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 默
一塊樓板平著壓在腿上。樓板的另端砸在另一塊樓板上。兩塊樓板之間逼仄的空間成了容身之所,總算保住一條命。但在廢墟之下,哭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能否生還成為未知,我只能等待,或者是束手待斃一何等悲哀!
若非替老丁上課。又怎會被砸在這鬼地方,就是砸,我寧愿被砸在宿舍里也不愿被整座樓活埋。都怨老丁那個龜孫。非求我?guī)兔Υn,為此他纏了我三天。
老丁,姓丁名楠,三十四歲,習(xí)慣自稱“老丁”。來學(xué)校第一天。我就榮幸地被老丁奉為“死黨”。那天,他拉肚子,在廁所里被困,我分給他半張報紙,他提起褲子就感激地摟住我,一邊猛烈拍打我的后背一邊說好兄弟之類的肉麻話。我叫丁楠,他伸出手自我介紹,說你就叫我老丁吧。他大大咧咧,帶點耿直,四川方言里叫撇托。我自報家門:伊川,伊尹的伊,四川的川。
最后的一堂課,老丁先是向?qū)W生交代一二,然后坐在教室后面人模狗樣,檢查我的教學(xué)水平,說白了,是有些不放心——學(xué)生面臨中考,成績績效掛鉤,他不能輕易放手。地震發(fā)生后,這個長著方腦殼的家伙居然鬼的很,大袋鼠一樣一蹦就蹦出教室。
折斷的樓板和鋼筋藕斷絲連,末端壓住我的右腿,絲毫不能動彈。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老丁也消失了,只有孤零零的我比死還難受地躺著。而且,余震不斷險象環(huán)生。沒被砸死,不幸中的萬幸,希望別被余震送了小命。被困的時間,我忐忑不安,數(shù)秒度過時間。
樓板先砸在了講臺上,磕斷成幾截,一緩力。再砸到我身上,力量就微乎其微了。我腿上疼痛鉆心,頭上不再流血,應(yīng)是皮外傷,我安慰自己,心神恍惚。似乎經(jīng)歷一場噩夢……新建的四層教學(xué)樓瞬間說倒就倒,像翻斗車向下卸一車沙子,把正在教室里的人埋了。
充滿恐怖的瞬間,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地震了。地震的念頭只在腦海里電光火石一剎那,根本來不及更多的思索,大腦空間就被眩暈占據(jù),隨后我聽到地面深處一聲巨響?!班浴毕袷情_山的炮彈炸響,整棟樓為之一跳,玻璃碎了,落到窗臺、地上,發(fā)出嘩啦的響聲。來自地下的波動震得教室里課桌凳子?xùn)|倒西歪,學(xué)生們紛紛摔到,相顧失色,滾的滾,爬的爬,尖叫刺耳。
爆炸聲響持續(xù),持續(xù)如夏季天邊的悶雷,來自四面八方。摔倒的學(xué)生,沒摔倒的學(xué)生,都魂飛天外,大概只剩下求生的念頭,竭力找可依附的物體。我面色如土,嘴唇發(fā)抖,扶著抖動的講桌,本能地想到跑,可腿不聽使喚。
緊接著,北面墻上開始向下掉磚塊,然后就是傾斜,歪倒,一倒一大片,像風(fēng)掀開門簾,露出外面黃色的天空。靠墻的人,已經(jīng)連連發(fā)出慘叫,一個個身體隨之仆倒。
我被恐怖的瞬間嚇傻,身體融化在空氣之中,只剩下思維,只剩下感覺,感覺腳下劇烈顫動,發(fā)抖,搖擺,我像個醉漢,辨不清東西南北。
吊扇掉下來,砸在一個女生頭上,女孩連叫都沒叫一聲就趴在地上,引起驚聲尖叫。男娃沒命地嚎,女娃持久的尖銳哭叫聲,罵聲,僅僅是四五秒鐘的時間。安靜的課堂混亂成人間地獄。
“都別動!”當時。老丁一嗓子蓋過所有的聲音。他不知何時從教室的最后一排跳到后門口。我才想起他,用手撐著講桌和黑板,望著他的背影。他抵住門框,回過身來,沖整個班級的學(xué)生和我下命令:“都別動,我去看看——”
我他媽的也不想動,可載體都動了,身體能不動嗎。套著紅裙子穿著牛仔褲的馬小青癱倒在地,馬小紅關(guān)心著她的妹妹,想去拉她。有人喊“地震啦”,學(xué)生們似乎才恍然大悟。爭先恐后跑向門口。地下的桌子把一個學(xué)生絆倒,然后是接二連三摔倒。前后門,實際上并沒有跑出去幾個人。
班里的課代表——大男孩顧磊還算鎮(zhèn)定,迅速跑到門口疏導(dǎo),果斷地說“一個一個來”。越是那種情況下秩序越不能亂。我松開手,想離開講臺,但更為猛烈的搖晃使我一個踉蹌失去重心,就在倒地的剎那,奔跑的學(xué)生們潮水般退了回來,紛紛站立不穩(wěn)。地在抖,天在晃,連外面明晃晃的陽光和幾近透明的空氣都在搖晃……
