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雪

在“劉太醫(yī)”自己已經供認有詐騙事實的情況下，地方法院以“制售偽劣產品”的罪名對其進行庭審，但判決遲遲未下

7月8日，馬瑞進接到一個從廣西南寧打來的咨詢電話，詢問“通玄散”“變痊散”——這些“太醫(yī)”售藥的真假。

作為天津塘沽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以下簡稱“藥監(jiān)局”)稽查執(zhí)法科科長，馬瑞進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到“太醫(yī)粉絲”們的電話了。三年前，一個來自浙江臺州的咨詢電話讓他知曉了自稱太醫(yī)傳人的“劉太醫(yī)”劉弘章的存在。此后的兩年半時間里，經當地公安調查取證，劉弘章及其妻趙秀敏于2008年11月24日被依法逮捕。但自那時至今，仍有求藥電話打到天津塘沽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詢問藥品真假，或要求買藥。

“這說明盡管他們夫妻二人被捕，但售藥活動仍未停止，背后可能有同伙?！瘪R瑞進說。

從被曝光到被逮捕

天津市藥監(jiān)局專門以批復的形式明確指出：劉的行為屬于制造、銷售假藥

“劉太醫(yī)”的名聲起于2006年，這一年，《劉太醫(yī)談養(yǎng)生》《劉太醫(yī)說：病是自家生》等一系列書籍在全國各地書店熱銷。在全國最大的書店——北京西單圖書大廈，該系列曾長期占據“生活類圖書”銷售榜首。

書籍的作者，自稱明代太醫(yī)傳人的“劉太醫(yī)”劉弘章，除了忙于出書，還找人架設了網站“太醫(yī)網”。網站首頁放著劉弘章及其兒子劉的各項獲獎證書、博士學位證等證書——這些在后來都被證明是捏造(有關“劉太醫(yī)”的真相請參考《中國新聞周刊》2007年第47期封面報道《瘋狂的養(yǎng)生》)。

幾乎什么病都能治的萬能藥，只靠喝肉湯、吃藥就能痊愈的治癌方法，配上書籍和網站的雙管齊下，使得“太醫(yī)粉絲”迅速遍布全國。

媒體很快捕捉到了這一訊號。2007年起，新華社、《北京青年報》、東方衛(wèi)視、《新京報》《中國新聞周刊》先后對“劉太醫(yī)”其人其事進行了“曝光”——來自當地藥監(jiān)局和公安部門的多項調查證明，劉弘章非法行醫(yī)，銷售假藥。售價1200～2400元一瓶的藥，均為其家中自制。而“香港劉家藥行”“紐約劉家藥行”、包括其子劉的“醫(yī)學博士”等學歷純屬子虛烏有。

與劉家同住一棟樓的鄰居們將這些報道視若珍寶。他們甚至將報紙隨身帶在身上，見到來院子里尋劉家的病人家屬，就偷偷將家屬們帶到院外，將懷中報紙抽出，告訴他們：媒體都曝光了，這是騙子，不要再來啦！

但除了深知劉家底細的鄰居們，其他人對劉家的了解，則僅限于他以“太醫(yī)”身份出現的書籍和網絡。媒體的這些報道也并未將劉弘章徹底放倒，在“治癌”的名號下，每天仍有四五撥人來院里訪醫(yī)求藥。天津本地的少——出于可以想見的原因，劉弘章絕少給當地人看病。而外地的來敲劉家門的則來自天南海北，比如《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曾親眼見到來自新疆克拉瑪依的病人家屬。

與此同時，塘沽藥監(jiān)局經過調查取證，發(fā)現劉弘章一案涉案金額巨大、涉及面廣、銷售手段欺騙性強、性質惡劣。而天津市藥監(jiān)局則專門以批復的形式明確指出：劉的行為屬于制造、銷售假藥。

藥監(jiān)局方面認為，劉弘章這一制售假藥的行為，除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的相關規(guī)定之外，也涉嫌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四十條(“生產者、銷售者在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品冒充合格產品”)、第一百四十一條(“生產、銷售假藥”)、第一百四十九條(“生產、銷售本節(jié)第一百四十一條至第一百四十八條所列產品，不構成各該條規(guī)定的犯罪，但是銷售金額在5萬元以上的，依照本節(jié)第一百四十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的規(guī)定，2007年7月2日，塘沽藥監(jiān)局將此案移交公安部門，追究其刑事責任。

