗎,如果她每天跟同一個男人回去,那說明她確實在等人,不是那種人;如果她跟不同的男人回去,就說明她是那種女人。我這樣說,老張,你不會不同意吧?
張老頭說,就算這樣,那也要以后看了?
于是張老頭李老頭就不再說話了,從藤椅里直起身來,死死地盯住洋橋上的女人。張老頭李老頭到女人之間的直線距離,最多五十米開外,可能還不到五十米呢。這段距離真是產(chǎn)生朦朧美的距離,這段距離讓那個年輕女人在張老頭李老頭眼里,成了天橋上的仙女。張老頭李老頭心說,管她是什么樣的女人,瞧著美瞧著心里舒坦就對了。而那個年輕女人卻不知這老房子里有兩個老頭兒,一眼不眨地盯著她;她在橋上晃過來晃過去,兩雙老眼也晃過來晃過去。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無疑給張老頭李老頭平淡的內(nèi)退生活增添了幾分額外的樂趣。
那天那個年輕女人跟一個長發(fā)男人走了。
那天她們走了,張老頭李老頭還不肯回屋,還盯著空落落的洋橋上。李老頭倒會賣弄,說什么橋上的人在看風景,橋下的人則在看橋上,橋上的人便成了橋下的人的風景……他酸不拉嘰地嘀咕了一大堆,張老頭終于明白了,他是說,她是他們的風景。
那天張老頭李老頭都沒有發(fā)現(xiàn)黃沙車。李老頭就把功勞拉在自己身上,說是他打了市長電話的效果。張老頭說才不是呢,是他清晨打電話到“第一線”的功勞。不過,今天他們都不再爭下去,這功勞管它是你的我的,只要沒有黃沙車開過就好。說著張老頭李老頭各自進各自的屋了。
張老頭李老頭的日子,忽然變得滋潤起來了。至少不像以前那么難過了。張老頭李老頭對于新的一天的到來,已經(jīng)不覺得討厭了。兩個老頭還是整天待在走廊上,也就那點彈丸之地吧,但現(xiàn)在在他們的心目中,這至少有到洋橋邊那么遼闊了。張老頭李老頭彼此也開開玩笑了。張老頭總是高聲地喊,老李,昨天晚上爬樓梯了嗎?李老頭也毫不示弱,說,老張啊,看風景看風景。有時候張老頭玩笑李老頭時,張老太婆聞聲也瞎摻和,沖李老頭道,老李不錯不錯,爬樓梯好啊,報上說爬樓梯是最佳練身法呢,惹得張老頭李老頭那個笑啊,老淚都笑出來了。張老太婆不知內(nèi)情,見兩老頭傻笑就納悶了,她這話有什么可樂的,人真是越老越傻了,不過笑比哭好,他們愛傻笑就傻笑去吧。玩笑歸玩笑,夜深人靜的時候,李老頭也頗為傷感,自從老伴過世之后,他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爬樓梯”了。有“樓梯”“爬”時,那滋味也不覺得咋樣,現(xiàn)在無“梯”可“爬”了,在回想中倒有幾分撩人了。當然,這都是后半夜的事。
一連好幾天,張老頭李老頭都盯到那個年輕女人,看著她跟不同的男人走了。日子一天天往夏季深入,黃昏就越來越長越來越可愛了。最近幾個黃昏,那個年輕女人與往常不同,跟男人離開一段時間后又回來了,好像有意要讓他們看個夠似的。這風景真耐看,夏天讓女人的曲線更出彩,如果有本事忽略她身上少得可憐的服飾,再想象一下,感覺會怎么樣?這是李老頭教的法子。能這樣想象一下,簡直讓人把魂丟在洋橋上了。在這看風景的夜晚,張老頭就像遲來的老春貓了。張老太婆白天里夠勞累的,就嫌老頭子夜里煩人;把他邊往外推邊說,兩件破東西還有啥個碰頭呢?張老太婆說得沒錯,張老頭回回雷聲大雨點小,想時激激動動,做時冷冷清清,他差不多都下不了雨啦。那還起什么勁呢!