“躲到桌子底下…”我聽見老丁聲嘶力竭地喊,耳朵里又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山崩地裂,一抬頭,白色的粉塵飄然而下,粘連的磚塊、斷裂的樓板、校長辦公室的老板桌、電腦、飲水機從天而降……
醒來的時候。耳朵里還有轟轟隆隆的余音。嘴里、鼻子里塞滿粉塵沙子,我定定睛,適應(yīng)了黑暗,才看清壓住自己的是一塊樓板,而另一塊樓板離頭就半尺遠,好懸。
記憶被堅硬的東西撞了一下。我想起來了,上午老丁請我吃涮羊肉,他和曲小朵有事請假,請假的事由瞞著我,學(xué)校有規(guī)定,一個蘿卜一個坑,不能有空坑。曲小朵的坑好填,老丁的坑別人想填也填不了一學(xué)校里就四個略懂英語的蘿卜,一個歇產(chǎn)假,一個是老丁,另一個已經(jīng)身兼兩職,老丁想請假,代課人選非我莫屬。噢,我在替老丁上英語課,剛上一會兒,老丁跑了出去,三十多個學(xué)生幾乎都在教室里呢。我心里一涼:地震了!我雙手抓住壓在腿上的樓板,想把它掀開。樓板卻似有千鈞之重,我的每一次用力,都加劇腿上的疼痛。我大口大口喘氣,心想完了,這次死的慘,報銷了,可惡的老丁,老子可讓你害慘啦。
“救命……”我聽見一點微弱的聲音,很熟悉,似乎在右邊。側(cè)耳傾聽,聲音又沒了?!熬让。腥嗣?,說句話啊,都死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來自下方,這一次我聽清楚了,是張一帆。
“是你嗎,張一帆,聽見了嗎?我是伊老師?!薄耙晾蠋?,救我……我,我被砸中了?!薄皠e慌,”我安慰張一帆,“會有人來救我們的,還有誰,聽的見嗎?”驚喜之余,我將頭抬起來,差一點兒撞到樓板。
“都死了,就我還活著,”張一帆說,“我喊了半天了,嗓子都喊啞啦……”
大地又是一陣接一陣的顫抖。坍塌的樓房再次向下沉,磚石紛紛向下滑落,動靜極大,聲音嚇人。情況十分危急。我暗暗叫苦,心想怎么這么倒霉。張一帆哭喊著說:“伊老師,又震哩,我怕……”我說別怕,但內(nèi)心也怕的要命。我的手臂被幾塊磚砸到,疼得呲牙咧嘴。我還是說:“張一帆,別慌,想辦法,用磚填滿空隙,曉得不曉得,別讓上面的樓板砸下來,盡量護頭!”
“伊老師,我手都動不了……”
“給我爸打電話,讓他來救我……”張一帆腦子倒還清醒,一句話點燃瀕臨絕境的希望。
余震消失了,暫時恢復(fù)死一般的沉寂。我第一次用那樣別扭的姿勢打電話。按張一帆提供的十三位阿拉伯數(shù)字進行撥號。試了好幾次才算撥完整,但聽筒里卻沒有任何提示。重撥,還跟上次一樣。我又換個號碼,把電話打給老丁,又打一個個固定電話,都不通。沒信號。我絕望地扔掉手機。新蓋的教學(xué)樓都成了這樣,信號塔和基站肯定也難于幸免。
張一帆一個勁催。我估計他受傷也不嚴重,否則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氣發(fā)出殺豬般的哭嚎。他的嚎叫,惹得我心煩意亂,索性任由他哭。他太嬌生慣養(yǎng)。依仗有個當鎮(zhèn)長的爹,自出娘胎就沒受過這份洋罪,話又說過來,又有誰受過這洋罪呢,地震哦,我心情越
發(fā)沉重,只覺生命危在旦夕,腦子亂成一團,死亡的字眼一個勁向外冒,繼而替爸爸媽媽擔心,又轉(zhuǎn)念想到擔心徒勞無益,才終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苦苦思索自救辦法。
死一樣的沉寂,生死難測,更不曉得何時才會有人來。時間過的很慢,每一分鐘都像一年一樣漫長。
危難時刻,我的預(yù)感還是正確的,沒有人舍棄我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應(yīng)該不會很長,但我不能確定時間長短,從遠處傳來了焦急的呼喚:“有人嗎?我來救你們了。”我精神一振,聽出那是校長的聲音。
