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有兩件事深感遺憾,其中之一就是馬思聰50多歲離鄉(xiāng)背井到國外去。我很難過。
——周恩來
費城
“瑞雪,34年前,是你把馬思聰帶到美國;34年后,又是你把馬思聰送回了中國?!?/p>
2001年7月18日,當馬瑞雪女士在登上美國費城至中國北京的飛機前,夫婿吉承凱深情地望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馬瑞雪的眼睛濕了。都34年了,馬瑞雪已從姑娘變成了祖母;而父親馬思聰1985年剛被摘掉“叛國投敵”的帽子,還沒等到回去看看卻撒手人寰。34年的人間滄桑,34年的酸甜苦辣,個中的滋味馬瑞雪品味得最深。
34年前的那個冬季,“文化革命”的烈火使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shù)乃囆g(shù)及生命遭受到凌辱和危害,身為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的學生、馬思聰鐘愛的小女兒馬瑞雪作出了一個驚天的策劃:一葉扁舟載著父母及弟弟出走了,來到了太平洋的彼岸——美國;34年后的今天,她又帶著馬思聰魂歸故里的遺愿、帶著全家人的重托飛回中國……
北京
馬瑞雪在祖國生活了24年,其中有18年是在北京唱著爸爸的《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長大的。
“湖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圍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北京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深深地在馬瑞雪心中扎了根;溫謦幸福的回憶,不堪回首的噩夢交替著噬咬著她的心。今天,當馬瑞雪再度踏上這塊熟悉而又陌生,令她激動而又哀傷的土地時,馬瑞雪百感交集、不能自己。但當她看到眼前寬闊平坦縱橫交錯的高架橋、高架路,色彩鮮艷高聳入云的樓宇,樹木婆娑,綠草如茵,車水馬龍,游人如鯽時,馬瑞雪頓然醒悟:一切都已過去了,一個剛剛跨進21世紀日新月異的新北京,正張開雙臂,以寬廣溫暖的母親胸懷在等待著她,擁抱著她。
國務院僑辦領(lǐng)導對瑞雪說:“馬思聰是愛國愛鄉(xiāng)的,我們都懷念他。我們對臺灣廣播的欄目音樂就是用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p>
文化部的領(lǐng)導告訴瑞雪:“馬思聰是一個杰出的小提琴家、作曲家、音樂教育家,我們要研究他的作品,演出他的作品,弘揚他的藝術(shù)?!?/p>
中央音樂學院的新老院長、教授們更是與瑞雪撫今追昔,秉燭長談,感慨萬分:“老院長的教育思想了得,時至今日,中央音樂學院的教學格局都延續(xù)著老院長那時的。”
“老院長的音樂功底深厚,作品廣泛,小提琴獨奏曲、大提琴協(xié)奏曲、雙小提琴曲、鋼琴協(xié)奏曲、小提琴鋼琴奏鳴曲、弦樂、管弦樂、交響樂、獨唱合唱歌曲、舞劇、歌劇幾乎囊括了音樂藝術(shù)的全部?!?/p>
“老院長很謙虛,當年講課時從不講自己的作品,連當時的蘇聯(lián)專家都說應該講馬思聰?shù)淖髌?,馬思聰?shù)淖髌泛軆?yōu)秀?!?/p>
“現(xiàn)已有人提議在紅領(lǐng)巾中恢復《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p>
“有一次,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問中央音樂學院于潤海院長‘中國有沒有像貝多芬那樣有分量的交響樂。于院長說:‘有,馬思聰就有。李副總理說:‘好,那就演馬思聰?shù)模屓藗冎乐袊灿凶约旱慕豁憳??!?/p>
“明年10月15日,北京將舉行盛大的音樂會演奏馬思聰?shù)淖髌贰!?/p>
現(xiàn)任院長王次昭告訴瑞雪:“中央音樂學院已經(jīng)把當年光緒皇帝小時候住過的房子騰了出來,準備一半建馬思聰音樂廳,一半建馬思聰紀念館。”
“我開心死了!在北京到處都聽到說我父親的好話,到處都在贊揚父親的作品、父親的成就……”
馬瑞雪在從北京打來的電話中興奮地說。
廣 州
7月23日。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報告廳。
“1966年的初冬,長城在聽,長江在聽,華夏大地所有的心靈都在聽,然而,那個吟唱了365天的百靈卻突然失聲了……
“1987年的海豐,南海在等,媽祖在等,榕樹在等,方圓百里的父老鄉(xiāng)親都在等,可那只飛翔了20多年的獨雁卻突然終止了他那呼喚了一生的長鳴……”
