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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頭河

2009-07-30 07:37楊晉林
黃河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右玉沙棘

楊晉林

殺虎口的土城墻已被簇新的青磚包裹起來了。在青磚下面蟄伏了上百年、甚至近千年的鼎盛繁華,在任何一個晴朗的秋日、任意一個陰霾的冬天都會上升到一種恬淡的高度。而殺虎口的城墻根兒下,有著截然不同的成色,向陽的一面被現(xiàn)代的方磚和水泥拼砌出坦蕩如砥的甬道、草圃和楚河漢界膠著的一局和棋,這是一張屬于山西右玉縣的旅游名片。而向陰的一面仍然被時尚冷落,山村的禾枷在敷有薄霜的麥場上起起伏伏,那已是內(nèi)蒙和林格爾的地界了。

殺虎口往東是綿延不絕的明代土長城,一直連綴著遙遠(yuǎn)的山海關(guān)。明時,甚至更加久遠(yuǎn)的冷兵器在每一座烽,每一墩燧,每一尊堠上定格、固化。

殺虎口往西仍是起伏跌宕的古長城,這是中國萬里長城的一部分。而就在這道純粹黃土堆砌的長城腳下,千百年來流淌著一條南北走向的小河,我清楚地記得它的名字叫蒼頭河。

我深知我來得不是時候。蒼頭河絢爛的秋色靜候我很久了,在每一座保存完整的古堡里,都為我遍插婆娑的沙棘枝,都為我搖曳碎葉如鈴的小老楊。而我卻姍姍來遲,直到“衡陽雁去無留意”的時候,才匆匆推開右玉那扇木制的柴扉。它的門樓竟然是殺虎口敦厚的老城墻,那是怎樣的雄渾和滯重啊。曾經(jīng)“貿(mào)易鱗集星萃,街市紛紛”的殺虎口,卸下一扇又一扇錢莊、貨棧、車馬鋪的柏木門板,高挑的杏黃色的幌子在冷風(fēng)里飄飄蕩蕩,那么多的南商北賈,那么多的官宦衙役,那么動聽的駝鈴與生意腔,都在蒼頭河上如潮水般涌動。甚至那種喧囂早已穿越殺虎口的城墻,飛向漠外的歸化和包頭城,甚至那種人為的浮躁跨過簡陋的通順橋,在黑青的石板路上,一直顛簸向雁門關(guān)……

有一天,祁縣一個叫喬貴發(fā)的漢子牽一峰駱駝,踏過蒼頭河結(jié)了冰花的河面,從九龍洞內(nèi)穿過去。不久,一個標(biāo)志晉商里程碑式的人物開始出現(xiàn)在內(nèi)蒙和山西漫長的沙土路上。我曾在祁縣喬家宮殿式的庭院內(nèi)觸摸到一種昂揚(yáng)磅礴的因子,但在那一刻,我苦于找不到這種因子生存的確切空間。直到走進(jìn)右玉,走近蒼頭河,我才驀然驚覺此種因子的最終淵藪。

我真的是慕名來尋找蒼頭河的。

蒼頭河的名字是我偶然聽說的,偶然聽到之后居然再沒有忘記。

我試圖尋找蒼頭河的目光陷落在了層層疊疊的沙棘叢里,拔也拔不出來。盡管大片的沙棘林除了點(diǎn)綴有少量的被遺棄掉的小黃果實(shí)外,繁瑣的碎葉已經(jīng)凋落,但是,我還是找不見那條奔騰激越的蒼頭河。

如果往回走,走回七月流火的夏天,我從山西的娘娘灘直接進(jìn)入了內(nèi)蒙的準(zhǔn)格爾旗。連綿起伏的大溝大壑上偶爾有樹木的零星點(diǎn)綴,簡約而不成景致。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汽車在新修的油路上駛過,間隙很長一段時間才有另一輛長途汽車趕來補(bǔ)缺。可能我并沒有深入到大草原的蒼莽腹地,所見的僅是一種自然的另類。