逃過毀滅性災(zāi)難的學(xué)生和教師在曹東榮校長的帶領(lǐng)下。開始回來尋找埋在廢墟下的人。他們的聲音那樣親切,我和張一帆都喜出望外,激動難以形容。張一帆叫的更加賣力,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曹東榮校長首先發(fā)現(xiàn)我被埋的位置。透過廢墟的縫隙,我看見曹校長灰蒙蒙的平頭和嚴肅的臉孔,嗓子變得特別干澀,只叫了一聲“曹校長”就再也說不出話來。曹東榮透過廢墟的間隙向我喊話,詢問傷勢,然后讓我保持鎮(zhèn)定蓄積體力,他們?nèi)ド塘孔罴褷I救方案。
擋住我的樓板上方,又橫陳幾塊樓板,粘連的墻體壓在其上,每堵斷墻都有千百斤的重量,橫七豎八的門框,黃色的課桌椅殘缺不全,碎玻璃和剝落水泥墻體,尖銳的瓷瓦棱角,教學(xué)樓現(xiàn)在危機四伏,解救談何容易。
他們在做努力,準備一點一點掀開廢墟的一個側(cè)面解救我,耗時耗力而不見明顯成效。
“小伊,小伊——”大概半個多小時過去,我聽見老丁的聲音。老丁爬上廢墟,焦急地呼喊。
老丁弄來一臺液壓千斤頂,讓營救事半功倍。盡管有了工具,但營救還是阻礙重重。不斷發(fā)生的余震,使意外隨時可能發(fā)生。我和他們都格外緊張。
營救我的人數(shù)大概在十人左右,掀的掀,搬的搬。老丁在樓板夾層看到我,面露欣慰之色。千斤頂頂起份量十足的樓板,老丁迅速墊上支撐物防止二次坍塌,騰出工具,又在間隙里爬上爬下。盡量拓寬救命通道。
環(huán)境復(fù)雜,轉(zhuǎn)個身都困難,營救嚴重耗費體力,氣溫又高,很快老丁滿頭大汗,白襯衣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趴下身子的老丁小心翼翼抽去砸碎砸爛的桌子腿?!坝酢钡亻L松一口氣。我和他已經(jīng)近在咫尺。看清他頭上落滿一層土,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盡是汗痕。他的額頭上長著幾個醒目的紅疙瘩,油光閃亮,鼻子兩側(cè)螨蟲禍害過后的點點麻坑清晰可見。
“動動腿試試?!彼亮艘话押?。我心存感激,向外抽了抽腿,居然能動?!鞍?”我叫出聲來,腿像斷了一樣疼痛鉆心。“堅持住,使勁向外磨,把手給我,好,好……”老丁鼓勵著我?!奥c,小心?!彼∥?,使勁向外拽,疼痛可想而知。終于,他一把抱住我的后腰。周圍傳來歡呼聲。
“那地方……左邊,曾有人,喊過救命,張一帆,在下面?!蔽易诘厣希钢锥喔?、五十多米長的廢墟心驚肉跳,又忽然覺得缺少了一點東西,仔細一想,幾乎叫出來。啊一是張一帆。有人來救我們的時候,他還叫的正歡,現(xiàn)在,剛才,怎么沒了一點動靜?是暈過去了還是?
我不敢想下去,復(fù)雜的目光望著頃刻間化為烏有的教學(xué)樓,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不禁悚然動容。天色暗了,廢墟變得黑黝黝的,更加殘酷猙獰,在烏云交加中像張牙舞爪的怪物,隨時準備爬起來吞噬一切。當?shù)弥龢堑膶W(xué)生絕大部分被埋在這堆龐大的廢墟底下的時候,我再也堅持不住,鼻子一酸,悲慟大哭。
我已忍耐多時,那時候若不放聲大哭出來,恐怕一輩子都將心理難安!
在場的人都默默落淚。一樓的學(xué)生都幸免于難。二樓的學(xué)生,從樓梯逃脫一部分,從走廊跳下一部分,受傷者多,死者無幾,埋在廢墟下的人也有一二十人。我們那一層傷亡最多,只有靠近樓梯的兩個班級逃出一大部分。其余兩個班的學(xué)生除偶然逃脫,大都被埋在廢墟里面。
地震發(fā)生以后,脫離險境的學(xué)生、同事,還有正巧呆在外面的人,莫不亂了陣腳。那一刻,什么都顧不得思考了,盲從于本能逃命的人群潮水樣地奔安全開闊的操場而去,在從未經(jīng)歷過的巨幅搖擺和山崩地裂中眼睜睜地望著教學(xué)樓、家屬樓和附近的建筑相繼坍塌,毀于一旦,只剩下膽戰(zhàn)心驚。
塵埃落定,大地稍有平靜,這才有人想到救人。校長曹東榮也是死里逃生人群中的一員,他是最先冷靜下來的人。通過清點人數(shù),學(xué)校整整少了八十個學(xué)生和十一個老師。來自附近的學(xué)生家長,自發(fā)趕來的群眾,驚魂未定的學(xué)生,被曹東榮組織在一起,開始了營救。
一個下午的努力,僅從教學(xué)樓廢墟里成功救出九人,包括我在內(nèi)。還挖出十二名死者的尸體。地震以前我所在的那個班級,據(jù)曹東榮說,還有二十三名學(xué)生被埋在斷壁殘垣之下,生死未卜。二十三名學(xué)生。二十三條人命!
