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良

笑笑老師帶領(lǐng)文學(xué)社同學(xué)去松花江采風(fēng)，回來后，文學(xué)社的稿件多得用不過來。在這些稿件中，內(nèi)容最特別的是《我的馬》：

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喜歡一匹馬，它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在去松花江采風(fēng)的頭天晚上，這匹馬乘著夢的翅膀來我這兒報到，于是我就騎了這匹馬，奔馳在大路、草地、江邊和沙灘上??

讀到這里的時候，社刊編輯喬思美叫了起來：“齊小生你吹牛，我明明看到你那天是騎著自行車去的！”

這時候，大家都放下手中的稿件，往喬思美這邊看。坐在角落里的齊小生沒動，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文章是怎么寫的，他從心底希望大家能注意到他的這篇“大作”。但他對喬思美的喊叫有些不滿，他覺得那喊叫中有點嘲笑和挖苦的味道。

喬思美沒有注意到齊小生的心理變化，她開始大聲朗讀齊小生的稿子：

我趴在馬背上，陽光照耀著我，也照耀著我的馬。我幸福得快要睡著了。我的馬打著響鼻，給我唱搖籃曲。然后，我的馬把我馱到沙灘上，慢慢趴下來，輕輕地把我放到睡夢里……天很熱，我的馬想去松花江里洗個澡了，但它不能扔下我不管，它就用它的大嘴唇吻我的手和臉，和我商量這事兒……

“哇，真是太神了！”喬思美叫了起來，“這不趕上《西游記》里的白龍馬了么？”

“我的馬不是白龍馬！”齊小生受了侮辱似的叫了起來，“我的馬是一匹棗紅馬！”

大家一起看齊小生——他的臉都憋成棗紅色了。

主編楊茵茵沖大家擺擺手，說：“對對對，是棗紅色的馬，喬思美剛才不是讀到了么，你們怎么不認真聽啊？”

于是，喬思美咽了口唾沫繼續(xù)往下讀。當她讀到結(jié)尾時，聲音突然激動起來：

我終于擁有了一匹馬，一匹棗紅色的馬，過幾天，我就可以騎著它上學(xué)，放假的時候我去給它割草，還要去飲馬河里讓它喝水、給它洗澡??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我的馬就拴在我家的院子里！

“哇！”喬思美雙眼放光，手里高高舉起齊小生的稿子，幾步奔到齊小生身旁，像提小雞似的把齊小生從座位上拎起來，“我的天哪，太棒了！這是真事么？你真的有一匹馬么……”

齊小生的臉蛋紅撲撲的，一邊笑一邊點頭。當然，他的馬還沒有拴在他家的院子里。但他如果不笑著點頭，那好像有點對不起認真聽他的稿子的人。

不過，很快齊小生就真的擁有了一匹馬。這已是在他那篇《我的馬》發(fā)表以后，這里還有笑笑老師的功勞。

縣城里原來有個馬市場，早些年那里相當繁華。每逢集市，鄉(xiāng)下人便牽著各種各樣的馬來這里交易。整個市場人喊馬嘶，非常熱鬧。但現(xiàn)在卻不成了。鄉(xiāng)下的馬越來越少，小縣城也越來越城市化了，只有在偏僻的幾條街道上，才偶爾能看到一兩輛馬車。當初繁華熱鬧的馬市，現(xiàn)在雖然仍被叫作馬市，但早已變成了狗市，僥幸有一兩回在那里看到馬，也多是老馬、病馬或受了傷的馬。

笑笑老師雖然來縣城“支教”的時間不長，但周六周日沒事的時候，他總喜歡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走一走，所以他對這里的歷史文化、風(fēng)土人情已經(jīng)很熟悉。

那天，笑笑老師和齊小生在馬市場上遇到了。齊小生見到笑笑老師的一瞬，眼睛一亮，但隨即黯淡下去：“老師，我在找馬……我真的想有一匹馬！可是……可是市場上沒有馬了?！?/p>

笑笑老師感到心里的某個地方受到了觸動。前幾天，齊小生的那篇《我的馬》在校報上發(fā)表，笑笑老師剛讀到它，就覺得這是一篇很特別的文字。笑笑老師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遠在宋遼時代就曾金戈鐵馬。那時四周都是遼闊的草原，馬是人們最忠誠的朋友，甚至被奉為自由的神靈。長久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血液里都流淌著一種對馬的神圣崇拜、對自由的熱切向往。齊小生的文章雖然還有些幼稚，但朦朧中已有了一種越來越少見的、也越來越彌足珍貴的精神。

笑笑老師摸摸齊小生的頭，安慰他說：“咱們先回去，老師相信你一定會找到屬于你的馬?！?/p>

在市場旁邊的那家馬肉館前，他們站住了——那里圍了很多人，馬上要殺一匹馬。

齊小生突然叫了一聲：“馬，好像是我的馬……”

