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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往哪藏

2009-07-30 07:37尹美玲
黃河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狼崽老狼支書

尹美玲

趙滿樓是在鷹嘴崖碰見那四只狼崽的。

鷹嘴崖在村子的南面,介于南嶺與南山之間。趙滿樓所在的村莊四面環(huán)山,東、北兩面樹木稀疏,南面與西面則樹大林密。趙滿樓的家在南面的半山坡上,他們家往南是一個不大的山嶺,叫南嶺。南嶺過去才叫南山。南嶺與南山之間是一條山溝,溝北灌木叢生,稀疏的樹木中是一道道的黃沙脊。溝南,是一截斷崖。斷崖刀劈斧削似的直立,崖頂卻像鷹嘴似的向外探出。因此,村民們都把這里叫鷹嘴崖。鷹嘴崖的崖上是參差不齊的松柏,崖下則被灌木環(huán)繞。

這是1959年的初夏。立春過后,天空似乎就沒落過一場透雨,地里的秧苗稀稀拉拉的,蔫蔫地打著卷。倒是那些耐旱的野草,身體壯壯的,霸占了田里大部分的地盤。旱災(zāi)來了,緊挨旱災(zāi)的是饑荒。大隊食堂的飯越來越稀,定量越來越少。對此,社員們頗有怨言。支書說:怕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給我上山挖野菜去!

事實上,社員們的怨言并不是針對旱災(zāi),而是針對支書的。去年,社員響應(yīng)支書號召,男女老少齊上陣大煉鋼鐵,秋糧沒顧上收,麥子沒顧上種。這不,正是麥?zhǔn)諘r節(jié),人們卻閑下來了。人閑無所謂,萬不該的是肚皮也閑。人們摸著空空的肚子,總是想起去年拋棄在野外爛掉的糧食,想起那些被糟蹋掉的糧食,人們便恨起了支書,覺得支書是這場饑荒的罪魁禍?zhǔn)?。于是,人們便罵支書,罵支書作孽,罵支書是敗家子。不過,人們罵支書大部分是在背后,支書能感覺得到,卻聽不到。不像他趙滿樓,總是面對面地與支書沖突,雖說不是罵,只是提意見,卻也給自己惹來不小麻煩。更何況,他打鐵不看火星子,給支書提意見還恰恰是在支書風(fēng)頭正旺的時侯。

按說,趙滿樓與支書原本是朋友。在村里,趙滿樓不僅嘴勤、腿勤、手勤,而且,他還是村里唯一的獵人。正因為此吧,支書讓他擔(dān)任了村里的保管。不過,支書最不滿意的是他那張嘴。

你這張破嘴呀!每當(dāng)趙滿樓打來獵物,就著獵物與支書喝酒聊天,趙滿樓說到誰誰家媳婦偷男人,誰誰家兒子不孝順時,支書總是用筷子點著他的臉這樣說。后來,支書去公社開會,公社書記讓報產(chǎn)量,支書見其他大隊五百、六百地報,不服氣,一張嘴報了畝產(chǎn)一千斤。這里自古土地貧瘠,每畝打糧也就二三百斤的樣子,看他們村每畝地能打一千斤糧食,公社書記高興了。公社書記一高興,不僅表揚了支書,還給支書發(fā)了獎狀。支書拿著大紅的獎狀興興頭頭地回來。趙滿樓卻潑起了冷水,他說,吹牛皮是要上稅的呀,那得多交多少公糧?支書正在興頭上,猛聽他這樣說,頓時板起了臉,日你娘!多交多少公糧也是為國家做貢獻,你咋那么落后?一聽“落后”兩個字,他不敢說話了,全村的人都在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爭做貢獻,他哪能當(dāng)落后分子?他嘴勤,愛說,可那段時間他的嘴卻緊閉著,像貼上了封條。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說出對支書的不滿,讓支書弄他個“落后分子”??蓻]過幾天,他又憋不住了。因為支書為了表現(xiàn)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讓大家可勁兒地吃。先是白面饅頭、雞肉、豬肉,再后來是小米燜飯、大白菜、胡蘿卜……他是保管,知道大隊的那點家底兒,他說,大隊也是家,過家就要細水長流,白面吃完了吃豆面小粉高粱面,豆面小粉高粱面吃完了吃什么呀?支書說,這不就要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進入共產(chǎn)主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你發(fā)那個愁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相信支書,他覺得支書這是敗家子兒的做法。支書后來的表現(xiàn)更加堅定了他對支書的這一看法。

秋末,眼看那些成熟了的瓜果蔬菜和高粱玉米谷子就要爛在地里,支書卻天天攆著人們煉鋼鐵,他急了,幾次三番找支書勸說,讓支書騰出一部分勞力收秋。支書說,咱們國家要趕英超美,靠什么?不是靠糧食,而是靠鋼鐵!這會兒吃食堂了,有大家吃的就有你吃的,你操那個閑心干什么?他想想也是,支書是當(dāng)家人,支書都不管,自己操那個閑心干什么?就硬起心腸不管。可說是不管,每天拉礦石運煤看到那些爛在地里的糧食心疼呀!他就又找支書。支書火了,撤了他的保管,讓他專心一意地去煉鋼鐵。真是敗家子兒呀,我以前咋就不知道他是個敗家子兒?說這話他不記得有沒有支書在場,反正他逢人便說。他不分場合地說,是他覺得全村人和他一樣有同感??墒?,他沒有想到,他這話不僅沒有引起共鳴,反而一字不拉傳到了支書的耳朵里。支書對他說,告訴你,咱們村地主富農(nóng)壞分子都有,就是差個反革命,不想當(dāng)反革命就把你那張臭嘴閉緊!他知道當(dāng)?shù)馗环磯牡淖涛秲海焊勺钪氐幕?,吃最差的飯,還時不時地被拉去游街、批斗。他不想當(dāng),不想當(dāng)就只能當(dāng)啞巴。他啞巴似的憋了半年多,饑荒果然來了。饑荒來了,村里人都吵吵開了支書的不是,他卻不敢。因為那頂“反革命”的帽子支書是給他準(zhǔn)備著,而不是給別人。他只能悄沒聲兒地挎?zhèn)€籃子漫山遍野地去挖野菜。只是他沒有想到,野菜沒挖多少,卻碰到了四只狼崽。

趙滿樓是在翻越南嶺時看到那四只狼崽的。春天,地里開始有綠星兒時社員們就下地挖野菜,茵陳薺菜灰灰菜……甚至于剛剛吐出嫩芽的柳葉和榆葉;不僅僅是榆葉,就連榆樹皮也被剝光了。村邊地頭的野菜光了,只好向山里延伸。那天,他翻過南嶺時太陽就要落山了,看到天色已晚,他正猶豫著是不是繼續(xù)向前走,他忽然發(fā)現(xiàn)嶺下不遠的黃沙脊上有四只毛茸茸的小動物。

狼娃!小動物毛色暗黃,雖與黃沙梁的顏色相仿,但憑著他獵人敏銳的眼光,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四只毛茸茸的小動物是四只小狼崽。大概是獵人的本能吧,他扔掉籃子,轉(zhuǎn)身快步朝小狼崽奔去。

狼崽大概是第一次出窩,緩緩的,像近視眼似的在地下嗅著,邊嗅邊爬。趙滿樓跑到跟前,一手一個,很輕易地就把兩個抓到了手。然后,他把右手的狼崽并到左手。等他騰出手來去抓第三只狼崽時,那只狼崽已爬進了一蓬灌木叢中。他一伸手把那只狼崽拖了出來,一邊說,看你往哪藏!