天下起了雨,時間已至黃昏。放眼四望,廢墟滿目。學(xué)校的院墻歪了,教學(xué)樓塌了。食堂倒了,宿舍垮了,附近的家屬樓部分坍塌,四樓和五樓變成一樓和二樓。雨落在廢墟上,灰蒙蒙的顏色開始潮濕,增加了一種冰冷的成份。
有群眾說,鎮(zhèn)上房屋倒塌的情況更加令人觸目驚心,商店、醫(yī)院、幼兒園、小學(xué)、鎮(zhèn)政府、民房……傳來的消息,讓人心情更加沉重,不約而同陷入家園被毀的巨大悲哀中。
有雨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雨的無情傾瀉無疑雪上加霜。曹東榮在計劃上做了一些調(diào)整,搶救固然重要,但必須妥善安置生存下來的人和安排轉(zhuǎn)移傷員。傷勢嚴重的學(xué)生僅得到簡單的包扎,若不及時治療,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曹東榮把操場上的人分組。分別負責轉(zhuǎn)移重傷者和搜救,抽部分人去倒塌的倉庫和食堂,找帆布和木料搭建棲身帳篷,找食物維持生命。條件特殊,天不作美。活著的人不能被淋死凍死,也不能餓死病死。他在危機時刻顯現(xiàn)出良好的組織能力和應(yīng)變能力,沉著冷靜安排好一切。又第一個帶領(lǐng)身強力壯的人繼續(xù)去尋找埋在廢墟下的人。另幾十名輕傷者留在操場,彼此照顧,等待援助。我被編排在輕傷行列,躲避在帳篷內(nèi)渾身發(fā)抖,學(xué)生血肉模糊的情形總讓人不寒而栗。
從垮塌的食堂廢墟下找到一些饅頭和蔬菜,盡管少的可憐,卻沒有人爭食。電路中斷,通信中斷,沒有任何照明設(shè)備,連火柴都沒有。在操場上搭建起來的帳篷里,僅能容納數(shù)十人,男生和傷勢較輕的人就只得到未曾完全倒塌的屋舍下避雨。到處都是潮濕陰冷,呻吟之聲不絕于耳,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女人在啜泣,孩子在哭。對于傷亡人數(shù),大家都不愿提起。連綿不斷的雨敲打著帳篷頂,雨水在頂上匯成一洼,風(fēng)一吹,嘩一聲倒下來。沒有人說話,都在靜默,眼睛望著外面黑色的天空。
旁邊有個女孩躺在地上傷心地哭泣,有可能是睡醒后想起了家人。她哭的很傷心,情緒瘟疫一樣傳染給每一個人,引來一片低啜?!皠e哭,孩子?!币粋€溫柔的聲音,像是安慰女孩,也像在安慰所有的人,我才聽出曲小朵原來也在帳篷里。
女孩說,阿姨,我怕。曲小朵說別怕,會過去的。女孩哭著說,阿姨……天都哭了。曲小朵像母親唱搖籃曲一樣輕聲說,孩子,天
哭了,是同情我們,可我們不能哭,要堅強,懂嗎?女孩停止了哭泣,卻還在不由自主地抽泣。
我坐起來,撫摸著自己的腿,兩條腿一粗一細,腫漲處堅硬得像石頭,大概脛骨裂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出簡易的帳篷,經(jīng)過曲小朵身邊時問了一句,嫂子,你沒事吧。曲小朵沒有回答。我又補充問,佳佳呢?在黑暗中,我聽出曲小朵平靜下的不平靜,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幽幽地說。沒啦……
那夜的雨越下越緊,雨點不算大,但比較密集,扯成直線向下傾注,真的像是天在哭。
地震帶來的破壞超出想象。鎮(zhèn)中心醫(yī)院損毀嚴重,陷入癱瘓狀態(tài),根本不能開展手術(shù)治療。學(xué)校的傷員送到鎮(zhèn)醫(yī)院。又和其他傷者一起向縣城轉(zhuǎn)移。我們學(xué)校轉(zhuǎn)送重傷員的面包車很快回來,司機說,車輛受阻,傷員被群眾抬著連夜向縣城進發(fā)。