那是一匹受了傷的棗紅馬。它的一條后腿斷了，正痛苦地垂掛著，其它三條腿努力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它渾身的毛沾了幾處泥漿和血漿，可見它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事故；它背上的幾處皮毛倒是閃著亮光，頸上的鬃毛也還根根直立，顯示著往日的風(fēng)采；它的長尾已經(jīng)凌亂，并緊緊貼向它的腿；幾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蒼蠅蚊子圍著它的那條傷腿，馬也不用長尾抽打它們了，它的頭低著，像在回憶什么，又像在尋找地上的野草；它的那雙大眼睛，卻在默默地流淚……

齊小生擠進人群，大喊一聲：“你們等等！”

這時，那匹三條腿支撐著的棗紅馬，轟的一聲倒了下去。周圍的人嚇了一跳，紛紛躲閃。

齊小生以為棗紅馬死了。他的臉色煞白，嘴巴大張著，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可是，棗紅馬沒有死。它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它的肚子一起一伏，它的長尾巴也在地上掃了兩下，它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齊小生，滿是溫情。

齊小生慢慢蹲下去，看著棗紅馬的眼睛說：“棗紅馬……你是我的、我的馬么？你就等著我來救你呢，是吧？……你真的不能死，我要把你的腿治好了，我要你陪我上學(xué)——你的腿好了我也不騎你……你知道我都找你好久了，所以你一定不能死……”

齊小生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又抹了一把臉。他的眼淚止也止不住。

棗紅馬的長尾巴在地上掃了兩下，它的腦袋抬了抬，又抬了抬。它的眼淚把地面打濕了一片……

站在一旁的笑笑老師很感動，他趕忙拿出錢，把棗紅馬買了，送給了齊小生。

這回，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都知道齊小生真的有了馬，盡管那是一匹受傷的瘸馬，但沒有一個人嘲笑他。就連最愛取笑齊小生的喬思美，也整天圍著齊小生打聽棗紅馬的傷情。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拎小雞似的折騰齊小生了，看齊小生的眼神也滿是愛護；她也絕不允許別人把齊小生當小雞拎，甚至別人說點齊小生的玩笑話她也不答應(yīng)。

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每天都到齊小生家看馬。有的同學(xué)還帶去了禮物：鮮花、野草、餅干、飲料、紅傷藥……

這不，笑笑老師又帶著幾個學(xué)生來了，他們的手上都捧著鮮花。

齊小生的爸爸接待了他們，還帶大家去后院看馬。

棗紅馬立在幾根木樁中間，已失去了活動的自由。齊小生正蹲在那里和他的馬說話?？蠢蠋熀屯瑢W(xué)們來了，齊小生不好意思地站起來，紅著臉說：“我怕它寂寞，陪它聊聊天，正愁沒啥說的呢……你們來了可就好了?！?/p>

笑笑老師過來摸摸齊小生的頭，大家一起看著架在木樁中間接受治療的棗紅馬——它的那條傷腿已被木板夾住，筆直地伸著；渾身被梳洗得干干凈凈，透出了原有的光澤。

棗紅馬仿佛也明白大家的心思，轉(zhuǎn)過頭來，眼睛盯著大家，大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點什么的樣子……

齊小生的棗紅馬很快就成了文學(xué)社里每個人的馬。每個人談?wù)撈鹚鼇?，都眉飛色舞，一臉的自豪。

齊小生也不再管那匹馬叫“我的馬”，因為他一說“我的馬”，就會有人糾正他：“不對，那是我們的馬！”于是齊小生就和大家一樣說——“我們的馬”現(xiàn)在怎么怎么樣了，“我們的馬”過去一定是怎么怎么樣的，“我們的馬”將來一定會怎么怎么樣的……后來，有很多同學(xué)搜集了各方面關(guān)于馬的常識，有很多同學(xué)甚至比齊小生還熱心地去齊小生家義務(wù)地照顧棗紅馬，陪它說話。這樣，就有很多人比齊小生還有發(fā)言權(quán)了。齊小生臉蛋紅撲撲的，擠在同學(xué)們中間，有時只有聽大家談?wù)摗拔覀兊鸟R”的份兒。但齊小生的心情很快樂。

喬思美的心里卻有些不平衡。她不是為齊小生不平衡，而是為她自己。她跟主編楊茵茵說：“怎么樣，我當初就覺得用‘飲馬河做咱們文學(xué)社的名字最好，可大家偏偏不同意。我最近去查馬的資料，查到了‘飲馬河：這‘飲馬河可是咱們家鄉(xiāng)最重要的河啊，傳說古時候有位皇帝曾在這里飲過馬呢……”