當馬瑞雪看完了家鄉(xiāng)汕尾電視臺拍攝的有關(guān)馬思聰?shù)囊魳菲多l(xiāng)曲》后,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陪同她的一干人也都唏噓不已。人們告訴她,這部片子是在全國播放的,反響強烈,還得了大獎,說明人民是熱愛馬思聰、理解馬思聰、懷念馬思聰?shù)?。是呵,疼他愛他的祖國給他的都是摯誠的愛,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給他的都是淳樸的情。
瑞雪告訴我們:“爸爸在國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著祖國和祖國的音樂事業(yè)。每當國內(nèi)有人去拜訪他,他總是興奮地問這問那;過后,又總是興奮莫名,夜不能寐。
“爸爸的英語、法語都是頂呱呱的,但他在講課時都是用漢語,從來不夾雜外語。
“爸爸在國外20多年,當他接到電話時從來都是用‘喂,而不是用‘Hello……”。
這就是馬思聰。這就是馬思聰?shù)乃监l(xiāng)情結(jié)。正像一首詩說的:天涯海角的浪花/帶不走他一絲一縷的鄉(xiāng)風/異國他鄉(xiāng)的行程/扯不斷他錯根盤節(jié)的心藤/千山萬水的阻隔/擋不住他與生俱來的戀母之情。
依山傍水的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建筑恢宏,品位高雅,設施一流,管理現(xiàn)代。陪同馬瑞雪參觀的廣州市文化局副局長陳玉環(huán)告訴瑞雪:在這藝術(shù)殿堂里,除了設立了多個綜合藝術(shù)展館外,還建了趙少昂、賴少其、廖冰兄、楊之光、關(guān)山月、黎雄才、楊善深名人藝術(shù)館;趙泰來、歐初收藏藝術(shù)館。在名人館里,立著藝術(shù)家的塑像,掛著藝術(shù)家的年譜,展示著藝術(shù)家的作品、成就,讓這些藝術(shù)家及其藝術(shù)得到永恒。
“太好了,太好了!是保存、展現(xiàn)藝術(shù)的好地方……
“關(guān)山月跟爸爸很熟,我要在這兒照張像……
“我爸爸生在廣東海豐,我生在廣東坪石,我媽媽就出世在廣州高第街。解放前爸爸還在這創(chuàng)辦了廣州音樂院,組建過樂團……”
瑞雪像蕩漾在藝術(shù)的海洋里,又像回到了家,興奮異常。
“瑞雪,如果你爸爸的藝術(shù)成就能在這里珍藏,這將是我們廣州、廣東、全中國和全世界華人的榮幸和驕傲?!贝蠹覍θ鹧┱f。
“真的?”瑞雪笑了,露著兩個淺淺的笑窩。她像在問別人,又像在問自己。
在廣州短短的幾天里,瑞雪一行乘地鐵、上環(huán)市高架路兜風、到星海音樂廳看演出;參觀寶墨園、南越王博物館、御花園;訪問廣州芭蕾舞團、星海音樂學院、廣州鋼琴廠、廣州小提琴廠……還受到當時的廣東省委副書記兼廣州市委書記黃華華、廣州市委副書記朱小丹、廣州市副市長陳傳譽的親切會見。
“廣州的變化太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了。”這幾天瑞雪常這么說。
7月25日。廣州星海音樂學院。
“當那杜鵑啼過,聲聲添鄉(xiāng)怨,更那堪江水嗚咽,暖麗南國多情的孩子啊……”一個女學生正在演奏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那如歌如訴、如泣如怨的小提琴聲,聲聲敲打著每一個人的心。命運竟會如此捉弄人:馬思聰年輕時寫的《思鄉(xiāng)曲》,卻令他在晚年的異國他鄉(xiāng)飽嘗“思鄉(xiāng)”之苦。
星海音樂學院的師生們還演出了馬思聰?shù)淖髌贰痘浨住贰⑻圃姟断嘁婋y》、小提琴曲《山歌》。末了,由演出的師生與來訪的嘉賓共同演唱了由郭沫若作詞、馬思聰作曲的《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馬瑞雪走上了舞臺,美國費城華商會副會長王克克、美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會長麥子走上了舞臺,廣州市僑辦處長楊堅、魯大錚走上了舞臺,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書記陳夏走上了舞臺,《廣州華聲》雜志副主編林干走上了舞臺……這些當年唱著《中國少年兒童隊隊歌》長大的紅領(lǐng)巾和那些唱著《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長大的紅領(lǐng)巾同臺高唱馬思聰?shù)摹吨袊倌陜和犼牳琛罚_上臺下,激情洋溢,優(yōu)美的旋律,鏗鏘的誓言回蕩在演出大廳內(nèi)外……
廣州文化藝術(shù)界的朋友聽說馬瑞雪來了,紛紛登門拜訪——瑞雪的老同學羅小平教授給瑞雪送來了自己音樂理論的專著;奇石大王李觀云送來了珍貴的孔雀石;青年書法家李顯達送來了書有“思源赤子心,聰冠華夏魂”的條幅;著名畫家陳兆康和廣州楹聯(lián)家顧玉潛送來了合作的一個扇面:題詞“知音”的一面,畫著兩只呢喃細語的小鳥,另一面寫著對聯(lián)“思懷故里,赤子情一曲,譽在民心,絕代琴聲繞中外;聰耀樂壇,桃李遍八方,德存日月,宗師偉績揚古今”。