2008年11月14日，劉弘章、趙秀敏被公安塘沽分局依法刑事拘留，十天后，經塘沽區(qū)人民檢察院批準，劉弘章、趙秀敏被逮捕。

但這并未結束，2009年5月20日，劉弘章一案在天津市塘沽區(qū)人民法院庭審完畢。庭審結果并未當庭宣判，因為“有點敏感”——塘沽區(qū)法院宣傳部門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調查

“包治百病”的藥品，外包裝上批準文號、生產日期、有效期一概沒有；售價1470元一瓶的藥，藥瓶用裝修用的劣質絲綿封口，說明書上的主要成分只印著四個字：“保密成分”

馬瑞進第一次見到劉弘章本人，是在2006年7月5日。那天，馬瑞進和另一位工作人員，與塘沽當地派出所的民警一起，來到劉弘章的住所進行檢查。

對于初次檢查，劉弘章表現得很不配合。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執(zhí)法人員的證件號碼逐一記下，聲稱還要進一步核對身份。在劉家的衣柜內，藏著一個破麻袋，里面裝著沒有任何標識的麻黃、甘草等中藥飲片。幾瓶貼著“變痊散”“納氣散”等標簽的大藥瓶散落在角落。

這些售價從1008元到2436元一瓶的各類“散”，就是劉家銷售的靈丹妙藥。它們外觀一致，都是20厘米高的粗糙大塑料瓶，內裝膠囊，瓶子標簽上印有太醫(yī)頭像。除了正中間的藥名不同，這些不同名稱、不同功效藥的其他內容都是一樣的。

在產品外包裝上，標注著“太醫(yī)網”網址和產地——并不存在的“香港劉家藥行”。除此之外，藥名左右兩側還用繁體字寫著“明朝安亭侯永樂太醫(yī)劉純藥治通法古藥聯合國世界名醫(yī)獎獲得者瘤科世醫(yī)撤廿四劉弘章監(jiān)造”“純凈自然藥料適用夏季熱肝炎艾滋病原理殺滅濕毒用法詳見瓶內口服說明”。

而這些關于“太醫(yī)”“古藥”“瘤科世醫(yī)”“純凈自然”的宣傳便是外包裝上的全部內容。除此外，藥品外包裝必須注明的批準文號、藥物成分一概沒有，就連生產日期、有效期也沒有。

在馬瑞進踏進劉家家門前，他所在的塘沽藥監(jiān)局已經在塘沽區(qū)郵政局完成了先期調查，統(tǒng)計了各地匯往劉家的購藥款。調查人員查到劉弘章共收到全國各地的郵政匯款416筆，金額共計878205元，涉及全國26個省區(qū)市。

在這400多份匯款單中，明確標注買藥的就有一半，金額共計45萬元。而劉弘章郵寄出的藥品均為各類散劑，一共13種。

匯款單顯示，來自石家莊、張家口等多地的老百姓購買了“變痊散”。這種藥，也在劉家衣柜中被搜出。

在那個裝著麻黃、甘草等中藥飲片的破麻袋旁，一瓶“變痊散”被打開。這瓶售價1470元一瓶的藥，藥瓶用裝修用的劣質絲綿封口，說明書上的主要成分只印著四個字：“保密成分”。

相比惜墨如金的“主要成分”，“功能主治”和“參考資料”則堪稱華麗。劣質絲綿下的說明書上標明：此藥主治包括性病、艾滋病、肝炎、肝硬化、瘧疾、夏季熱等多種不同的疾病。曾在30年間治療各型肝炎6531例，肝硬化2215例，非洲瘧疾253例，艾滋病113例。“能在3個月以內轉氨酶正常，在一年之內，使大小三陽轉陰”。

就是這樣的藥，在16個月里，僅通過塘沽區(qū)郵局匯款購買的，就有300多瓶，共計87萬元。這還不包括各地求藥者來劉家當場交錢，或直接打到劉弘章銀行卡里的款項。

面對這一次的調查，劉弘章的妻子趙秀敏神色慌張，對郵售藥品一事供認不諱，承認藥品是在其家中制作，并通過書和網絡“太醫(yī)網”進行宣傳銷售。

但第二天趙秀敏就翻供了。她主動找到來到藥監(jiān)局稽查執(zhí)法科，稱所郵售的藥品均來自“香港劉家藥房”，并按照書中宣揚的，重新吹噓了一遍劉弘章的“北京長城瘤科技術研究所所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副廳級專家”等身份。