“傳說在這里飲馬的，是一位將軍?！睏钜鹨鸶f。

喬思美怔了一下，說：“原來你也知道這傳說？但……那將軍在咱們這河里飲過馬，后來就一定當上了皇帝！”

楊茵茵笑了，不作聲，眼睛盯著喬思美，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

“所以啊，”喬思美接著說，“還是我有先見之明——咱們家鄉(xiāng)早就有了‘飲馬河，現(xiàn)在咱們文學(xué)社里又有了自己的馬，這兩種東西結(jié)合起來，才最有代表性、最有……不是比‘翅膀的名字更好么，你說呢？”

喬思美越說越激動，突然發(fā)覺楊茵茵的臉色有點不對勁兒，這才想起“翅膀”這名字是當初楊茵茵為文學(xué)社起的。

她晃晃腦袋說：“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你的‘翅膀的創(chuàng)意也很不錯，沒有翅膀先飛起來，我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想法呢？嘿嘿，其實我提出‘飲馬河的時候，根本沒想這么多……”

楊茵茵笑了。她覺得喬思美真的是變化了很多，大家這段時間都變化了很多。她低頭想了一下，說：“我正想以這匹馬為主題，搞一次征文活動，你說這征文的題目怎么定？”

喬思美晃著腦袋想了想，說：“本來這馬是屬于齊小生的，要不題目就叫‘齊小生的馬，好么？”

楊茵茵搖搖頭，說：“要是用這個題目，齊小生自己都不能同意。”

喬思美點點頭，說：“嗯，齊小生還真是這樣的人——要不咋說他可愛呢，我看就叫‘我們的馬吧？”

“‘我們的馬還不如‘文學(xué)社里的棗紅馬更有味道?！睏钜鹨鹫f。

“好！”喬思美豎起了拇指，“還是主編厲害！”

棗紅馬在齊小生和大家的共同照料下，傷腿恢復(fù)得很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牽出來遛達了。齊小生在前面牽著韁繩，后面跟了一大群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前呼后擁的很是熱鬧，惹得街上的人都側(cè)目觀看。

齊小生的爸爸對笑笑老師說：“我看這棗紅馬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我就代表齊小生，正式向你提出：把它捐贈給文學(xué)社！”

笑笑老師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看齊爸爸：“這禮物……也太重了吧！”

齊爸爸笑了，說：“當然，這也是我兒子齊小生的主意，他早就說了，等這馬的傷全好，就敲鑼打鼓地送到文學(xué)社去。他說這馬應(yīng)該屬于文學(xué)社的每個人，它只有放在文學(xué)社里才更有價值！”

笑笑老師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握著齊爸爸的手一勁兒地說：“謝謝……謝謝……”

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齊小生和他爸爸牽著棗紅馬來到學(xué)校。文學(xué)社同學(xué)們都站在操場上，迎接他們的棗紅馬。那些沒進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遠遠地看著，羨慕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在笑笑老師的主持下，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迎接棗紅馬的儀式，校長和班主任老師等人都應(yīng)邀參加。當胸前戴著大紅花的齊小生，牽著棗紅馬走上場的時候，掌聲雷動。笑笑老師代表文學(xué)社對齊小生和齊爸爸表示了最衷心的感謝，同時宣布這匹棗紅馬屬于文學(xué)社的每個成員，從現(xiàn)在起，每人輪流一天，負責(zé)遛馬、喂馬、陪馬說話，并寫下觀察日記……

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歡呼雀躍，有幾個同學(xué)激動得眼淚都淌出來了。

齊小生的爸爸這時在旁邊插了一句：“輪到誰遛馬、喂馬，誰就可以把馬牽回家里去；如果家里的條件不適合養(yǎng)馬，那一天就可以寄養(yǎng)在我的家里！”

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笑笑老師走上前，對大家說：“現(xiàn)在我們擁有一匹馬了，如果給這匹馬起個名字的話，我想可以叫‘小生大愛！”

大家都去看牽著馬的齊小生。齊小生又把胸脯往起挺了挺，臉蛋紅撲撲地看著大家笑。

笑笑老師繼續(xù)說：“我相信這匹寶貴的馬，不僅能激起我們的愛心，也能讓我們的想象力馳騁，能讓我們在馬的精神鼓舞下，在文學(xué)的自由天空下，勇往直前……”

第二天，楊茵茵和喬思美整理“迎接棗紅馬儀式”的活動記錄，把那些語言連貫起來一讀，居然是一篇不錯的文章，于是她們倆找笑笑老師商量，把那文章作為“文學(xué)社里的棗紅馬·征文啟事”，發(fā)表在校報上了：

文學(xué)社里有了一匹馬，它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名字叫“小生大愛”。這匹棗紅色的馬，激發(fā)著我們的愛心，激活了我們的想象力，帶著我們在文學(xué)的天空下，自由地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