瑞雪那張頗像媽媽——著名鋼琴家王慕理的豐潤、善良的臉龐,像花兒一樣綻開了。她感動道“廣州的文化氛圍濃、人情味濃,我喜歡廣州……”
海豐
7月24日,廣東海豐市街頭張燈結(jié)彩,懸掛著“熱烈歡迎馬瑞雪女士回鄉(xiāng)訪問”的巨型橫幅。馬瑞雪一行風塵仆仆地向馬思聰?shù)墓示幼呷?。沿途的父老鄉(xiāng)親向她招手致意、熱烈鼓掌。瑞雪再次落淚了——“爸爸,女兒代您回家了……”
馬思聰1912年出生在海豐的紅海灣。1924年當他12歲的時候就跟大哥馬思奇來到法國,先后在南錫音樂院、巴黎音樂院學習小提琴,后跟著名的作曲家畢能蓬教授學習作曲。1931年學成回國,歷任廣州音樂院院長、中華交響樂團指揮、中華音樂學院院長。新中國成立后,不到 40歲的他,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出任中蘇友協(xié)主席、中國音協(xié)副主席、首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忙工作、忙創(chuàng)作、忙教學,自1942年離開海豐后,就再也沒回過家鄉(xiāng)。連已做了祖母的馬瑞雪都是生平第一次回家鄉(xiāng)海豐。
汕尾市吳華南書記、葉耀市長為馬瑞雪設宴洗塵;海豐的父老鄉(xiāng)親簇擁著馬瑞雪瞻仰了聳立在科技大廈、海邊雕塑群上的馬思聰?shù)乃芟?,欣賞了家鄉(xiāng)的西秦戲、白字戲和一位家鄉(xiāng)少年的小提琴演奏;馬瑞雪頭一回來到馬氏宗祠向列祖列宗添了香火、行了大禮,頭一回來到馬氏家族中接受了馬家長輩封的“利是”,頭一回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一邊品著“芝麻咸茶”一邊傾訴別離之情,頭一回來到了誕生爸爸馬思聰?shù)哪情g小屋,頭一回光著腳丫踏上了家鄉(xiāng)的海灘……頭一回啊頭一回,馬瑞雪這無數(shù)的頭一回卻是飄零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爸爸馬思聰日日夜夜所牽腸掛肚、夢繞魂牽的一切一切……
俗語說:“天上雷公,地上海豐”。有人說是指海豐人嗓門大,有人說是指海豐人性情剛烈,也有人說是指海豐人杰地靈、英才輩出。
海豐市副市長陳世統(tǒng)對瑞雪說:“我們海豐近代史上出了三個大名人:大革命家彭湃,國民政府的大官陳炯明,大音樂家馬思聰。”陳市長說,“馬思聰生在海豐,長在祖國,揚名世界。不但是我們海豐人民的驕傲,也是中國人民的驕傲,全世界華人的驕傲。”
馬瑞雪千感謝、萬感謝家鄉(xiāng)人民的深情厚愛,千感謝、萬感謝家鄉(xiāng)人民對馬思聰?shù)某绺咴u價。
馬瑞雪說:“爸爸生前非常想念家鄉(xiāng),總是說‘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他在美國20多年創(chuàng)作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獨唱《李白詩六首》、《唐詩八首》,合唱《家鄉(xiāng)》,小提琴獨奏曲《高山組歌》、《新疆狂想曲》,特別是晚年的作品芭蕾舞劇《晚霞》、歌劇《熱碧亞》無不傾注了他的愛國思鄉(xiāng)之情?!?/p>
不幸的是1987年的一場大病奪去了馬思聰?shù)纳?,帶走了他的全部心愿,“回國”、“回鄉(xiāng)”竟成了馬思聰?shù)慕K身遺憾。
“等條件成熟時,我一定把爸爸、媽媽送回來。一定。”瑞雪噙著淚說。
馬瑞雪告訴我們她的一個心愿:她和弟弟馬如龍及全家人要把爸爸的小提琴、鋼琴、作品原稿、書畫、獎品、紀念品統(tǒng)統(tǒng)捐給祖國,設立“馬思聰音樂藝術(shù)館”;還希望能在國內(nèi)建立“馬思聰獎學金”資助有音樂天分的孩子;設立“馬思聰音樂獎”獎勵世界杰出的音樂家;組織“馬思聰音樂會”演出世界優(yōu)秀的音樂作品;還要生產(chǎn)冠名“馬思聰”牌的高級小提琴……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這是馬思聰,也是一切海外炎黃子孫的心愿。不過,海豐人卻說,馬思聰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他一直站在家鄉(xiāng)的紅海灣、媽祖前、榕樹下?lián)]灑弦弓,他已經(jīng)演奏了將近整整一個世紀了,年年月月如此,日日夜夜不停,因為他的琴,惟獨拉給偉大母親一個人聽……
尾聲
2001年7月27日。中國廣州文化假日酒店。
馬思聰先生遺物捐贈簽字儀式在此隆重舉行,出席簽字儀式的雙方有:廣州市副市長陳傳譽,廣東省僑辦副主任王榮寶,廣州市僑辦主任葉佑新,廣州市文化局局長周素勤,馬思聰音樂基金會董事長馬瑞雪、副董事長王克克、秘書長麥子。
馬思聰藝術(shù)館落戶廣州了。
馬思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