張老頭窮折騰歸窮折騰,但至少他想折騰時總還有個破“樓梯”可折騰,所以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別人,這個別人自然就是李老頭,就不免同情起他來。這個李老頭,兩年多沒“樓梯”“爬”了,也不知他怎么熬過來的?
第二天,張老頭李老頭看風景時,張老頭就問李老頭,你咋不找個“樓梯…爬爬”嗎?李老頭很愕然,一臉詫異地盯著張老頭,半晌才指指洋橋上的那個年輕女人,說,這樣的“樓梯”我可不敢!張老頭眼睛朝他白白,說,誰說讓你找她了,我是說你干嗎不再找個老伴呢?李老頭愣了愣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想找,大概是怕再找一個不經(jīng)“爬”的老“樓梯”,剛找來,“爬”不了幾下就壞了;要再像前年那樣經(jīng)歷一番,我情愿沒有得“爬”的。張老頭很同情地看著李老頭,說,老哥啊,真虧你的。
或許是李老頭的話說壞了。在又一個黃昏來臨時,洋橋上不再出現(xiàn)那個年輕女人的倩影了。第二天黃昏時女人沒有出現(xiàn)。第三天黃昏時女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看來那個年輕女人轉(zhuǎn)移根據(jù)地了。張老頭李老頭心里很是失落。雖然那個年輕女人跟他們毫無干系。她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她。她出現(xiàn)在洋橋上,他們的臉上也不會多塊肉,他們的老手也摸不到她身上。但她的消失,就是讓他們心里很失落,他們早已把她視為一道美麗迷人的風景了?,F(xiàn)在這道美麗迷人的風景不在了,這感覺就像突然從陽光地帶掉進了暗無天日的懸崖深淵。
他們的內(nèi)退生活重又回到原先的軌道上去了。
現(xiàn)在就是叫張老頭李老頭放量罵娘,他們也覺得索然寡味。李老頭甚至一連五天不出門來。張老太婆以為他病了,硬讓張老頭敲開門來。李老頭啥也不說,就懶在床上。張老頭見他沒病,也就放心了。他知道李老頭的心病,就說沒事沒事,和老太婆從李老頭屋里退了出來。那天是周六,張老頭的閨女女婿外孫要來吃飯,張老太支使老頭子上街采購東西。奇怪的是,張老頭從街上回來,就直奔李老頭屋里,激激動動地咬李老頭的老耳,他在橋南看到那個年輕女人了。
真的?李老頭老眼放出綠光,忽地坐起身來。
不信你自己去看。張老頭說著,扛起幾大包東西回家交差了。
李老頭自然不信。李老頭自
然要去看看的。李老頭去了自然就信了。那個年輕女人果真在橋南,李老頭走上橋一眼就“撩”到她了。他就心跳加速,就紅頭漲臉的,就扶在橋欄上不敢過去了。他就這樣遠遠地望到她,他就十二萬分地滿足了。他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把過去幾天的損失奪回來,才醉醺醺地回來了
生活就是這樣,忽地又一個拐彎,就拐到幸福的軌道上。張老頭李老頭重新在門前那點彈丸之地樂逍遙時,那個年輕女人也忽然回到了橋北,重又成了一道他們心醉的風景。
有天黃昏,同情心終于在張老頭身上起了作用。他就問李老頭,你就是“爬爬”像洋橋上這個年輕的“樓梯”又有什么不可以昵?李老頭慚愧地說,我老了。張老頭說,那倒未必,人家說“五十正在浪尖上,六十還要浪里浪”呢,你不過五十七嗎。張老頭說得這么真誠,李老頭咋能不掏心窩窩呢,他說,就算我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你瞧瞧人家多水靈,一掐一泡水;而我們老皮老臉的,萬一遭人拒絕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啊?張老頭拍拍胸說,這個容易,你不敢去我?guī)湍闳ソ泻昧恕@罾项^不相信地看看他,說,你是在謔我吧。張老頭也沖他眨巴眨巴老眼,說,我可說的是實話。李老頭說,你家老太婆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張老頭說,你放心,她去閨女家了,今天不會回來了。