秋天,我看見雁門關(guān)的崇山峻嶺上,沒有隨著季節(jié)的嬗變而涂滿由綠轉(zhuǎn)黃或轉(zhuǎn)紅的丹青油彩。終于我相信,那樣的山是不長樹的,只生些古怪的石頭,只生些積雪和古人壘砌的烽火臺。站在雁門關(guān)下同樣是可以極目的,除了幾處青灰的村墟外,雁北的曠野一般是一馬平川,干干凈凈。負(fù)重的煤車壅塞了每一條省道或國道,包括它們尖嘯的喇叭和幾十只轱轆軋過路基的震顫??赡芪宜幍奈恢米璧K了更多綠意的鋪張和橫陳,我應(yīng)該再往深處去尋覓,尋覓散發(fā)草香、樹香的草甸和林地。

于是,冬天到了。冬天里,我爬上了右玉的殺虎口。當(dāng)?shù)氐呐笥岩辉偬峒吧n頭河的名字。我想我原本就是奔著蒼頭河來的。這樣的名字從來就不拒絕白羊肚手巾,這樣的名字從來就離不開車轍般深邃的皺紋,還有老態(tài)龍鐘,還有暮氣沉沉……

原以為站在殺虎口的城墻上,就能一眼俘獲那一帶清流,而我錯了,我沒有如想象中那樣輕易捕捉到河水的喧嘩和斑斕水色。我是晚來了一步呢,還是蒼頭河故意隱匿在什么地方,羞答答地不肯出來?原以為初冬的蒼頭河肯定是凋敝的,舉目不是流沙就是煙嵐,色彩刻板而單一,連同冰封的河床一起潛伏在冷風(fēng)的羽翼下,康熙大帝的十二連營呼嘯掠去,遺落下雜亂的馬蹄和八旗子弟的吶喊;原以為蒼頭河多不過是一條水流充沛的山溪,溪畔駐足著幾處塵封日久的土堡,堡名可以叫做威遠(yuǎn)堡,也可以叫做平集堡,隔世的王相卿或史大學(xué)們,騎坐在有些跛腳的駝峰上,跨過距離蒼頭河不遠(yuǎn)的通順橋,穿越戒備森嚴(yán)的殺虎口關(guān)卡,走向蒼茫的大漠深處;原以為這里的天色蒼黃,這里的土色蒼黃,這里的白天還需要點(diǎn)亮一盞豆油燈來辨別屋內(nèi)的柴米油鹽……

但是,蒼頭河呀,我還是找到了你,原來你就藏在那一叢沙棘林里,原來你就匍匐在那一片蘆葦蕩里。頹盡葉子的你,搖曳著累累沙棘果,凝固成一派橙黃或猩紅的云霓。晴空下的十一月的蒼頭河,矯情在灌木與喬木交織的縫隙里。而站在殺虎口城墻上的我,又怎能從雜樹的枝柯間分辨出河流的曲折和流水的緩與急呢?

蒼頭河呀,原來你是這樣的綽約嫵媚,這樣的透著月華般的迷離。那一片沙棘叢是你的秀發(fā)吧?芽那一帶小老楊是你的珠翠項(xiàng)鏈吧?芽那一簇細(xì)柳林是你花裙上繡著的彩云邊吧?芽那一排塔狀的油松呢?那幾株蒹葭蘆葦呢?嫵媚的你秀發(fā)披肩,豐腴嫻靜,被游人看過了,被游人摸過了,你卻一聲不吭,與其說你是一位溫柔多情的少女,不若說你是一匹軟軟的絲絹逶迤在凋零花瓣的樹底。