面包車上的車載收音機是接收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徑,消息讓每一個人鎮(zhèn)定下來,格外關(guān)心起報道。廣播上說,地震后一小時,總書記就作出重要指示,“盡快搶救傷員,保證災(zāi)區(qū)人民生命安全?!钡卣饍尚r后,抗震救災(zāi)總指揮部總指揮就乘坐專機向這里趕來……廣播上的消息像一顆顆定心丸,讓學(xué)校里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廣播上還說,地震波及十幾個省市,重災(zāi)區(qū)范圍超過一萬平方公里,幾個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瞬間夷為平地,傷亡慘重……
“天塌啦,地陷啦,高高的山,兩半啦……”鎮(zhèn)里的瘋婆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她扯著嗓子喊叫。
半夜時分,老丁又從廢墟下救出一個學(xué)生,巧的是他救出來的那個學(xué)生就是瘋婆子的兒子李賀。老丁抱著李賀踏步而來,我接了上去。借著車燈的光亮,小男孩的臉色蒼白。小男孩掙扎著說:“丁,丁老師,我……我,我沒事,放下我……”話沒說完,“噗”一聲,他噴出一大口血,全部噴在老丁臉上。
樓塌的時候,李賀被砸斷了一匹肋骨,在搶救的過程中斷裂的肋骨不慎扎進肝臟,沒多大會兒,李賀就停止了呼吸。他的媽媽,那個瘋婆子那會兒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們都感到遺憾和傷心。
瘋婆子是十幾年前隴南來的難民,帶著小李賀嫁到本地。瘋婆子患有羊癲風(fēng),起初不是很嚴重,后來又被男人拋棄,就徹底瘋了,連兒子都不認識。
在李賀的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被雨水打濕,被鮮血浸透,只能看到一行字。那是他在廢墟下寫的信。我費了好大力氣,幾乎將李賀的手指掰斷,才看到那是寫給瘋婆子的信。信中說,媽媽,來世我還做你的娃……
那天晚上,又有一名初一的學(xué)生因傷勢過重遺憾地離開這個曾經(jīng)美好的世界,老丁蹲在操場上發(fā)出一聲聲狼一樣的嗥叫,在夜空里久久回蕩,其悲涼辛酸令人不敢回憶。
為了忘卻痛苦,我在廢墟里呼喊,拖著一條殘腿和淋得像落湯雞似的學(xué)生們戰(zhàn)斗在一起,在黑暗中苦尋。不斷有人摔到,發(fā)出沉悶的哼聲,沒有退卻,永不言棄。
不管有無余震,地面似乎總在晃動著。不僅是感覺,事實上,平均每隔二三十分鐘就會發(fā)生一次余震,持續(xù)時間或長或短,間隔時間沒有規(guī)律,不斷造成新的人員受傷。
每個人的體能銳減,一下午一晚上水米不進,學(xué)生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作為校長,曹東榮建議暫時休息,避免更大的傷亡。他的決定使大家都左右為難,沉默不語。老丁的個人英雄主義又上來了。那時候天快亮了,估計時間在凌晨四點左右。
“不行,老子說不行就是不行!”老丁的嗓門兒就是大,一出語驚四座。曹東榮做決定的時候,老丁正在撒尿,回頭喊了一嗓子,估計沒尿完就跑了過來。
“我看誰敢撤!”他把犀利的目光逼向曹東榮。
曹東榮還理智,竭力避開正面交鋒。老丁卻犯了神經(jīng)病,指著曹東榮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曹東榮,你要對這次地震負責!”