看你往哪藏!這句話一出口,他忽然意識到在哪里聽到過,并且,和一些不愉快的事有關(guān),因為,他的心里沒來由地難受了一下。他想了想,那個奇怪的夢便浮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近一年來,他總做同一個夢。他夢見他在和人捉迷藏,雖然是游戲,卻沒有游戲的快樂,有的只是怕被人逮到的恐懼。

他在自己家藏。他先是鉆在屋子正中的方桌下,方桌正對著的門大開著;他上樓,樓上卻沒有屋頂,不僅沒屋頂,就連周圍的墻也不見了。村人的目光“唰唰”地射向他,他急了,轉(zhuǎn)身跑出屋子,跑向村里。

天忽然黑了下來。石板路盡頭的觀音堂隱隱地傳來人聲。他猶豫了一下,順舊路走向村里,過河,走到作為大隊部的龍王廟前,他正在考慮從大門還是小門進廟時,忽然就感到了恐懼。他扭頭,一眼望見了身后的支書,支書嘻笑著,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看你往哪藏!

做這個夢時,他總在大汗淋漓中醒來,醒來后,他的心總是感到別扭、難受。

狼崽吱吱嗚嗚的叫聲把趙滿樓的思緒拉回到了現(xiàn)實。他搖搖頭,把夢趕走,起身去抓最后一只狼崽。

趙滿樓提溜著狼崽翻過南嶺跑到自家門口時,感到雙臂麻木,兩手酸困,他看看房門沒鎖,便踢開房門闖了進去。剛進家門,他便“咚”地一聲把狼崽扔在地上。

老婆走過來了,老婆說,啊,狼娃?在哪逮的?

看老婆那大驚小怪的樣子,他便有點得意,他笑著講述了逮狼娃的經(jīng)過。臨了,他說,你說,我是不是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瞧這些狼崽,別人咋沒碰到?愣往我懷里撞。正說著,兒子放學(xué)回來了。兒子闖進家門,一眼看到了地上的狼崽,兒子看到狼崽后,與他母親一樣大驚小怪。兒子說,啊,狼娃?爸,你打的?說著,把書包一扔,蹲下身去檢查地上的狼崽。他更加得意,說,哪里是打的,你瞧瞧,身上有傷嗎?那是它們愣撞到我懷里的。兒子看了一遍,果然沒有槍傷。大煉鋼鐵前,他隔三岔五地打些野雞野兔回來,有受了輕傷的,他總?cè)咏o兒子去玩兒。兒子呢,看那鮮血淋淋的樣子,總是很害怕。狼崽沒傷,兒子便放心大膽地抱著玩兒。玩著玩著,兒子眼里忽然就充滿了向往,兒子說,爸,這狼肉能吃嗎?他心里一激靈,他知道,兒子想吃肉了。過去,三天兩頭的,下地之余,他的槍頭上總會挑一兩只野雞或者野兔回來,兒子的嘴唇總是油光光的。后來,大煉鋼鐵,男女老少齊上陣,就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打獵。不過,那個時候也用不著打獵。大隊剛剛辦起了食堂,各家各戶的家禽家畜都上交了大隊,大隊食堂今天豬肉燉粉條,明天雞肉炒白菜,沒有野味,人們的嘴唇照樣油光光的。只是,家禽家畜吃了不到半年便吃光了。算起來,大隊食堂帶點肉味的飯菜是在過年吧?過年到現(xiàn)在,將近半年的時間過去了,兒子能不嘴饞嗎?他頓了頓,說,能!老婆插嘴說,你敢吃?他知道老婆的意思,這里的人都把狼稱為山神,一般是不吃狼肉的??伤谦C人,在他的眼里,狼與其他動物沒什么兩樣,只不過比其他動物兇殘一點罷了。他說,咋不敢?

那……那野菜……你咋不……老婆吞吞吐吐。

趙滿樓這才知道他曲解了老婆“不敢”的意思。他家住在半山坡上,離山近。自從支書號召大家挖野菜充饑以來,每次挖回的野菜,他都要留下一把半把。留下了,等肚子餓得“咕咕”叫時,老婆就擇擇洗洗煮給全家人吃,他卻不讓,怕被人發(fā)現(xiàn)。因為他家居高臨下,怕野菜的香味飄到村里。怕這怕那,臨了,只好偷偷扔掉。為此,老婆沒少和他吵??沙硽w吵,老婆是作不了主的。他呢,留了,扔了,吵了。一有機會,還照樣重復(fù)以前的過程。

留下再說,哪那么多廢話!老婆揭了趙滿樓的短,趙滿樓便有點惱怒,他不理老婆,伸手提起一只狼崽朝灶房走去。他用籮筐把那只狼崽扣好,再在籮筐上加塊石頭。然后,直起身來拍拍手,逮了另外三只狼崽走出家門。

趙滿樓提著狼崽到大隊食堂交差。

他順坡東下,過了坡下的小河橋,走到橋南頭設(shè)在觀音堂的大隊食堂時,他拐了進去。食堂里,幾個大師傅正在灶前忙活,看到他提了幾只狼崽走進來,都圍過來看稀奇。

這滿樓就是不一樣啊,別人交野菜,他交狼娃。有人說。

你打的?有人照樣想到了他的身份。

咱村還沒人吃過狼肉呢,這狼肉不知是啥滋味?

要不,今兒晚上嘗嘗?

想嘗?那得支書說話呢!

是啊,還是等支書來了再說吧!

于是,有人圍著地上的狼崽看新鮮,有人去通知支書。

通知支書的空當(dāng)把村里人也通知來了。村里人在看新鮮的同時,更多的是想知道:趙滿樓是怎么逮到這三只狼崽的?

趙滿樓本來就很得意,見自己成了中心就有點得意忘形。他連說帶比劃地講,他講他去挖野菜,走到南嶺背后的那道黃沙脊時,幾個小家伙正在黃沙脊上蠕蠕地動,他扔掉籃子一手一個便把它們逮回來了。你們不知道,可費勁呢!一手一個——不就兩只手嘛!沒辦法,我只能用左手握住前兩只狼娃的前蹄,第三只我把它夾在左胳肢窩里,逮……他正準(zhǔn)備說逮第四只狼娃時,忽然意識到在這里蠕蠕爬動的只有三只狼崽,急忙打住話頭。人們還沒有什么反應(yīng)呢,他自己先就紅了臉。

咋了?人們聽著聽著,忽然沒了聲音,便抬頭去看趙滿樓。趙滿樓尷尬地笑笑,不知該如何接續(xù)這故事。正尷尬著呢,忽然人群外響起了一聲威嚴(yán)的咳嗽。這咳嗽替趙滿樓解了圍,有人說,支書來了?支書不答話,背著手向那三只狼娃走去。圍攏趙滿樓的人漸漸向支書攏去。趙滿樓擦擦頭上冒出來的冷汗,也向支書走去。