這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我卻疑心自己潛入的不是塞上的右玉,而是屬于江南的一處原始叢林,就像緬甸的蒲甘平原,就像巴西的亞馬遜。我承認(rèn)我所生活的城市到處是冷血的水泥建筑和虛偽的華燈霓虹,我承認(rèn)我家樓前僅有的一塊草皮上也堆滿了日用垃圾。在我家鄉(xiāng),同樣有一條老而彌堅的衰河,河水已細(xì)如蚰蜒,河岸上種植的不是護(hù)堤林,而是春種秋收的高稈作物,只要是冬天,河岸會裸露出最本質(zhì)的膚色。我在那樣灌滿長風(fēng)的枯河邊,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此刻,驀然面對一條蜿蜒于樹底草叢間的河流,我居然萌生一種難以適應(yīng)的抵觸情緒,蒼頭河謝卻綠意的虬枝以浩如煙海的形式逐步矯正了我早已定型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顯然,蒼頭河的樹種并不純,油松、沙棘、山榆、箭桿楊,無不在蒼頭河畔找到適宜棲居的土壤。蒼頭河是我偶然間遇見的一條浸染著芳草氣息的河流,蒼頭河的樹木經(jīng)緯交錯,密不透風(fēng),只要隨便拐一個彎,你就不可能再回望到來時的路徑。世俗的聲息一旦落入綿密的樹木的縱深,便會支離成一種靜止的符號,如一片隕落的葉子,如一塊湮滅于泥土的頑石。相信那些生息在樹腳的微觀世界的生命吧,它們在腐葉的滋養(yǎng)下,愜意地笑得合不攏嘴。假如可以打一個惟妙惟肖的比方,那么,蒼頭河就是綠絨毯上繡出來的一尾青龍,它的彎曲是呈自然舒展的,有一天它能石破天驚,騰空而起時,你都無須感覺驚訝。

一年當(dāng)中的三個季節(jié)里,蒼頭河儼然T字臺上走秀的靚妹。春天的河水充滿了青春式的騷動和少女般繾綣的情愫;只要進(jìn)入夏天,她會靜若窈窕處子,凝立于萋萋蔓草深處,明眸善睞,“愛而不見”;如果是秋天的話,春情涌動的蒼頭河會浮躁起來,狂飆起無數(shù)種奔放的舞姿。

也許只有冬天,只有冬天的蒼頭河方顯大家閨秀的沉靜和娟秀。

蒼頭河邊的孩子是幸運(yùn)的,能夠把童年嵌入油畫般的風(fēng)景里。每一棵沙棘樹,都可以承載孩子們一段美麗的童話。在沙棘樹噴濺出嫩芽時,在它們懸掛起瑪瑙似的小黃果、小紅果時,歡愉的情緒一直貫穿著沙棘林的整個成長過程。它會忘記曾經(jīng)寂寞過的冬天,忘記冬天料峭的寒風(fēng)如同箭鏃一樣射向落盡葉子的灌木叢。其實(shí),冰雪覆蓋在蒼頭河上時,沙棘林已將生命的元素收斂起來,隱忍在塞上格外清冷的風(fēng)影里。假如沒有經(jīng)過冬天歷練的沙棘,恐怕在需要綻放的時候,會靦腆成一束柔弱的狗尾巴草,即使在夏天也會盡量掩飾綠意的恣肆流淌。所幸,蒼頭河邊的沙棘是久經(jīng)沙場的勇士。不可否認(rèn),在它最為困頓的日子里,它仍以蓬松怒放的一招一式,演繹在粘滿水氣的蒼頭河畔。

五十多年前的蒼頭河早被風(fēng)沙擱置在了塞北一隅。沒有人能夠相信多少年以后,多少年以后,這里真的會被綠色浸潤,那是童話中的世界呀!生活在現(xiàn)實(shí)中的人們,很難有超乎平面的思維。當(dāng)年,殺虎口的賈姓、張姓或是李姓的子弟們,凝望著日益蕭條的殺虎口,一定透出近似絕望的目光。殺虎口日進(jìn)斗銀的店鋪倒掉了,濺起一片腐朽的塵埃,平集堡的匾額嘩啦一聲垮下來,碎成一堆猙獰的瓦礫……蒼頭河在不遠(yuǎn)處肆虐地橫行,河上的九龍洞坍塌下去,砸斷了悅耳的駝鈴。那時,整條蒼頭河在肆虐中緘默著。誰能忍受它吞噬田園后極度亢奮起來的快感和刺激呢?