連我在內(nèi),大家都認為老丁瘋了。明明是地震震塌了教學(xué)樓,他卻把責任歸咎于校長,不是抽瘋是什么?老丁卻堅持賴校長,他的表現(xiàn)實在過于得寸進尺,不知道被地震震擰了哪根筋,說什么也不肯放過曹東榮。大家誰都勸不住,喧鬧中,就見老丁一拳打過去,接著又是一拳,快如閃電,兩拳都結(jié)實打中曹東榮的鼻子。曹東榮吭都不吭一聲。捂著鼻子,血從手指縫里無聲地流下來。占了便宜的老丁依然不肯善罷甘休,我沖上去,緊緊抱住他的后腰,他還不斷地向前沖,想一腳把曹東榮踹倒在泥水里。他渾身顫抖著喊:“誰他媽拉我我打死誰——”
我甩開他,將臉湊到他跟前,激動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對他也咆哮起來:“你把我從廢墟里拉出來的,你打死我吧!”我的胸膛鼓鼓的,肌肉幾乎漲破襯衫的紐扣。老丁終于被我震懾住。
天光大亮,雨仍下個不休。又一輪地震余波過后,雨才稍稍有些住。坐在地上休息一陣的曹東榮站起來,脫掉上衣,用濕衣服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血擦干凈,扔在地上,光著膀子邁開大步,越過空曠、煙雨蒙蒙的操場,登上廢墟,藍色背心越來越小。老丁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原本茂密的頭發(fā)貼在頭上,似乎有些謝頂。
張一帆還沒有被救出來。由于他所處廢墟底層,晚上沒辦法開展救援,天一亮,大家第一個想到救他。七八點鐘。鎮(zhèn)里的干部匆匆趕到學(xué)校,由鎮(zhèn)黨委副書記老劉帶頭。總共四十多個人。他們自地震以后就組織抗震救災(zāi),馬不停蹄,從第一站幼兒園來到第二站——我們的學(xué)校。我在他們帶來的消息中得知父母俱安然無恙,激動地留下熱淚。也有一些人,聽到消息后就把臉扭過去。鎮(zhèn)上死了大約幾百人,傷者目前無法完全統(tǒng)計,垮塌了上千間房子……
張一帆的爸爸,鎮(zhèn)里的鎮(zhèn)長,在地震中已經(jīng)失去生命,劉副書記聽完曹東榮的簡要介紹,說張一帆一家人都死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把張一帆搶救出來,留下一點張家的血脈。
那時張一帆的情況已經(jīng)十分危險,被雨淋了一夜,發(fā)起了高燒,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從廢墟頂上望下去,只能看見他的一條胳膊。但白天干活畢竟容易些,鎮(zhèn)里的脫產(chǎn)干部拿著撬棍、鋼管,十幾個人,用了半個上午的時間,雖然暫時沒能救出張一帆,但畢竟把他周圍的廢墟清理的差不多,暫可保他生命不被余震威脅。
曹東榮冒著危險鉆進去,帶著救命的食物和僅有的一點消炎退燒藥。張一帆迷迷糊糊醒了,看了校長一陣子,沒有笑,也沒有哭,又合上眼睛,把頭歪向一邊。曹東榮深怕張一帆睡過去,就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張一帆猛地睜開眼,惱火地說:“你煩不煩啊你——”他只是腿部受到重創(chuàng),發(fā)著燒,說話有些底氣,看來生命暫時無虞。
曹東榮也放下心來,耐心地說,一帆,我們來救你了。張一帆冒出一句讓大伙面面相覷的話:“晚了?!?/p>
他表情悲戚絕望。張一帆的腿,被樓板砸住,沒有半點知覺,怪不得他開始能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后來卻安靜下來。他很明白自己的處境,知道下肢難保,已對生不感興趣。盡管他那樣,我們還是原諒他的孩子氣。但擺在我們面前的最大困難就是無法順利地救他出來,除非有起重機和吊車。張一帆的拒不配合,讓大家心里沉甸甸的。曹東榮把藥喂到他的嘴邊,他根本就不吃。曹東榮
愧疚地說,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張一帆又吼叫起來:“早干啥去啦!晚啦——”
他可能惱怒沒有人先來救他,聲音充滿憤恨,令人心頭不約而同蒙上一層陰影。曹東榮無計可施,把兩根黃瓜放在地上,站在他的旁邊威嚴喝道:“張一帆,聽著!我以校長的身份,命令你,給我吃下去!”
張一帆還是無動于衷,一天一夜的可怕經(jīng)歷讓他萬念俱灰。他躺在廢墟的夾層就像是山上葉巖夾層中的化石。
放棄或者很容易,放棄一個人,相信沒人能做到。搜尋和施救分別繼續(xù),雖然不能挽回已經(jīng)死去的人的生命,但至少廢墟之下還能搶救出生還者?;钜娙耍酪娛?。一百多人分成十幾個組,冒著生命危險,艱難地鉆進鉆出,不放棄任何一線希望。
當馬小紅和馬小青的尸體被挖掘出來的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哭了。我在張一帆的旁邊聽老丁哽咽著說,比馬小青早出生幾分鐘的馬小紅將妹妹的頭抱在自己懷里,兩個人誰也沒能逃脫噩運,同生共死,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手臂彼此環(huán)繞著對方的腰,已經(jīng)僵硬。分都分不開……