您看,這狼娃……,他對支書說。

支書不理他。

這狼娃咋處理?他厚著臉皮又問一句。

支書還是不理他。

他尷尬地笑笑,看周圍的人都被支書和狼娃吸引著,便覺沒趣,訕訕地走出了食堂。

走出食堂后,他的得意之情煙消云散,他感到了憋悶。支書說過的話一遍遍地回響在他耳際,支書說,后悔了?后悔了就好好表現(xiàn)。

支書說這話是在去年。去年,關(guān)于收秋的事支書讓他甭管。支書不讓他管他就狠狠心不去管??墒牵约阂矝]有想到,要想做到看著糧食爛在地里不管不顧,對于他來說是那么困難。特別是他趕著牛車路過地里,路邊的谷子或者高粱伸胳膊伸腿兒地在他眼前直晃悠的時候,他就由不得伸出手去,把它們掐了裝進衣兜里。裝了,怕被人發(fā)現(xiàn),忙四下看看,他知道那是偷。別人這樣認為,他自己也這樣認為。雖然知道是偷,可沒人注意的時候,他還是照樣伸出手去,去掐去掰谷子高粱或者玉米。谷子高粱或者玉米偷回來了,他自己卻犯了難:他拿這些東西怎么辦?交給支書?支書說過了讓他甭管,他卻偏要管,那不是和支書作對嗎?真要把支書惹火了,治他個破壞“大躍進”罪,那還不就是反革命?放在家里吧,那就更不對了。進食堂,吃大鍋飯,除了“一鋪一蓋一碗一筷”是自己的外,其余的全上交給了國家,他家的糧食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還不照樣被打成反革命?他吃,吃不下;睡,睡不著。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他用腰帶把衣裳扎緊,把那些糧食裝在扎緊的衣裳里,向大隊倉庫走去。大隊倉庫在村中的龍王廟里,離他們家不遠,下了坡過了河就是。那晚,趁著天黑,他沿舊路走到龍王廟前,從西面的小門進去,走到作為大隊倉庫的西廂房時,忽然,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一扭頭,看到了支書。支書說,干什么?還真搞破壞呀?芽

沒。我……我就是想看看倉庫。他雖然驚出一身冷汗,可還是急中生智遮掩了過去。

支書讓他好好表現(xiàn)的話就是那時脫口而出的,支書說:咋?后悔了?后悔了就好好表現(xiàn)。

不知道支書是有意還是無心說這句話的。然而,這句話卻給他帶來了希望。從此后,他閉緊嘴巴做人。雖然背后出于本能他總身不由己地做些小動作,可在支書面前,他總是積極表現(xiàn),下地比別人早,收工比別人晚,野菜的斤數(shù)也總超過別人。就像今天,別人都是提著一籃或者半籃的野菜回來,而他,竟逮了三只狼娃。

唉!他長嘆一聲,舒出胸中的悶氣,轉(zhuǎn)身向家里走去。

回家的路上,他碰見了老婆,老婆正端著鍋去打飯。

打飯就打飯,不要亂說。他對老婆說。

知道。老婆回答。

別人不提,你千萬甭提狼娃的事??!他怕老婆像他一樣說漏了嘴。

知道了。老婆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不耐煩。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選他無奈地笑笑,想,就連老婆也敢對他不耐煩。

飯打回來了,照樣是野菜玉米面糊糊。糊糊稀稀的,天上的月亮在碗里直晃悠。兒子端起碗,看看趙滿樓,臉上充滿期待的神色。

先吃飯啊,等明兒個咱們再吃狼肉,行不行?趙滿樓拍拍兒子的腦袋,說。

兒子不高興了,撅著嘴,不動。慪了一會兒,終究抵擋不住饑餓的折磨,呼呼啦啦把飯菜扒拉進了肚子。

吃過飯,就著月色,趙滿樓踱到了院子西邊的地窖旁。他們家住三間堂房,面南背北。堂房對正是一間半灶房,灶房離堂房不遠,三四米的樣子。灶房的東面,也就是院子的出口有棵榆樹,榆樹既沒樹葉,也沒樹皮,光禿禿的。西面是半截石墻。地窖就在石墻的西面,原本是冬天儲備紅白蘿卜用的,后來進了食堂,地窖便空了出來。

地窖里藏著他的獵槍。獵槍是去年大煉鋼鐵時藏起來的。那時,為了超額完成煉鐵任務(wù),村民們瘋狂地往煉鐵爐里塞東西,除了那些鐵礦石外,再就是人們?nèi)粘S玫蔫F家什:鐵鍋鐵杵鐵門栓,甚至大門上的門飾,箱子柜子上的箱飾柜飾等,都被塞進了煉鐵爐里。他怕人們把他的土槍也塞進去,就用油紙包好藏進了地窖里。還好,不知支書是忘了他曾經(jīng)吃過的野味呢,還是咋的,總之,在村民惦記他的獵槍時,支書沒有表態(tài)。支書不表態(tài),他的獵槍也就保存了下來。他很想把槍拿出來,今天,他無意中得到的四只狼崽再一次提醒了他:他是獵人!可問題是,支書正在看他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把槍拿出來,合適嗎?

他在地窖旁站了一會兒,空手返回了家里。

兒子睡了。睡夢里,小嘴兒吧嗒著,似乎在咀嚼著什么香甜的東西。他心里一陣內(nèi)疚,他覺得很對不起兒子。本來,在大隊食堂,他腆著臉跟在支書身后,是想探聽底細,看看支書在什么時候殺吃那三只狼崽的。那樣,他就可以打個時間差,在人們涌向食堂,食堂狼肉飄香的時候,再動手吃這只狼崽的。沒想到,他不僅沒打聽出來,還討了個沒趣?,F(xiàn)在的問題是,支書作出的決定越遲,他這只狼崽暴露的危險性越大。他家里的這只狼崽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會不會被打成反革命?

他拿這只狼崽怎么辦?他翻來覆去地想。說實話,他留下狼崽純粹屬下意識,就像他看到爛在地里的糧食要往口袋里裝,挖了野菜要往家里放一樣??闪粝铝耍炙恢?,咋辦?咋辦?咋辦?就像煎在鏊子上的油餅一樣,翻來覆去地在炕上折騰著。

咋了,又睡不著了?老婆說。

睡你的!他沒好氣地說。

趙滿樓終于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他又和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

他鉆在方桌下,方桌正對著的門大敞著;他上樓,樓上沒有屋頂,沒有墻,白花花的太陽直射著。他跑出屋子,跑向村里。

天黑了下來。黑漆漆的夜晚,隱隱的人聲,還有無邊的恐懼……雖然恐懼,他還是向村里走去,走到作為大隊部的龍王廟時,恐懼再次加深。他扭頭,看見了支書,支書嘻笑著,伸手向他的肩膀拍去,說,看你往哪藏!

他醒了。醒來后照樣是汗水淋淋。

夢,使他煩躁;還有那個狼崽的問題。

要不,把狼崽放了?他想。可一想到這個,兒子充滿期待的眼神便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不忍心,不忍心讓兒子失望啊!

算了,等天亮后再說吧!