時光流轉(zhuǎn),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復(fù)述昨天的蒼頭河了。

可能最初是一只羽翼未豐的鳥,故意將黃喙間一粒樹籽掉在了河堤上,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發(fā)酵,經(jīng)過一個早春的孕育,等到春暖花開時,一蓬沙棘攢出了泥土。那只鳥后來飛走了,很久沒有回來,但它相信在它身后會繁衍出一片森林的。可能在它模糊的記憶里,蒼頭河兩岸是貧瘠的,除了水氣一樣的風(fēng)沙在游走,就只剩下袖了雙手頂風(fēng)走路的農(nóng)民了。那些從殺虎口走出去的人,大多沒有回來?;貋淼臅x商有很多喬致庸并沒有在蒼頭河上稍作停留,他入了雁門關(guān),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到久別的故里——祁縣喬家堡。至于播種在蒼頭河上的那一株沙棘樹,終于結(jié)出繁星般碎密的果子,酸是酸了點(diǎn),卻讓貧瘠的蒼頭河看到了新生的希望。這棵飛來的沙棘樹似乎天生注定要生活在這里,并且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繁殖出一個龐大的家族群體。今天的蒼頭河風(fēng)情萬種地摩挲著沙棘樹的樹枝,婀娜地一如舞女一樣滑過去,全沒了當(dāng)初的野性。其實(shí)那些喜歡銜來樹籽的鳥是有性靈的,一只鳥飛走了,又來了另一只,另一只鳥銜來了一粒油松籽。以后還有十幾只勤謹(jǐn)?shù)镍B在右玉開始湛藍(lán)的天空上飛去來兮……

那只最初在右玉天空上翱翔的飛鳥在撂下一粒樹籽后,悄然離去了,沙棘林的針刺上至今仍飄拂著它并不華麗的鳥羽。農(nóng)家在聆聽到百鳥朝歌的那個早晨,距離那只鳥飛走的時間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有人淡薄了關(guān)于那只鳥的相關(guān)追憶。蒼頭河卻盡情享受著所有鳥們搭起的木質(zhì)的新居。沙棘林延伸的范圍終于突破了蒼頭河狹小的領(lǐng)地。我從殺虎口走向蒼頭河,我從蒼頭河又走向河畔沉睡著的一座座古堡。我喊不來更多樹木的學(xué)名,只是看到了更多為我不熟悉的樹種。特別是沙棘樹,我不知道它們在尚未結(jié)果前會不會開花,花開的形狀又是怎樣的玲瓏可意。而我知道,蒼頭河的冬天自從有了沙棘樹,就已不再孤寂和無聊。我不可能走遍整個蒼頭河流域,但我毫不懷疑這一片茂盛的沙棘后面,還有更加茂盛的小老楊。暫時枯萎的葉子隨著時令和節(jié)氣的更迭漸次從樹上飄然墜落,在樹腳、在河岸上鋪成厚厚一層金黃,那一定是燃燒著的價值不菲的金子吧?

正是這一堆又一堆誘人的金子,把蒼頭河邊侍弄樹苗的農(nóng)民,擠進(jìn)了樹木的蔭庇。他們甘心于林下搭建的簡陋的窩棚,從樹隙里窺視太陽和月亮的運(yùn)行軌跡。不斷攜帶草木清香的風(fēng)在農(nóng)家的煙囪上彷徨,枝與枝摩擦的聲音分外悅耳動聽。那種在山澗里,在少有的山地溝谷才能傾聽到的松濤,在蒼頭河上習(xí)以為常。

現(xiàn)在是冬天,現(xiàn)在的蒼頭河上雜樹漫漶了從前的沙丘和荒蕪,在塞上普遍缺乏植被的空間,開始流動起爛漫的色彩,而蒼頭河安詳?shù)囟咴谏氏旅妗?/p>

