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詩蕓
金家莊是一個大村子,這里人口密集,房屋更是密集。一條條小路,看著到了盡頭,可一轉彎一抬頭,就出現(xiàn)了另一條小路,或是一條小得只容一人穿過的弄堂。外人走進金家莊是要迷路的,即使是生長在這兒的人,如果到另一個大隊去,也未必能走準方向。
房屋多,弄堂多,也有許多好處。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戲,躲的一方會拐個彎就找不到人影了。大人們最多的是利用弄堂來納涼。當?shù)砩胶系娘L,沿著房子的屋脊斜著往下泄時,弄堂里就會有一絲絲,一縷縷的清涼。納涼的人,以婦女居多。她們手中拿著加工毛衣的活計,三三兩兩地聚在某一條小弄堂內(nèi),形成一個小團體。邊織著毛衣,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著。晚飯過后,在外勞作了一天的男人也參與進來。相互閑聊的話題也廣泛多了,國內(nèi)外的新聞,村上發(fā)生的比較重大的事情,直到弄堂里蚊子多得趕不開了,他們才各自回家。
此時,許多孩子都會跑到南江橋上乘涼。南江橋,就在淀山湖的湖水流進村莊河水的入口處,它是明清時期建的圓形拱形,一如江南的許多小橋。南江橋臨湖,所以那里湖風吹得更直接,風自然就比其他地方都大些。孩子們除了在橋上可以享受到更大的清涼外,還可以聽老梅初講許多許多故事。每次,他開頭總會說:“顧朱嫩個……”老梅初的口頭禪,所有的金家莊人都有。大概金家莊姓朱姓顧的人家特別多吧。老梅初給我們講淀山湖的故事,度城譚的傳說,也有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聽了度城譚的傳說,知道度城原來是一個大戶人家,后來發(fā)大水后,才變成了一個水潭。我記得曾在淀山湖游泳,當游到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時,那里有一個高起的土丘,人可以站在那兒休息一下。而其他的地方,人早已無法探到底了。那個高起的土丘,也會不會是哪個大戶人家后園里的小山頭呢。南江橋上,有我們聽不完的故事。
而更多的時候,橋是蒼老沉寂落寞的。不計其數(shù)的人從橋上經(jīng)過,形形色色的人于橋上穿梭。橋,行使著自己的職責,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它不會因為別人的遺忘而郁郁寡歡,也不會因了別人的踐踏而憤憤不平。橋,不會在意自己的年齡,但它的確已經(jīng)很老了。橋上的青石,中間被踩得比兩邊略低一些,下雨的時候,那凹進的地方能積上水。欄桿的鋼管已經(jīng)被摸得黑亮黑亮的,就連石屏風也被摸得光滑透亮。橋座的空隙中,長著幾株野草,風一吹,隨著揚起的草葉左右搖擺。當有雨襲來,不管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還是雷厲風行的暴雨,橋都靜靜地接受著自然的饋贈,經(jīng)過了雨水的洗禮,橋,通體清澈潔凈。
江南小鎮(zhèn),村村落落中,隨處可見這樣的橋。江、河、湖,是江南的命脈。有水的地方,必有橋相連。橋下小河無聲無息地流淌著,不時有一條條小漁船從橋下穿過,船行過之處,會泛起一縷輕輕的水波,水波蕩漾開去,碰到橋的石座,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和著船娘搖櫓時發(fā)出的“咿咿呀呀”聲,組合成一曲綿綿軟軟的搖籃曲。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詩中的橋兒如此旖旎,人兒如此動人。江南,何止是揚州的二十四橋有如此美景,每一處有靈韻的地方,就會有那讓人魂牽夢繞的小橋,和那靜如處子的流水。
江南的水,少女般恬靜怡美,平穩(wěn)安詳。不管是在春日的細雨霏霏中,還是于夏季的艷陽炙烤下,或是涼意漸濃的秋季、寒風刺骨的冬日,江南的水,總是不急不躁,柔靜緩慢地流著,甚至安靜地駐河休息。即使有陣陣輕風拂過,也只是表面漾起小小的漣漪后,又慢慢恢復了榮辱不驚的淡定。水,對于江南來說,是血液,是命脈,是川流不息的生命之源。
