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雷
害怕,就是走在十二欄桿的山路上的感覺。
阿朗現(xiàn)在正在這條路上發(fā)抖,抖得上下牙齒磕打著,馬上就要從嘴里逃出去一樣。
跟隨馬幫走了半個多月,這段通向中甸的山路是阿朗走過的最艱險的路。
山勢像一把半開的折扇,幾十步之外就是一個拐角,從一個拐角看另一個拐角的人,就像是站在兩座不同的山上一樣。山路是在石壁上鑿出來的,一尺來寬,看得見石頭上的鑿痕。很多地方是將整塊石頭鑿去一半,像是半邊窄窄的山洞。頭頂上沒有石頭的時候,一只鷹的影子從地上爬過。阿朗抬起頭,對面陡峭的雪山將陽光遮住了,幾塊云彩在窄窄的天空中快速地移動著。他伸手比劃了一下,頭頂?shù)奶炜罩挥惺终颇敲磳挘叧松斤L(fēng)的呼嘯就是山崖下江水激烈的轟鳴。
山路越來越窄了,窄得只能容得下一個人或者一匹馬經(jīng)過。
一只黃蜂嗡嗡地飛過,阿朗舉起右手,想要把黃蜂趕走。揚起的手指似乎觸到了一團(tuán)風(fēng),阿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已經(jīng)超出了窄窄的山路,似乎哪一個手指用力過大,就會有跌下山崖的可能。害怕就是在這個時候滲進(jìn)了阿朗的身體里,山路在阿朗的眼前搖晃起來,他的小腿肚子麻得不能動彈,整個身子抖得像要散了架。中午吃的東西在肚子里翻騰起來,他干嘔了幾下,什么也沒有吐出來,一滴冷汗從額頭滴落,在灰色的石頭上砸出一塊深色的印記。
阿朗無法再往前走一步,他想蹲下,但山路的寬度讓他懷疑會不會在站起身的時候摔下山崖。他只好背靠在石壁上,大口喘著粗氣,任憑汗珠在蒼白的臉上縱橫流淌,也不敢伸手擦一擦。
走在后面的老磨黑看到了,他大聲提醒阿朗:“阿朗,你深吸一口氣,眼睛看著前面,背靠著石壁慢慢走。記住,眼睛不要到處亂看?!?/p>
“嗯?!卑⒗蚀饝?yīng)著,他的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見,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不用說講話,就是呼吸也困難。他的背緊緊靠著崖壁,雙手死死摳住身后的石頭,閉上了眼睛。
“阿朗,你試著往前走?!崩夏ズ谡驹诹硪粋€拐角處,“走幾步你就不害怕了?!?/p>
“哦。”阿朗答應(yīng)著,還是不敢睜開眼睛。他摳住石頭的手指向前摸索著,漸漸向前挪動了一點兒,然后身子慢慢跟著也往前移動了一下。一步,這個平時抬腳就能走過的距離,阿朗覺得自己是用手而不是用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走過去。
“對,就這樣,走出一步就好了?!?/p>
正像老磨黑說的那樣,邁出一步以后就好了許多。阿朗慢慢向前移動著,漸漸接近了離他最近的那匹叫琉璃的麗江馬。
琉璃走得也很艱難,小路的寬度剛好能讓一頭牲口馱著貨物經(jīng)過。琉璃顯然有走這樣山路的經(jīng)驗,它的身體緊緊貼著石壁,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向前挪動著。在將要轉(zhuǎn)過一個拐角的時候,琉璃停了下來,后蹄在石板上踢出幾顆火星,尾巴輕輕地?fù)u了搖。阿朗不知道琉璃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馬上忘了自己的害怕,緊走幾步,趕了上去。
老磨黑急忙叫道:“阿朗慢一點!琉璃是在等你。這里叫做十二欄桿,有十二個轉(zhuǎn)角?,F(xiàn)在才過了三個呢?!?/p>
果然,當(dāng)阿朗走到琉璃身后時,琉璃又慢慢向前走了。阿朗聞著琉璃身上熟悉的氣味,剛才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消失了。他不再感到害怕。
馬鍋頭彪叔走在馬隊的最前面,他不時敲響手里的銅鑼,大聲吆喝著:“我們過來了!”
彪叔的聲音響亮渾厚,在空蕩蕩的山谷里傳出很遠(yuǎn)。
阿朗現(xiàn)在不害怕了,他的頭上雖然還有汗珠,但那是走熱了以后出的汗。他也想喊,但第一次跟著馬幫上路,他不知道能不能這么做,于是就問老磨黑:“老磨黑大叔,我也可以喊嗎?”