在充溢草莽氣息的蒼頭河畔,幾乎看不到那些上世紀(jì)農(nóng)田基建的斧鑿痕跡,土堡里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善、質(zhì)樸、隨意、悠然。方正的民宅雖不奢華卻井然有序,所見的街門都是洞開的,多幾分友善的客套,少一點(diǎn)漠然的戒備。恬淡的男人們站成一排或是一圈兒,曬著永恒的太陽,間或敘述一些切合自身的農(nóng)事;頭戴白帽子的女人,則在牛槽或豬圈邊忙乎,也有男人或女人在街頭站著打撲克的,贏方最終可以賺一顆大白菜,輸?shù)舻囊环狡骋谎墼鹤永锎a成垛的白菜,連呼手臭。有個叫徐虎娃的男人,間隔了厚重的時光,在一處叫做威遠(yuǎn)堡的門洞里不無調(diào)侃地說:“東衙門院里的灰菜真肥呀,拔了一籮筐,蹭了我滿身油漬。”……蒼頭河邊的徐虎娃呀,蒼頭河任憑你的桑麻舊話,一味在青枝和綠葉下清點(diǎn)安逸的似水流年。

薄冰下,游弋著一尾色白花青的錦鯉,穿過了顫悠悠的吊橋,穿過了殺虎口新砌的城墻根兒,向駝鈴遁去的歸化城游去……我的那些走過口外的先輩們,或許在這樣風(fēng)光旖旎的河灣里濯洗過腳趾間的泥垢。而我卻迷倒在蒼頭河參差披拂的石榴裙底,并為這個枯枝交錯的林地和流水不驚的河床,寄予了搖曳多姿的情思。

雖然,初冬的寒氣迎面撲來,我的心情卻溫煦如春。我看到的不是一條簡單的河呀,它是一方水土美輪美奐的縮影哪。

我沿著蒼頭河堤一路走下去,蒼頭河上面的天空也爽朗而清晰,在這樣的天地間生存的人們,心靈應(yīng)該是透明的,即使一張孩子氣的笑臉上,也滿是無垢的禪意。置身于蒼頭河的雜樹間,頓覺爛柯隔世之感。倏忽間進(jìn)入一個童話地帶,四面都有朝歌的百鳥和噴涌的花序,靜謐流射在樹隙里,清冷的氣流摻雜著植物獨(dú)特的味道。蒼頭河邊曾經(jīng)的孩子們現(xiàn)在也已在額上刻滿了皺紋。這樣的農(nóng)民在右玉任意一個松樹林子里,都能看到他們忙忙碌碌的身影。千余年前,柳河?xùn)|認(rèn)識一個駝背的種樹老人,今天的右玉農(nóng)民不正是那個勤勉的郭橐駝的翻版嗎?他們的女人,那些戴了白色帽子的農(nóng)婦,正在河邊汲水。蜻蜓忽閃著薄翼飛過去,帶走了寧靜的憂郁和悵惘。

你知道嗎?蒼頭河上日落之后浸染的是濃得抹也抹不開的植物的色塊和歲月的氤氳。

張裕民是右衛(wèi)“裕盛昌”的最后一任掌柜。在1937年7月的一個飛滿火燒云的下午,身著長袍的張裕民渺立在蒼頭河畔,面對裹挾大量泥沙的河水,仿佛看見自己黯淡沒落的前程。他依舊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伴著蒼頭河水的喧嘩,摘下略顯破爛的門板;他依舊躊躇滿志地沿著那條久經(jīng)人畜腳蹄磨礪的青黑的石板路,從大同,從太原,從氣溫濡濕的煙雨江南販運(yùn)來新鮮的茶葉、緞匹、瓷器以及各類南貨。但,土匪的馬嘯聲不時從殺虎口的殘垣上飄進(jìn)來;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最終擊碎了他延續(xù)“裕盛昌”商號興旺發(fā)達(dá)的清秋美夢。不久,沙塵暴再度蒞臨蒼頭河,并將河水變得更加混濁,甚至在通順橋頭囤積起厚厚的屬于庫布奇沙漠的綿密的細(xì)沙。茶馬古道上的駝鈴越飄越遠(yuǎn),幾近細(xì)若游絲,而蒼頭河水開始漫過堤岸,浸入右衛(wèi),浸入殺虎堡……浸入方圓幾十里的右玉縣境。

