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大鵬
“一切如昨,41度?!比A盛頓以一貫的不動聲色在結束長達8年的總統(tǒng)任期時毫無感情色彩地在日記中寫道,盡管在內(nèi)心深處燃燒著對自己耗盡一生心血為之奮斗的事業(yè)火山般的激情,華盛頓仍然展示了一個弗吉尼亞紳士對于權力的強悍免疫力和對于在無花果樹和葡萄藤下安度余生的強烈向往。他在面臨巨大危難時的沉著堅毅和面臨巨大榮譽時的淡定平靜,揭示了他深不可測的內(nèi)心世界中看似矛盾卻高度和諧的人格特質(zhì):追求成功的雄心和節(jié)制雄心的成功——前者驅(qū)動他像亞歷山大、愷撒等人一樣成為歷史巨人,后者避免他步那些歷史巨人的后塵最終從救世主走向事業(yè)反面而遭到失敗。
正如美國的歷史學家為了把高踞于奧林匹斯山巔的國父還原為鄰家大叔、從而考證出華盛頓童年的櫻桃樹故事出于一些崇拜者的杜撰一用于解釋支持他一生走向輝煌的美德基因一樣,我們對于他在波瀾壯闊的歷史風云中所扮演的領航員角色必須有著直達本質(zhì)的清醒認知。這不僅能幫助我們還原那段漸行漸遠的歷史在駛過先賢們的天宇時所具有的多種可能性,還可以描繪出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物到達巔峰的清晰路徑——而這一切都對胸懷理想的后來者提供了復雜形勢下的決策模型和精神歸屬,成功的奧秘從此昭然若揭。而更為難得的是,多數(shù)人認為事業(yè)成功即人生成功的陳詞濫調(diào)會受到華盛頓模式的巨大挑戰(zhàn),他的經(jīng)歷在制造并跨越了幾個層次的成功之后成為世人景仰而難以模仿的傳奇,將在今后不斷地回到社會和心靈的中央用以撲滅我們自己無法抗拒的內(nèi)心欲望。
11歲喪父的喬治·華盛頓與母親保持著禮貌而疏離的關系,在費里農(nóng)場度過的物質(zhì)富有但精神貧瘠的少年時代培育了華盛頓內(nèi)心敏銳、外表沉毅的性格特征。家族血脈帶給了他偉岸的身材和對土地的狂熱追求,為了掙到購買地產(chǎn)而需的巨額資金,16歲的華盛頓接受了貴族鄰居費爾法克斯調(diào)查藍脊山脈以西廣袤地產(chǎn)的工作。這份取代了他接受古典教育的艱辛工作不僅給華盛頓帶來了豐厚的收入,還凝固了他性格深處固有的堅韌不拔與現(xiàn)實主義的價值現(xiàn)。較之于以后他的那些詞韻典雅、能言善辯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同僚而言,華盛頓的訥訥寡言雖然微處劣勢,但在更需要釘動的危機時刻卻成了一面光芒四射的鮮明旗幟。理想主義從來就是傳記作家神化他的工具,因為在他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無論是這種跋山涉水的工作還是刺刀見紅的戰(zhàn)場,都沒有理想主義存身的縫隙。
在他被早逝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勞倫斯推薦給殖民地總督丁威迪之后,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命運同雄奇而荒蠻的北美大陸緊密地結舍起來。代表英軍與法國人談判和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以及與印第安土著之間時友時敵的關系給了華盛頓基本的軍事素養(yǎng)和判斷敵我的確切標準:凡是沒有利益基礎的友敵觀念都是滑稽可笑的,而戰(zhàn)勝來自歐洲大陸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正規(guī)軍的唯一路徑是訓練出同樣的正規(guī)軍,正是這點啟迪他日后在福吉谷把具有根深蒂固自由主義的大陸軍改造成適應殘酷斗爭、紀律嚴明的驍勇之師。
在經(jīng)過了幾次勝敗互見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之后,世人對華盛頓勇敢正直的認可遠遠高過了對他軍事技術的評判。雖然在接下來的漫長鄉(xiāng)紳生活中乏善可陳,但是在他職業(yè)生涯中一個不能忽略的價值取向卻在這個階段大抵成型:他嚴謹?shù)毓芾碇ㄟ^與弗吉尼亞最富有的寡婦瑪莎成婚所獲得的巨大莊園,并第一次感覺到英國代理商羅伯特·卡里通過不合理的制度對殖民地貴族的貪婪掠奪。與杰裴遜、麥迪遜等人主要是通過理論剖析認識到獨立自由是美洲大陸人民的必然選擇不同,華盛頓對于大英帝國的反抗來源于他自身深刻的生活體驗,而對于莊園各個角落的精細管理所鍛煉的管理素質(zhì),使得他在被迫接受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這樣的無例可循的管理實踐中能夠從容不迫。
他一生最愜意的田園生涯被殖民地與英帝國之間日漸高漲的矛盾中斷。驚慌失措的大陸會議面對英軍咄咄逼人的戰(zhàn)爭威脅想起了這個15年前代表英軍參加法印戰(zhàn)爭的大個子,他的勇敢給人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大陸會議中同意他擔任總司令的人數(shù)遠遠高于同意組建大陸軍的人數(shù)。應時而起的華盛頓在經(jīng)過幾次狼狽的失敗之后克制住了畢其功于一役的速勝思想,高祭“費邊戰(zhàn)略”大旗的他在鏖戰(zhàn)7年之后仰仗法軍的幫助打敗了當時地球上最強大的英帝國,美國獨立的國際障礙就此解除。
然而對君主制深具戒心的北美人民在如何立國的問題上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認識到只有一個強大的聯(lián)邦政府才能從根本上保護獨立戰(zhàn)爭果實的華盛頓開始了他并不情愿的總統(tǒng)之旅。從打擊君主論思潮到回應共和制呼聲,從提升聯(lián)邦權限到保護民間自由;從最高法院的設定到州權的認定,從國家銀行的成立到軟化廢奴的呼聲,華盛頓遠高于同時代的杰裴遜、漢密爾頓和麥迪遜,盡管他們甚至看起來都在某些領域獨領風騷。只有華盛頓才能駕馭這個充滿風險的巨輪徜徉在危機四伏的歷史長河中,因為華盛頓認為絕對自由在理想層面的不可或缺正如它在實踐層面的不合時宜,任何偏差都可能葬送美國的未來。
華盛頓超越華麗的技術而塑造了一個基本的自我,對人性乃至對自己的深刻懷疑是他在復雜變局中總能把控歷史航向的根源所在。他的成功說明了這樣一個并不深奧卻異常深刻的真理:人生前半段的成功依賴創(chuàng)新,后半段的成功依賴自控;創(chuàng)新給你精彩的開始,自控給你美麗的結局。直至呼吸停止前都在計數(shù)自己脈搏的華盛頓所擁有的巨大自控力使得他擁有令人迷惑的魅力,他仿佛不是來源于我們這個星球,而是來自月亮。