“你不能亂叫!”老磨黑說,“彪叔這樣喊是怕撞幫。要是那頭也有幫子過來的話,這里連個轉(zhuǎn)身的地方都沒有,那就危險了。”
阿朗悄悄吐了吐舌頭。要是在這么狹窄的路上出什么事情的話,騾馬和貨物肯定都會翻滾到山下去,那樣損失就大了。
“我現(xiàn)在不害怕了,老磨黑大叔……”阿朗的話還沒有說完,整個人就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呆呆地站住了。
琉璃也站住了。它即使現(xiàn)在想往前走也走不了。
一條比手臂還粗的蟒蛇仿佛從天而降,眨眼間就纏住了琉璃的上半個身子。琉璃嘶啞地叫了一聲,徒勞地?fù)P了揚后蹄,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蟒蛇滑膩的身體迅速在琉璃身上滑動,眼看就要裹住琉璃的脖子了。
“琉璃快——”阿朗想讓琉璃快跑,但他喊了半句就閉上了嘴。牲口即使是在平地上被蟒蛇纏住都難以脫身,更何況是在這樣狹窄的小路上。琉璃真要是跑起來,也只有葬身崖底的可能。
“老磨黑大叔……”阿朗放聲大哭起來。
“阿朗!你離它們遠(yuǎn)一點,小心你被卷下山去?!崩夏ズ谠诤竺娲蠼?。
很快,蟒蛇就已經(jīng)纏住了琉璃的大半個身子。琉璃慢慢倒了下去,它背上的馱子一歪,滾下了山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馱子掉到江水里的撲通聲。
阿朗又開始發(fā)抖了。這一次他抖得比剛才還厲害,好像被蟒蛇纏住的是他而不是琉璃。阿朗抖得渾身的骨頭都發(fā)疼,一步也走不動。
琉璃的背上沒有了馱子,它使勁兒甩了甩頭,纏在它脖子上的蟒蛇被撞到石壁上。蟒蛇更緊地纏住了琉璃,琉璃痛苦地嘶叫著卻不敢使勁兒掙扎,它的大半個身子歪倒下去,斜斜地靠在石壁上。
“阿朗趴下?!崩夏ズ诓恢裁磿r候走了上來。阿朗聽話地慢慢趴下,老磨黑跨過他的身體,悄悄向琉璃和蟒蛇靠近。
“你慢慢往后爬,不要上來幫忙?!崩夏ズ谇穆晫Π⒗收f著,舉起了一把鋒利的藏刀。
蟒蛇和琉璃突然間都停止了動作。
蟒蛇并不急于馬上絞死琉璃,它似乎是累了,或者是想要欣賞獵物的恐懼。它不再向上纏繞,昂起頭,嘴里咝咝地吐著信子,黑豆般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對方。琉璃喘息著,目光低垂,身體一動不動,似乎是在積蓄力量。
老磨黑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瞅準(zhǔn)這個機會,將手里的藏刀猛地刺入了蟒蛇的身體,沒等蟒蛇開始掙扎,他將刀柄順勢一拉,蟒蛇的身體就裂開了很長的一個口子。雪白的蛇肉翻卷開來,慢慢被血浸成了紅色。
蟒蛇突然被襲,身體更緊地纏住了琉璃。琉璃終于完全摔倒在山路上。幸虧它摔倒時四蹄朝外,否則就掉到山下去了。
蟒蛇背上被劃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它痛苦地扭動起來。但因為被琉璃壓在身下,它的全身只有尾巴還能扭動。蟒蛇的尾巴瘋狂地四處拍打著,在石壁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
“老磨黑,再給它幾刀。”站在前面拐角處的彪叔著急地喊道,“出手要快,小心不要被它的尾巴打到?!?/p>
老磨黑沒有說話,他握住刀子,又一次接近了蟒蛇。
這一次,他手起刀落,把蟒蛇的尾巴砍下了一段。飛濺起來的蛇血糊了老磨黑一臉,他用手抹了一把,像是自己也受了傷。
“老磨黑,不要太拼命啊!馬損失了不怕,你不要有閃失?。 北胧宕舐曁嵝阎?,雖然兩人距離不算太遠(yuǎn),但只夠一人通過的山路讓他無法過來幫忙。
“我知道!”老磨黑答應(yīng)著,回頭看了阿朗一眼,“阿朗你再往后退,小心傷到你。”
阿朗一直趴在地上,他聽話地往后爬去。爬著爬著,噼啪一聲,一塊石頭被他踢下了山,阿朗嚇得不敢再動了。
蟒蛇終于看清楚襲擊它的人在琉璃后面,它艱難地從琉璃的身下抽出身體,劍一樣向老磨黑撲過來。
老磨黑把身體緊緊貼在石壁上,躲過了蛇頭的襲擊,但狡猾的蟒蛇根本沒有回頭,斷了一截的尾巴向前一伸,卷住了老磨黑的腿。老磨黑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蟒蛇回過身,吐著信子再一次向老磨黑撲去。
老磨黑絲毫沒有慌張,就在蟒蛇大張著的嘴將要咬住他的頭時,他手里的藏刀突然向上一挑,蟒蛇的頭整個被削了下來。
沒了頭的蟒蛇卻絲毫沒有放棄對老磨黑的進(jìn)攻,它的尾巴仍然在使勁地纏繞著。老磨黑只能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向蛇的身體扎去,污血濺得到處都是,但蟒蛇依然緊緊地裹在老磨黑身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人和蟒都沒有了力氣,一起癱軟在山路上。
“阿朗,你過來?!崩夏ズ谔撊醯亟辛艘宦暋?/p>
阿朗已經(jīng)看呆了,聽到老磨黑叫他,才答應(yīng)著向老磨黑爬去。
“你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沒有事啊?!卑⒗势婀掷夏ズ谠趺磿@么問他。
“你為什么不走過來呢?”
阿朗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是趴在地上,緊張得忘了可以站起來走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起身子向老磨黑走去。
蟒蛇的大部分身體還纏在老磨黑的身上,斑斕的花紋好像給老磨黑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外衣。老磨黑把手里的刀遞給阿朗:“你用刀幫我把蛇解開。小心不要劃到我,也不要劃到你自己?!?/p>
琉璃也沒有問題。幸虧蟒蛇纏住它的時間不長,它身上的骨頭還沒有斷裂。當(dāng)老磨黑托著琉璃的屁股幫它挪正身子,又在它身上輕輕拍了幾下后,琉璃終于慢慢地站了起來。
“阿朗,還有力氣嗎?”老磨黑問。
“還有?!卑⒗释α送π馗?/p>
老磨黑滿是蛇血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走過十二欄桿,你就是一個真正的趕馬人了。”
阿朗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