他不想在這個惱人的問題上糾纏不休。他想再睡一會兒。

當(dāng)他閉上眼睛,想安靜地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一陣動物抓撓門板的聲音鉆進了他的耳鼓。

是大毛回來了?他側(cè)耳細聽。今兒個回來得倒挺早的,他想。

大毛是他養(yǎng)的一條狗。他家由于緊挨大山,房前屋后常有野狼出沒,因此,狗就成了他們家的忠實伙伴,他呢,對自家的狗也像對自家兒女一樣愛護。只是近來,由于饑荒,人尚且自顧不暇,哪能顧上狗?狗只能自尋出路,常常是晚出早歸,有時候甚至于兩三天不見蹤影。

大毛!他喊。

沒有熟悉的“嗚嗚”聲,回應(yīng)他的是愈來愈急迫的抓撓聲,同時還夾雜著輕微的撞擊聲。

這大毛,咋了?他不動,再聽那聲音,卻發(fā)現(xiàn)那聲音來自窗下的灶房。

想起灶房,他的神經(jīng)有點緊張,他想起了那只狼崽。

大毛該不是在打那只狼崽的主意吧?他想。人在餓極了的時候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呢,何況是狗。他想著,翻身起床,用唾沫在窗紙上洇個窟窿向外看去。

月色下,一只像狗一樣的動物在灶房門外抓著、搡著,顯得急迫、狂躁。很明顯的,那只像狗一樣的動物不是大毛,無論是胖瘦,還是體格。

這是誰家的狗?趙滿樓的大腦有點糊涂,印象中,除了他們家好像還沒有誰家養(yǎng)狗。

趙滿樓正糊涂著,這時,他聽到灶房里傳出一兩聲短促而微弱的“嗚嗚”聲。伴隨著“嗚嗚”聲,那像狗一樣的動物忽然昂起頭來發(fā)出一聲絕望的長嗥。

這一聲長嗥,使他還微微汗?jié)竦纳碜佑置俺隽艘簧砝浜埂?/p>

咋了,有狼?老婆猛地坐起,驚慌地問。

他看一眼老婆和還在熟睡的兒子,翻身下炕,去拿門后的鋤頭。就在他拿起鋤頭準(zhǔn)備開門時,他虛脫似的眼前一陣發(fā)黑,使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想了想,放下鋤頭,轉(zhuǎn)身向地上堆著的松柴走去。

松柴點燃了,他打開窗戶,向窗下的野狼扔去。野狼又是一聲長嗥,不過,這聲嗥叫驚懼、慌悚,趁著野狼對松柴的驚慌躲閃,他打開門,舉著火把向野狼進攻。野狼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遠離了灶房,遠離了院子,才心有不甘地轉(zhuǎn)身離去。

趕走野狼,天邊已淡淡地顯出灰白的顏色。在朦朧的天光中,趙滿樓氣喘吁吁地坐在山坡上朝村里張望,他在擔(dān)心這一陣折騰是不是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還好,村里靜悄悄的,死一般地寂靜。

微風(fēng)吹來,他汗?jié)竦纳碜痈械搅撕?。老婆拿了件衣裳披到他的身上,小心翼翼地說,是不是這狼娃把老狼招來的?要不,咱把它放了?趙滿樓看一眼老婆,剛剛靜下來的心又開始煩躁了,他怎么向兒子交代?萬一明天大隊食堂連糊糊也喝不上呢?到時候,說不定這狼娃還能救救急。

大毛回來了,歡叫著在趙滿樓的身邊蹭來蹭去。

滾一邊兒去!趙滿樓照大毛就是一腳。早干什么去了?用你的時候不在,不用你了來身邊犯賤!

大毛負痛跳開,“汪汪”地叫著。

狼崽餓得“嗚兒嗚兒”地叫。他喂它糊糊,不吃;他掰開嘴灌,糊糊順著狼嘴從兩邊流出來,就是不往肚子里咽。

要是有米湯就好了。這兒的人生了小孩,要是沒奶的話,都是喂米湯長大的。想起米湯,他不由自主地向樓上看去。小時候,他常聽母親講:原來,他們家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爺爺打十三歲起就在外當(dāng)掌柜,量回來的谷子堆滿了樓棚??墒牵髞韰s一天天窮了。窮的原因是因為他家有個不成景(不會過家)的奶奶。不成景的奶奶對樓上的糧食不管不顧,不僅不管,就連樓窗都懶得關(guān),呼呼啦啦的麻雀來去自如,成了他們家豢養(yǎng)的食客。他家拿到碾子上去碾的谷子總是沾滿鳥屎。母親的娘家在坡下的村里,她就是看中奶奶家那滿樓的谷子才嫁過來的。可惜,母親嫁過來還沒來得及接管那滿樓的谷子,爺爺便去世了。爺爺去世后,那滿樓的谷子也很快見了底。他們家只有二畝薄田,靠二畝薄田度日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因此,母親總是念念不忘那滿樓的谷子,不僅給他取名“滿樓”,每當(dāng)端起碗來,還時不時地念叨幾句。也許是受母親的影響吧,在他的印象中,碗、肚子與滿樓的糧食總是緊密聯(lián)系。只是,與母親不同的是:母親看著空空的碗摸著癟癟的肚子總想起那滿樓的谷子,而他則相反,看到滿地的糧食總想起空空的碗癟癟的肚子。因此,無論是豐年還是荒年,過日子他總是很節(jié)儉。

不成景的奶奶是在民國三十二年的大饑荒中被餓死的,父母也是。奶奶與父母的死加重了他對饑荒的恐慌,這大概就是他不看支書臉色幾次三番冒犯支書的原因吧!

事實是:村里果然發(fā)生了饑荒。

春節(jié)過后,大隊食堂便日漸寡淡,先是玉米面、米糠窩頭,晚上總是能照見月亮的玉米面糊糊;再后來,便是全民動員挖野菜、剝樹皮。后來,不知誰搞了個發(fā)明,把去年的玉米衣與玉米芯收集起來,用石灰放在鍋里漬,漬爛了,沉淀到鍋底的那些白白的東西叫淀粉,用這淀粉蒸的窩頭叫淀粉窩。有的人臉部明顯地腫大。這些人一部分是因為偷吃了有毒的野菜,一部分是因為餓。

而他,雖然嘴碎,卻再也不敢隨隨便便地說支書的不是了。

這一天照樣是挖野菜。趙滿樓在勞動上本來是一把好手,割麥鋤苗擔(dān)挑揚場包括挖野菜,樣樣在前??墒沁@一天他卻有點心不在焉,他的思緒時不時地飛到自家灶房里的那只狼崽身上。他怕有人挖野菜時路過他們家院子發(fā)現(xiàn)它;他怕那只老狼再返回去找那只狼娃。那只老狼在院子里碰到兒子和老婆咋辦?他愈想愈慌,看看太陽快落山了,忙提著籃子回家。

不巧的是,他在食堂里碰見了支書。支書看他這么早就回來了,臉立馬陰了下來。收工倒早,支書說,幾點了?然后轉(zhuǎn)身交代大師傅,晚上扣他的灶!他的心涼了一下。這就是支書!他想,支書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便處處和你過不去。他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卻沒敢表現(xiàn)出來,甚至于還朝支書笑了一下。支書沒理他,看著新任保管過秤。新任保管報出數(shù)字后,支書便踱著步到西廂房逗弄那三只狼崽玩。三只狼崽由于有米湯喂著,倒還健康,緩緩地,像近視眼似的在地上嗅著、爬著。他的心有了更深的涼意。他沒說話,提起籃子走出了食堂。

老婆和兒子都還沒回家。他放下籃子,再一次朝院子西邊的地窖走去。老狼的造訪堅定了他拿出獵槍的決心。他是男人和父親,他同時又是獵人,他不能讓一只狼傷害他的家人!