老丁閉著眼睛,回憶著親歷的一幕,淚水和雨水蜿蜒向下流淌。我也仿佛看見馬小青和馬小紅被挖掘出來的樣子。馬小青臉上帶著恐懼,臨死時也沒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那么睜著眼睛去了……馬小紅死后仍然保持著死前的平靜……
張一帆也聽到這些,哭了,一顆冰冷的心開始融化。
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張一帆即將脫離險境。他把珍貴的藥片吃下去,流著淚問我:“伊老師,我錯了,我不該埋怨你們先救別人……”我不知該如何安慰,想他那時還不知道父母雙亡的消息,難過地將臉扭向別處。張一帆繼續(xù)自言自語:“那么多人。還有我爸,他們不會忘記我的,我曉得。”
劉副書記走過來。一天一夜的操勞,他的眼睛充滿血絲,他心情沉重地說:“孩子,不僅僅是我們這里遭了災(zāi),還有比我們這里更嚴重的地方,幼兒園,小學(xué)……路都堵住了,斷了,他們正趕來呢,總理也來了,昨天就來了……”
那時候,由于電力和通信中斷。消息閉塞,我們還不知道,從省會城市到我們鎮(zhèn),地震僅僅發(fā)生二十小時后,就已有一批人民子弟兵先遣到達。武警、人民解放軍、醫(yī)療救援隊伍……來自各省市、各個部隊、各個部門的人,他們克服地理環(huán)境特殊復(fù)雜的困難,開辟出一條條新的道路。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
張一帆被救出的時候。校園里出現(xiàn)了親切的迷彩服裝,讓大家更加興奮和激動。部隊的到來,讓我們這些教師、群眾和學(xué)生的重點轉(zhuǎn)向運送重傷人員。由于交通不暢,需要人徒步護送傷員奔向縣城。事關(guān)者大。鎮(zhèn)里的劉副書記、曹東榮和部隊的負責同志一商量,決定挑選精兵強將組織突擊隊,轉(zhuǎn)移陸續(xù)救援出來的人。決議一出。就有人爭先恐后報名。大男孩顧磊第一個站出來。我佩服地望著顧磊。地震來臨時顧磊反應(yīng)迅速頭腦清醒,震后就一直參與搶救,三十個小時過去,他依然精神抖擻。不過他的踴躍報名沒有得到批準,雖然他的個頭已經(jīng)一米七多,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劉副書記堅決不同意,救援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感人的一幕:顧磊撲通一聲跪下來,膝行幾步,拍著胸膛請愿:“叔叔,您讓我去吧,我身體能行,真的?!?/p>
在場的人無不感動得熱淚盈眶。劉副書記攙起顧磊,拍了拍他的肩膀,環(huán)顧四周?;蛘哌@樣的一幕也感動了他,又見人手實在短缺,他只對曹東榮和顧磊交代了聲“注意安全”就轉(zhuǎn)過臉去。
我也沒去成,留下來搜尋被掩埋的學(xué)生。老丁也留下來,現(xiàn)場很需要人。
天黑的時候,老丁和我又碰到一起。老丁心里好像得到一點解脫,搜救進展神速,話也多起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等地震過后,老哥答應(yīng)你,給你介紹個好對象。長得像你嫂子一樣美?!?/p>
他提起他的老婆曲小朵。讓我不由想起昨夜曲小朵幽幽的回答:沒了……我想起老丁才幾歲的女兒,就想安慰他幾句。小心翼翼地提到他們的女兒佳佳。安慰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老丁打斷。老丁這人很聰明,立即明白我什么意思,“噓”了一聲說:“……別說!”
實際上,不僅老丁的女兒離開了老丁。就連他的老婆曲小朵,也因為沒有及時治療而導(dǎo)致傷口感染,最后不得不截去右邊的胳膊。聽到曲小朵要截肢后,那時的我還在以為地震給一個家庭帶來的不幸,是老丁沖曹東榮大發(fā)脾氣的原因一過度的悲傷總能讓人心智大亂。但直到曹東榮壯烈犧牲的消息傳來,老丁在廢墟上失聲痛哭,并向我講述一切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際上并不了解老丁這個人,一點也不了解。
曹校長遇難的時間是在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地點在通往縣城的山路上。連日的降雨和余震不斷,堅固的大山也失去控制,于是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山體滑坡。當時轉(zhuǎn)移傷員的突擊隊正走在半路,那山體滑坡面積很大,泥石流席卷而來,停下或者后退都將讓眾人死無葬身之地。曹東榮果斷決定趕在滑坡塌方之前越過那段道路。
據(jù)顧磊描述,當時山似乎要傾倒一般,山尖在不斷拔高,半山腰的泥石紛紛向下滑落,來勢洶洶,伴隨勢若驚雷的轟轟隆隆聲,天地都變了顏色。