江南的水,清澈透明,一眼就能望到底。把飯粒往河里一扔,立刻有成群的小魚團聚而來,小精靈們同時嘬向飯粒。其中最靈活的要數(shù)川條魚,那細細長長的身軀,在眾多魚中,穿梭自如。剛才在這邊見它黑色的脊背及慢悠悠搖擺的尾巴,正愣神之際,忽的白光一閃,就已經(jīng)游至那邊。魚兒們各自分食了米粒后,又作鳥散狀,尾巴一甩,頭一歪,哧溜一下,就游向別處。
江南的水,向人們無私地奉獻著自己的所有:一魚、一貝、一紅菱,一蝦、一殼、一雞米。沿著灘涂,沿著磚縫,沿著石頭,只要有硬物可供螺絲吸住的地方,就會附有許多的螺絲。夏天的午后,女人們在灘涂上,赤著腳,踩入水中,在沒入水的石頭上摸一把,就能收獲一手心的螺絲。
如果趟網(wǎng)趟,就能收獲得更多。趟網(wǎng),就像是一個大勺子,固定在長毛竹粗的那頭。把趟網(wǎng)放入水底后,使勁把那頭往下按,一路趟過去,直到一頭只剩個竹篙梢后,才收網(wǎng)。把網(wǎng)收離水面前,來回地在水中甩,直到把趟網(wǎng)內(nèi)的泥土洗凈。剛把趟網(wǎng)放平,就聽得“淅瀝桫羅”的聲音,只見得數(shù)幾只小蝦米,比賽似得蹦跳著。捕捉蝦米,最方便的辦法是用竹做的大簸箕。拿著大簸箕腳,用力地把簸箕往灘涂上一沉,然后順著巖石慢慢拿出水面。此時的簸箕內(nèi),準能看到十只左右的蝦。個頭大的,張著鰲,慵懶躺著。個頭小點的,就活躍地上下躥跳著。用手一只只撿進杯內(nèi),心中一陣陣竊喜。
江南的水,即使在雨天,也是一幅美麗的畫。下雨時,那一縷縷雨絲伴著“沙沙沙”的聲音落入水中,濺起一個個水泡,一個接一個,像調(diào)皮的仙子,輕快地在水中跳舞,可它只舞了半拍,就與水融為一體,再也尋它不見。
江南的橋美水柔,更令人心動的還是朝霞里江南人家醒來時詩情畫意的場景。
晨曦中,河上的風輕輕吹著,似有似無。天色漸亮,沉寂了一晚的江南人家開始蘇醒。只聽得厚重的木門旋轉時發(fā)出一聲脆耳響亮的“嘎吱”,打破了黎明前的寧靜,把周圍萬物喚得蠢蠢欲動。河灘邊,最早出現(xiàn)的是挑水人的身影。隱隱約約中,男人肩挑著一對高高的水桶,走向灘涂。男人拎著水桶的檔,用桶底在水面上畫了兩三個圓圈。把桶口摁到水中,“咕嘟、咕嘟”,讓桶痛痛快快地喝滿了水。他用扁擔兩頭的鉤子鉤住水桶的檔,緩緩地支起身子,兩手分別把住前后兩個水桶。一路走,一路輕輕晃悠,那水也滴滴嗒嗒地灑了一路。
薄霧縹緲,云靄清澈。半輪紅日羞澀地蒙著厚重面紗,緩緩地攀越云霧。遠處的樹影、青山,海市蜃樓一般,矗立于云濤邊緣。云霧慢慢散去,紅日的微光投射于青瓦白墻上,每一棱瓦都活躍了,墨綠的青苔被圍上了一圈紅暈,滲淡的白墻,突然也生動起來,顯得白里透紅。此時,屋醒了,樹醒了,人醒了。
沿河的老街,在清新的晨光中,也醒來了。橋堍邊的漁船上,已經(jīng)傳出討價還價的吆喝聲。灘涂邊,煤球爐開始升起縷縷青煙,扇扇子的女人,被煙嗆著了,不時地咳嗽著。店鋪中,伙計把門板一塊塊卸下,支在角落里,準備迎接顧客。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從理發(fā)店內(nèi)慢慢悠悠、軟軟綿綿地飄出,其中還夾雜著學徒的五音不全的“哼哼嘰嘰”聲。油條大餅的攤位前,人絡繹不絕?;镉嫵兑获R夾袋,用手一捻,反套在手上,用食指與中指熟練地夾起一只大餅,順手卷了一根油條,然后把馬夾袋從手上蛻下,遞給顧客。老板在炸油條的同時,眼光還不忘瞟向街道,與經(jīng)過的熟人打著招呼……
悠悠江南,夢里水鄉(xiāng)。江南的人,感染著江南的細膩與婉約;江南的人家,熏陶著水鄉(xiāng)的舒緩與悠閑。江南的一花一草一木,一屋一桌一椅,無不透射出水質的溫婉。風來風去了無痕,潮漲潮落聽濤聲,隨時光遠走,或許江南的橋舊了、水濁了、人老了,但江南人家的夢中,依然有清洌洌的水、有彎彎的橋。江南人家的夢,依舊靜謐、幸福、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