這一次的調查，以藥監(jiān)局將案件移交公安部門結束。

這次調查讓劉家受驚，在隨后的一年時間里，媒體相繼報道與曝光，使得劉家人對于陌生人倍加防范?！八麄円郧疤焯煸诩夷ニ?，從早吵到晚，買回來的牛蹄牛皮，那個味兒喲??”劉家的鄰居說，在被查過一次后，劉家門里便再沒有傳來機器聲音。

審訊

“他們都被騙啦！我也被騙啦！”

但售藥仍在繼續(xù)。經過一年多的調查，公安塘沽分局認定劉弘章、趙秀敏制售假藥的事實存在，決定對其實施刑拘。

2008年11月14日，兩輛警車、一輛藥監(jiān)局的車同時停在劉家樓下。公安塘沽分局經偵大隊辦案人員與馬瑞進一起，再次敲響劉家大門。自第一次調查后，劉家人很少出門。馬瑞進并不擔心撲空，因為公安局的辦案人員頭天晚上就通知了他：明天一起行動，劉家人在家。

有過一次經驗的劉弘章和趙秀敏比第一次鎮(zhèn)定得多?！八麄儙缀醪徽f話，表情非常冷漠?！碑敃r在場的馬瑞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搜查完畢，劉弘章被要求和工作人員“走一趟”，他嚴厲拒絕。在辦案人員出示了刑拘文件后，劉弘章的態(tài)度突然轉彎，順從地上了車。

在駛向公安局的路上，劉弘章笑著和辦案人員主動套話：“你們警察辦案就是文明，比藥監(jiān)局強多了?！蹦抗鈱Ｗ⒃诰焐砩系膭⒑胝拢瑳]能認出就坐在警察旁邊的藥監(jiān)局稽查執(zhí)法科科長。

審訊多少有些戲劇化。

在公安局的審訊室里，劉弘章雙臂交握，面對提問一言不發(fā)。等辦案人員問完，劉弘章這才慢悠悠開口：“你問完了嗎？下面該我說了?！彼鏌o表情地繼續(xù)說道，“但我說的過程中你不要插話?！?/p>

隨后，劉弘章再次宣揚了一遍自己的顯赫“太醫(yī)”身份，以及種種榮譽。但辦案人員顯然早已厭煩了這一套。

在隨后的審訊中，劉弘章面對大量證據，終于承認自己是騙子，銷售的藥也是騙人的?！八麄?指買藥者)都被騙啦！我也被騙啦！”劉弘章說，自己只負責寫書，買藥的事情都是妻子趙秀敏一手操辦，自己并不知情，也是受騙者之一?！疤粻攤儍毫恕！币晃晦k案人員私下感嘆。

而在另一個審訊室里，性格強硬的趙秀敏卻一把扛下了所有責任，承認平時都是自己在售藥。直到審訊員告訴她，劉弘章已經“很不爺們兒”地把她供出來了，趙秀敏這才開始交代劉弘章的犯罪行為。

這次刑拘和審訊的結果十分有效。10天后，2008年11月24日，經塘沽區(qū)人民檢察院批準，劉弘章、趙秀敏正式被依法逮捕。

艱難的定罪

藥監(jiān)局以“制售假藥”罪名將此案移交公安部門，法院最終卻是按照“制售偽劣產品罪”提起訴訟；查得87萬余元的藥款匯款單，最終檢察院遞交給法院時認定為26萬元

6個月后，即2009年5月20日，由塘沽區(qū)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塘沽法院對兩人進行庭審，罪名是“制售偽劣產品”。

對這一罪名，公安局和藥監(jiān)局討論了很久。在最初，藥監(jiān)局將此案移交公安部門時，是以“制售假藥”罪名提起的?！暗簿值娜藛T認為有困難。”馬瑞進解釋說，根據兩高的規(guī)定，這一罪名需要確定兩點：1.必須首先證明這藥含有有毒有害成分。2.必須證明這藥對人體造成傷害或潛在傷害。

這令辦案人員犯難。按照現行的藥品檢驗標準，只能對著已有的標準檢驗樣品，看樣品是否符合標準。劉弘章所售藥品是自制假藥，成分未知，在藥典中更沒有針對它的標準，因而藥品檢驗所無法檢驗其成分。

而關于對人體的危害性，在公安的調查取證中，也沒有受害人說吃了這個藥馬上就死了——它畢竟不是劇毒物。與此同時，由于購藥者大多是罹患癌癥等絕癥的病人，也很難下定論說此藥延誤了治療或導致病人最終死亡。