地窖里五味雜陳:潮味、泥土味,最主要的還是糧食的霉?fàn)€味。他一層層扒開,最上面的是野菜,稀糊糊的;再下面是糧食,玉米谷子大豆高粱,同樣是霉?fàn)€了的。糧食的下面才是他那桿獵槍,用油紙裹著,裹得緊緊的,雖然地窖陰暗潮濕,卻沒有一絲銹跡。他把槍放在一邊,用手去扒拉那些糧食和野菜,那些霉?fàn)€了的發(fā)黑發(fā)霉甚至于稀糊糊的糧食和野菜。心里在發(fā)酸發(fā)緊的同時竟感到了踏實,仿佛他屁股下坐著的不是霉?fàn)€發(fā)黑的糧食和野菜,而是紅彤彤的高粱,黃燦燦的谷子和玉米,還有綠油油的蔬菜。有了這些,他和他的全家足可以度過饑荒。他踏實了。在他起身離去時,他也為那只狼崽找到了去處——這個地窖既隱蔽又安全,先藏這里,等合適的時候再殺了為兒子改善生活。他這樣想著。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的狼崽會和他的那些糧食、野菜一樣永不見天日。

地窖里的糧食就是他偷偷從地里裝回來的那些糧食。

那天夜里,他被支書驚嚇,從龍王廟返回家后,夜不能寐,想來想去想到了這個閑置的地窖。他想,先放到這個地窖里,說不定哪天饑荒了,這些糧食能派上用場。只是,饑荒來了,他的糧食爛了,他都沒敢把這些糧食拿出來。他怕,他怕好心做了驢肝肺,到時候,真的因為這些糧食把他打成反革命,他值嗎?

那個總與他糾纏不休的夢就是那天晚上開始出現(xiàn)的。從此,這個夢就一直伴隨著他,特別是他心情煩悶或者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

他剛剛把狼崽藏進地窖里,支書便走進了他們家。他受寵若驚,忙讓座,倒水。

甭忙了。支書說,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兒個把那三只狼娃給地區(qū)動物園送去。記住,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要時刻想著國家!說罷,轉(zhuǎn)身走出了趙滿樓的家。

他懵了。

懵了一會兒,只好起身去準(zhǔn)備出遠門的一切事務(wù)。好在,狼崽已藏到地窖里,這一頭他可以暫時放下心來。

縣城通往地區(qū)所在市有兩趟火車,一趟是上午八點多,另一趟在晚上。

趙滿樓是在吃罷早飯離開家的。他不是不想早去早回,而是不放心家里。

支書離開家后,趙滿樓便著手準(zhǔn)備去地區(qū)動物園的一切事務(wù):他找來籮筐、扁擔(dān),去大隊開好證明,再到保管那里領(lǐng)上錢和糧票。然后,他就著急地等,他在等大毛回家。還好,天亮后,大毛回來了。他拿條韁繩把大毛拴在榆樹上,拍拍大毛的腦袋說,老伙計,老婆孩子就交給你了,你可給我看好了?。≈?,他便放心地擔(dān)著狼崽上路了。

通往縣城的路周圍同樣是山。趙滿樓一路向東,一會兒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一會兒路過村莊街鎮(zhèn)。奇怪的是,在崎嶇的山路上,他總覺得身后有個影子在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直到路過一個小山村,村里有人喊著攆狼時,他才恍然,原來,那只老狼一直跟著他?。≈滥侵焕侠歉?,他的心里反而踏實了。青天白日,老狼奈何不了他,而隨著他一步步走向縣城,危險也一步步遠離了老婆和兒子。他心情愉快,腳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快了起來。甚至于,當(dāng)他傍晚臨上火車看到老狼在離車站不遠的山頭上仰天長嗥時,他還俏皮地向老狼揮了揮手,說了聲,再見!

可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家里還是出事了。

趙滿樓是三天后回到家的。

他到了地區(qū)動物園后,找到了動物園的領(lǐng)導(dǎo),等他說明來意,動物園的領(lǐng)導(dǎo)卻說,謝謝您們的誠意!可現(xiàn)在人都餓著肚子,哪還喂得起狼?況且,狼在咱們這兒也不算稀有動物,咱們動物園現(xiàn)在就養(yǎng)著三只呢。說罷,便領(lǐng)著他去看動物園里的那三只狼。動物園里的那三只狼就像當(dāng)時的人一樣,瘦骨嶙峋,有氣無力。趙滿樓只好擔(dān)著狼崽回了家。這一來一去,三天時間就過去了。

三天后,他擔(dān)著狼崽剛剛走進大隊食堂,食堂大師傅就對他說,快回去看看吧,你兒子差一點被狼給吃了。他一驚,放下籮筐朝家里跑去。

兒子半躺半坐在炕上,瘦瘦的腦袋像干透的核桃似的被厚厚的繃帶支撐著。門一響,兒子受了驚嚇?biāo)频拿偷刈?,脖子直直的,眼里滿是驚恐的神色。看到是他,兒子臉上的驚恐慢慢褪去,咧了咧嘴,好像是在叫爸,可他沒有聽到聲音。

趙滿樓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扭回頭,看到老婆,朝老婆吼,你說,這到底咋回事兒?

老婆的眼里汪滿淚水。隨著老婆的敘述,那個恐怖的傍晚重現(xiàn)在他的眼前。

那是他走后的第二天黃昏,老婆提著半籃野菜剛剛返回南嶺,便聽到自家的狗在瘋狂地叫。她知道出事了,便小跑著往家趕。當(dāng)她能看清院子里的一切時,她才發(fā)現(xiàn),樹旁拴著的狗不見了,一頭野狼正銜著她的兒子向她迎面走來。她的心一陣哆嗦,扔掉籃子,就地撿了根木棒,狠狠地朝野狼打去。野狼沒有松口,只是負痛跳開,向前跑去。她急了,拿著木棒在后面追趕。跑啊跑,跑了有一里多地,直到野狼累了,放下兒子準(zhǔn)備喘口氣時,她才又一次找到了機會。她舉起木棒猛擊野狼頭部,野狼嗥叫一聲跳開,她乘機抱起兒子跑回了家。

在公社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兒子還原了故事的全部。

你家的狗呢?支書問。

狼吃了。兒子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在識字本上寫下三個字。

咋吃的?