不僅僅是張裕民,滯留在右玉老人們記憶深處的蒼頭河,從來都是怪誕和反常的。背河人為了生計,在殺虎口附近的河底挖出魚鱗般的暗坑。不想花錢雇人背河的生意人,在背河人精密策劃下,失足跌進(jìn)一個又一個打著漩渦的暗流中,人仰車翻,上等的茶葉,貴重的皮革,賴以養(yǎng)家糊口的銀元莫不付水“北流”。是歷史的蒼頭河饋贈了生意人不盡的辛酸和傷害??!

事實(shí)上,今天仍然嬉戲在河邊的孩子,已不再重復(fù)張裕民的失落和迷惘了,他們在九曲十八彎的河套里牧羊,他們在充斥酸溜溜馨香的教室里念書,他們透過密度很厚的樹隙窺望被切割成不規(guī)則塊狀的藍(lán)天。他們說:“蒼頭河的秋天是凄苦惆悵的,只是沒有人留意到她金色炫目的美感?!?/p>

蒼頭河上有一道大彎,是與馬營河交匯的地方。在萬物爭榮的季節(jié),這里是牛馬驢羊的天堂??上襾淼牟皇菚r候,枯水期的蒼頭河靜靜地籠鎖在草叢里。站在這道大彎的彼岸,遠(yuǎn)眺蒼頭河的背景,我發(fā)覺那些濃烈的背景圖案并不是青瓦白墻的村舍,而是扎成團(tuán)的柳,擠成堆的楊,排成隊的松,野草彌合了楊柳松的空隙。思緒縱使生出一副翅膀,也休想逾越這片黛青色的樹嶂。

從前那些貼著河幫走西口的漢子,給蒼頭河留下一串扭曲凌亂的腳印。印胎里長滿了蘑菇、地蒜和胡麻稈。誰在河灣里唱歌?歌聲散漫而舒展,不是走西口的老調(diào)重彈,而是韓湘子八本十六回的右玉道情,攜一股空靈的道骨仙風(fēng),信手抹去了諸多心酸和喟嘆。

蒼頭河邊佇立著一尊又一尊古堡,沿河的古堡滯重如千年未醒的夢魘。沒有蒼頭河的植被,也許右玉的古堡早被風(fēng)沙堙埋多時了。那些不再住人的古堡,或仍然扶搖一縷炊煙的古堡,矜持著俗世的生息和香火,述說著只有蒼頭河才能解讀的夢囈。于是,我又看見了沙棘,那些不屈的,為一條沙河披上綠衣的植物,怎樣就屢屢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呢?難怪詩人周本立有一個讓人油然生敬的夙愿:“我愿化作一束沙棘,守護(hù)著人類圣潔的家園……”我想我最在意的應(yīng)該不是滋潤視覺的禪悅,而是契合心靈的一株樹,一棵草,一塊藍(lán)天。何況,樹已成林,草已成畦,藍(lán)天已開放在右玉人的心底。

那個浸霜的冬日,我在蒼頭河邊迷失了自己,仿佛身邊的一枝一葉都賦予了靈性,都在以互通的語言交流思想,融洽感情。我能夠不時插進(jìn)一句話來,說明我同樣是它們當(dāng)中的一份子。我聽到一個類似那只鳥的故事,其實(shí)也不是一個故事,而是“十七個”。就是關(guān)于這些樹,這些草,這條河的一組傳奇。我明白了,時下的美景原來不是自然施舍的造化,而是人類修飾自然的一幅風(fēng)情畫。我為那畫中的一點(diǎn)一垛,一個破墨,一段工筆而感動。故事里的人物有的走遠(yuǎn)了,變得縹緲了,有的仍在林中徜徉,須眉皆可歷數(shù)。

直到走出蒼頭河,走出右玉之后,我才豁然明朗,原來我已經(jīng)找到了蒼頭河煥發(fā)青春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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