“所以沒法說，(關于人體危害的)取證仍然很難?！瘪R瑞進說，討論到最后，起訴的性質就變了，因為無證經營，對劉弘章按照“制售偽劣產品罪”提起訴訟。

按照提起訴訟的26萬藥款，若是制售偽劣產品罪，將被處以2到7年有期徒刑，13到52萬元罰金。這項罪名的最高處罰是無期徒刑，涉案金額需超過200萬；但若是按制售假藥罪，則是“制售假藥致人死亡或者對人體健康造成特別嚴重危害的，最高將可能判處死刑”。

而涉案金額也有了變化。藥監(jiān)局將案件移交給公安局時，據匯款單一共查得16個月的藥款87萬余元。但公安部門的調查取證需要人證、物證等更為確鑿的證據，因此，公安局塘沽分局在北京、河北、山西、山東、等地進行調查取證，又向全國公安網絡發(fā)出協助調查的核查函。最終全國各地回到公安局塘沽分局的藥款，貨值45萬元。

幾乎被“腰斬”的藥款，在移交法院時再度縮水。最終，檢察院遞交給法院的藥款為26萬元。對此，法院的解釋是：“我們只負責審查檢察院交給我們的26萬元，至于沒有交來的十幾萬，我們無權審查。”

但希望也不是沒有。2009年5月26日，兩高出臺《關于辦理生產、銷售假藥、劣藥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進一步明確了制售假藥罪“足以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的認定標準。與原有司法解釋相比，新的解釋刪除了原解釋中“不含所標明的有效成分，可能貽誤診治”等在實際司法操作中難以認定執(zhí)行的情形，另增加了六條，并規(guī)定，只要藥是假藥，并有制售行為，即為制售假藥罪。

按照新的司法解釋，劉弘章會以“制售假藥”罪被起訴無疑。但這一解釋的出臺，正好在庭審六天后，無法約束5月20日的那場庭審。

判決遙遙無期

由于來自“太醫(yī)粉絲”們及其他各方的壓力，塘沽區(qū)法院已將此案件遞交天津市中院，再至市高院；被捕的劉弘章夫婦被查出疾病纏身，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等八種病癥——這些劉弘章宣稱能包治的病癥

由于來自“太醫(yī)粉絲”們及其他各方的壓力，塘沽區(qū)法院已將此案件遞交天津市中院，再至市高院。天津市高院審查后，提出幾個點要重新補充偵查：1.假藥的性質，是否含有毒害成分；2.是否真的屬于土方偏方；3.要求對身世進行細致調查，到底是不是太醫(yī)傳人。

公安部門的補充偵查已在近日結束，對于第三點，偵查結果顯示：劉弘章華麗的簡歷中，唯一真實的是學歷，確為北京醫(yī)學院畢業(yè)。但所謂“太醫(yī)”傳人，則是天大的謊言！而第一、二點，則由于操作上的困難，尚不知曉偵查結果。

對此，有關人士指出：“天津市高院畢竟也不是藥物方面的專業(yè)人士，提出前兩點意見，實在是有點不專業(yè)”——對于藥物，國際慣例就是“有罪推定”，即生產、銷售者如果自己不能找到足夠依據來證明安全有效，即可以斷定為違例藥物。

而據公安部門向塘沽藥監(jiān)局透露，市高院提出補充偵查，也是想核查完其身世后，可以徹底揭穿其面目。

塘沽區(qū)法院一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案子很復雜，“什么時候宣判遠了去了?！倍凑辗梢?guī)定，若只有一次補充偵查，則法院在受理案件后的六個月內必須宣判。

劉弘章的藥在全國銷售，除了臺灣、西藏地區(qū)外，其他省市地區(qū)均有匯款記錄。馬瑞進說，利用書籍、網絡的宣傳手段，而且涉及地域如此廣泛，在制售假藥的業(yè)界是十分少見的。“我估計到退休，我辦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也就是它了?！瘪R瑞進說，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等來宣判結果，但他一直在等待。

而此時，被捕的劉弘章夫婦被查出疾病纏身，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等八種病癥——這些劉弘章宣稱能包治的病癥。號稱艾滋病、癌癥都能治的“劉太醫(yī)”和趙秀敏，現在正在政府指定的特殊醫(yī)院中，相互隔離，接受“保外就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