轉(zhuǎn)O。轉(zhuǎn)圈的“圈”,兒子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兒。

轉(zhuǎn)圈兒?旁邊的人都聽糊涂了。

狼在前跑,狗在后nian。兒子嗓子受傷,不能說話,只能連比劃帶地寫,甚至把漢語拼音都用上了。

兒子是在家做作業(yè)時聽到狗叫的。狗瘋狂的叫聲把兒子引出了家門。兒子打開門,看到了驚險的一幕:狼和狗在繞著樹跑,狼在前面跑,狗在后面追。追著追著,狗不動了,拴狗的韁繩被一圈圈兒纏在了樹上。狗不動,狼也不跑了。狼扭回頭去,猛地向狗撲去。

兒子是看著狼把狗一口口吃進肚子的。他驚呆了,他就那么看著,看著狼吃完狗后向自己撲來。

隨著敘述,老婆汪著的淚水噗噗嗒嗒落下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變成了嗚咽。他沉默了,能怨老婆嗎?一個女人家,她是怎樣拖著木棒跑了一里地把兒子從狼口里奪回來的呀!他走出屋子,白花花的太陽照著光禿禿的榆樹,照著榆樹下被血浸黑的泥土,還有纏繞在榆樹上的那半截韁繩。他的心忽地充滿了仇恨。他想起昔日他扛著槍帶著獵狗大搖大擺地行走在山里,那時候,他是動物的克星,大山的主宰??涩F(xiàn)在呢?連動物也來欺負他!他照直朝院子西邊的地窖走去。那一刻,他對地窖里的狼崽充滿了仇恨。老狼不是要吃自己的兒子嗎?他要以牙還牙,先吃掉老狼的兒子!地窖周圍滿是雜草。他扒開秸稈,搬起石板,正準(zhǔn)備往下跳時,忽然發(fā)現(xiàn)地窖中間躺著一具小小的動物尸體。尸體面目全非,一群蛆蟲裹挾著,擁擠著在尸體上忙碌。他一陣干嘔,嘔罷,忙逃離了地窖。臨走,還沒忘把地窖照原樣蓋好。

說實話,趙滿樓是帶著仇恨掀開地窖的。當(dāng)時,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手刃狼崽,為兒子報仇,可沒想到,大自然留給他的是一堆蛆蟲。

仇恨之心被惡心代替,他就那樣干嘔著,嘔得肝腸寸斷,淚眼。

不過,他還是親手宰殺了老狼的崽子。

動物園既然不收那三只狼崽,留著它們干什么?支書決定宰殺狼崽,改善生活。

宰殺狼崽的那天是個雨天,村民沒有下地,得知消息的人都到食堂看稀奇,村子里出現(xiàn)了少有的熱鬧:大人們在幫著他提狼崽、遞屠刀,孩子們則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打打鬧鬧。他提起狼崽,狼崽“嗚嗚嗚”的叫聲,使他忽然就想到了兒子,兒子在狼口下的叫聲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想到這里,他內(nèi)心滿滿的仇恨都凝聚到了四肢。他右腳踩住狼崽的兩條后腿,左手摁著狼崽的脖子,舉刀向狼崽刺去,那刀穩(wěn)、準(zhǔn)、狠,一刀一個,刀刀斃命。并且,在剝狼皮時,那哧啦啦的響聲也帶出了一股狠勁兒。

遠處,一聲老狼的嗥叫驀然響起。人們愣了一下。片刻,喧鬧聲再度響起,淹沒了老狼一聲接一聲的哀嚎。

那一天,人們就那樣忙著、鬧著,貪婪地看著鍋里的狼肉等著。像過年一樣,吸著鼻子嗅著那一縷縷的香氣,咂著嘴巴品著那一口口久違了的肉的滋味。

趙滿樓和兒子卻沒有品嘗到那美味佳肴。

那一天,趙滿樓宰殺完狼崽后,就在食堂的院子里坐著。他聽著老狼一聲聲的哀號,心里充滿了快樂。這時,煮著狼肉的鍋沸騰了,一縷縷的香味鉆進了鼻孔。忽然,他胃部一陣痙攣,蹲在地上干嘔起來。

咋了?人們圍攏過來。

他擺擺手,手按胃部,跑出了院子。

飯是老婆打回去的。

老婆打回飯后,滿臉喜色招呼他吃飯??伤宦劦侥侨馕叮X子里浮現(xiàn)的便是那團團擠擠的蛆蟲,他一陣干嘔,忙擺手叫老婆端開。

老婆斜他一眼,對兒子說,瞧你爸,就是那受罪的命,這么香的狼肉他都嫌惡心。來,咱吃。

聞到肉味時,兒子本來是興高采烈的,沒想到,一聽到“狼肉”兩個字,兒子的臉上立馬充滿了驚恐與厭惡。兒子扭臉,擺手,嗓子里發(fā)出“嗚嚕嗚?!钡暮敖?。

老婆呆了。

咋了?老婆說,是不是咽不下?咽不下咱喝點肉湯。老婆說著,把碗舉到了兒子眼前。兒子大叫一聲,猛地把老婆手里的碗打到了地上。

你!老婆心疼那碗飯,舉手向兒子打去,手到半空,又停了下來,流著淚去撿拾地上的肉塊和野菜。

看到兒子的表現(xiàn),趙滿樓的心一陣顫抖。他知道,“狼”這個字眼大概是兒子一輩子的噩夢了。

晚上,趙滿樓走進了支書的家。

趙滿樓說,靠山吃山,山里不光有野菜,還有動物呀。比如說,兔子、野雞、野豬,還有……面對趙滿樓的提議,支書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意,雖然那笑帶有一點點嘲弄。支書說:你是想操老本行吧?還有?還有啥??選

他臉紅了。

不過,這倒是個辦法。支書又改變了語氣,明兒個把槍拿出來,上山吧。

趙滿樓感激地笑笑,黑紅的臉色逐漸恢復(fù)了正常。

趙滿樓又走進了大山,不過,不是挎著籃子,而是扛著獵槍。

扛著獵槍進山,趙滿樓忽然感到天地寬廣,心胸開闊。一只野兔從灌木叢中跑出,他瞄準(zhǔn)野兔,舉起獵槍,“砰”地一聲,野兔蹦跳幾下,栽倒在地。他走過去說,跑呀,咋不跑了?一只野雞從草叢中飛起,“砰”,中彈了,野雞踉踉蹌蹌鉆進草叢,他說,看你往哪藏!說著,忽然意識到這句話很耳熟,想想,支書詭譎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卻并沒有夢中的陰沉與恐懼。他笑笑。這時候,他碰到了野豬。

迎面碰到野豬,他愣了一下,野豬也愣了一下。野豬的小眼睛盯著他,兇狠異常。此時,支書的身影還未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抹去。支書的眼睛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他想。他這才想起,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他從沒有真正注視過支書的眼睛。他端起槍來。野豬見他端起槍來,“哼”一聲,掉頭便跑。

哈!他笑。

哈哈哈,他的笑聲在山野溝壑間肆意行走。

在山里,他找回了他自由說話的權(quán)利,他也找到了藐視一切的自信。

只是他這樣的好興致一回到村里便煙消云散。

有了他的獵物,大隊食堂的飯菜豐富起來:野兔燉野菜,窩頭配野雞……社員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只是苦了他與兒子。

老婆從食堂打回飯后,飯菜里只要飄有肉味,趙滿樓便惡心欲嘔。兒子也是,只要聞到肉味,不管是什么肉,野兔或者野豬,臉上便顯現(xiàn)出驚恐與厭惡的神色,兒子嗚嗚哇哇地叫著、躲著。那叫聲讓他的心一揪一揪地難受。老婆心疼他與兒子,又舍不得把飯菜倒掉,只好躲到灶房去吃。他看到自己打回來的獵物老婆獨自享受,心煩,便朝老婆大吼大叫,老子打回來的東西老子不吃,你倒會享福!老婆說,是你吃不下,誰不叫你吃了?好吧,咱都別吃,一家人全餓死拉倒。說著,舉鍋便摔。他忙去奪老婆手中的飯鍋,算了,算了,怨我,該吃吃吧!嘴上說著,心里卻充滿無奈:算了,保一個是一個吧。老婆哭,哭罷了去吃飯;端起碗來又哭,邊吃邊哭。哭著哭著,又嘮叨起了趙滿樓,打獵,打獵,打得越多,你們父子倆死得越快!你們死死吧,死了省心了,可留下我一個人咋辦?