就在他們將要躲過洪水猛獸致命一擊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走在最后的顧磊崴了腳,一下?lián)涞乖诘?。生死關(guān)頭,曹東榮飛速跑回來,一把拉起顧磊,使勁在顧磊背后推了一把。在他的幫助下,顧磊順著傾斜的山路向下跳躍奔跑出十幾步,再回頭,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曹東榮眼看就要跑出泥石流所籠罩的范圍,但幾塊石塊滾落在了道路中央,擋住曹東榮逃命的道路。然后,滾滾而下的泥石流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將一個鮮活的生命吞噬……
把病人安置在縣里的野戰(zhàn)醫(yī)院以后。顧磊連夜向鎮(zhèn)里趕來。顧磊說,我的命是校長給的,我不能離開學(xué)校。
顧磊痛苦流涕地講完曹校長光榮犧牲的前后經(jīng)過,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而老丁卻慢慢跪了下去,跪向?qū)W校的廢墟,久久不肯起來……
原來,學(xué)校去年蓋那棟教學(xué)樓的時候,負責招標的曹東榮利用手中的權(quán)利向建筑公司透露了建筑預(yù)算,得到了一點好處費。參與建筑工程監(jiān)督的老丁作為學(xué)校派出的代表,也拿到了幾千元好處。這也難怪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二天早晨,老丁為什么口口聲聲要曹東榮向死難的學(xué)生負責。原來如此。
那天晚上,老丁和我推心置腹,將他內(nèi)心隱藏的東西一一展示出來。他的良心發(fā)現(xiàn)和懺悔,讓我再一次陷入震驚。我萬萬沒有想到,地震震塌了建筑,也震塌了人。我默默地看著老丁痛苦的樣子,看著天色一點一點變黑,終于感到身心疲憊,渾身散架一般。
第二天,老丁看起來憔悴許多,臉上胡須密密一層,臉頰深陷下去。我坐在他的旁邊,拿著分到的餅干和水,感到饑餓并不像想象的嚴重。我也覺得有些話必須說出來,我說我這人才是真正的自私和膽小如鼠,在地震發(fā)生的那一刻竟然不顧孩子們的安危。我只想到我自己,我才是學(xué)校的罪人。
無論我說什么。老丁就是不說話。他可能知道那種情況下的一種安慰其實更是一種責備,只會讓人永久地活在過去,所以選
擇沉默,以默默充當傾聽者的身份,等待著時間來消化一切悲傷和疼痛。他大口大口吞咽食物,眼睛始終盯著遠處那一片廢墟。
幾天來,從廢墟的底下,總共挖出三十七具學(xué)生尸體。
天終于晴了,日頭明晃晃地刺激著人的眼睛,使一切看起來有些夢境的虛幻。學(xué)校、家屬樓、街道,都不復(fù)存在,那么的不真實,無論如何也預(yù)料不到的一種殘酷場景。相對于不復(fù)的繁華,秩序井然的救災(zāi)帳篷和臨時安置點多少讓人感到一些踏實,然而這種踏實的代價付出實在太大。大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老丁問我,知道我請假的原因嗎?我恍若隔世,麻木地搖頭。老丁說,他的女兒從小就得了免疫性紅斑狼瘡,那種病不好治療,他們一直瞞著孩子,瞞著所有的人。他們剛剛又湊了幾萬塊錢,準備和孩子的媽媽去北京醫(yī)院住院治療,還沒走,就發(fā)生了大地震。
老丁摳自己的腳趾頭,摳完左腳摳右腳,然后他穿上開了幫的皮鞋,走上家屬樓的廢墟。
我把腿上的綁腿布綁好,也走向廢墟。我看見他的身影在尚且挺立著的兩層家屬樓中間走廊的窗口一閃而過。再看見他時。他正伸手去開一扇門。就在他的手握住門鎖的時候,我感到一種不詳,腳下又傳來異樣?!袄隙 蔽殷@恐萬分,臉色大變。老丁聽見我拼命的呼喊,手擰著鎖回過頭。房間的外墻倒塌,我清楚看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古怪,接著,我看見門開了,看見變成二樓的四樓無聲地坍塌下來,把他砸在底下,然后,煙塵滿天,坍塌的巨大聲響才傳到耳朵里。未曾完全倒塌的家屬樓,徹徹底底變成一堆廢墟。
我驚呆了,頭嗡地一下,徹底失去了力量。包括失去清醒,身體軟綿綿地倒下。后來我才知道,坍塌時一截木頭飛了出來,正好打在我的腦袋上,把我打暈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身在鎮(zhèn)里的野戰(zhàn)醫(yī)院。我能起身的時候,就看到一些熟悉的人。
曲小朵也在野戰(zhàn)醫(yī)院里。聽到丈夫遇難的消息,她沒有大驚大慟,她躺在醫(yī)院里,臉龐上掛著月色一樣的平靜。曲小朵一邊的袖管空蕩蕩的,她反而安慰我不要哭。
在野戰(zhàn)醫(yī)院,一屋子的人,顧磊、躺在床上失去一條腿的張一帆、我的父母親,還有我,我們都哭了。曲小朵后來拿出一張存折,存折上面染滿血跡。她遞給我,我不解其意,曲小朵說,鎮(zhèn)里不能沒有學(xué)校。
然后。我才聽見曲小朵壓抑許久的哭聲。仿佛此刻方才得知丈夫和女兒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我抹了一把淚。
當我能夠站起來的時候。我堅決要求出院。出院以后,我長久地望著天上的太陽,感受著它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