啊,是這樣……李老頭有些心動了。
心動不如行動,張老頭沒等李老頭把話說完就下樓了。
張老頭走得很急,但李老頭的心比他更急。張老頭的兩條老腿顯然比李老頭好使多了,嘚嘚嘚一溜煙兒就到了橋頭,就上了洋橋,就到了那個年輕女人的面前。張老頭跟她說些什么,她也跟張老頭說些什么,就見她們兩個人在洋橋上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朝他李老頭看過來。張老頭還笑呢,朝他招招手,什么意思?叫他過去?我到底過不過去呢?李老頭猶豫不決。但見她們又使勁地招招手,李老頭一橫心就下樓了。
原來,張老頭李老頭都誤會了洋橋上的這個年輕女人,她不是李老頭所說的那種女人,她是推銷舊西裝的,外面進來的舊西裝,便宜的名牌西裝。如果有人要,她把客戶帶到老板那兒,然后再回來“拉客”。張老頭自然不傻,他曲意地詢問她做不做別的生意?她說絕對不做。如此說來,她壓根兒就不是他們的風景。張老頭下樓時還在想,把這年輕的“樓梯”請去后,等李老頭“爬”了,他也“爬”一趟,嘗嘗老??心鄄莸淖涛丁F(xiàn)在真相大白,他覺得再讓李老頭陷在這迷人的“風景”里,就不夠朋友了,所以他拼命地招手叫李老頭下來,讓他也來認識一下事實的真相,清醒清醒頭腦吧。
這一切李老頭是不知道的。他以為這個年輕女人做生意還要看貨,或許貨太老太丑她就不做。他下樓時就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天意吧。他能這樣想,一顆春波蕩漾的老心也就定了;心一定腳步也就快了。這個快,在李老頭的潛意識里,是希望在最短的時間里,把事情敲定了;免得在橋上耽擱太久,讓前鄰后居啊熟人啊老同事啊親戚朋友啊瞧見他在找這種女人,那真是羊肉還沒吃就惹了一身羊騷氣。所以李老頭急匆匆地爬上橋頭,打算橫過橋面,找張老頭和女人。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黃沙車從李老頭的身后呼嘯而來;要過橋了,非但不減速,反而拼命地加速。李老頭聽到身后的轟響,要想返回橋西的人行道上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可沖到東邊張老頭所在的人行道卻困難重重,那么就站在原地不動吧,可這輛超載的黃沙車東倒西歪的,簡直你往哪兒它就往哪兒沖。李老頭最后采取的措施是趕在黃沙車的前面,穿過橋面,與張老頭勝利“會師”。眼看著黃沙車就要咬李老頭了,張老頭在這頭也急了,他扯著老嗓子直叫,老李!張老頭叫喊著沖李老頭撲過去,他想拉他一把,把他從黃沙車的血盆大嘴里拉出來的。但是遲了,黃沙車橫沖直撞,這頭龐然大物在李老頭和張老頭身上,發(fā)出以巨石擊卵的輕脆聲,啪!啪!然后猛地撞斷橋欄,轟地沖進著名的京運河。
洋橋上距離他們最近的目擊者,就是那個年輕女人,當時就傻了。
黏糊糊的流質(zhì)物,就跟汽車修理行給舊車重新噴漆似的,“噗……”噴了她一身。那個年輕女人一摸臉,滿手白的白、紅的紅;等她明白白的是腦漿、紅的是鮮血時,整個人稀泥似的癱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