趙滿樓蔫蔫的,聽著老婆的嘮叨,卻再也提不起對老婆吼的勇氣。他想,是啊,自己死死吧,死了倒省心了。可留下老婆兒子咋辦?特別是兒子,那可是趙家的根兒哪。

想起兒子,他便想起了那只可惡的老狼,如果不是那只老狼,兒子會對肉這么恐懼嗎?想當(dāng)初,他剛剛捉到狼崽時,兒子是多么想吃到狼肉??!那只老狼再次喚起了趙滿樓的仇恨,那仇恨支撐著他,使他向發(fā)現(xiàn)狼崽的鷹嘴崖走去。

憑直覺,他知道那只狼的老巢就在鷹嘴崖附近。

每天,他走出家門,沿院子南邊的那條山間小路向南走去,翻過南嶺,在鷹嘴崖附近轉(zhuǎn)悠。然而,任憑他轉(zhuǎn)啊轉(zhuǎn),老狼卻像是和他捉迷藏似的,始終不見蹤影。而他,由于心不在焉,打到的獵物越來越少,有時候甚至空手而歸。

趙滿樓打不到獵物的時候,大隊食堂便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清湯寡水:野菜、糊糊、窩頭。沒有了野味,他吃得很是舒暢,兒子也是。兒子那寡白的臉上甚至有了一絲血色。這使他找到了他與兒子活下去的希望,他們的希望就是,他不打或者少打獵物。于是,他便怠工。

支書找上門了。支書黑著臉說,咋搞的?

這不饑荒嘛,山上動物也不是很多。他囁嚅著。

甭說那么多,告訴你,村里餓死一口人我拿你問罪!

趙滿樓不說話。趙滿樓不說話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說。村里不是支書當(dāng)家么?支書當(dāng)家餓死人怎么反而要他負責(zé)?

甭耍小聰明!支書說,不要以為你是貧農(nóng),告訴你,不聽黨的話,我照樣把你打成反革命!

臨走,支書扔下了這么幾句話。同時扔下的,還有沉悶的氣氛和他煩躁的心情。

晚上,他又做夢了。

他又夢見他在捉迷藏,又夢見了那無邊的黑暗和恐懼,還有支書,支書那莫測高深的微笑……

夜,深沉,悠長,仿佛永遠沒有盡頭。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狼嚎更增加了夜的寂寥。趙滿樓想起支書的黑臉,想起夢里支書詭譎的微笑,感到渾身燥熱。他翻身坐起,握緊拳頭朝黑暗中的墻壁搗去。拳頭的疼痛緩解了他內(nèi)心的苦痛。他就那樣坐著,在身心俱痛中等待黎明的到來。

趙滿樓估計得沒錯,鷹嘴崖果然是野狼的老巢。

趙滿樓發(fā)現(xiàn)老狼的蹤跡是在一個黃昏。那天,趙滿樓準(zhǔn)備回家時,不知怎么,他身不由己地向鷹嘴崖走去。

剛剛走到鷹嘴崖崖頂,他看到了老狼。

老狼正順著山溝向西走。雖然臨近黃昏,然而,站在崖上,老狼瘦弱的身軀還是清晰地映入了趙滿樓的眼簾。與第一次見面相比,老狼明顯地瘦了,它腳步蹣跚,長長的毛扎煞著,透過長毛,可以明顯地看到一根根的肋骨。他的心一陣狂跳,忙跟在老狼的身后。

他就那么跟著,老狼上山他上山,老狼過溝他過溝,翻山越嶺的,從南山走到了西山。中間,老狼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它扭回身子張望了幾下。他則借著夜色與樹木的掩護小心翼翼地避開老狼的目光,直到走進西山的一塊玉米地里,老狼半躺半臥在一片墳堆旁,他才在玉米地旁的一棵松樹下隱藏下來。

天完全黑下來了,月亮漸漸地升起來。趙滿樓躲在樹旁,透過玉米苗,看著地里起伏的墳堆和靜臥的老狼。

忽然,墳堆的一側(cè)發(fā)出一陣輕微的響動。

趙滿樓舉起槍來。

就在趙滿樓舉槍的瞬間,老狼也“唰”地一下站起。

一頭獾從發(fā)出聲響的地方探頭探腦地鉆了出來。

老狼向獾撲去。

趙滿樓也對著獾扣動了扳機。

然而,就在扣動扳機的一剎那,他把槍口扭向了老狼。

“砰”地一聲,槍響了。就在槍響的那一瞬間,凌空的老狼一個急轉(zhuǎn)身向旁邊跳去,立足未穩(wěn),又箭一般地向山林奔去。與此同時,獾也一愣,轉(zhuǎn)身折回墓穴。

硝煙漸漸散去,山野復(fù)又寧靜。趙滿樓的心卻再也寧靜不起來了。狼沒打著,獾也逃回了墓穴。他跌坐在地上,心里是空落落的難受。月輝清冷。清冷的月輝籠罩著孤寂的趙滿樓,他后悔,后悔得只想自己耳光。干嗎呀?他想,干嗎臨時掉轉(zhuǎn)槍口?如果他直接對獾開槍的話,最起碼的,他對支書有個交代。這下好了,一頭脫了,一頭抹了,什么都沒有撈到。

心里難受,病痛也來造訪。他感到胃部一陣痙攣,他瑟縮著用雙手按住胃部,以減輕胃的疼痛。

疼痛過去,趙滿樓拄著槍站起,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兩天后,他去找支書。

兩天里,趙滿樓在獾洞周圍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這個獾洞有三個出口:一個在墓穴旁邊;一個在塄下;另一個呢,通向山里,在山里的一棵松樹旁。

打到獾,大隊食堂就可以大大地改善一下生活,因此,他大大方方地去找支書。

他需要支書派人幫忙。

他匯報,支書聽。聽完了他的匯報,支書說,你想咋逮這頭獾?

趙滿樓說,老辦法唄!說完,向支書投去詫異的一瞥。他奇怪,支書咋連逮獾的老辦法都忘了?

這里的村民逮獾有兩個辦法:一是用水,一是用火。村民發(fā)現(xiàn)獾洞后,要么往洞里灌水,灌水后,獾會向最高的那個洞口跑去,人們只需守住那個洞口便可;要么留出一個洞口,在另外幾個洞口放火,獾受不了煙熏火燎,會乖乖地從留給它的那個洞口跑出。這兩個辦法雖然原始,但卻管用。

日你娘,我就知道你存心不良!你想刨老子的祖墳,毀老子的脈氣,是不是?支書忽然盯著他,惡狠狠地說。

趙滿樓傻了。他這才想起,那頭獾所在的墳地正好是支書家的祖墳。在村里,支書家的祖墳很有點名氣,它背靠大山,面臨深溝。臨溝的那一面似龜頭突出,而龜頭的下面恰恰是一泓池水。聽風(fēng)水先生說,那叫金龜探水,要出大官兒的。為此,支書曾不顧中朝邊界炮火連天,把自己的獨子送去參了軍。據(jù)說,支書兒子在部隊已當(dāng)?shù)搅诉B長??上?,趙滿樓只想著向支書邀功,竟忘了那是支書視為神靈的祖墳。

我……我沒……沒想到。趙滿樓趕忙辯解。

啥沒想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趙滿樓不說話了。他不說話是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想拍支書的馬屁卻總是拍到馬蹄子上。他只能歸咎于運氣,運氣不好,喝口涼水都塞牙。他就那樣站著,聽支書訓(xùn)斥,本就不高的個子在支書的訓(xùn)斥下顯得更加矮小了。支書訓(xùn)斥完了,臉色也緩和了,他才轉(zhuǎn)身走出支書的家門。

兒子的繃帶拆除后,脖子上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傷疤。傷疤連筋帶肉地扯著,扯拽得兒子的頭總不能自由活動。不僅如此,狼還傷及了兒子的聲帶。兒子嗓音喑啞,說話時還帶著咝咝啦啦的雜音。怕被人笑話,兒子便很少說話,啞巴似的。也好,他想,省得像他一樣,老得罪人,并且老得罪的還是支書??上霘w想,看到兒子寂寞的眼神和落落寡歡的神態(tài),他的心還是無端地疼痛。他不知道兒子今后的路該怎么走?他更不知道,他是否會給兒子帶來更大的災(zāi)難。

支書又領(lǐng)著大紅的獎狀回來了。這次得獎是因為其他村都餓死了人,而唯獨他們村沒有。支書得獎了高興,支書一高興便要慶祝。支書慶祝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會餐。會餐的圈子不大:支書,會計,保管,以及各隊隊長。這一次會餐,支書把趙滿樓也叫上了。趙滿樓很久沒參加這樣的會餐了,他很是興奮,他覺得他能參加這次會餐,說明支書并沒有記恨他,不僅沒記恨他,而且,還對他另眼相看了。會餐的主食是小北瓜饹湯,沒酒也沒肉,但他們卻吃得熱火朝天。餐桌上,他們說起支書得獎的過程,說起今年的收成。有人說,今年好些地方都遭了旱災(zāi),餓死了人,謝天謝地,咱這兒沒有。有人說,這都是支書的洪福大,遭災(zāi)卻沒死人。還有的說,可不,玉米都揚花了,再有個把月就能吃上新糧了,咱們村這場災(zāi)難算是躲過去了。說起玉米,有人就想起了每年看秋時晚上在地里燒吃嫩玉米的情景。每年秋天,村里都要組織護秋隊,護秋隊的任務(wù)主要是防止野豬或者獾晚上出來糟踐糧食,也順便抓抓小偷。半夜,隊員餓了,隨意掰幾顆玉米,點一堆火。那時,玉米棒在火里噼噼啪啪的爆響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音樂,嫩玉米在火里散發(fā)出的香味就是世界上膾炙人口的美味。說起燒玉米,有人又記起了前幾年鄰村因為燒玉米棒吃山林失火的事,好家伙,那雞飛兔跳,狼奔豕突的情景,火撲滅后,村人上山撿拾的野味兒吃了好長時間。

趙滿樓沒有說話,他不時地看看支書,他知道大隊的那點家底兒,去年沒收成,可公糧照交,而且比往年任何一年都交得多,再加上胡吃海喝。大隊的倉庫應(yīng)該早就見底兒了。他不知道今兒晚上的小粉豆面是從哪里刮來的。

小北瓜很香,饹也是,可趙滿樓卻吃得沒滋沒味。他不知道自己該說還是不該說,如果該說的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因此,他便不時地看支書。他沒想到的是,支書也正在看他。在聽到人們說起護秋隊燒吃玉米時,支書看了趙滿樓一眼。第一眼,趙滿樓不知所措,忙低下頭去,還下意識地摸了摸嘴邊。等趙滿樓再抬起頭時,有人正好說到了那場森林大火狼奔豕突的情景,支書又看了趙滿樓一眼。這一次,趙滿樓沒有低頭,當(dāng)他看到支書的眼神時,他仿佛模模糊糊地覺得支書的眼神似有深意。他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他理解了支書眼神的含義。支書仿佛在說,日你娘,你會拿火攻老子墳地里的獾,就不會攻狼窩里的狼?

他笑了。那笑是會心的笑。他想,他終于理解支書了,用不了多久,他又會成為支書的好朋友了,說不定支書還會提拔他呢,保管,或者哪個隊的隊長。

大火是從鷹嘴崖燒起的。

那一天,趙滿樓起了個大早,走到鷹嘴崖時,天剛剛放亮。他看到了那只老狼,那只老狼大概收獲不錯,顯得步態(tài)悠閑,心滿意得。趙滿樓端起槍來,可還沒等他瞄準(zhǔn),那老狼就“哧溜”一下鉆進了鷹嘴崖下的灌木叢里。

趙滿樓坐在崖下等,等老狼從崖下出來。等得無聊了,他站起來摟把干草點火在那里抽煙。趙滿樓點火還是那種最原始的方式,就著草堆,拿兩塊石頭“啦啦”地在那里打。火星四濺,干草被引著了。他掏出煙袋一袋一袋地抽。煙癮過足,卻還不見老狼走出。他無聊,再加上發(fā)狠,便拿木棍在火堆中一挑,火星四濺,火勢立刻向四周蔓延開來。

火勢蔓延開后,趙滿樓曾驚慌了一下。然而,僅僅那么一下,他便坦然了,他想起了支書,想起了支書那晚看他的眼神。因此,他站著不動,不喊,不叫,也不去撲火。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趙滿樓站在鷹嘴崖前看了一天一夜。他看到松鼠在跑,他看到野雞在飛,野兔在跳。他看到森林被他攪得雞飛鼠跳的感到很開心。然后,他看到了那只老狼。老狼從崖下的洞口跑出,四面是火,老狼慌不擇路,竟一頭跳進了火堆里。老狼的身上著火了,它就那樣帶著火四處亂竄。趙滿樓的臉上不覺浮起笑容,他笑著順嘴說了一句,看你往哪藏!

救火的人拿著樹枝、鐵鍬在撲打山火,邊撲邊爭先恐后地撿拾燒死的動物。這時候,支書出現(xiàn)了。支書是與兩個穿著警服的公安人員一起出現(xiàn)在救火現(xiàn)場的。只是,他們?nèi)齻€人出現(xiàn)后沒有去救火,而是站在那里東張西望。忽然,支書看到了他??吹剿螅哪樕下冻隽宋⑿?。支書微笑著用手指著他向兩個警察說了句什么,三個人便一起向他走來。支書熟悉的微笑喚醒了他的記憶,還有警察。他感到了恐懼,恐懼壓迫著他,使他本能地想逃、想躲。

該往……哪里……藏呢?他環(huán)顧四周,驚慌失措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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